第52章

    岳钟琪含泪一笑:“脑袋在就不会丢。”

    众人看向岳钟琪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敬重。早有亲兵拿了碗进来,挨个倒上水,众人单膝跪地祝道:“恭送大将

    十四仰头喝了,望着年羹尧蔑笑一声,摔帘子出去了。

    乾清宫。

    过了二十七日,康熙的灵柩由乾清宫移往景山寿皇殿,新帝正式入主乾清宫。胤禛拿着西北军务的折子兴兴头地进来,问:“老六人呢?”

    “端亲王在东暖阁里。”

    胤禛遂移步过来找弟弟,却发现暖阁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走近了才发现胤祚蜷着身子缩在暖炕上,睡得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胤禛先是笑,然后一个阴冷地眼刀丢给身后的新任乾清宫大总管。

    兄弟俩互相表达关心时的惯用责问对象、“爱的出气筒”苏培盛一看就知道皇帝要说什么,赶紧一缩脖子:“奴才劝了六爷到您床上去睡,没人瞧见不打紧的,可六爷说,那是先帝的床,他不能用。”

    胤禛恍然大悟,环顾四周,终于知道自己这些天的不自在是因为什么。望着弟弟熟睡的脸庞,他又不禁生出一点感慨,以权压人,权尽人散。即便是康熙这样执天下牛耳数十载的人,一过了三七,大家又上赶着讨好他这个新主子了。只有老六这个傻子,还伤伤心心地惦记着自己没能给皇阿玛送终。

    胤禛想着点点头:“那就让他这么睡吧,拿条毯子来。”

    话音刚落,胤祚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四哥,你回……哦,臣弟给皇上请安。年羹尧回话了吗?西北那边怎么样了?十四弟没做傻事吧?”

    除了中间插了句客套话,想用祈使句的地方依然固执地用着,倒像皇帝是跑腿传话的一般,苏培盛张了张嘴,又低头拿自己当哑巴。

    胤禛难得脸上带笑,把军务折子往炕几上一拍,端起茶杯痛快地说:“我从来没看这小子这么顺眼过。”

    胤祚拆了火封,看了看折子,又看了看他,拧起眉毛说:“四哥,你是不是做得……有点过火了?”

    “过火?哼,朕还没追究他麾下那‘哼哈二将’违例调粮,搞得四川、甘肃、宁夏三地的总官兵都如临大敌,险些全城戒严的事情呢!”

    胤禛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况且你也瞧见了,老十四在军中威望不浅,年羹尧参他营私舞弊,整个西北大营只认大将军王不认皇上。凭心而论,这话是实情。不给他立立规矩,就是我放心把十万大军交到他手上,朝臣们也不答应。现在好了,小狗虽然凶了点,混了点,惹人讨厌了点,但还是忠心守诺的,毕竟不是养大了反咬你一口毒蛇。”

    胤祚瞠目结舌:“可,可是……他跟年羹尧斗气,把追虹送给岳钟琪了。”

    “什么?”胤禛难得被茶水呛住,劈手夺过折子,半晌怒气冲冲地拍在桌上,“他疯了?那是他的剑吗?那是人家费扬古的,费扬古死了也是舅舅的。他凭什么送人,凭什么?”

    凭他不想打仗了,用不着了。胤祚默默抿了口水。恰好苏培盛又过来说:“太后娘娘请您和二位爷到永和宫用晚膳。”

    刚刚把小弟欺负狠了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十四这么大反应的胤禛更觉头大如斗:“这事先别告诉额娘,等他回来你们劝劝他。”

    胤祚“嗯”了一声,余光瞥到窗外一个脚步生风的人影,忽然目露同情:“皇上,你是不是怕没法跟额娘交代?嗯,其实你更该担心另一个人。”

    胤禛皱眉:“打什么机锋?”

    话音刚落,宫人就通报:“怡亲王求见。”

    说是求见,胤禛一个请字没说出口,胤祥已经走到他面前了,马马虎虎打了个千儿,急得急眉赤眼团团乱转:“四哥,你怎么能让年羹尧去接替十四弟呢?年羹尧跟十四弟素有仇怨,你这不是逼他造反吗?

    苏培盛目瞪口呆,险些摔了茶盅。我的佛祖啊,今天是怎么了,六爷向来口无遮拦也就算了,温顺得像小绵羊一样的十三爷今天居然也喷了皇帝一脸唾沫星子。

    胤禛奇道:“他们有仇?年羹尧娶了纳兰永寿的亲姐姐,又跟老十四一起征西南。平了苗患后,十四弟亲自保举他做的四川提督。”

    胤祥哭笑不得:“十四弟交朋友什么时候看过亲戚情分?保举年羹尧那回,不是你跟他在额娘面前斗嘴,才互相保举对方的人么?”

    胤禛想到年羹尧善钻营的性格,可能还真不太对十四的脾气,顿时点点头,把那军报递给他:“瞧瞧吧。原是他欠我一个承诺,如今倒是我对不住他了。”

    胤祥一目十行地看完,顿时松了口气,那股冲劲儿过去了,他又不好意思起来:“臣弟冒犯了。”

    “呵,这会子倒想起来了。那朕交给你一件事。”胤禛瞧了一眼在一旁翻拣折子拿蓝笔画圈圈的胤祚,“把养心殿收拾出来,满了一个月,朕准备搬那边去住。”

    “皇上?”胤祥不由迟疑了一瞬。乾清宫是紫禁城的中心,不仅是个住处,更是地位的象征。

    胤禛却说:“这是皇阿玛的地方,他为社稷操劳一生,不能人走茶凉,连点儿痕迹都没了。朕在一日,乾清宫就一切维持原样。轮到弘晖他们的时候,就与你我无干了。”

    第222章

    十四回到紫禁城那天,

    恰好是大殡最后一日。铺天盖地的白纸钱,

    把京城九门的道路都垫厚了半寸。他本来憋了一路的火气,正把自己吹得气鼓鼓的好似个海胆,

    就等着拿浑身的刺扎四哥一脸花。

    结果胤禛早把小猫的脾性摸得透透的——当着外人的面,十四还能装个懂事弟弟;回了京城,

    他受了年羹尧那么大气,

    必定作天作地,想出千百种怄人的法子来折腾人。如果让他当面顶撞皇帝,即便没有反心,

    也要惹一身臊。于是干脆来个避而不见,

    来德胜门前迎十四的,

    不是别人,

    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晋安。

    海胆瞬间被戳破了,

    十四垂头丧气地软下来。丢了皇位,

    他不仅不能给表妹更好的身份,还一怒之下把追虹也送出去了。如今再见晋安,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下来。”晋安伸手扶他下马,

    拦在身边打量一番,

    “瘦了些,

    也结实了。皇上和诸王大臣去了西郊送灵,着你先进宫请安,等候召见。”

    十四挨在他身边磨磨蹭蹭了一会,

    撇嘴说:“知道了。”

    甥舅两人一同进宫复命。以往那些忙不迭上来打千的人全不见了踪影,满目阿谀讨好的笑脸换成了躲闪回避的背影。一路的朝臣、护军、内监、宫女见了他们,

    都转过身去,生怕沾惹上丁点儿是非。

    十四抿着嘴走了一路,到永和门前,脸上才松泛点,只是困惑:“额娘怎么还住在这儿?”

    “娘娘不舍得搬。住了三十多年的屋子,你们兄弟姐妹六个都是在这儿长大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房子亦然。表面上的原因嘛……”

    晋安回头颇有深意地说:“皇上下旨说,慈宁宫自孝庄皇后去后,久无人居,命内务府的工匠细细修缮,没个两三年的功夫只怕是不成的,寿康宫格局又太小。横竖新帝妃嫔不多,主位更少,住不了那些屋子,不如把东六宫隔出来,就让太后一个人住着。你们偶尔进宫也能在乾清宫附近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把整个过程说得如此详细,十四顿时默然。皇帝不住乾清宫,太后不住慈宁宫,还要留王爷们住在内宫,他可以想见那些白发苍苍的迂腐汉臣在金銮殿上跳着脚要尸谏的模样,御史台上的折子铺平了,只怕能从养心殿铺到神武门。

    这番折腾,只是为了实现额娘一个不大不小的心愿,也算是不怕费功夫了。十四侧过头去,哼了一声。

    晋安摸了摸他的头,狠下心来:“本朝封爵都是用单字或者双字作为封号,你这个‘大将军王’的称号不合规矩,皇上想让你自己上表辞了这个王号。”

    十四眼圈狠狠一红,扯着他的袖子问:“舅舅,你怨我吗?”

    晋安望着他竭力隐忍的模样,又怜又急,冷笑:“怎么不怨?在得知你勇闯准噶尔王庭那几日,宫里宫外有几个睡得了觉?”

    “现在呢?”

    “现在,”晋安弯腰替他整整衣裳,忽然叹息,“我们好歹是看着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先帝却看不到了。这样一想,还有什么可怨的?”

    他冲锋陷阵、音讯全无那几天,恰好是康熙病重的时候。十四辞了他进永和宫,眨了好半天眼,才起身进殿。满宫熟悉的笑脸,抢着通报“十四爷”回来了那种真心实意的欢喜,终于让他心里一松,昂首跨过门槛。

    梅花香饼在博山炉里静幽幽地燃烧,青烟四溢,抚慰着旅人疲惫的神经。十四闻着空气中飘散的梅花香饼味道,耳边听到的是宫女柔软的嗓音,入目是永和宫温馨典雅的花梨家俱,阳光从玻璃窗户里照进来,在西洋自鸣钟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在这光芒中,西北夜里永不停歇的风声、战马嘶吼声、刀剑碰撞声,都像梦境一样遥远飘渺。

    母子俩坐在炕上刚说了两句话,绣瑜转头吩咐一件事儿的功夫,回头却见十四歪在炕上睡着了。两年的军旅生涯把以前圆嘟嘟的脸颊打磨出坚硬的轮廓,眉眼间仍是有六七分像琇瑜,但是跟小时候精致漂亮得像个娃娃不同,下颌骨的线条一收,整张脸已然透着几分康熙的影子。

    “嘘。”绣瑜使个眼色轰走伺候的人,轻轻在他背上拍两下,哄他睡熟了,才叫来竹月,“动作轻些。”

    竹月轻手轻脚地解开他束紧的外裳,除了外袍,却发现他肩膀上渗着血,惊得“啊呀”一声。绣瑜不由皱眉,摘了指甲套:“去请太医,拿剪子来。”

    竹月递上小银剪刀,绣瑜上前想剪开他的衣裳瞧瞧伤情,谁知沉睡的十四却蓦地睁眼,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坐起来,竖起左臂挡开她拿剪子的手,右手往枕边一摸,就想拔剑。摸了个空,才恍然发现这里是永和宫。

    绣瑜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跌坐在地上,剪子戳在手心儿里,留下个小拇指大小的洞。

    竹月唬得魂飞魄散,一群人听见动静呼啦啦地进来,不容分说簇拥着她往里间床上躺了。

    “嘶。”绣瑜皱着眉头让太医往伤口上药,却不叫裹起来:“一点小伤,别记档了。就写请平安脉即可。”

    太医不由为难:“皇上吩咐了日日诊脉,奴才这儿不记,明儿当值的太医察觉出来……”

    “明儿当值的太医,我自会打发。”

    太医支支吾吾,就是戳着不走,半天才道出实情:“可,可皇上明儿个就从景陵回来了。”

    十四进来,头也不回地吩咐:“给娘娘医治,该上药上药,该包扎包扎。”说着闷闷往绣瑜身前坐了:“您不必担心,明儿我自个儿去回皇上,要打要罚,冲我来就是。”

    绣瑜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我是怕皇上知道吗?我就是怕你这横脾气上来,又胡思乱想,觉得皇上要害你似的。”说着又气道:“睡得那样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醒了,一醒就拔刀。你身为主帅,如果坐镇大营,身处重重保护之中,哪里会养成这‘枕戈待旦’的习惯?可见你必定经常亲自带兵出击,以往书信里说自个儿‘安分守己’都是哄我来着。”

    十四望着她手掌上的伤,眨眨眼,忽然抬头一笑:“额娘放心,日后再也不敢了。”

    深夜,胤祚在明黄帐子里醒过来,望着头顶悬挂的日出云间山河万里图,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胤禛搬到养心殿来住,乾清宫的东西一样没动,唯独把康熙平日里悬的帐子摘了下来,挂在龙床上。

    原来这就是皇阿玛每日晨起,第一眼看到的景象么?胤祚抱着枕头暗想,余光一瞥,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本来该大被同眠的三兄弟,其中两个正盘腿坐在炕前,就着一盏油灯,闲坐对弈。

    胤祚奇道:“你们倒真成了神仙了,大半夜不睡觉跑来下棋。”

    “错过了困头,天也快亮了。”

    可是炕桌上还垒着厚厚的折子,胤祚见了更是奇怪:“这些都不批吗?”

    胤禛毫不犹豫地按下一块儿黑子:“留中不发。”

    这么多折子,全留中?胤祚好奇地翻了一下,险些惊出一身冷汗。那满满一桌竟然全是参十四的折子。罗列了妄自尊大,虚耗粮饷,任人唯亲,外加京城的王府规格违制、西北建功后立碑刻字,不赞颂圣祖唯独赞颂大将军王等十几条罪名。

    胤祚不由抱怨:“旁的也就罢了。京城的王府是皇阿玛在的时候赐给十四弟的,那时候他才是个贝子,当时他们怎么不参?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只是他们为什么都冲着十四弟来?”

    “就为朕准备重启催缴户部欠款一事,限期三日还清,宗亲自你们二人起,重臣打马齐张廷玉往下,皆不能免。老十三正准备把儿子抵给我还债,你家四小子也送进宫上学吧。”

    胤祚哭笑不得:“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四哥这买卖只怕做亏了。只是这跟十四弟有什么关系?”

    胤祥苦笑:“如今额娘扣着良妃,八哥乖多了。他们不想还钱,巴不得十四弟跟我们大闹一场,让皇上无心理政,把追缴欠款的事搅黄了才好呢。”

    胤祚不由惊讶:“为着点银子,算计主子,这也太缺德了吧。”

    “还有更可笑的,大丧完毕,额娘扣住了宜太妃良太妃,却让荣太妃出宫,三哥立马乖了。上了个折子,自请改兄弟们名字里的‘胤’字为‘允’,以示敬重。老十四的名字跟朕太像,两个字都要改。”

    这下连胤祥执棋的手也是一顿,片刻方才从容落子:“这是应有的规矩,早就该改的,是我疏忽了。”

    不是疏忽,而是为难。康熙登基九天就改了“玄武门”为“神武门”,胤禛登基本来就多的是人不服,如果不避讳,难免让人心里少了敬畏。但是站在十四的角度看,不仅保不住荣耀万分的王号,连父母赐予的姓名都被剥夺,却是有点过于残忍。

    可是跟案上那一堆折子比起来,叫什么名字又不那么重要了。胤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胤禛走了两步棋,忽然觉得耳边安静下来了,抬头就见两个弟弟扭捏的神色,不由叹息一声,咬牙切齿:“罢了。他负伤归来,竟是朕的恩人呢!回来头一天就伤了太后,皇额娘算一个,九妹算一个,保姆似的围着他转。给圣祖守灵,咱们守了二十七日也好好的,独他守七日就病了。这下愈发不得了,燕窝鱼翅、金奴银婢地伺候着,比皇帝还自在。我可不敢惹他,哼,便宜老八了。”

    胤祥如释重负地落下一子,一面捡棋子儿一面说:“谢皇上恩典,待会儿臣弟就让他们拟旨。”

    胤禛看他落子的地方,脸色一沉,还不待说话,胤祚忽然一拍胤祥的肩膀:“十三弟,你别光顾着乐,怎么能这么下呢?为了吃他五个子儿,放跑了大龙,这步棋可太臭了!”

    胤祥一愣,目瞪口呆地看他把白棋上挪,顺势怼死了胤禛只剩一口气的大龙,下巴差点砸地上。

    胤禛转怒为喜,丢了棋子,抚膝大笑:“你呀,你呀。每局险胜三五子,赢了你一晚上,竟不如输这一局痛快!”

    什么?四哥这个远近闻名的臭棋篓子竟然把把赢了十三?胤祚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来不及细想,苏培盛已经来催兄弟几个起身上朝。

    刚收拾好,正用早膳,张廷玉马齐忽然双双求见,上书房两位重臣联袂而来,连胤祚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果然见马齐黑着脸,张廷玉两道浓眉挤作一处,上前拱手道:“皇上,青海罗布藏丹津反了。”

    兄弟三人皆是一凛,又听马齐皱眉道:“送来得国书中称,他曾与十四阿哥有兄弟之盟,以借道之功,要求皇上准许青海、甘肃、宁夏等地的十七个县‘自愿归顺’他的统治。如若不然,便要动兵。”

    “荒谬!老十四那是黄鼠狼给鸡下帖子。他个鸡崽子还真敢拿着帖子找上门儿?”胤禛冷笑,“叛乱就是叛乱,找什么幌子?传旨年羹尧,川陕宁贵四地,立刻戒严。”

    第223章

    六部事务繁杂,

    胤祥这些日子,

    竟然是长住宫里,难得回家一次,

    却已经是启明星闪烁的时候了。他与兆佳氏结伴,去厢房看了看新得的小儿子弘晈,

    望着熟睡的婴儿圆嘟嘟的脸颊,

    他不由惊叹:“都长这么大了!”

    兆佳氏笑道:“婴儿都是这样,见风就长,等爷出征回来,

    只怕他都会写字了呢!”

    胤祥一愣:“谁告诉你爷要出征的?”

    “还用告诉吗?连前门大街上卖红薯的老婆婆都知道,

    皇上有两个臂膀,

    一文一武。听您说,

    罗布藏丹津要求朝廷派亲王级别的人到西北共同商定边界,

    六哥志不在此,

    您不去,还有谁去?”

    “昨儿,蓁蓁妹子回来说起十四弟和她拿人头吓唬罗布藏丹津的事。听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没有她那样的胆量本事,

    但您却是凤凰一样的人,

    不比十四弟差!”

    兆佳氏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

    望着他说:“研习了十年的兵法武艺,连皇上都不知道,咱们家后院里的兵书堆成山海,

    总算有了今日。您只管去,家里我会照顾好的。”

    胤祥握着她的手,

    猛然扣紧。康熙五十年,十四的王府扩建之后,他们俩又像小时候一样住到了一起,晓风吹过来的地方,那一重一重的宫宇之后,就是十四的家。

    “呀呀呀,呀!项羽呀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胤祥迈入十四的王府,却被告知我们爷不在外书房,在后院晚枫斋里。十四一个月能有三五天歇在后院就谢天谢地了,更别提大白天地待在卧室不出来。胤祥本来就够诧异了,走到晚枫斋门口,更是听到里面咿咿呀呀的唱腔:“……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胤祥瞬间火冒三丈,也不等人通报,提脚踹门进去,却见十四悠闲地躺在摇椅上,身旁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然做小厮打扮,不曾粉墨油彩上脸,但是那身段腔调,明显是戏曲行当里出来的。

    胤祥忍怒道:“在皇阿玛灵前哭得那个样子,才三个月过去,就听上戏了?”

    十四冷笑:“给怡亲王请安。我又没搭台子摆酒席,自己家关起门来,他吊嗓子我听听,这又怎么了?先帝在的时候就说,子女生前不真心侍奉父母,死后反倒故作哀痛,那是沽名钓誉!”

    “你有道理,可是满城里多少官儿等着抓你的小辫子,御史台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你府上,谁听你讲道理?”胤祥冷笑,“什么‘天亡我楚,非战之罪’?别整天摆出一副皇上欠你的模样,四哥对你够好了,换了八哥坐那个位置,你敢这么嚣张?到底是皇上仗着权势欺负你,还是你仗着皇额娘的喜欢欺负皇上?”

    众人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十四这才卸下一身尖刺,颓然道:“我知道他好。”因此才更加绝望。

    要是胤禛一朝得志就翻脸,因为母亲舅舅妹妹亲近十四,就苛待他们。十四或许还会为了至亲的前程,低下头来踏踏实实供新皇驱使。可他偏偏一登基就给绣瑜上尊封为仁寿皇太后。满朝上下都知道皇帝节俭,养心殿这么多年不住人也不修修就搬了,然而重修永和宫的工程却预计动用白银四十万两,是康熙留下来的八百万两库银的二十分之一。

    九儿加封为固伦温宪公主,瑚图灵阿加封为固伦纯宪公主,皇帝更是下令在京城纳兰家的旁边修建纯宪公主府,授予固伦额驸硕博多骁骑营统领之职,七公主夫妇从此以后常驻京城。

    胤祥胤祚都是总理王大臣,一个管人,一个管钱,平分天下大权,正在筹备中的军机处,也准备让这两个人领头。

    最最最让人跌碎下巴的,是加封晋安为一等承恩公,领侍卫内大臣兼理兵部,上书房行走,位在皇后乌拉那拉氏的父亲之前。八阿哥等人想让新君把清理政敌的矛头先对准十四一党的阴谋,至此彻底破产。

    世界上最绝望的事,不是敌人把你打倒,而是敌人把你想做的事都做了,把你想照顾的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走你的路,让你无路可走,只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废人。十四如果再闹腾着不服,就不是在伤害胤禛一个人,而是在损害他所有亲人的利益。

    胤祥见他神色平静,忍不住劝道:“既知他好,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行吗?”

    十四仰头笑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十三哥,你我都喜欢李清照这首诗。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

    “他要不是项羽,而是亡了国还能‘乐不思蜀’的刘阿斗,那就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直到今天,我半夜做梦还会听到厮杀的声音,听到战马临死前的惨叫,还会去看架子上的剑,但是那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要不是为了额娘,我真想死在战场上。我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

    胤祥也湿了眼眶,他是低头低惯了的,但是瞧着弟弟,就会觉得世界上,还是有人不用狗苟蝇营,不用忍辱负重,活着是轰轰烈烈,活不下去了就宁为玉碎。马革裹尸,这也是他幼年的理想,可惜最终得到的,却是案牍劳形。纵有亲王尊位,却陷在朝政阴谋中中,无法抽身。

    不知该怎么劝,胤祥只能拿战报拍在他身上:“罗布藏丹津反了。”

    十四眉毛猛地一跳,眼神瞬间像出鞘的刀子一般锐利,片刻又收了回去,满不在乎地说:“关我什么事?”

    “你要是想披甲上阵,我帮你劝皇上,不过你自己也得拿出态度来,预备着他问话。”

    十四望向他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握着拳头眼神乱飞,撇嘴道:“我不想。”

    胤祥瞧见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忍俊不禁:“好好好,你不想,你只用照做就可以了。”

    岂料十四坚定地摇摇头:“十三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这事真的行不通。皇上刚登基不久,又因为催缴欠款、官商一体纳粮的事,得罪了天下多少文人?我曾被先帝议储,如果又一再建功,岂不是给了那起子小人由头,非议皇上无才?他坐不稳帝位,对你对额娘对姐姐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着自嘲地笑笑:“功高震主,舅舅的前车之鉴还不远呢!我还是老老实实听我的戏,学学京里那些纨绔,养蛐蛐养鸽子养鸟,哦,对了,还有捧戏子,当个‘行家’。荒废一二十年,兴许等弘晖的孩子都能上马开弓了,就轮到我出山了。”

    等到孙子辈的孩子都能上马,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说是出山,其实就是诀别。

    胤祥苦笑:“你要避嫌,虽然是为皇上好,可那是在有把握战而胜之的情况下。知道国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存银八百万两,广州还有二百万,是六哥拼了老命从洋人手里扣出来的,还要等运河解冻才能运送上京。粮草可能够吃一两个月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是大军断粮,丢了皇阿玛在时打下来的土地,四哥这个位置更坐不稳!”

    十四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大清国,竟然穷成了这个样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钱没粮,西北本来稳赢的局势,瞬间又有了风险。康熙在时打下来的土地,也是他经营了好几年的心血啊!

    十四挣扎许久,忽又想到自己现在无爵无权,出门买匹马都能被御使参个“暗怀不轨”,还操什么总理王大臣的心?他装作不耐烦地把那军报揉成一团,往外一掷:“关我什么事?皇上英明神武,我只等着在德胜门前高呼万岁万万岁就行了!”

    “你!”胤祥还想再劝,他已经一掀帘子躲进了屋。气得胤祥一甩袖子,正欲扬长而去,却见蓁蓁带人守在门外,冲着他福身道:“王爷留步!请随我来。”

    见胤祥真的走了,十四在窗前探头探脑地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地出来,捡了那被他揉成纸团的战报,摊开铺在地上看了,在院子里转着圈地骂:“年羹尧这个王八蛋!就知道窝里横!抢了爷的东西去,你倒是守住啊!小岳子佛标也是窝囊废!连头萝卜都镇不住,白瞎了爷的好剑!”

    十四把那军报撕成碎片,跺上两脚泄愤,却听得身后胤祥扑哧一笑:“不是‘关我何事’吗?你自己躲懒,还有脸怪别人?”

    他去而复返,十四脸上顿时浮现羞恼之色,也来不及追究为什么,掩耳盗铃般把那些碎纸一拢,转身逃进屋里了。

    “怎么?你竟然不愿意去?”

    体恤胤祥从军报国的志向,当着一干重臣的面兴冲冲地拍着弟弟的肩膀委以重任,却被他当众拒绝,胤禛不由脸色一沉:“你以往多次为他求情,但是求的都是些无干紧要的小事!朕都忍了让了,但是这是军务,是关系国家存亡的大事!守卫老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也是你爱新觉罗胤祥的责任,兵权岂可当作礼物一样随意赠送?跪到外边儿去。”

    胤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胤禛登基后实行外紧内松的策略,外面的贪官污吏像割麦子一样倒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对几个亲信一向是温和忍让的,很多时候连君臣大礼都免了。众人还是头一回见他发怒,当真有点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气势了。

    胤祚使了个眼色,苏培盛立刻会意,赶紧遣个伶俐的太监,给太后送新进的贡果去了。

    马齐不由为胤祥叫屈:“其实,怡亲王的考量并非没有道理。论公,十四阿哥对西北军务的了解远甚于在座的每一个人。罗布藏丹津曾经被他用策旺阿拉布坦的人头吓得屁滚尿流,这份威慑,能抵十万大军。”

    “再说得卑鄙一点,此战我们若有把握,就该把十四阿哥留在京中。若无把握,就该把他放出去。”

    十四之前在西北连战皆胜,如果胤禛撤换了他,无疑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局。成功,就可以收拢人心,让老百姓觉得皇帝打仗用人,不比大将军王差。但如果败了,老百姓就会说皇帝无德无才,还嫉贤妒能不顾大局,为了打压弟弟,把国土都丢了。

    如今国库紧张,赌输的可能性远远大过赌赢,那么把十四派出去,胜了是皇帝不计前嫌、用人得当;败了老百姓也会说,连大将军王都打不赢,皇帝也没有办法。

    胤禛两边下注,通吃全局。十四也得偿所愿,要么风风光光地赢下这局,跟哥哥尽释前嫌;要么痛痛快快地输,马革裹尸。一场仗,成全了两个兄弟,这才是胤祥固辞不受的根本原因。

    但是不只十四一个人有傲气,胤禛也是要面子的!

    老百姓看不见后方呕心沥血的付出,只知道大将军王百战百胜,杀敌多少多少人,收复多少多少失地,建了多少多少座新城,十四在西北的功德碑天天都有人烧香膜拜。这么一个大英雄、真豪杰,这么一个天上下来的神仙一般的威风能干的皇阿哥,居然没能做成皇帝!真是可惜了的。

    谁又知道,胤禛在背后左腾右挪,给他运了两年的粮草呢?

    因为皇帝心里有这个疙瘩,这次重臣会议,只得半道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

    没多久,皇太后就带着汤羹进了养心殿。

    胤禛心虚不已,哼哼唧唧地说:“儿子给皇额娘请安。老十三不是告状的人,一定是老六又扰了您的清净!”

    绣瑜诧异道:“老十三怎么了,要跟我告状?我来是想问问明年选秀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胤禛皱眉道:“国库不丰,又在孝期里,选什么秀女?依儿子看,竟可以免了吧。”

    绣瑜听到这不出意料的回答,只在心里暗叹一声造孽,胤禛跟十四别的不像,只有不进后院这一条,一模一样。

    “你固然可以免,但弘晖明年就周岁十五了,再等三年,皇后就要被外命妇们缠死了。”

    说到弘晖,胤禛不由严肃了几分:”那是得好好选,等秀女排单出来,儿子挑了好的,再请皇额娘过目,只是后宫就免了吧。”

    绣瑜点头认可,又命人递上排单,扶额道:“旁人也就罢了,但是皇后看中了湖广总督年遐龄的幼女,也就是年羹尧的妹妹。想指给弘晖做侧福晋。年家的人自然是千喜欢万欢喜的,额娘瞧着那个姑娘虽好,却不像是福寿之辈。”

    实际上不是福寿的问题,而是在前世里,那本来是儿砸你的妃子,这是乱伦啊乱伦!绣瑜无法想象这位外号为小年糕的敦肃皇贵妃嫁给弘晖后,管胤禛叫皇阿玛的情形,想想就鸡皮疙瘩冒一身有木有!

    但是这种别扭别人却体会不到,甚至皇后看上年羹尧之妹,选做弘晖侧福晋,几乎是种必然。西北局势紧张,年羹尧手握重兵。这个时候,他的妹妹除了嫁入皇家,没有别的选择。近支宗室里,能让胤禛放心,许他们娶权臣之女的兄弟,早就有了嫡福晋,如果指做宗室侧福晋,又低了点。

    剩下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纳入后宫,皇帝储君都使得。但是一个年轻貌美、父兄得力的女人,指做儿子的妾,跟指做丈夫的妾,含义截然不同。皇后当然乐得顺水推舟。绣瑜既被这个主意雷得外焦里嫩,又不想胤禛和敏珠中间插进来一个真爱,这才左右为难。

    胤禛也觉得“福寿”之说牵强得很,嫡福晋才看面相命格,侧福晋漂亮不就行了?因此,他瞬间想到的却是年羹尧得罪了十四的事,心里咕噜咕噜冒了半天酸水儿,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气死不听话的小弟的法子:“额娘!儿子看舅舅这么多年孤孤单单,也该有个人……”

    “咳咳咳咳。”绣瑜修炼了二十年的皇妃气度,在儿子、儿媳妇双双大开的脑洞前,荡然无存,捂着嗓子咳得惊天动地,连太医院都被惊动了,赶紧的给圣母皇太后送来了止咳生津丸。

    绣瑜坐在炕前,一指点在智商骤降的大儿子头上:“傻孩子,这整的是十四一个人吗?那你不就要管年羹尧的妹妹叫舅母了?”

    第224章

    完结撒花~

    过了腊八就是年。今年秋天很是下了几场大雨,

    等入了冬,

    反倒放晴了。虽然仍在孝期不能宴饮,但是初九这日,

    九儿仍是进宫来请绣瑜,腊月二十到她庄子里吃年酒。

    “……就在城外十里泉谷里,

    并无什么别样的景致,

    唯独那方湖水还算不俗,借着地热终年不冻,二十多亩的水面虽然不大,

    却在池边种了四五顷的刺梅。湖中也不设亭子,

    只备两只极大的游船,

    让他们男人在一处,

    咱们独在后头一艘船上,

    闻着那香味儿,

    烹茶也好,说话儿也罢,岂不乐哉?”

    绣瑜笑道:“独你这么多讲究,

    西北眼看要打仗,

    皇上忙着呢。明年吧。”

    九儿不依:“皇上固然孝顺,

    但他日日陪着您。逢年过节的,也该分一点福气给我们,让女儿也孝敬您一回吧?”

    众人不由忍俊不禁。绣瑜这才道:“罢罢罢,

    问过你嫂子去。”

    敏珠听她这话已是有意,哪里还有二话?故意笑说:“我可不会什么游湖赏梅,

    作诗咏雪的。要我去,就是带着三个狗都嫌的小子丫头,在你庄子上大吃大嚼,兴致上来了,就和六弟妹、十三弟妹摆起桌子打叶子牌,到时候三缺一,少不得由你填上。”

    这话一出,更是笑倒了众人。恰好清缴欠款的事有了眉目,挤出了未来半年的军费,胤禛心情大好,带着两个弟弟过来请安的时候见妹妹妻子哄得额娘开心,愈发开怀,遂道:“朕记得你家里有个姑苏来的元师傅,做得一手好素斋。要是还有那上好的素什锦野菜汤,豆腐皮儿包子,朕也去。”

    九儿讶道:“皇上当真?前朝不忙了么?”

    “当着皇额娘的面,岂敢不真?”胤禛皮皮地说,“前朝若忙,就叫老六留下,反正朕是去定了。”

    “四哥,你说什么?!”身后传来端亲王难以置信的质问和怡亲王不厚道的笑声。

    绣瑜搂着女儿,笑得胸口生疼,扬声说:“那好,本宫做主,你们都……”说到这个“都”字,她脸上笑容忽然一滞,停顿一下方才说:“都去沾沾你妹妹的光。好生受用一日。”

    在场哪个不是人精,气氛顿时一凝。胤禛脸色微沉,胤祥不动声色垂下了头,敏珠九儿不敢说话。胤祚见了缠上来笑道:“额娘偏心。光吃妹妹家的年酒。儿子家里定了二十四小聚团年,老十三家是二十六,皇上已经应了,您也得赏脸才是。”

    “好啊,我去老十三家就行了,你的脸皮已经够厚了,犯不着再赏。”

    胤祚不依,又闹了一会儿。一时宫人上来说,晚膳已经备好。绣瑜笑说:“姑苏来的厨子留着腊月二十再享受,皇帝先尝尝我这里的豆腐皮儿包子吧。”

    “额娘宫里,自然是好的。”胤禛接了。用膳完毕,九儿要出宫,却被皇后的宫女叫住,说得了上好的新茶,请公主过去品茶,解解油腻。

    寒冬腊月的时节,哪来的新茶?九儿不由暗笑,去了皇后住的长春宫,果然见皇帝在炕上批着功课,弘晖弘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地立在下头,见她来了,都松了口气。

    胤禛打发了两个儿子。太监拿着全套黄杨木器具,提壶灌水,烹了茶敬上来。他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端起茶杯:“朕和皇后侍奉皇额娘微服出宫,算是家宴。既是家宴,就由着你去请客吧。”

    刚刚在场的人,绣瑜已经说了都去。这会子再“由着你请”,又强调是“家宴”,全家上下,还能请谁呢?

    九儿不由好笑又好叹:“四哥可愿听妹妹一言?我虽然坐享富贵闲适,但也听闻朝堂上并不平静。唐三藏西天取经,还有三个保驾护航的徒儿呢。如今您已有了勤勤恳恳挑担子的两个,唯独缺个敢打妖怪的猴儿。牛魔王已经在西北兴风作浪,收服这齐天大圣,宜早不宜迟啊。”

    胤禛不由对妹妹刮目相看:“你胆子不小,也难为生得一张巧嘴。额娘和老十三尚且不敢跟朕提这事。”

    九儿道:“十三弟是不敢,额娘是不愿。比起他,额娘更心疼您,所以怕您为难罢了。”

    “又是胡说。”

    “怎么是胡说?”九儿笑道,“皇上容臣说句放肆的话——你们男人喜欢儿子,其实是变着法儿地喜欢自己。皇阿玛在时,总说十四弟像他老人家,杀了多少多少敌,建了多少多少功。依臣看,分明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好意思明着吹嘘自己的文成武功,这才一个劲儿地夸像自己的小儿子。但是女人就不同。女人喜欢孩子,是盼着孩子好,自己怎样反倒不重要。所以小儿子日日陪着我,我却更心疼小小年纪就离家求学的大儿子。额娘也常说,十四弟瞧着怨气冲天的,其实打生下来就没吃过什么苦。这么多孩子,唯独您最辛苦,其次就是十三弟和小十二。”

    胤禛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连训斥她不敬都忘了,怔怔地想了半晌才说:“孙猴子要用,也要防。不给他戴个紧箍咒,还不反了天?”

    “皇上英明。”九儿笑道:“但是也要谨防‘过犹不及’,要是孙猴子给训成了猴孙子,还怎么帮您对付牛魔王呢?”

    胤禛不由笑了,指着妹妹说:“你这嘴是怎么长的?真该叫孙猴子来听听,姐姐是怎么埋汰他的。天晚了,你跪安吧。苏培盛,送公主出去。”

    皇帝因为妹妹的开解,额娘的包容,睡了香甜的一觉,第二天早朝完毕,就把马齐张廷玉叫到养心殿来商量出兵的事。

    张廷玉赶忙递上了连夜写好的,保举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的折子。

    皇帝看了不置可否:“年羹尧到底太嫩了些,以前也没有做过一军统帅,只怕难以服众。还是派个经验丰富的人做主帅,他为副将也就罢了。以前不是有过这种惯例吗?”

    惯例?八旗的惯例就是亲贵领军,重臣辅佐。经验丰富的亲贵?我怎么听着像您在暗示谁呢?张廷玉犹豫道:“皇上说的是,想必十三爷一定能体会您的苦心。”

    胤禛一梗,硬着头皮干巴巴地说:“怡亲王不愿意去,就别勉强他了。但是他毕竟熟知兵务,这样吧,你们跟怡亲王再议一议这事,听听他有什么人选,再回来告诉朕。”

    What?马齐和张廷玉面面相觑,同时懵了个大圈。怡亲王还能有什么人选?人家就差把“我保举十四”几个字挂在嘴边,写在脸上了!可前儿大发雷霆,骂他因私废公、不顾大局的人难道不是皇上您吗?

    两人摸不透圣心,都瞧瞧拿眼打量着胤禛。皇帝一脸”我就是耍赖,你能拿我怎样”的二皮脸,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夺爵去职,什么雷霆震怒,都是气话,感情这位是真的要启用十四爷啊?

    说好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呢?说好的小心眼儿记仇呢?两位重臣在心里流着宽面条泪跪安出来。苏培盛却带着太医院的院判急匆匆地进了殿:“皇上,十四阿哥府上出事了,侧福晋,侧福晋她……”

    胤禛诧异:“她病了?怎么不去回太后?”哪有个大伯子管弟媳妇的道理?

    苏培盛更加窘迫:“听说十四爷和福晋拌嘴,不知怎的起了把火,侧福晋给烧着了,当场就见了红。这样的事,奴才怎么敢先回太后?”

    胤禛一惊,失手打翻了茶盅。

    一个时辰前,天边刚刚浮现出一缕微红的朝霞,蓁蓁带人进了晚枫斋,生拉硬拽把十四从床上拽起来,套上短打衣裳,往手里塞了把剑,退后两步一瞧,满意地点点头:“走吧,练武的时辰到了。”

    十四把剑一丢,缩回床上:“冷,今儿不练。”

    蓁蓁抖开狐皮大氅,哄道:“我给你做了衣裳,到了那儿,练起来就不冷了。”

    十四抱着被子滚到里侧,拿背对着她。

    蓁蓁只得说:“好好好。那咱们说说话儿总行了吧?虽然在孝里,但是合府上下这些人,一顿便饭总还是要吃的。您看安排在哪里好?”

    “都行。”

    “那就蓼风轩吧。还有,六爷家定了腊月二十四吃年酒,十三哥家里是腊月二十六,年三十自然是要进宫领宴,您看咱们什么日子好?”

    “随便。”

    蓁蓁顿了一下,吸口气沉进肺里:“那就腊月二十七。给宫里的节礼已经全部都得了,您瞧瞧可还要添些什么。”

    “你瞧过就行。”

    蓁蓁站起来望着眼前瘫成一团的巨婴丈夫,咬牙切齿半天,说出口的却是:“早膳已经好了,起来吃点东西。”

    “吃不下。”

    蓁蓁忍无可忍,跺脚道:“胤祯,你敢不敢回我一句超过五个字的话?”

    见她生气,十四才磨磨蹭蹭坐起身来,叹道:“昨儿才说‘心口闷闷的不舒服’,这会子又光脚站在地上,还不快上来?”

    他这么快就服软,蓁蓁心下一暖,又不想放纵他大白天的窝在床上,犹豫半晌半晌才闷闷地钻进被窝。十四见状叹道:“真是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唉,你昨儿不是想回家看舅舅吗?愣着干嘛,暖和了就换衣裳备礼去。”

    蓁蓁想着拉他出去转转也不错,这才转怒为喜,起身去了。

    十四穿了衣裳,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忽然见朱五空亲自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什么东西过园子里的石板桥,一面抬一面叮嘱:“哎哟,可小心些,这可都是爷的命根子……”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小太监一脚踩在路旁的青苔上,摔了个狗啃泥,他怀里抱着的那些牛皮纸卷轴,就顺着山石咕噜咕噜滚进水池子里去了。

    朱五空叫着“哎哟喂”,沮丧得像死了亲娘:“你个没用的玩意儿!这可是爷亲手画的地形地势图!”他说着一面作势要打,一面急得眼泪鼻涕横流,竟然挽了袍子,不顾天冷,亲自下到假山石缝、池边淤泥里,或是像猴儿一样攀着假山石,或是撅着屁股去拾那些已经污了的地图。这些年养出的一身肥膘颤颤巍巍,那模样真是又滑稽,又可笑。

    十四见了不由发笑,笑过又叹——朱五空跟了他这些年,忠心总归是有的,为了两张破地图,连体面都不顾了。叹过忽然又觉得悲凉——连朱五空都知道,西北那些士兵城池,是他的命根子。可笑他贵为真龙血脉,却连已经握在手上的兵权都保不住,只留着这些地图,有什么意思?

    他想着忽然一步上前,连带没掉进去的一叠地图也一并踹倒了,吩咐道:“拿火来。”

    “爷,使不得啊!”

    “拿来!”

    十四从他腰间一把夺过火石绒纸,拎起一张关防图把两个角点燃,扔在纸堆儿里,很快就着了起来。

    蓁蓁过来的时候,那火苗已经窜起小腿那么高。她瞧见烧的竟然是十四平日里当宝贝一样收着的地图,不由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快灭火!”

    “谁都不许动!”十四静静地看着火中逐渐化灰的图纸,“让它烧。”

    众人皆不敢违拗,蓁蓁急了,拽着他的袖子喊了声爷。十四不为所动。眼见火越烧越旺,蓁蓁再也顾不得其他,扑上去手脚并用地扑打火苗,赤手掀开燃烧的牛皮纸,把底下那些还未烧透的地图抱在了怀里。

    众人都惊得忘了言语,片刻才一窝蜂地围上去:“格格!”

    十四也原地呆立半晌,见她手上烫起一溜水泡,气得破口大骂:“蠢货!你看不见那儿有火吗?”

    蓁蓁惊魂未定,望着他强自一笑:“好歹花了那么多功夫,您不喜欢,送给十三哥也好啊。”

    十四见她犹自抱着那一卷滚烫的皮纸不撒手,喉结上下滚动,转头一拳砸在旁边的湖石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还不快放下!”

    侍女上来取走了那些地图。蓁蓁这才觉着手上火烧火燎的疼,十个指头全破了皮,上面又是灰又是血的,格外触目惊心。不知怎的,她闻到那血腥味,忽然莫名其妙地头晕眼花,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渐渐昏厥过去了。

    “格格!格格!”众人喊了两声。十四觉着不对,两手一抄抱了她起来,正要请太医,余光一瞥,却见那石凳上遗留着一抹新鲜的血痕。

    十四像大白天活见鬼了似的立在原地,半天合不拢嘴,险些摔了怀里的人。

    “行啊你!楚霸王兵败骇下,还知道放虞姬逃命,爱新觉罗家竟然出了拿女人撒气的孬种!胤祯,你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胤禛冷笑一回,突然瞪向旁边的帮凶:“滚!这是给他求情的时候吗?”

    试图递茶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胤祚挠头讪笑,赶紧退回去装背景板。

    胤禛想到早上对张廷玉马齐的暗示,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可笑,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她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你的长子!竟然拿怀孕的妻子撒气,可见你平日里有多恨朕!”

    胤祚赶紧打圆场:“哈哈,开玩笑的吧。表妹六天前才从西北回到京城,他也不知道……”

    “出去!”胤禛冷冷地看着十四,“朕要他自己说。”

    胤祚麻溜地滚出去找搬救兵了。

    十四望他一眼,垂下眼睑,不肯解释。

    胤禛更是怒火攻心:“很好。你既然傲骨铮铮,杀头的罪连句解释都没有,那也不必计较什么名位。拟旨,即刻任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替朕出征,平定青海罗布藏丹津之乱。”

    十四冷笑:“臣替年大将军谢过皇上隆恩了。”

    胤禛怒极反笑:“还有你的福晋。既然你不稀罕她,就放了她回家吧。想必以舅舅对她的宠爱,再找一门好亲也不难。拿纸笔来,朕看着他写,现在就写!”

    十四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脱口而出:“皇上……”话说一半,却咬牙忍住了,改口说:“要她改嫁,你先杀了我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苏培盛早撵走了一众宫人,跑到院子外张望许久,终于等到绣瑜接到消息,从蓁蓁房里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

    苏培盛苦着张脸:“皇上和十四爷的性子,您还不了解吗?不是奴才偏心主子,皇上其实可疼十四爷了,只是心里总疑心他为了大位的事怨恨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仇人,所以愈发疾言厉色。这是‘关心则乱’啊!”

    绣瑜气道:“你还知道‘关心则乱’?本宫现在就乱得很,说重点!”

    苏培盛赶紧把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怕吓着她,又劝道:“……这就是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又都不肯服软,话赶话,当不得真的。”

    绣瑜听了脚步一顿:“立马派人回宫告诉竹月,把我枕榻下暗格里藏着的那个东西取来。”

    晚枫斋里。像从火焰山里一下子掉进冰窟窿,胤禛心里满溢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只剩下说不清的茫然与空虚。他下意识拨弄着腕上的佛珠,喉咙隐隐发酸:“你当我不想吗?早知有今日,康熙十七年冬天,我就不该托舅舅去请什么神医。不该手把手地教你写字。不该在你闯祸的时候给你背黑锅。不该为你打了胜仗高兴……”

    十四痛苦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都过去了,如今您富有四海,别为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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