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胤祥笑道:“他原本就是个小人,四哥何必生气?且说正经事要紧。”

    胤禛面色稍霁,仍是哼道:“正经事无非就是那些,皇阿玛下了道诏书给舅舅,你的铁帽子王有着落了。”

    “哈哈,十四弟的玩笑话,你竟还记着呢!”胤祥不紧不慢地提壶倒了两杯茶灌下去,笑道,“四哥,你想想,乌雅大人卸职已久,且又跟十四弟是至亲,传位诏书由他宣读,何以服众?即便皇阿玛要传位于十四弟,也绝对不该让他来宣旨!”

    “况且如果真的是传位十四弟,就应该立即诏他回京,可皇阿玛却迟迟没有动静!”胤祥说着不由自主拧起了眉毛,“到底是谁放出这么个半真半假的消息呢?四哥,你真的该设法见一见额娘。魏珠是额娘的人,他给你传话,就是说明额娘还是向着你的!现如今,只有她老人家最懂皇阿玛的心思。”

    “竟然连你也这么说!”胤禛起身冷笑,声音嘶哑冰冷,“我长他这些年岁,如果要靠额娘相帮才能侥幸胜他半子,还有什么颜面坐在那个位置上!皇阿玛!我自负韬略胸怀远胜于他,为什么,你老人家就看不见呢?”

    窗外一阵狂风大作,扬起的门帘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不公的命运哀鸣。胤祥也不由勾起几分愁思,复又冷笑:“为什么非得皇阿玛看见呢?为什么皇阿玛偏宠就是正义,额娘相帮就是侥幸呢?”

    胤禛一愣。

    “就因为她是女人吗?郑伯克段于鄢。难道天下所有女人都像郑庄公的母亲一样,偏心某个儿子,不顾大局,不懂朝政,以私害公,所以她帮你就是侥幸,你求她帮忙就是卑鄙下流、不择手段?你为什么不能相信,她支持你,是因为你的韬略,你的胸怀,而非因为你是她的长子呢?”

    亲人间无条件的爱,很容易掩盖信任与尊重,胤祥叹息一声:“四哥,额娘比你想的,更重视你。”

    “我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胤禛无奈至极。往昔的种种嘱托暗示他自然没忘,可是十四不知道啊!他要是把额娘的支持当作一张王牌来打,只会激得十四冷笑三声,然后怼天怼地,打死不服,到那时他教训弟弟也不是,不教训也不是。这才是他坚持不动的原因。

    可是虽然不敢到小弟跟前儿炫耀,可是额娘真的觉得我比弟弟强。胤禛想来仿佛一缕阳光驱散心头的乌云。

    胤祥又说:“四哥,我跟十四弟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可公是公,私是私。比起什么铁帽子王,我更想跟着你,把我们以前在江南没有做成的那些事,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给好好地做下去。我敢打赌,额娘也是这个意思,甚至皇阿玛也是!”

    胤禛心神大动,回忆起往昔旧事,正唏嘘不已之时,星禅跟着苏培盛进来了,满身污秽,喘息着捧上那串珠子:“六爷说这是要命的东西,奴才,奴才幸不辱命……”说完,竟然两眼翻白,昏厥过去。

    胤祥忙命安置了他,回来就看见胤禛抚着那串珠子微笑,不由调侃:“我们都是冲本事来的。瞧瞧,这才是公私不分,纯粹偏心,你杀人他给递刀的人。”

    “大胆!”胤禛轻飘飘地瞪了弟弟一眼,把那串佛珠拢在袖子里,“去了一趟蒙古,好的不学,嘴皮子功夫见长。日后再难得这么清净,来,切磋两盘。”

    这个手串的佛头珠做了里做了一个机关,里面藏的是康熙的一方私印,有了这个,小到出入关防,大到调兵遣将,都会方便许多。比起那子虚乌有的召见,这无疑是更能决定胜负的东西。

    胤祥松了口气,盘腿往他面前一坐,毫不客气地执黑先行。外头狂风肆虐、大雨倾盆,积压的云墙翻滚咆哮,仿佛能够吞噬整个国家,而这个小小的风暴眼里,竟然一派宁静祥和。

    兄弟俩闲聊对弈,正当乐时,门口一骑飞马来报:“皇上诏各位阿哥前往畅春园,三爷、五爷、七爷、八爷、九爷、十爷都已经在那儿了!”

    “所有?”胤禛胤祥异口同声地反问。

    “所有阿哥!”来人再一次重复,“大阿哥、二阿哥在圈所,万岁爷命人拿了文书去提他们。六爷尚在途中,也发了关函去催他们。”

    刚刚还豪情万丈地鼓励哥哥的胤祥,忽然怔怔地跌坐回炕上:“我的佛祖啊。”叹过之后又猛地起身拉住胤禛:“你不能去!”

    “现在要做最坏打算,隆科多的态度实在叫人摸不准。万一皇阿玛没选你,或者选了你,但是隆科多反水了,把畅春园一围,你陷在里头,连句话都传不出来怎么办?必须有个人制约他!”

    兄弟俩在极短的距离内对视,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一丝犹豫和恐惧。雍王府跟来的谋臣都知道决大事的时刻到了,呼啦啦地闯进来。

    戴铎拱手道:“如今您和十三爷必须分开行动。依奴才愚见,应该十三爷在园子里听诏,防止八爷他们篡改诏书。四爷拿着佛珠去西山调兵,防止隆科多一人独大。戊时初刻,在园外碰面。如果戊时四刻还没有消息,四爷就不能孤身一人进园了。”

    西山大营的提督岳升龙是晋安的结义兄长,在赐婚事件之前,曾经是铁杆儿的十四爷党。武人重义,即便是岳钟琪娶了乌拉那拉家的女孩,他的态度依然模糊暧昧。

    除了这层比纸还薄的亲戚关系,胤禛所有能取信于他的,唯有这串佛头珠里藏有康熙私印的手串。而这颗“体元主人”的小印,平日里主要用处是收藏一下书画,开开门禁库房之类的小事,而且落到胤祚手里,也有六七年没用过了。要想调兵,去的人必须有强大的口才、尊贵的身份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才能震慑住岳升龙。因为佛珠的重要性,又必须是信得过的人。

    这些要求叠加,没有比胤禛本人更好的选择了。这虽然是万全之法,但是也有坏处,一来,不听遗诏先动兵,未免有违逆之嫌。二来,胤禛十有八九要错过跟康熙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胤禛抚摸着袖子的佛珠,将那佛头珠上的机关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迟迟下不了决心。谋臣们虽急,却一言不敢发。忽然一骑快马远远停在门口,竟然是永和宫的小桂子从马上翻身下来,冒雨狂奔到廊下,打千行礼的时候竟然甩了胤禛一身水。

    “四爷,娘娘请您务必尽快赶往畅春园。”

    胤禛胤祥都松了口气。看来皇阿玛总是有些安排的,额娘总不会特意叫他们去送死吧?

    可是谋士们的脸色却依然凝结着深深的忧虑,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胤禛身上,戴铎不由出言问道:“奴才僭越,但是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i皇上的意思?怎么话说得没头没尾的?”

    “是娘娘傍晚突然传出话来,说得很急,只说让四爷放心前去,千万别留下憾事。”

    放心前往,可又不说个放心的理由,这这……这完全是不讲道理嘛,要不是知道胤禛隐藏得极深的娘控属性,谋士们都要出言怀疑德妃是不是铁了心要帮小儿子除掉他了。

    果然,胤禛拍拍胤祥的肩膀:“我去畅春园。”

    “王爷……”

    “不必再劝!”胤禛抬手喝止他们,取了那串珠子出来递给胤祥,“要是戊初刻没有消息,就去西山调兵。”

    这样相当于还是采纳了戴铎的建议,只是把时间推后了两个时辰,众人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集体目送他兄弟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傍晚,天空竟然又开始阴沉沉地刮起风来了,铅灰色的云被这风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去天边那一丝霞光。

    白眉飘飘的老太监,佝偻着腰带领胤禛走在游廊上,两边隔了很远才点着一两盏气死风灯,也是摇摇摆摆,明暗不定。胤禛认得,这个老太监叫侯二,名字不好听,但身份却很高,是太皇太后在时留下来的老人,平日里都荣养起来,一年到头只在除夕国宴祭祀的时候,伺候皇帝用一回膳。

    这条路胤禛也认得。从清溪书屋的后角门进去,穿过侧殿漆黑隐蔽的长廊,这条偏僻小径只有他独身一人行走。远远听见的是前殿十阿哥胤俄扯着嗓子的喊声:“把我们叫到这里,又不让进去,是什么道理?四哥和老十三怎么不见?”

    原来老八他们都被挡在了院外,而他却已经站在清溪书屋阔朗的石阶前了。魏珠守在门前,门帘一掀,竟然是绣瑜矮身出来,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却没有眼泪,见了他开口竟然有长舒口气的感觉。

    “额娘。”

    “进去吧,他在等你。”

    一个等字,一切都已然明了。胤禛扶她坐在殿外美人靠上,解了披风,不由分说系在她身上,方抬腿进去。

    康熙见了他,竟然失望地叹息一声:“怎么,来得这样快……印玺,给你了,西山的兵马呢?”

    胤禛惊得魂飞魄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了他惊讶的样子,康熙竟然虚弱一笑,脸上泛起些血色:“老六,自小就是你的跟屁虫,那东西朕给了他,就是给了你。”

    胤禛脑子里嗡的一声:“可,可那是康熙四十五年的事啊……”

    那时候,十四刚刚大闹上书房,众人都在猜测他会被皇帝红烧还是清蒸的时候,康熙却把他骤然捧得高高的,给军功给势力给老婆,俨然一副当作未来太子培养的模样。怎么会在那时候,就属意胤禛?

    “自古成功易,守功难。江山难坐,咱们胡人的江山更难坐。只有知其难而不畏其难的人,才配享有这个位置。朕原本寄厚望于二阿哥,可惜他自甘堕落。老大老三,一武一文,都是莽撞小气之辈。老六和老十三则是太过儿女情长。老八处处学朕,可学到了什么呢?仁义,贤良……呵,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仁义道德,那是以前的皇帝编出来,教化百姓,使他们服从管教的。蒙骗底下人的东西,你自己先信了,还怎么当皇帝?”

    见他说得吃力,胤禛忙俯身上前,康熙扶着他的手微微喘息着说:“什么是帝王?一是狠,对敌人下得去手,对自己更下得去手。二是欲,要能抓权、恋权,不因私情而移国权。”

    “狠劲儿上,老十四最像朕,他在上书房反戈一击对付老八的模样,很有朕当年杀鳌拜的风范。可惜第二点他比你就差远了,张口一个铁帽子王,闭口舅舅舅舅舅舅,这个位置给了他,不是因私废公吗?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为他挡了一剑的你最合适。”

    “你今晚若是带兵前来,朕高兴。做得了唐太宗,是你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可是你奉旨孤身一人来了,朕也高兴……”

    胤禛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在床榻上向他叩头:“儿子不敢隐瞒,起初是有过这个念头。是额娘派人,让我尽快入园,不要留下憾事。”

    从四十五年算起,康熙这番道理至少也在心里酝酿了近十年,如果他一字未听,甚至以为自己是拥兵篡位,该是怎样的憾事啊!

    “呵,妇人之仁。”康熙说着眼角却滚下一颗泪来,抓着他的手颤抖不已,“老四,你拿这个皇位,并非因为父母之爱,而是靠本事,以前我没有偏爱过你,日后的路也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第219章

    铅云蔽月,

    北风一起,

    天气乍然转凉,轻飘飘的飞雨夹着雪沫子,

    雾似的笼罩着京郊的山水。胤祥抹了一把脸,竟然全是雪渣子。在畅春园一里外的地方,

    他伸手叫停了大军,

    唤来一个侍卫:“你,去前头打听消息。”

    岳升龙打马上来,就见他定定地坐在马背上,

    抬眼望向东方,

    脸绷得紧紧的。岳升龙亦是唏嘘不已:“皇上早有吩咐,

    让我见到顺治爷的佛珠就借兵。姓岳的草莽寒门出身,

    有爵禄高登这一日,

    全赖皇上赏识。跟我论恩情,

    谁也论不过皇上。想必张廷玉、隆科多等人亦如是,十三爷大可放心。”

    胤祥回神一笑,仍是不减忧色:“大人高义。但是未必人人有这知恩图报之心啊。”

    岳升龙会意:“您是说隆科多?他是九门提督,

    京城里城门一关就数他说了算,

    这不假。可这里是畅春园,

    外头是四面旷野,无遮无拦。里头是大内侍卫守着,侍卫们都是八旗贵族出身,

    背后的势力比那秋天杂草还乱,他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能唬住谁呀?”

    “但愿如此。”胤祥嘴上说着,

    心底担忧的却是胤禩的垂死挣扎。康熙病了这些时候,连岳升龙这个武夫都知道皇上必有安排,胤禩岂不知?可是八阿哥一伙人到现在都毫无动静,敌暗我明,总叫胤祥觉得心下惴惴。

    就在这时,派去探路的人回来了,随同的竟然是苏培盛。胤祥松了口气,又立马瞳孔紧缩。苏培盛身着素服,腰系麻带,帽子上摘去了红缨尾翎,一头跪倒在他面前,激动得满脸带泪:“皇上传位给了四爷。”

    胤祥浑身一颤,先是长长松了口气,才闭目落下两行泪来:“皇阿玛……”

    “十三爷节哀,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皇上临终前只见了四爷一人,赐下遗诏。九爷十爷反口在灵前闹事,非要说皇上是传位给了十四爷,拦着众人不叫拜;三爷在一旁煽风点火。四爷不便与他们相争,张廷玉说不上话,隆科多袖手旁观,马齐一个舌头敌不过那么多张嘴,四爷让您快些过去!”

    好比一个惊雷劈下,胤祥浑身上下汗毛倒立。四、八、十四三足鼎立,改诏篡位也好,拥兵自立也罢,他们甚至包括康熙此前都以为八阿哥是想趁乱自己上位,没想到对方竟然玩了一手刘备联吴抗魏的戏码!

    三方之中,胤禛有康熙撑腰,十四手握重兵,八阿哥势力最弱。他干脆退下来,联合十四去跟四哥斗,这一手借力打力,不可谓不精妙毒辣。但是之前那么多挑拨离间的戏码,十四跟四哥终究是握手言和。他凭什么认为这回“孙权”会站在他这一边呢?

    “坏了!”胤祥忽然神色大变,一把揪住苏培盛,“我问你,乌雅大人现在何处?”

    “他进了趟宫就再无消息……”苏培盛灵光一闪,“对了,娘娘一定知道!”

    话音刚落,胤祥已经一跃而起,坐在马背上大声喝道:挑选一百精兵,跟我进园!”

    蓬莱洲,铅云蔽月,夜风送凉,清笛呜呜咽咽的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一只晚归的雀鸟被这笛声吸引,飞落在亭前的石桌上,抖抖翅膀啄食桌上的香糕。

    侍立一旁的太监昭儿赶忙上去赶鸟,又说:“大人,快用膳吧。天冷,菜都快凉了。”

    晋安收了笛子笑道:“这算什么冷?我们在西北的时候,出了门就是冰天雪地,一盆热水泼出去,不等落地就全冻成了冰渣子。遇上那刮北风的时候,几日几夜都出不得门,等到天晴风止的时候,大半个帐子都埋进了雪堆儿里。尤其是离营打仗的时候,干粮冻得跟石头一样,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吃的吗?”

    他似乎谈性很浓,喋喋不休地说了几盏茶的功夫,连口气儿也不喘。昭儿的脸色微不可查地一沉。

    正在犹豫之际,后面三个太监浑身缟素,奔过来哭道:“皇上驾崩了。”

    晋安一怔,好半晌才唏嘘着叹出一声,复又问:“大位传给了哪位爷?”

    来人叩首道:“传给了十四爷。但是皇上去得突然,四爷和马齐纠集了一帮人,在灵前跟九爷十爷闹起来了。张廷玉大人正带人四处找传位诏书呢!”

    晋安心下微沉,握杯的手一抖,面上却浮现出喜色:“可算是等到这一天了。”继而端起杯酒走到湖边祝道:“老天爷,我敬您三杯。”

    四个太监暗地里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围拢上去,只等他喝下那杯酒便要动手。谁料晋安提着酒壶,慢慢将一壶酒都倾在了湖中,头也不回地说:“昭公公,你这名字起得好呀。是德妃娘娘给你起的吗?”

    四个太监俱是一愣,昭儿大叫一声不好,就被他猛得跃起,擒住胳膊往地上一摔,翻身压上卸了两条胳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娘娘当真极有先见之明。”

    昭儿痛得大叫:“你们还不上?”

    剩下三人方才醒悟过来,纷纷从怀中掏出短刃围攻晋安。三人联手,倚仗兵刃之势,晋安一时竟不能敌,忽见岸边有个船坞,便三拳两脚打翻一个围攻者,蹿了出去,借着船只杂物与之缠斗。

    船坞中虽然有人,却不过是些寻常太监,早吓得哭爹喊娘。那三人久攻不下,越发心急,中有一个冷笑:“此地隔绝湖中,你今日插翅难飞,何必再做这困兽之斗?实话告诉你,我们都是四王爷的人,雍亲王已经坐了大位,把诏书交出来,兴许还有条活路!”

    晋安大怒:“放屁!我是四爷的亲舅舅。”

    那人大笑:“隆科多还是四爷的亲舅舅呢!实话告诉你,我们来此也是奉德妃娘娘之命,否则谁敢冲皇亲下手?”

    晋安一愣,胳膊上不觉被刀划了一下,剧痛弥漫,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大喝一声:“大胆!”

    嗖嗖几声,三只羽箭擦着晋安的胳膊飞过,铁刃入肉溅出三朵血花。不等船只停稳,十几个侍卫翻身跳下,四人一组,死死将他们摁住。

    暮色之中,绣瑜一身素服,独自走上船头。胤祥见状挽了弓,亲自扶她下船。

    “娘娘。”晋安情不自禁地迎上来,就被她安抚地拍了拍手,示意太医上来诊脉。

    三个太监被捆得像粽子一般,头脸贴地被按在地上,耳边听得哒哒两声,一双马蹄底子花盆鞋停在眼前,乌黑素净的鞋面仿佛凝结怒火。

    “听说,你们是奉了本宫的命?”

    那三人早已面如死灰,只一味闭口不言。

    绣瑜又说:“本宫入宫这些年,从未见过武艺如此高强的太监,想来你们不是宫里的人吧?”

    旁边士兵架起一人,往下身一摸,挥手就是两耳光:“娘娘问话,还不快说?否则就让你做真太监!”

    “咳咳。”胤祥皱眉咳嗽两声,“额娘,我带他们下去拷问。”

    绣瑜点头应许,从宫人手上接了纱布,细细裹在晋安胳膊上:“疼吗?”

    见她浑身缟素,晋安侧过头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长姐。”

    绣瑜一愣,笑道:“宝剑在战场上与敌人碰撞,动辄有粉身碎骨的危险,自然是辛苦的。花瓶被人贡在香案上,那就不辛苦。你不必为我忧心。”

    “皇上,不,先帝爷这一辈子,算不得圆圆满满,但绝对是求仁得仁。接的是一个烂摊子,留下的是国泰民安,带走的是千古令名。为君如此,夫复何求?这也算是喜丧。”

    “我担心的反倒是你。”绣瑜握着纱布的两头松松打了个结,看着仍旧渗血的伤口,幽幽叹道:“你刚出生时,阿玛期望你步步高升,所以给你起名叫晋,额娘却非要叫你安儿。如今看来,竟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年我托你照顾十四,把你拖到这是非窝里来,你可曾怨我?”

    晋安眼睛一红,勉强笑道:“一家人不说这个怨字。蓁蓁虽然稚龄离家,可您和十四阿哥都没有亏待过她。好在这天儿总算该放晴了,咱们和这么些孩子,都平平安安的。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比‘平安’二字要紧呢?”

    绣瑜展颜一笑。今天其实很冷,穿着羽纱斗篷尚嫌不足,换了棉衣麻巾,就更冷了。像这样寒冷的天气,靠外物来取暖是不成的,只有眼前晋安和远处的胤祥这些人,才能叫她打心眼里暖出来。

    是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片刻,胤祥进来,拧着眉头说:“这些人都是外面聘来的死士,拿钱做事,旁的一概不知。只有被舅舅打伤的那个太监,他是您派到蓬莱洲的太监昭儿的孪生弟弟,原本一直在园子里伺候。刚才已经一头碰死了。八哥这个老狐狸!”

    他说着不由咬牙切齿,显然是深恨胤禩做事不漏马脚,私带外人入宫这样大的事,明知道是他干的却抓不住证据。

    “这个时候,还讲什么证据?以往咱们就是太讲一个理字。你去找乾清宫总管太监魏珠,让他替我办件事。”

    她这理所当然使唤康熙身边人的态度,让胤祥一惊:“什么事?”

    “去告诉宜妃,”绣瑜缓缓勾唇一笑,“先帝临终前封了她,做皇后。”

    此刻清溪书屋已然是一派哭声震天的场面,宫人们搭着梯子换上蓝布灯笼,往门口的桃符上蒙白布。素白的挽花挽绸垂在游廊上,宫女侍卫跪了一地,皆是垂泪哀戚。

    屋子里正中的摆设家居都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金丝楠木棺。不相干的小阿哥们跪在屋角,只是哭。四个穿着黄马褂的侍卫,挎刀披甲,铁塔似的立在龙床边。脚踏边马齐捧着寿衣寿冠,张廷玉递送东西,独胤禛一人在床前伺候,其余年长些的阿哥都跪在堂中。

    高下尊卑,一目了然。

    三阿哥哭得眼肿如包,浑身虚软。八阿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脸庞绷得紧紧的。唯独十阿哥跳起来冲着张廷玉破口大骂:“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凭什么让他一个人伺候老爷子更衣?张廷玉,你个汉人,奴才,竟敢在我们面前发号施令,你这是仗了谁的势了你?”

    九阿哥抹了一把脸冷笑道:“七日前皇阿玛最后一日见我们,还在说今年的螃蟹好,等十四弟回来要在畅春园赏花吃蟹。四日之前,还特意召见乌雅大人。昨儿还下谕说,今年天气凉得晚,早些给大将军王送过冬的粮草衣裳。如此种种,怎么会忽然传位于四阿哥?”

    他不知今夜宜妃和八阿哥另有安排,一腔质疑完全是出于对十四的偏袒外加对胤禛人品的怀疑,一颗真心竟有四五分是为了刚去的老父,故而回忆起与康熙相处的点点滴滴也真有那么几分感人泪下。一干不明内情的阿哥听了,脸上当真浮现出几分疑惑。

    三阿哥眼珠子一转:“老九,皇阿玛尸骨未寒,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既然有争执,大位的事就缓一缓再议,我们先清清静静地发送了老人家是正经。五弟七弟八弟,你们说呢?”

    这一张嘴,就把胤禛铁板钉钉的帝位,偷换成了代议。五阿哥和七阿哥尴尬地笑笑,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八阿哥闭目流泪:“三哥说得有理。皇阿玛立谁,我都没有二话,只想尽一尽为人子的本份罢了。张大人,我知道你身负先帝遗命,哪怕让我们给四哥打下手,递递东西也行啊。”

    康熙是所有皇子权利的来源,这个时候伺候先帝,可是有着权利传承的政治意义。

    张廷玉木着一张脸恍若未闻。胤禛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就在三、八二人严阵以待之时,他又挪开了视线,看向一旁的太监:“烛火太暗了,再点支蜡烛。”

    乾清宫的宫人“嗻”的一声,忙不迭地去点了。

    三阿哥白唱了一回独角戏,对手却不搭理,只得又捂着脸哼哼唧唧地哭。八阿哥眼中闪过怒意,余光瞥向正堂一侧紫檀架子上奉着的那道明黄缎面白玉卷轴。它被贡得那样的高,凌驾于众人头顶上。有了它,胤禛无需回答任何质疑,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号令众人。

    果然,后面又陆续有内务府的管事进来询问丧礼事宜,进出都单向胤禛执礼。佟贵妇领着宫眷到齐,也命人来问胤禛如何排班。

    这个时候越拖,胤禛的威望就越高。那些站了队的人,就越不敢轻易改弦更张。必须削减这份诏书的可信度才行!见诸王贝勒和其他留守京城的王公大臣逐渐到齐了,胤禩终于不耐,沉声喊了一句“且慢”,然后膝行上前,冲着康熙的遗体叩头泣道:“皇阿玛,您好狠的心呐,您养了我们兄弟二十四个。为什么临终前只见四哥一人?今儿个早上,我们来请安,您还好好的,怎么傍晚就忽然去了呢?”

    众人皆是一愣。十阿哥跳起来,抹了一把脸,恶狠狠地说:“可不就是这话?四哥,皇阿玛临终前最后一个见的是你,你进清溪书屋不过两刻钟,皇阿玛就龙驭归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悚然一惊,都恨不得化作空气飘散。饶是八阿哥也被他这直接的方式吓了一跳。张廷玉皱眉道:“是皇上诏四爷一个人入内的。十爷,您过虑了。”

    九阿哥讥讽道:“清溪书屋几时由你张衡臣当家作主了?听说四哥你擅长仿写啊,不如把乌雅晋安手里的诏书拿出来比比,谁真谁假还不一定呢!”

    张廷玉不由汗湿衣襟,他受命于康熙,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这一纸诏书上了,又是以区区汉臣的身份对抗皇子,难免有些过分紧张,竟然一反寡言守拙的常态,厉声讥讽:“先帝临终前唯独召见雍亲王,这还不够明显吗?再者,请问九爷想以什么身份来鉴定诏书真伪,贝子?还是宠妃之子?”

    “你!好你个奴才!”九阿哥提拳就往他身上招呼。众人又是拦他,又是护着张廷玉,又有十阿哥在一旁叫好,三阿哥等人貌似阻止,实则煽风点火看笑话。把个灵堂闹成一锅煮开的粥一般热闹,一干王公大臣瑟瑟发抖,只恨自己来得太早。正在混乱之际,忽然听得一阵铿锵之声,善扑营的士兵源源不断地涌入,两两持械相对而立,把灵堂里里外外护了个结结实实,从门口望去,还有不知多少人在庭下默然肃立。

    刀剑的寒光下,气氛为之一静,众人这才发现真正的主角胤禛竟然一言不发,默默在床前侍候。

    另一侧,胤祥披甲簪缨,右手扶剑,左手举着一道明黄圣旨,龙行虎步而来,缓缓扫视众人:“九哥,这就是你要的先皇密旨。”

    九阿哥望着那黄绢两端的青玉轴,瞳孔一缩,片刻又昂首冷笑:“你说是便是了?”

    胤祥也不与他纠缠,将诏书高高举起,朗声道:“这是密旨,不能宣读,但是这七彩绢帛青玉轴是亲王专用的规制,圣心所向,一目了然。如果各位不信,受诏的乌雅大人就在堂下,众位叔伯长辈,大可相问。”

    乌雅晋安来了?八阿哥额上青筋一跳,他之所以甘冒奇险,在禁宫之中对晋安下手,为的就是晋安一死,再没人知道密旨上是什么内容。胤禛就是长了八张嘴也解释不清。此刻失手,八阿哥一时间竟也方寸大乱。

    三阿哥见状,眼珠子一转,懊恼地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哎呀,昏聩,多嘴!既然诏书没有问题,就赶紧宣诏吧!”

    一干宗室误入此地,早恨不得化作空气了,听了这话赶忙附和:“是啊是啊,快宣诏吧。”

    马齐和张廷玉一起,面向龙床而立。马齐请下遗诏,张廷玉展开卷轴朗声念诵:“大行皇帝遗诏,众皇子听诏: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继朕登基,继皇帝位,钦此。”

    真的是胤禛!此诏之后,原本平等的兄弟,从今往后就是君臣分明了!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但是三阿哥等人仍是失神片刻。胤祥已经先领着人拜了下去,三呼万岁。三阿哥回过神来,也跟着称臣叩拜。这下只剩下了八九十三人犹如三根柱子,直挺挺地立在当中,沐浴一干人等怀疑、轻蔑、嘲弄的目光。终究是八阿哥先一步打袖子双膝落地:“臣胤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禟撇撇嘴,委屈地跟胤俄对视一眼,嘴里胡乱哼哼着跪了。

    胤禛给康熙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启明星在夜空中微微闪耀,礼部拟好了的讣闻,只等新君过目。掌印太监捧了红漆匣子上来,胤禛看着匣子里的碧玉蛟龙钮“康熙御笔之宝”大印,恍惚回到了二十九年初征准噶尔时,他为病中的皇阿玛代写文书,昏暗的灯光下,康熙看着他捧起印玺盖在信纸上,眼里全是欣慰。谁曾想,再次触摸到这冰凉的翠玉,竟然已经是二十年后,连那让人又敬又畏的君父都已经不在了。胤禛执印,重重落在讣文一角,康熙朝的最后一道文书,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第220章

    寒冬的清晨,

    宫门刚刚下锁,

    紫禁城里已然是忙碌非常的场面。雀鸟司、养牲处的苏拉忙着收罗各处的宠物,前朝后宫换下来的颜色物件堆积得山海一般,

    就等着入库。等着领香烛纸钱的宫人在门口排成长龙,无不翘首以盼。

    “哟,

    娘娘。天儿还这么早,

    您怎么就来了。”苏培盛见绣瑜的轿子停住养心殿门口,连忙迎上来,却被她抬手止住问:“皇上起了吗?”

    “起,

    起了。”

    绣瑜见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便问:“是根本没睡才对吧?”

    苏培盛低头住了声,

    只说:“十三爷和内务府的人在里头呢。“

    绣瑜抬脚进去,

    扶着梢间的门框,

    便见胤禛正坐东间炕上用膳,

    一手拿着勺子,一手翻着折子,一面吃一面跟胤祥说话。身侧两个太监展开黄绢托着他的头发,

    梳头太监小心翼翼地抖开那些纠缠的发丝,

    身前还有两个绣房的太监拿软尺在他身上比来划去,

    当真是把一心几用的本事修炼到了极致。身旁端茶、传话、递东西的宫人也是一副小步快跑,来去匆匆的模样。

    绣瑜恍惚了一瞬间才意识到这紫禁城是真的易主了。康熙是个很注重形象和姿态的人,再忙再乱也不会耽误起居。乾清宫以往总是透着一股从容不迫,

    举重若轻,天子威重的感觉。养心殿里却是一副平凡忙乱,

    铁腕高效,把时间压缩到了极致的模样。

    胤禛看着看着折子,忽然冷笑,挥手要笔却被量体的软尺绊住了手。他登时皱眉道:“都下去,这个时候量什么衣裳?”

    内务府总管趴在地上苦着一张脸:“皇上,一身龙袍得让最好的绣娘,绣上一个月,现做肯定来不及。如今库里存着的朝服都是比着先帝的模子做的,就怕万一大了小了,明儿头一日大祭,总不能叫您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去见百官呐!”

    胤禛被他吵得不耐烦,脱口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少了这身龙袍,就做不成皇帝了?”

    胤祥脸色一白,赶紧起身单膝跪地:“臣弟考虑不周,皇上恕罪。”

    胤禛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忙起身扶他:“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这些小事本来就不该你操心,让你管内务府,只是挂个名儿,外面还有的是军国大事呢!额娘?”

    绣瑜笑道:“可赶巧了。穿这个吧。”说着让竹月捧上托盘,掀开红绸,里头却是一件金线绣龙纹十二章朝袍,连熏冠、朝珠、鞋履一应俱全,虽然不是全新,但也熨烫得平平整整。

    胤禛瞧着一愣。他早就过了为得一件新衣裳高兴的年纪了,即便是龙袍又怎么样?穿在皇帝身上就是麻袋那也叫龙袍,又不是穿了龙袍才叫皇帝。可是看见这身行头,他方才觉得这些妆饰还是很重要的,要是登基头一日,连件体面的衣裳也不得,这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苏培盛早已满脸堆笑地上来说好话:“哎哟喂,到底是娘娘心细,朝服改起来可不容易。瞧瞧这针线,瞧瞧这尺寸……”

    胤禛脸上浮起两团可疑的红晕,不由轻咳一声:“这些东西自有底下人去做。昨儿后半夜才扶灵回宫,您该好好歇着才是。”

    哈?这个时候您老想起我们来了?被新皇帝各种嫌弃折腾了一早上的内务府众人暗自腹诽。

    这话落到熟人耳朵里,就自动翻译成“被顺毛了好开心但我就是不说”。绣瑜和胤祥对视一眼,都露出笑意。

    “去,换上我瞧瞧。”

    眼见一堆人围着胤禛去了,绣瑜才把胤祥拉到身边,叹道:“你哥哥脾气急嘴快,但却不是容不得人的。先帝把这样一副担子交给了他。老六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十四小尾巴翘到天上,要降服他还得费些功夫。额娘只能指望你帮着他。”

    胤祥忙道:“额娘无需挂心。儿子自当尽忠职守。”

    “尽忠是一回事,我说的是另一回事。如今外头人人都说,畅春园护驾属怡王功高,西山调兵是他,救了乌雅晋安是他,在灵前驳斥八阿哥还是他。皇上什么也没做,就白得了个皇位。对吗?”

    胤祥大惊失色,万没想到她把这话直说出来。不由想起今天早上在东华门偶遇幼年的老师法海时,对方特意上来嘱咐他小心行事。胤祥起初尤为不服:“佟师傅,这可是您错怪四哥了,他虽然御下严谨苛刻,却从来不做抢功争先、嫉贤妒能的事。”

    法海反口一问:“今上自然是人品贵重,那先帝就嫉贤妒能了吗?”

    胤祥一愣,下意识摇头。法海叹道:“可你还不是被先帝打压这些年?人品是一回事,君臣之道是另一回事。皇上虽然不计较,可为了长远计,您还是该心存敬畏,事皇上以臣子之礼。瞧您现在,在外臣面前脱口就称四哥,又说什么‘错怪’,十三爷,您心里还没把皇上当皇上啊。”

    这番肺腑之谈,却比那些流言蜚语更加冰冷刺心。胤祥当时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跋涉的旅人,好容易翻过了这一座山,却发现山的那头,还连着座山。

    现在绣瑜却摸着他的头说:“敬重,换个说法,就是疏远。守礼就成了君臣,不是兄弟了。先帝一辈子有大半的时候都是孤家寡人,额娘不想让你哥哥也做孤家寡人。”又说:“你的背绷得好紧,放松些,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以前?胤祥环视这偌大的乾清宫,自从四十五年之后,他踏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来了也是战战兢兢的,如今主人换成了胤禛,可乾清宫还是乾清宫。他垂头恹恹地说:“额娘,儿子想不起来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绣瑜却笑了,摸着他的额头说:“这个不难,额娘教你个法子。在外人面前,旁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独处的时候,你六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胤祥眼前一亮,顿觉醍醐灌顶。

    说话间,众人已经簇拥着胤禛出来,到绣瑜跟前行礼。似乎不习惯衮服的重量,他行走间还有几分踟蹰,远不如康熙气势浑然天成。胤禛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颇有些不自在地说:“这冠好重。”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不重怎么能行呢?”绣瑜替他理顺帽子上的红缨,又说,“如果嫌重,你把脖子往后仰一点,大约像这样。是不是好了一点?”

    胤禛试着转了一下脖子,果然轻松了许多,忽然想起以前觐见的时候,多次见皇阿玛做这个动作,当时还觉得这是天子威重、睥睨四方的意思,原来……

    绣瑜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你穿着好看,很衬这身衣服。”

    当着弟弟的面,胤禛只能把翘起的小尾巴收住,保持矜持的微笑。

    宫人又送了早膳进来,绣瑜不由分说,把胤祥也按在炕上坐了,母子三人一同用膳。正是和乐融融之际,内务府的总管顾言忽然进来一头跪倒:“皇上,不好了。宜,宜太妃冲撞了贵太妃,还,还……”

    “吞吞吐吐做什么?还不快说?”

    顾言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绣瑜,垂首道:“还跪在了正堂中间头一份儿的位置上,贵太妃上前阻止,她,她说先帝爷封了她做皇后。母后皇太后位次原在圣母皇太后之上。”

    “啪”地一下,胤禛将象牙箸在几上拍得粉碎:“荒谬!”

    顾言说:“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位近支宗亲的王爷福晋,都惊着了,无人敢做主。还是大阿哥说,宜太妃伤心过度糊涂了,把她扶到侧殿修养。如何处置还要请皇上和德妃娘娘的示下。”

    这样大的事情竟然是十四岁的弘晖一力摆平的,胤禛脸色好看了几分,就连绣瑜也露出欣慰的神色:“既如此,就让她先在宫里养着吧。”

    这宫里最玄妙的一个词就是“养着”,可以养好,也可以养不好,也可以养得半死不活,死不了也好不了。

    甚少有见额娘跟宜妃计较的时候,胤禛不由泛起一点疑惑,又听她说:“哦,对了,良妃跟惠妃平日里跟宜妃关系最好,劳她们在宫里陪宜妃说说话,等她大好了一同出去也不迟。荣姐姐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过了先帝的丧礼就去诚亲王府上,好生享几天清福吧。皇上,你看呢?”

    胤禛眼睛一亮,虽然三阿哥和八阿哥都不怀好意,但是二者还是有细微区别的。老八势大,用心更加狠毒。三阿哥虽然不服他,但是势单力孤,又胆小如鼠。如今时局未稳,还是抓大放小,分化拉拢为上。

    “甚好,就按额娘的意思去办。”

    绣瑜摇头道:“错了,这是你的意思。“

    胤禛恍然笑道,冲顾言抬抬下巴:“不错,是朕的意思。传旨去吧。”

    “八哥!他们扣下了额娘!“九阿哥一头闯进皇子们守灵的偏殿,一副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的模样。一众阿哥都惊得后退三步。

    八阿哥亦是神色紧绷,面白如纸。昨晚那一跪看似干脆利落,却让他一宿没合眼,早料到老四母子必有报复,却因为困守宫中,连出恭入寝都有专门的太监在一旁伺候,连一言半语都传不出去。今早眼见宜妃坐在小轿上直愣愣地闯进来,他也被两个侍卫架住,不得近前相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佟贵妃和弘晖处置了她。

    九阿哥咬牙切齿:“额娘的宫女都被遣出去了。我好容易才截住一个问了一句,原来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魏珠是德妃的人,昨晚就是他假传口谕,额娘才信了的!”他说着抹了一把脸,猛地站起来:“我要去养心殿见皇上,问问他,先帝尸骨未寒,他就囚禁庶母,到底是何居心!”

    “站住!”

    “八哥!”

    “再走一步你就不要叫我八哥,也不要舔着脸说自己是为了娘娘!”胤禩缓缓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当娘娘真是因为魏珠的身份,才信了德妃的鬼话吗?不,她是因为你!因为老四已经是皇帝,只有她做了太后,成了新帝的嫡母才能保住你!所以她不得不信!”

    九阿哥身子一晃,忽然蹲身抱头痛哭:“那现在怎么办啊?”

    八阿哥蹲下来拍着他的背安抚,忽然冷冷一笑:“四哥是赢了,我服。可是老十四还没回来,德妃还没笑到最后呢!”

    第221章

    西北,

    雪后初霁,

    落日的余晖泼洒在遍野的黄沙上,笙旗迎风猎猎,

    营门层层洞开,鼓声阵阵,

    大军像退潮的海水一般逐渐收拢归来,

    在海浪般一声叠一声的“大将军回营”的喊声中,十四打马直入中军大帐,翻身下马,

    把弓箭丢给亲兵,

    劈手打起帘子。

    偌大的营帐中只有岳钟琪和佛标两个人相对而坐,

    都绷着脸泥菩萨似的一动不动。十四盛怒之下也未曾察觉,

    张口就问:“我才去了几日?营里怎么多了这么多粮食?连马场的空地上都堆着草垛。后方明明有粮仓,

    三日一趟往营里送,

    你们囤积这么多粮草是要做什么?”

    “将军!哎呦!”见他回来,两个人都蹿地一下站起来想迎,结果起身的时候身体前倾,

    脑袋撞脑袋,

    碰出好大一声响,

    却捂着额头一声不吱。

    “京里出事了。”岳钟琪脸色沉痛地递给他一张纸。

    十四劈手夺过一看,瞬间由笑转怒再转冷,手指骤然用力在信纸上掐出几个印子:“送信的人呢?”

    岳钟琪拍拍手,

    就有人带上来一个形容狼狈的壮年家仆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内监,那仆人见了他瞳孔一缩,

    登时泪流满面,膝行上来抱着十四的腿大哭不已:“十四爷,小的靖西伯府管事阿楠给您请安了,求您为老爷做主啊。”

    “到底怎么回事?”

    那内监磕头道:“奴才是畅春园蓬莱洲的烧火太监小顺子,皇上病重,满京城都传皇上给了乌雅大人一道密诏,要立您做皇太子。可是九月二十七傍晚,宫里忽然来人,打发走了蓬莱洲小厨房的所有人,奴才亲眼瞧着四爷身边的苏培盛苏公公,把个白纸包的粉末,下在了大人的膳食里。奴才知道肯定要出大事,也不敢吱声,就躲在腌咸菜的地窖里了。第二日出来才知道,雍王爷带兵围了畅春园,登基做皇帝了。蓬莱洲上伺候的人只怕早见阎王去了,奴才一个阉人,无处可藏,只好来给您报信儿,求爷赏一条活路吧!”

    众人都听得脸色惨白,这支兵是晋安带出来的,他虽然人不在军中。但是现在军中三巨头,十四是外甥兼女婿,岳钟琪是徒弟,佛标是乌雅氏族侄,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受过恩惠的副将参将更是两个巴掌数不过来,要是真如小顺子所说,消息传出去,西北大军不反也得乱三分。

    岳钟琪愤愤道:“九月二十七,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我们派往京城送信的人马出不了甘肃就被拦下来。京里来的快报一天一报,却只有‘一切如常’四个字。好个‘一切如常’。”

    佛标也说:“川陕总督年羹尧在三日前忽然宣布四川一带戒严,又以原粮草押运官贪污受贿为由罢免了他,另选‘德才之辈’监管我们后方粮仓。好在被我和老岳提前发现,干脆以天气转冷,粮食消耗增大为由,一次把粮草全提到了营里。留给这孙子一座空仓,让他干瞪眼去吧!”

    十四默然,半晌忽然问:“这才是十天前的事,从京里到西北,六百里加急都要走五天五夜,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奴才去佟佳氏府上求了法海大人,一路上走的都是通关引凭都是用的佟家的磡合。”

    “难为你跑这么远的路,爷问你,四哥逼宫,八阿哥就没有话说吗?”

    小顺子回说:“奴才不知道,但是听说十三爷带兵包围了畅春园,想来八爷也没法子吧。”

    “他敢动兵?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兼领侍卫内大臣干什么吃的?”

    阿楠忙回道:“奴才们离京前,已经听说张廷玉、马齐、隆科多三人是顾命大臣,宣遗诏,保四爷的。”

    “娘娘怎么也没半点信出来?就由着四哥胡闹?”

    这个阿楠就摇头不知了。小顺子却咬牙道:“这个奴才知道。事发时娘娘不在畅春园,而在宫中。”

    十四听了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许久,兀的拔剑,寒芒一闪,瞬间洞穿他的胸口。

    “撒谎!“十四冷笑,“隆科多也帮他,十三哥也帮他,额娘又不在,那你是插了翅膀从畅春园里飞出来的吗?”

    众人噤若寒蝉,十四掏出张白绢拭净剑上的血:“拖下去,埋了,不许再提。”

    气氛仿佛凝固,佛标拨弄着盆里的炭火,岳钟琪对着虎皮地毯发呆,半晌才问:“这人或许不安好心,可是京师那边……如果皇上真是传位于你怎么办?”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一点消息不能得,很明显胤禛不仅成功上位,还稳住了京城局势。如果传位十四的传言是真,那他如何甘心面对篡位自立的兄长?即便是假,胤禛能不能容下这个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弟弟,众人心里都得打个问号。

    是从此仰人鼻息,还是借着粮草充足,索性干他一票?众人心里都不由砰砰打鼓,十四忽然后仰,瘫坐在虎皮圏椅上,扶额长叹:“四哥呀四哥,你可真是落子无闲棋啊!”

    “报!川陕总督年羹尧前来传旨。”

    “说曹操曹操到。请吧。”

    年羹尧虽然是奔波了二百多里路,却是穿着一身崭新的正一品武将朝服。虽然带着孝,摘去了花翎,却挑了额外大的红宝石朝珠明晃晃地镶在顶戴上。朝珠绶带更是分毫不乱,挺胸叠肚迈着方步进来,也不寒暄,也不见礼,脸上隐隐带笑,往当中一站:“皇上有旨,十四阿哥接旨。”

    佛标冷笑:“这里没有十四阿哥,年军门,请称官讳。”

    年羹尧脸色一沉:“大将军王胤祯听旨。”

    十四轻轻一笑,大大方方跪了:“儿臣胤祯敬听皇阿玛圣谕。”

    这与众不同的敬语梗得年羹尧脸色再变,忍怒道:“王爷,先帝已经于九月二十七日晚驾崩了,定庙号为圣祖,全称合天宏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现在您接的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口谕。”

    饶是早有预料,十四仍是身子猛地一颤,眼泪夺眶而出:“皇阿玛,您怎么就……”

    “王爷节哀,还请听旨。皇上口谕:‘十四弟,皇阿玛生前最疼你,如今他老人家去了,皇额娘悲痛难当,着你将一切军务移交川陕总督年羹尧,即刻回京,上慰圣祖之灵,□□太后之心,朕也有事跟你商量。钦此。’王爷,谢恩吧。”

    一句话搬了爹妈两座大神出来,十四虽然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但是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双方的亲卫互相瞪视,都隐隐把自己的主子护在中间,气氛剑拔弩张。他还是忍怒道:“慢着,我先问你,靖西伯现在何处?”

    年羹尧一愣:“当然是在京城府中。王爷何出此言?还是快些接旨吧。”

    看他模样不似作伪,十四这才胡乱嗑了个头,双手平举:“臣接旨。”

    年羹尧先是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五十年出征之时在德胜门外,康熙亲自斟酒,百官自亲王以下全部跪在道旁送行,十四高高坐在马背上,骄傲的神色映着身后高扬的明黄大旗,那种飞扬跋扈、目下无尘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现在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俯身叩首,不知怎的,年羹尧心里竟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得意。

    佛标见了险些攥不住自己的拳头,岳钟琪拦了他一把,二人对视都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听说十四要走,营帐外头人越聚越多,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掀帘子进来一头跪倒:“将军,让标下护送您回京吧!”

    “不对,该我送!”

    “我送!我可是游击参将!”

    “老子还是副将呢!”

    “住口!”十四一人一鞭梢敲在脑门儿上,哼道,“亏你们还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们吃粮拿响做着朝廷的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奴才,送什么送?”

    岂料那副将把头上的顶戴一摘,瞪着铜铃似的眼睛说:“那我从今儿起就不做朝廷的官了,就做您府上牵马抬轿,跑腿上夜端屎盆子尿盆子的奴才!”

    十四勃然大怒:“放屁,爷抽死你个没出息的!”

    乌雅晋安一脉在军中的势力,承袭自费扬古,传到十四手上,经历的时间比整个康熙朝还要长久,早就把根扎进了人心里。年羹尧瞬间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赶紧换了副笑脸:“诸位将军衷心可鉴,只是王爷此行回京,不过是去奔先帝爷的丧,外加看望皇太后,又不是冲锋陷阵、夜闯敌营,哪里需要用到你们这些久战之将来保护呢?皇上早派了御前侍卫并一千绿营兵,又嘱咐沿途的总督巡抚好生伺候着,王爷只需要带几个用惯了的家人伺候起居就行了。”

    只带家人,连亲兵也不给带,岂不是说十四一出了营门,就成了没牙的老虎,砧板上的肉,吃不吃就看别人的心情。佛标脸色一阵难看:“是‘不需要带’,还是皇上不许带?”

    “这话从何说起?皇上宽厚仁慈,体恤王爷在外征战,自然没有‘不许’一说。但是王爷也该体谅皇上的难处呀。不管是臣子见君王、从弟见兄长,还是儿子奔父亲的丧,都没有赫赫扬扬带一堆侍卫的道理吧?”

    十四不怒反笑:“好个巧舌如簧的奴才,成,爷连家人也不带了,都是你们的人伺候着。有了不是,我只管拿鞭子抽人,倒还免了许多嫌疑。行了,快把你们的号枷、锁链都拿来我穿上,赶紧上路吧。”

    “王爷说笑了,快马和仪仗已经备好,请。”

    “慢着。既然不是戴罪押解,就容我跟属下说几句道别的话。”

    十四走到岳钟琪跟前,轻声嘱咐:“我快马回去。给蓁蓁报病,留她在这里修养两个月再做计较。”

    两个月,京城里就算翻了天,也该平息了吧。岳钟琪含泪点头。十四就摘了佩剑要递给他,还没说话,身边已经呼啦啦跪了一群人,抱腿的抱腿,拉胳膊的拉胳膊,个个扯着嗓子嚎:“将军,使不得啊!”

    “拿着!”十四掰开他攥紧的拳头,把剑塞过去,合拢手指紧紧捏住,“拿好了。弄丢了,爷要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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