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宫女们蹲下行礼,满脸喜色地贺道:“恭喜娘娘,十四阿哥叫您额娘呢。”

    绣瑜赶紧从乳母怀里接过小十四,他挂着赤金镯子的小胳膊小腿,怎么看怎么喜欢,欢喜地揉了在怀里亲昵:“好孩子,额娘可算把你养住了。”

    小十四刚生下来头两个月,弱得叫人心惊胆战。吃东西少不说,身子看着圆滚滚的,但不是像胤祚小时候那样自然的白胖圆润,而是全身浮肿,一按一个坑。

    奶嬷嬷给他洗澡的时候稍稍用力,皮肤就泛起青紫的瘀痕,宫里上了年纪的嬷嬷看了都直摇头。直到出征前,康熙都没敢给他起名字,生怕养不活。

    那神神道道的孙自芳还是有些本事的,十四给他用针灸、按摩和药浴的方法治了一年,越来越像个正常孩子。养到如今,皮肤脱了那层不详的灰暗,渐渐变得白嫩起来,五官更是像足了绣瑜,也是个漂亮俊俏的孩子了。

    想那历史上的德妃,人到中年,前头几个孩子散的散,死的死;千辛万苦才得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子,怎能不疼到心坎里去?

    饶是绣瑜现在儿女绕膝,都忍不住抱着掉了好些眼泪。永和宫上下都得了赏钱,气氛欢快得有如过年一般。

    连内务府往来回事的太监都得了赏赐。宜妃往寿康宫请安回来,扶了宫女翠儿的手慢悠悠地往御花园去,结果在长街转角的地方,遇到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满脸喜色地过来,见了她赶紧打了个千儿,却从袖子里落出个精美的潞绸荷包来。

    宜妃掌管宫禁,见了此物不由皱眉喝问:“哪来的?”

    那小太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翠儿喝道:“主子跟前还敢隐瞒?想挨板子吗?”

    那小太监慌忙磕头道:“娘娘明察,奴才去永和宫送东西,这是德主子赏的。”

    “混账!你当本宫好糊弄吗?”

    宜妃宫里也是常有内务府的太监来回话的,赏银子赏荷包,都是统一赏给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哪能一一分配?

    自以为抓到把柄的宜妃勾起一抹冷笑:“是永和宫哪个宫女送的?”

    见她误会,那小太监赶紧磕头招了个干净:“十四阿哥会叫额娘了,德主子高兴,永和宫人人都有赏;奴才去得巧,竹月姑姑就拿了一个赏给奴才,说是沾沾喜气。一同去的三个小太监人人都有,全是一模一样的,并无分别。”

    “知道了,下去吧!”喝退了那小太监,宜妃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皇太后久病经年,又不是头一回病发了,老人家担心拖累五阿哥,不叫告诉皇上。荣妃惠妃看在她的面子上,都瞒着康熙;偏德妃会做好人,不仅捅了出去,还特特把女儿送到榻前伺候。果然,皇上一见九儿,就想到了胤祺。

    这下可好,并驾齐驱势均力敌的四妃,就落下了她的儿子。

    康熙舍了皇子也要保德妃,已经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事;结果现在德妃养好了身子不说,那个被舍掉的孩子竟然也叫她硬生生地养活了!

    宜妃气得浑身发颤,牙关紧咬。

    翠儿有些担心地扶了她:“娘娘......”

    宜妃恨恨道:“回宫!让王答应来见我!”

    永和宫的欢乐气氛还在延续,没多久,跟绣瑜相熟的外命妇、娘家亲戚也纷纷来贺,恰好又逢三年一次的外官考评,那些有资格进宫拜见的封疆大吏夫人们,也趁此机会来混个脸熟。一时间,永和宫人员往来络绎不绝。

    城东四柳胡同里,乌拉那拉家也得了消息。当家夫人觉罗氏当即撂了茶盅,从炕上下来,急急忙忙就要开库房挑合适的礼物送进宫去。

    金银太俗,绸缎太寻常,药材容易犯忌讳,最后挑中一件上好的白玉如意,并一尊金丝楠木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还是费扬古祖上从龙入关,从明朝国库里得来的东西。

    觉罗氏叫人用喜庆的红绸细细包裹了,放在沉香木匣子里,却被女儿拦了。

    赐婚的圣旨一下,即便没有定下婚期,敏珠也是皇家的人了;坐卧起居都有宫里派来的嬷嬷伺候着,父母兄嫂来了,反而要在门口求见,请安问礼。敏珠就不太与他们朝夕相见,也是今天晚上才知道额娘这番动作,忙过来正房劝阻。

    “我们满人以洗三、满月、加冠三礼为最重,其余的还有逢五、逢十的大寿。如今不过是小叔子会喊人了,额娘就急急忙忙把这如意送出去,日后德妃娘娘的千秋,或是四爷的生辰,再拿什么送呢?”

    觉罗氏听了顿时心中懊悔:“是了,到底还没完婚,这礼送得太重,也叫人看轻了你。”

    敏珠便吩咐:“十四阿哥是老来子,自然是娘娘的心头肉。恰好咱们家开着两家南货铺子,便捡那北边少有的稀罕精巧的玩物,并我以前做的一两样针线活计送进去,也就罢了。”

    觉罗氏欣慰地点头,趁嬷嬷去用膳歇脚的时候揽了女儿在怀里:“我的儿,你有这份成算,额娘总算放心了。对了,那董鄂家的二格格如今过了门,将来论关系,就是你舅母了。你们虽然不方便走动,但是也别停了来往,日后若有事,也多个帮你说话儿的人。”

    敏珠依偎在额娘怀里,终于卸下老成的外表,露出小女孩活泼的笑容:“全凭额娘为我筹划了。”

    永和宫里,绣瑜接了乌拉那拉家的礼,不过是几件绞得极细的金丝编成的脚镯、项圈,并几件玩器。

    一顶虎头帽,针脚细腻,尾巴坠了黑珍珠,白狐皮里子,做面的蜀锦光华灿烂,还是选秀的时候,绣瑜赏的料子。

    她不由感慨:“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些。那两匹蜀锦,我就见她做了一身衣裳,只穿了两回;如今倒裁碎了,来做这些小玩意儿。”

    白嬷嬷笑道:“格格将来嫁进来是做长嫂,还是老实不计较才好。”

    绣瑜微微点头,只觉得近来事事顺心如意,只是挂心儿子罢了,便问道:“这是走了二十日了罢?算算日子,该出关,到翁牛特草原上了。”

    白嬷嬷尚未回答,她自己已经想痴了,魂儿早已飞出了紫禁城,往那塞外的千里旷野上去了。

    第77章

    此刻千里之外的翁牛特草原上,

    十万人的禁军铺展开来,从远处俯瞰,

    像一块铁青色的斑块横亘在一望无垠的草场上。前有开路侦查的先锋营,

    后有运粮护卫的辎重营,

    康熙明黄色的御帐如同一轮满月,被万千繁星簇拥在当中。

    日上中天,

    正值午后阳光最猛烈的时候,行军一整个上午,

    人困马乏的军队正在原地修养。士兵们就地坐卧,尽可能地节省着体力,希望早上那一块巴掌大的杂粮饼提供的能量晚一点耗尽,饥饿的感觉能够迟一点到来。

    苏培胜半推半哄地拖着胤禛,

    往御帐后头堆放杂物的空地上来,

    见左右无人,立马闪身进了一间低矮的营房,从怀里掏出个热乎的葱油饼来。

    黑暗中突然有人喝问:“谁?”

    胤禛下意识拔刀,

    金属碰撞间,双方都看清了彼此相似的装束,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三哥?”

    “老四。”胤祉先收了兵刃,没好气地坐在木箱子上,

    从小太监手上接了油纸包着的葱饼,一边就着水囊里的清水大快朵颐,

    一边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大英雄想通了?不跟自个儿过不去了?”

    出京前,两个阿哥设想的军旅生活或是“马作的卢,

    弓如霹雳”的英勇不凡,或是“黑云压城”的雄伟壮观,或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情万丈。

    早先没出关的时候,又有各自的舅舅在军中护着他们,衣食鞍马都照料得十分妥帖。更让他们生出“打仗也不过如此”念头。

    等到马蹄踏上草原,晋安跟随董鄂费扬古先行,沿路寻找水源,胤禛的日子陡然难过起来。

    新鲜感消退,而现实是,连准噶尔人的一根马毛都看不见;只有马不停蹄、昼夜不歇的行军,行军,再行军。烈日晒得人身上的皮都脱了几层,大腿内侧的皮肤磨出厚厚的茧子,身上的衣裳捂馊了都没处换洗。

    更要命的是,自打出了固北口,粮草供应就不再那么容易,康熙未雨绸缪,身先士卒,开始带领全军每日只食一餐,节约粮食。

    这可折腾坏了两个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小阿哥,好在康熙还是心疼儿子,他自己只食一餐,却让梁九功吩咐伙房的人,每天悄悄给两个儿子多塞些吃的,只是避着外人,免得动摇军心。

    平日里挑肥拣瘦、这不吃那不吃的胤祉头一次为个葱油饼掉了眼泪,红着眼睛把那个饼吃了,从此再苦再累都咬牙忍着,把身上的文人脾气改了个干净。

    他变化已经够大的了,岂料还有比他更硬气的。

    胤禛从头一天起,就根本不吃康熙安排的加餐。苏培胜一再苦劝,还险些挨了鞭子;连梁九功拐弯抹角的暗示也只得了他冷冰冰的一句“以身作则”。康熙知道了,赞许担忧之余,也暂时拿他没办法。

    苏培胜今儿祭出德妃给的法宝,用绣瑜亲笔手书的话告诫他“建功立业是小,保重身体,勿使父母挂心为大”,好容易才哄得他来了这里,却被三阿哥一通话抢白。

    胤禛倔劲儿又上来了,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掀帘子出去了。

    “哎哟,我的爷——”苏培胜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苦着脸再劝。胤禛却径直回了中军大营,开始抄写军中往来文书,转移注意力。

    苏培胜只得站在外头唉声叹气,脑袋上的头发都要抓秃了,也没想出办法来。军队很快又开拔了,好容易挨到金乌西沉,胤禛下马的时候明显身子晃了一下,更是叫苏培胜心惊胆战。

    他正一筹莫展,忽然听得传令兵远远来报:“董鄂将军回来了!”

    费扬古回来了,不仅可以见到晋安,大军的用水也有了着落。主仆二人心里都是一喜。胤禛赶紧带着苏培胜出了御前大营,往外围先锋营的军营去,却见梁九功侍立在营帐外,旁边还有几个浑身浴血、形容狼狈的士卒,看服饰,正是费扬古的亲兵、晋安的同僚。

    胤禛心里一紧。梁九功见了他主动打起帘子通报:“皇上,四阿哥求见。”

    “进来。”

    胤禛一掀帘子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绕过简易的白布屏风,却见床榻上卧着一个人,满身血污连样貌也看不清。随军的太医正匆忙地为他清理包扎。

    康熙亲自坐在榻前,神情凝重地查看他的伤情,解了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给皇阿玛请安。”

    “起磕。”康熙头也不回地叫了起,转向地上跪着的晋安,“你继续说。”

    晋安也是发辫散乱,干涸的鲜血在后背上凝结成块,脸上犹有泪痕,形容狼狈不堪。他拱手道:“微臣于八月十四日与将军在南周儿山附近分开,往东行进,两日后在百里外发现一处地上河,便记录位置疾驰返回。于八月十六日到达约定地点,等候两日,四处搜寻,最终于和尔图偏南八十里处,偶遇两位亲兵拼死护送将军而归。”

    “彼时将军已经中箭,两位亲兵亦身受重伤。所遇之敌,乃准噶尔铁骑千余人,为首之人乃是一头戴银盔的红衣女子,于二百步远处用火枪命中将军,后一路追杀,至和尔图边界方止。”

    红衣女子?胤禛心里砰砰直跳:“皇阿玛,是准格尔王妃阿奴,她没死!”

    康熙面沉如水:“阿奴出现在和尔图边界,噶尔丹恐怕早已南下直和尔图地区,逃出抚远大将军的包围圈了。来人,立刻召集众大臣至御帐议事!”

    他说着最后看了一眼费扬古:“命一百轻骑兵护送将军回归化城修养。”说着又扫了一眼晋安腰间的宝剑:“追虹,这剑跟了他三十年。”

    晋安眼眶一热,按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康熙已经伸手扶了他起来:“朕把先锋营交给你领着,好好把事情做下去。”

    “微臣遵旨。”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而去。

    安置了几个伤兵,晋安径自往马房来,提了桶水,对着月光清洗那剑鞘上的血污。桶里的水越洗越少,眼眶里的水却越洗越多,他终于忍不住捶地嘶嚎,掩面大哭起来。

    那声音就像受伤的狼的悲鸣,胤禛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晚上回去躺在硬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忘。头一次对军营这个地方产生出些不同的感受来,残忍铁血又不乏温情。

    他难得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苏培胜进来伺候的时候,脸上明显带着喜气。胤禛来不及盘问,就见晋安右手掀起帘子,左手托着个托盘进来了。盘上放着伙房烙的杂粮饼,难得的是一大碗热腾腾的酱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胤禛心虚地低了头。

    “给四爷请安,”晋安知道他好面子,忍住了眼中的笑意,平静地说,“前几天外头打的野狼,烤熟了风干做成的。天气热放不了多久,不知四爷可愿赏脸,尝尝微臣的手艺?”

    这样一说,胤禛才点了头,拔出匕首割了肉干,就着清水大口吞咽。

    吃了一顿大餐,胤禛终于卸下些许心防,解释道:“皇阿玛本是好意,可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只是......”

    只是他觉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子,哪怕康熙不要求,他也该自觉维护皇阿玛的禁令。如果连他都管不住嘴,怎么要求底下的士卒呢?

    他虽然生在皇家,被嬷嬷宫女捧着长大,却没有那些酸文假醋,对人一套对自己另一套,满嘴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假道学、纨绔子习气。

    他是“真道学”,严于待人,但也严于律己。这样的性子不可爱,但却可靠可敬。

    胤禛跟乌雅家的人长相并不相似,唯有这犯倔的时候,嘴唇翘起的弧度、微微拧着的眉毛、固执的眼神,都像足了绣瑜。

    晋安看得挂起微笑:“等四爷做了阿玛,就明白了。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抽空来关心您的身子,若因此延误了军机,岂不是因小失大?”

    晋安说着又勾起了另一桩心事,他观察着胤禛的神色小心开口:“不知皇上近日......龙体安康与否?”

    这话问得僭越,若是旁人听了只怕挨板子都不为过。胤禛心里咯噔一声:“八月十六的时候,皇阿玛曾经偶感风寒,是我和三哥侍的疾,已然痊愈。为军心稳固,旁人一概不知,舅舅如何得知此事?”

    晋安脸上豁然变色,苦笑道:“我如何能得知?昨夜皇上伸手扶我,手上热度惊人,痊愈只怕是安抚之言。大军出师未捷,这可如何是好?”

    胤禛脑子里轰的一下,一时没了主意。草原荒漠上缺医少药,连饮食也不能保证,若不退则皇阿玛性命危矣;若退,则士气大减。

    况且中路禁军一退,只剩裕亲王大军与恭亲王左路军抗击噶尔丹,包围圈出现个大口子,如何堵得住噶尔丹?此行大动干戈,岂不是要无功而返?

    第78章

    康熙亲征,

    三路大军加起来总人数超过三十万,比整个准格尔部的总人口还多。但真正困难的不是战而胜之,

    而是如何在这茫茫大草原上找到敌人。

    费扬古舍命换来的情报被提到最高等级的军政大会上讨论,

    佟国纲、明珠、索额图等重臣全部在坐,

    御帐里的灯火燃到了后半夜。

    康熙突然起身,用手撑着桌面沉声道:“传旨,

    令抚远大将军主力、恭亲王左路军速来和尔图与大军会和;再派人携了朕的亲笔信,前往噶尔丹军营,

    暂时稳住他,以待战机。散了吧,等裕亲王回来第一时间禀报朕。”

    才议论到一半,这样重大的军情为何如此草率决定?众大臣大惑不解,

    眸中流露出思索的光,

    缓缓依言散去。

    “皇上用盏茶吧。”梁九功忙捧了参茶上来,递笔研磨,裁纸铺平。

    康熙掩嘴低咳两声,

    闭闭眼调整了晕眩的视线,挽了袖子在纸上落下亲笔信,虚与委蛇地说“朕此行并非来剿,而是以武促和,

    意在两族修好”,又重提许嫁公主和亲一事,

    并赐给金银牛羊,意图麻痹噶尔丹。

    他一边笔走龙蛇,

    一边思考措辞,难免更费了些精神。写到一半定睛细看,却不太满意。盖因他久病不愈,腕力不足,笔迹轻浮变形。这样的亲笔信只怕不足以取信于噶尔丹。

    梁九功在旁边侍候,见他把那纸揉做一团,正要上前重新铺纸,却见康熙突然毫无征兆地直直往后倒去。

    “皇上!”梁九功不敢声张,忙扶了他在榻上睡下,唤了随军的顾太医前来诊脉,悄悄煎了药回来,却见四阿哥候在营房外面,一眼看见他手中的药碗。

    胤禛急切地迎上前去:“梁公公,皇阿玛可是身体不适?我想当面向皇阿玛问安。”

    梁九功手上端着药碗,百口莫辩左右为难,又担心他嚷嚷起来反而泄露了消息,只得放了他进帐。

    昏黄的烛光下,康熙幽幽转醒,脑子里依然是阵阵天旋地转,浑身虚软,眼冒金星,八月的天气闷在帐篷里,却遍体生寒。

    他下意识用手撑着床坐起,却从脑袋上掉下个凉凉的湿毛巾来。余光见床边有人,他只当是梁九功在身边伺候,便吩咐:“倒茶。”

    胤禛愣了一下,赶紧提壶倒水,捧着满满一杯茶过来,当着康熙的面用了一口,温度尚且合适,才送到他嘴边:“皇阿玛请用。”

    “怎么是你?”康熙看到袖口上的龙纹刺绣才发现是他。

    “儿臣撞见梁公公偷偷熬药,便过来瞧瞧。”胤禛说着红了眼眶,重重叩头道,“儿子不孝,皇阿玛病中还要为我操心。”

    这是说他先前不肯吃东西的事了,康熙闻言一笑,却又笑不出来,就着他的手慢慢饮尽了一杯茶,方才觉得好些了。

    胤禛又拿毛巾津了烧酒,替他擦拭额头,凉沁沁的倒还舒服。他又回禀道:“请皇阿玛除了上身的衣裳。”

    康熙卧在榻上,问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胤禛低头喃喃道:“儿子也不太清楚,但是六弟小时候生病发热,额娘常用烈酒反复擦拭其胸口、两腋,效果立竿见影,想来用在您身上也是一样的。”

    “这......”梁九功额上不由渗出一滴冷汗,治病的法子没有经过验证,怎么敢往皇帝身上使?

    这样的道理康熙如何不知?太医院的太医们开出来的方子,历来是不温不火的,治不了病,也死不了人,全因害怕药用猛了,皇帝有个万一,摘了他们的脑袋去。

    也只有胤禛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虽然谈不上术业有专攻,却是一腔正气,没那么多畏首畏尾的忌讳,肯全力一试,只盼着他好起来。

    康熙闭了眼,点头应允:“好,你来试试。”

    胤禛如言替他擦了身,片刻,梁九功端了凉好的药汤上来,胤禛亲口试药,服侍他喝下。康熙挣扎着就要起身,继续写那劝降书,奈何刚刚下地就猛的一阵晕眩。他扶着额头在塌边坐了一会,突然开口说:“老四,拿笔墨来,替朕写一封书信。”

    胤禛只当是寻常圣旨,他跟随康熙在中军大帐里,做的就是抄写往来文书、整理军务情报的工作,因此不以为意,很快在炕桌前提笔坐定。

    康熙缓缓道来:“圣谕厄鲁特蒙古准格尔部巴图尔珲台吉......”

    胤禛手腕一抖,白纸上溅上些墨点。巴图尔珲台吉,正是噶尔丹叛乱前,清廷赐予他的封号。

    康熙凝望他的目光深沉莫测:“你修习董书,八岁以前临摹的都是朕的字体。准噶尔人重武轻文,又不常与朕接触,七八分像足以蒙混过关。此信事关重大,送信之人将是乌雅晋安,你可敢下笔?”

    若这封信能够取信于噶尔丹,便能防止其再次逃遁,只需拖延五六日,等候前锋、左路大军齐聚,便可一举歼灭。否则便会错失战机,而且一旦代笔之事被噶尔丹识破,清廷使者必死无疑。

    胤禛顿时后背冷汗涔涔,手上一管狼毫重若千钧。他知道这是皇阿玛给他的考验,要说最熟悉皇阿玛字体的,满臣里有纳兰明珠,汉臣里有李光地,都是陪伴皇阿玛二十多年的老臣了,代笔仿写绝对要比他更稳妥。

    但是康熙一向乐于栽培儿子,不仅是能力,更是心智。千军万马、家国社稷系于一身,看他敢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胤禛挑亮了炕桌上的灯芯,在炕桌前挺直了腰板:“请皇阿玛口述旨意。”

    “好!”康熙倚在榻上,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信件内容。胤禛在如实记录的基础上稍加润色,晾干墨迹之后交给他过目。

    康熙只略略一瞟,便闭目点头:“用印吧。”

    梁九功捧上九龙升腾檀木嵌珠匣子,里面大红的衬布上放着一枚三寸见方的交龙纽碧玉玺。上好的碧玉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润油亮的光泽,像一位吐露着幽幽光华的美人。

    胤禛深吸口气,双手平举从匣中请出了这枚康熙御笔之宝,盖在了信纸一角。

    另一边,得到消息的裕亲王福全和大阿哥胤褆,披星戴月地往康熙驻地赶来。与此同时,康熙仍旧抱病带兵前行,两军于三日之后的八月二十三日在波罗屯相见。

    此时康熙已经因为带病疾驰,病情加重,高烧不退以致夜不能寐了。

    众大臣恐慌不已,本来以为只是一趟“军事旅行”,结果噶尔丹的面还没见上呢,要是皇帝先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仗就不用打了。

    纳兰明珠、李光地和佟国纲等重臣,议论纷纷,在康熙床前长跪不起,苦求他回銮调理修养。

    康熙决意御驾亲征,除了满族固有的好战血统,更是因为他自比唐宗宋祖,渴望像成吉思汗那样在马背上建功立业。

    如果因为小小风寒,致使整个大军无功而返,百年之后史书上留下的,就不是康熙皇帝的千古英名,而是笑柄了。

    何况密信送出之后,噶尔丹也借机打探清军虚实,双方探子使者往来频繁。康熙怕被噶尔丹看出端倪,直致重病昏迷都封锁消息,坚持不退。终于撑到了大阿哥回来这一天。

    在草原上被噶尔丹遛狗似的,戏弄了大半个月,又说要退兵?胤褆早窝了一肚子火,一身戎装就要往殿中闯。

    明珠却在半路截住了胤褆,只一句话就泼熄了他争强好胜的心:“建功立业的机会没了还能再有,可若皇上有个万一,太子继位顺理成章,大爷可要三思啊!”

    胤褆顿时汗如浆出,卸了兵刃铠甲跪在康熙床前,端茶倒水地伺候。

    康熙病中惊醒,陡然见长子二十多岁、做了阿玛的人了,痛哭着跪请他回銮,宁可不要战功、不要兵权,只要他养好身体。旁边老三老四两个小的,也跟着砰砰磕头。

    父子四人相对饮泣,康熙长叹一声,想到紫禁城里等着他回宫的老太后、妻妾儿女,终于收了那逞强的心,下旨:“挑选二千铁骑随朕回銮。老大,你上前来。”

    胤褆心里一跳,连忙膝行上前。

    康熙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凝视他的双眼,喘着气说:“胤褆听旨,朕把中路禁军交给你,你配合裕亲王、恭亲王,务必击溃噶尔丹,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胤褆不由大喜过望。他跟随福全在前锋军中,到底是副将,有功劳还得分给皇伯父一份,哪里比得上自己独领一军来得痛快?

    而且康熙所率领的是中央禁军,虽然兵力不多,但乃是由上三旗亲兵组成。自努尔哈赤建立女真国以来,上三旗的兵马就只听命于天子。这其中的意义可大了去了。

    他当即叩首道:“儿臣领旨。皇阿玛先行回京修养。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儿臣必定携噶尔丹首级,回京觐见!”

    第79章

    话分两头说,

    再说大军出征之后,皇太子处理全国政务、筹备粮草一应妥帖。虽然大阿哥占去了头功,

    但是到底他才是太子。胤礽也不会嫌弃自己将来继承的疆域太大,

    吃饱了撑的准备割让一部分给噶尔丹。

    所以太子这几个月可谓殚精竭虑,

    每日鸡鸣时分便起身处理政务,一直到月上枝头才回到毓庆宫歇息。饶是这样,

    每天等着他做主的事情,仍在案头积成小山,

    总也处理不完。

    头一件便是天气渐渐炎热,皇太后的病总也不见好。后宫的妃子吃斋念佛,除了拜关公、秦琼之外,又多奉了一尊药王孙思邈在殿里。

    第二件便是前线战事不顺,

    朝中人心浮动,

    有人打起了退堂鼓。太子在朝会上大发雷霆,引经据典驳斥众人:“准格尔区区边缘部落,不过借熟悉地形之便才能跟我朝大军周旋一二,

    何足为惧?再有不战言退、动摇军心之人,视同叛国。”

    为了体现自己的孝心与战胜噶尔丹的信心,太子宣布一切节日庆典照旧,大张旗鼓地庆祝了皇太后的寿辰,

    令百官出席宫宴献寿添福,规格甚至远超康熙在京之时。同时宣布十月份的秋闱与明年二月的春闱照常举行。

    一番姿态做得从容不迫,

    终于安了百官的心——有皇位要继承的储君都不怕打败仗,咱们这三瓜俩枣的家当还怕什么呢?于是百官各司其职,

    中枢权利机构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皇太子一腔热血尽数灌注在江山社稷、祖宗家业上,然而前线索额图不断送回来的密报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瞬间叫他从头凉到脚。

    皇阿玛夸赞大哥,说胤褆是“吾家千里驹”“有乃父之风”;老三老四侍奉在皇阿玛身边,皇阿玛作诗称“金戈铁马阵,帐中父子情”,感叹有两个儿子的陪伴,即便是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都能感觉到一丝温情。

    太子把那张纸条置于烛火上点燃了,随着字迹慢慢化作灰烬,好像连那建功立业的雄心也灰了一半似的,内心只剩下极度的酸楚和疲乏。

    永和宫,九月节蒸发糕,玩了一个上午,好容易看到自己亲手捏的小猫小狗上了蒸笼,两个格格早已困倦至极。

    绣瑜吩咐嬷嬷们抬了冰盆、拢了纱帐、放下竹帘,安置了姐妹俩歇晌。见九儿和瑚图玲阿头挨着头地睡着了,她才带着宫女们款款散了,只留两个乳母在屋里给格格扇扇子。

    正殿内室里仍是欢声笑语,却是宫女们在打发十三十四洗澡,两个人为了个木头鸭子争了起来,一个人攥着头,一个人拽着尾巴,谁都不肯放手。

    绣瑜被吵得满头包,一气之下,让宫女们放了满满一篮的鸭子在水面上,结果两个小子还是只抢原来那只,最后以十四趁嬷嬷不注意,一口咬在哥哥胳膊上告终。

    竹月走到窗沿底下,刚巧就见绣瑜把十四从水里捞起来,捏了一把小屁股,笑骂道:“牙还没长全呢,先学会咬人了!”又吩咐宫女:“再拿桶来,把两个阿哥分开洗。”

    竹月掩嘴笑了一回,转而吩咐小桂子:“殿里冰放得太多了些,十四阿哥受不住凉。你找人抬两盆出来。还有热水勤添着些,虽然是夏天,着凉也不是玩的。”

    小桂子领命而去,没多久就带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添了热水。

    绣瑜正看着两个孩子玩水,余光一瞥,却见其中一个瘦高个的小太监面生得很,便在心里留了意。

    那边十四已经穿了大红双龙抢珠肚兜,撅着屁股往额娘床上爬,迅速在里侧占据一个位置,揪着小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假装睡着了。

    绣瑜笑着上去挠挠他的小肚子:“十四该回房午睡了。”

    “痒。”十四扭着身子咯咯地笑起来,抱住了她的胳膊,“额娘睡,额娘睡。”

    “这小子,跟个姑娘似的,比两个姐姐小的时候都要粘人。”绣瑜半真半假地嫌弃着,又把他按在怀里揉搓一番,才叫睡下;余光掠过墙角,却见那边十三扶着柱子站着,巴巴地看她。

    绣瑜就冲他招了招手,笑道:“胤祥也来,跟额娘一块歇晌。”

    “是。”胤祥响亮地应了。绣瑜也亲手替他除了外裳,散了发辫,抱上床去。十四见了,不高兴地嘟嘟嘴,翻了个身双手双脚伸展,呈大字形占据尽可能多的位置,排挤讨厌的十三。

    遗憾的是,他现在仍不满两岁,小胳膊小腿不伸是个短,伸开还是个短。胤祥毫无察觉地挨着弟弟和额娘一觉好梦。

    绣瑜午睡起来用了盏茶,就问起那小太监的事:“几时永和宫多了这么个人?”

    竹月说:“今年天气热,咱们宫里小茶房的刘太监、管花木的小李子,后殿洒扫的小宫女芳儿都病了;内务府怕出役症,全叫挪出去修养,然后又拨了几个新人过来。”

    绣瑜因问:“新人都是什么来路,可查清楚了?”

    竹月说:“眼下看着都还好,来历清清白白的。”

    绣瑜略一思索:“那就先叫他们在外头做粗活,另外小桂子带了银子药材去役人所打点一番,别宫的人咱们管不着,永和宫的人不能出去就没了着落。”

    三伏的时候她人在畅春园,永和宫又没有主子,内务府为何不等她回来,急急忙忙就补了人?

    此刻阿哥所里,胤祚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怀里的小吉祥。然而小吉祥丝毫没有体会到主人的愁绪,它呜呜地叫着,探头探脑地想要爬上桌去吃满桌的美味佳肴。

    胤祚舀了一勺子水晶鸡喂给它,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傻狗,就知道吃,一点都不随主人。”

    然而傻狗吃完了鸡又抬着亮晶晶地眼睛看他,胤祚很快又屈服在它湿漉漉的眼神中,又捡了块糖醋排骨喂给它。

    胤禛走之前把屋里的两只狗、廊沿底下的鹦鹉和两只喂得肥嘟嘟的仓鼠全都托付给了他。可惜这些小东西只在搬家的前三天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新鲜劲儿一过,胤祚就开始闷闷不乐起来。

    一方面因为自己形单影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前线战事不顺,军队每日行进数十里,十分辛苦,他为四哥和皇阿玛忧心不已。

    好在他并没有郁闷多久,魏小宝进来通报:“爷,九爷十爷来了。”

    康熙这次出征带走了大点的三个皇子,但是无逸斋里上课的总人数并没有减少。老九老十也到了入学的年龄,这两个小霸王,一娇气一蛮横。康熙不在,整个上书房的师傅都治不住他们俩。

    太子没空管教两个奶娃娃,就把他们打包丢给大点的老五老六,美其名曰让他们指点弟弟的算学。

    胤祺连汉话都说得不利索,何况西洋算学?只待了两天就告病不来,就剩下胤祚一人应付俩。好在仰仗四哥的余威,老九老十在他面前还算收敛。相处时间长了,两个小的惊讶地发现原来六哥也是“同道中人”,比他们会学会玩更会装正经,瞬间拜倒在胤祚的马蹄袖下。

    这不,遇到事情两个小的就期期艾艾地开口找六哥帮忙了。

    “出宫看社火?”胤祚哭笑不得,“你们堂舅舅表舅舅两姨舅舅,一大堆亲戚在宫里做侍卫,只管跟娘娘们撒撒娇不就行了?”

    从两个小阿哥脸红的速度来看,他们肯定早就撒泼打滚地求过了。果然,胤禟瘪瘪嘴:“郭络罗家的人大都跟皇阿玛出征,剩下的恰好调走了。”

    胤祚不以为意:“那是你额娘哄你呢,哪那么凑巧?”

    “真的真的,我亲自去看过了,同班的侍卫都说他们调走了,”胤禟生怕他不答应,急得直跺脚,“不信你问老十,老十的舅家也都调走了。”

    “嗯嗯。”胤俄拼命点头,还瞪圆了真诚的大眼睛增加可信度。

    胤祚撸狗的手顿了一下。这就奇怪了,郭络罗家势力平平也就罢了,老十的舅家钮祜禄氏一族人丁兴旺,在宫里做御前侍卫的少说也有小二十人吧。怎能同时调走?

    胤祚当即撇下两个小的,想去回额娘。结果还未起身,就见魏小宝连滚带爬地扑进来,叩头道:“爷,不好了。前线八百里加急,皇上病重,现在正在鹰庄修养。太子命您和五爷七爷立刻收拾行装,随他前往探视。”

    胤祚猛地站起身来:“皇阿玛怎么会突然病危?前线战局如何了?”

    “来不及解释了。”门口有人朗声道,却是绣瑜带着一众宫女进来,众人七手八脚开了柜子,开始给胤祚收拾行李。

    绣瑜则拉了儿子到内间,替他整整衣领袍角,嘱咐道:“你还小呢,叫你去只是给你皇阿玛侍疾,尽为人子的孝心而已。战局、胜负、功过都与你无关,去了鹰庄记得少说多看,什么都别打听,跟你四哥商量着行事。”

    胤祚下意识咬了嘴唇,拧着眉毛,颤声道:“可是皇阿玛生病,竟然千里迢迢紧急召了太子去,莫非......”莫非病得不轻,是去送行的吗?想到康熙平日里对他的好,胤祚顿时红了眼睛,一头扎在母亲怀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古代通信欠发达,传回来的消息支离破碎。饶是绣瑜知道此行平安无事,但是夫君长子亲弟,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都在战场上不知音讯,她抱着儿子也掉了两滴眼泪。

    同样泪流满面的人还有皇太子。胤礽在奉先殿长跪不起,祈求祖宗保佑康熙平安。与此同时将太医院药库里的珍贵药材搜刮一空,匆匆点了最好的御医随行,顶着秋老虎的余威一路驰行,不到人困马乏不驻马休息;即便偶尔下马,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出京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太子就熬得脸庞凹陷,嘴角边冒出两个青疙瘩,疼得食不下咽。

    随行的詹士府少詹士、太子的嫡系汤斌见了,忍不住劝道:“微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其实晚些去,说不定更好。”

    太医院能者众多,雪莲虫草人参样样齐备,如果早早赶到,万一真把皇帝给医活了呢?太子岂不是又要多等许多年?

    胤礽正被勾起过往父子间的种种温情回忆,闻言不由大怒:“如此悖逆之言,孤不想再听第二次。”

    汤斌双膝落地,叩首泣道:“殿下三思啊,秦有扶苏,唐有建成。大阿哥眼见要立下大功......”

    胤祚胤佑夜里睡不着,相携在营地走动,没想到却听到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胤佑想走,却被胤祚死死拖住,蹲下来细细一听,却听见太子掀了营帐里的家什,木板翻滚破碎的声音之后,是鞭子入肉的刷刷声。太子冷了声音:“滚吧,念在你侍奉多年的份上,孤准你高老还乡。”

    汤斌垂头丧气地出来。

    胤祚长舒一口气,心里稍感安慰,二哥终归还知道为人臣、人子的本分。他这才回营睡了个好觉。

    太子披星戴月,昼夜兼程。然而比他更早到达鹰庄的,是前线的捷报。

    八月二十九日,清军统帅福全率军在乌兰布通大破准噶尔军,将噶尔丹精心布置的用三万头骆驼绑缚而成的“驼城”从中截断,从而大破敌军,缴获无数。噶尔丹逃亡的时候,身边仅余数百骑人马。

    康熙于病中惊坐而起,喜极而泣。

    太子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帐门口,就听见康熙朗声大笑:“来人,备酒肉。用天子所用的明黄食器分装牛肉,送往前线,赐给裕亲王、恭亲王和大阿哥。”

    第80章

    第一晚,

    太子当仁不让地守在康熙床前,打发了几个年幼的弟弟去休息,

    他独自望着病中的父亲心头滋味莫辩。

    胤禛晚上在灯下看书,

    特意嘱咐苏培胜别关门,

    果然胤祚在康熙床前守到酉时末就带着小太监过来,笑道:“夜不闭户,

    四哥久等了。”他说着先缠上去撒了一回娇,才叫魏小宝把手上的包袱放桌上:“瞧瞧吧,

    都是额娘给你的。最多不过一月就要回京了,还费这些功夫。”

    胤禛就在桌边翻看起来。包袱里整整齐齐的三套秋衣鞋袜,俱是额娘的针线;七八个手制的香囊,针脚有粗有细,

    上面的图案也换了简单些的竹叶、小鸟;调配的各类药品都用瓷盒严严实实地封着,

    套着永和宫的封条;几样酱菜用小瓦罐子装着,贴着红签子。

    一封书信上用熟悉的字体写着“四阿哥亲启”,朱漆的封是个小小的猫爪。唯有最后两样,

    一把藏银小匕和一张满是黑墨手印的白纸不知何意。胤禛就拆了书信,白纸黑字,正是绣瑜的笔迹。

    书信很长,先叙述了他走后永和宫的一些趣事,

    然后叮嘱道:“......你皇阿玛历经大劫大难,心智坚定非常人能及,

    绝不会被区区寒症打倒。你们年纪尚小,切勿争功出风头,

    妄言军政大事;只管一心孝顺皇上,保重自身。衣裳带得不多,勤加减着些;香囊是你两个妹妹做的,尚可一玩;匕首是胤祥送给四哥的,最后一张是小十四的‘即兴之作’,寥做一笑。望照看老六,平安归来。”

    满语是表音文字,看到“尚可一玩”、“廖做一笑”的评语,耳畔仿佛听到额娘的轻声笑语,胤禛顿觉有趣,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宫人抬了锅子上来,他才折了信纸叹道:“额娘真是料事如神,皇阿玛病情虽重,但却不险,大清且乱不了呢。”

    胤祚正摆弄着胤禛扣下的各类战争纪念品,挥挥前锋营的令旗,时不时拨弄一下弓弦,抬起厢金火铳瞄准桌上滚沸了的锅子,口里发出“砰”的声音:“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额娘了。可叹太子身边那群狗屁谋臣,还比不上一个深宫女子。”说着就把汤斌挑拨太子之事说与胤禛听。

    胤禛冷了脸,久久沉默不语,半晌才低低地说:“赵匡胤能‘黄袍加身’是因为周恭帝七岁继位,主弱臣强。可咱们皇阿玛是什么人?上一个觉得他年幼好欺的人是吴三桂,再上一个是鳌拜。二哥且翻不出皇阿玛的手心呢!”

    “英雄所见略同,”胤祚笑着给哥哥夹了一块白萝卜在碗里,问道,“打仗好玩吗?”

    胤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好玩,好玩死了。”

    “咳咳。”苏培胜清了清嗓子,一边添酒布菜,一边云山雾罩地说着那些英雄事迹。如何杀敌啦,如何寻路,路遇野狼,一会天降大雨一会又起了几人高的沙浪等等。

    胤祚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久别重逢又是在军营这样豪气冲天的地方,兄弟俩喝了几杯烧酒。结果用完膳漱口净手的功夫,胤祚回头就见哥哥趴在膳桌上睡着了,烛光照得他的脸庞微微凹陷。

    胤禛平日里虽然量浅,也不至于被三杯白酒放倒。打仗好玩吗?只怕未必。胤祚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扶了他,往床上睡了。

    前线大胜的消息将康熙心头郁积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见了几个儿子,太子自不必说,是他病中最思念的儿子;其余的老五忠厚,老六伶俐,老七纯良,久未见面,哪个都叫康熙好一阵稀罕,比什么良医仙药都要管用。

    胤佑头一次被皇阿玛这样关注,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胤祺又是个笨嘴拙舌锥子扎不出一声响来的。好在胤祚素来主意多,又不藏私。他来头一日就从侍卫口中,把鹰庄周围的大小山头摸了个遍,这天清早就邀了两个兄弟往山上采了许多野生山桔,混合粗粮熬了粥,奉到康熙面前。

    梁九功差点摔了手中的浮尘。宫里虽然不准议论主子的口味偏好,可御前伺候的人,谁不知道皇上长了个满族传统舌头——喜欢甜食,吃不得酸。

    那酸桔熬的粥,康熙只闻一下便笑着搁了碗,口头褒奖儿子们:“你们有心了,今儿兵部送来一批上好的御马,你们一人挑一匹去吧。”

    岂料胤祚谢了恩,却固执地待在帐子里不肯走:“儿子服侍皇阿玛用完膳再去不迟。”又说:“太医说山桔清肺降火,消气宁神,治发热是最好不过了。就是关外水土不好,这桔子酸了点,儿子还备了蜜饯。”

    说着叫魏小宝捧上一个白瓷彩绘小盅来,那盅做成个猴儿抱着大蟠桃的样子,桃子内部掏空,盛着满满的葡萄干、杏脯,颇有童趣,一看就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康熙皱眉道:“你当朕是三岁小儿吗?”

    胤祚这回却较真起来了:“您似乎不爱食酸,额娘说病人就如同小孩儿一般,妹妹们经常拿了蜜饯哄皇太后吃药......”

    康熙顿时微微拔高声音:“胡说,良药苦口的道理,朕岂能不懂?你尿裤子、光屁股的时候朕都见过,朕还要你哄?”

    “万,万岁爷......大臣们来了。”梁九功忍笑打断了他的话,一般康熙跟皇子说话的时候,他是不敢进来打扰的。可这别馆的墙薄得很,咳嗽一声外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万岁爷的龙脸可往哪儿搁。

    胤祚低着头拄在原地,一副你不吃我就不走了的样子。胤祺胤佑吓傻了,下意识跟着他行事。

    康熙微微叹气:“好的不学,犟起来倒随了你四哥。”说到底还是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把那粥喝了。

    回到关内,每日七八个太医轮流诊脉,又有了几个活泼的小儿子整日在御前闹着,康熙的病很快就有了起色,才三日的功夫就能批衣起身处理军政了。

    这天清晨早起的时候,康熙突然觉得身上又重新有了力气,兴致勃勃地要出去走走。梁九功忙上来劝住了:“清晨寒气重,皇上不心疼自个儿,也该心疼心疼几个阿哥。”

    康熙闻言一笑:“也罢,到窗户边瞧瞧便是。”

    早有人卷起了窗户上的毛毡子,康熙往外一望,只见雨后初晴,入目皆是清新翠绿的颜色,御帐旁的空地上竖起了个怪模怪样的木桩子,约莫一丈高,正有侍卫爬上去,端了满满一海碗水下来。

    康熙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梁九功躬身笑道:“太医们收集无根水给皇上煎药,昨儿五爷六爷经过,就叫搭个台子把水碗放高些,免得溅了尘土在里头。哎哟哟,不是奴才说嘴,这样的细致体贴......”

    他边说边观察着皇帝的表情,果然见康熙轻笑着摇头:“无知稚儿,无根水名为无根,可世间之物又哪能真的纤尘不染呢?”

    话虽如此,他嘴角的笑容却不由自主地扩大了,但是这笑只持续了一瞬间,又忽的回落。康熙眼中染上一点阴霾,突然问道:“这些天太子在做什么?怎的不见?”

    梁九功心里突地一跳,赶紧回答:“八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太子爷守了您一整夜,只是您昏睡着不知道。”

    康熙的表情缓和几分,迅速给心爱的儿子找好了理由:“保成一路奔波,别是过了病气给他了。走,陪朕去看看。”

    鹰庄别馆房舍狭小,太子的院子就在正院边上,不过一射之地。康熙抱病前来,远远地就听见嬉笑声,转过月亮门一看,却是一众奴才躲在院子闲聊,见了他,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磕头请安。

    康熙沉声道:“太子呢?”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