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一众奴才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好半晌才有人磕头道:“昨儿,昨儿太子爷稍有不适,太,太医叫歇着,还未起。”

    康熙冷冷一瞥,亲自动手掀了正房的帘子,浓重的百合香味道扑面而来,然而还是压不住空气中那一丝酒气。

    秋老虎的天气里,康熙的心却像突然坠入了数九寒冬,他放了帘子,只淡淡地说:“既病了就叫他好好歇息吧。”

    太子多日未曾出现在御帐侍疾,胤祚几个心里也好奇得跟猫爪子挠似的,然而三哥四哥都是一脸讳莫如深,没人敢提起这个问题。

    直到几天之后,前线战报再次传来。噶尔丹诈降,裕亲王中计让大军原地停留了两日,耽误了宝贵的战机。大阿哥气急败坏,不惜违抗军令,强行追击,但终究让噶尔丹跑了。

    与此同时,康熙的亲舅舅佟国纲在乌兰布通之战中,被火器所伤,于两日后不治身亡。

    这两个消息无疑都给本次大捷蒙上一层阴影,康熙得知消息长叹三声,下旨回銮。

    从真正出师到回銮,不过数月功夫,有的东西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别的不说,先说胤禛以为自己此番随驾,不说建功立业,但是也有颇多心得,从城门隐隐在望的时候,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永和宫,与额娘分享。

    结果回宫第一天,康熙先把他召进了南书房讨论此次战争得失。第二天一大早他再想往永和宫去的时候,胤祚却追了上来,尴尬地找些“今天天气真好,不如我们带小吉祥去御花园散步吧”之类的由头,百般拖延阻挠。

    胤禛只当他习惯性抽风,本想不予理会,结果永和宫的宫女嬷嬷们看他的眼神也透着古怪。站在正殿门口,宫女通报了一声,有人从里面打起帘子,他下意识就要抬脚跨过门槛,没想到却是白嬷嬷出来传了话:“娘娘身体不适,不能见您,四爷请回吧。”

    胤禛急道:“额娘病了?那我更该进去问安才是,请嬷嬷为我通传。”

    “咳咳咳。”胤祚一个劲儿地扯着脖子咳嗽。

    胤禛终于觉出些不对来,额娘若真病了,这些宫女脸上的神情不会如此放松。他顿时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苏培胜。

    苏培胜脖子一缩,抖得像只发了鸡瘟的鸡,自觉大祸临头,小命休矣。

    第81章

    “六爷,

    尝尝这个白玉莲子羹,这是今年最后一茬莲子了,

    奴才记得四爷爱吃这个,

    要不要送些过去?”

    “四爷的狗和鹦鹉还养在咱们屋里呢,

    是不是送回去?”

    “八月里您得的两个面人儿,说了要留一个给四爷......”

    魏小宝进来了两三趟,

    叽叽咕咕个没完,胤祚终于从书堆里抬起了头,

    不悦地抬头打量他:“得了吧,你那点小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你跟苏培胜倒成了兄弟了。”

    魏小宝讪笑道:“奴才这还不是随了您吗?您跟四爷就像那天上的太阳,奴才们就是那地上的葵花,

    都是向着太阳转的。”

    “就属你会扯淡。走吧。”胤祚搁了笔,

    带着他绕过穿堂和后罩房,从后门出去,进了四阿哥的院子,

    果然见苏培胜头上顶了个水盆,跪在正房门外的廊檐底下。他见了胤祚苦着脸,可怜兮兮地说:“给六爷请安。”

    回来之前四阿哥千叮万嘱,要他报喜不报忧,

    不许把那些辛苦的事说出来叫德妃忧心。可德主子是什么人?

    那就好比法华寺山崖上八丈高的观世音菩萨,俯视众生,

    人世间什么鸡零狗碎的,都瞒不过她。去年十二格格身边有个奶嬷嬷偷格格的首饰,

    拿出去熔了银子。众人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把东西送出宫去的,还是德主子一口道破:“她有个同乡,认了干哥哥的,现领着宫里运水的差事。”桂总管带人去一搜,果然人赃并获。

    苏培胜编了一路的谎话,只被她喝茶的间隙拿眼睛那么一扫,就再也说不下去,竹筒倒豆子般,把胤禛被三阿哥拿话一激,不吃东西的事情全抖了出来,末了叩头道:“奴才没照顾好四爷,罪该万死。”

    岂料德主子没怪他,倒怪上了四阿哥。主子之间置气,真是比挨板子还煎熬。

    屋里,胤祚已经拖了别别扭扭的哥哥出来:“额娘也是心疼你,撒撒娇求求饶就完了的事情,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胤禛茫然地被他拽住衣袖,不知从何说起。他一向相信“道由心证”,对的就是对的,错了就该认罚,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战场上军纪如山哪顾得了那么多?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胤祚听了不由扶额:“想那么多干嘛?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我保证额娘现在也后悔着呢。四哥,你就信弟弟一回吧,走走走。”说着紧赶慢赶地拖着他来了永和宫。

    特意没走正门,而是从角门溜进了后殿,绕过两边抄手游廊,躲在月亮门后边,胤祚从袖子里掏出个训狗的哨子放在嘴里吹了三声,墙那边回以两声短促的哨音,瑚图玲阿探出头来煞有届事地冲他们点点头:“来得正好,额娘在午睡,我的龙须糖呢?”

    胤祚从怀里掏出个什锦小盒塞到妹妹手里,现用了一句才从书上学来的买卖行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胤禛顿时抬手扶额,觉得自己真是傻了才会信他。

    兄妹三人汇合,悄悄往正殿去。九儿早已候在了那里,见了他们抿嘴一笑,进殿拉了拉竹月的袖子:“姑姑,我有个金鱼眼睛老绣不好,你帮我瞧瞧吧——”

    竹月不疑有他,看了一眼熟睡的绣瑜,放下帐子随她去了。

    瑚图玲阿又往东暖阁去,不知她做了什么,没多久屋里就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白嬷嬷以为十三十四又闹起来了,怕打扰绣瑜睡觉,忙起身查看。

    就留了两个小宫女在门口伺候,她们哪敢拦着两个阿哥,只犹豫着说了一句“娘娘在歇晌”,胤祚把眼睛一瞪,就唬得她们乖乖打起帘子。

    绣瑜迷瞪着眼睛起身要茶,咽下一口才发现捧着茶碗的手指劲瘦有力,指尖上曾经因为练字长了薄薄的茧子。皇子们的手都要柔软漂亮,不能有茧子,才符合天家气派,这还是她拿小银锉子给一点点磨掉的。

    胤禛一言不发地跪在她床头,母子俩相对无言,半晌绣瑜终于长叹一声,抬手细细地抚摩着他的脖颈:“三阿哥那张嘴向来不饶人,老六落水那回算一次,这回又算一次,你自己数数,已经是第几次被他一句话激得改变初衷了?”

    胤禛终于恍然大悟,一下子涨红了脸。

    “你爱面子,本来也不是坏事。但是岂不闻古人云,强极则辱,过刚易折?受几句风凉话,真的就比饿肚子还难受吗?人活一世,哪能没有低头的时候?刘备还卖过草鞋,朱元璋还做过和尚呢,难不成为了旁人的几个白眼,就要活活饿死吗?”

    绣瑜说着渐渐疾言厉色起来:“你在外头逞英雄,怎么就不为家里的母亲,为你未过门的福晋,为底下的弟弟妹妹想想?”

    胤禛本来已经窘迫到了极点,谁知木窗的扣子突然啪嗒一声,窗外人影晃动,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慌乱声音,不知是谁喊了声“快走”,终于一切归于寂静。

    严肃的气氛被破坏得一干二净,绣瑜强忍着笑继续说下去:“当然,额娘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大老远才回来,额娘不该头一日就给你脸色看。快起来,叫我看看长高些没有。”

    心情由窘迫转为害羞,胤禛脸上更烫了些。绣瑜把他扶起来揉揉膝盖,推到内室,用粉白的染料在柱子上画下一道印子来,食指和拇指张开一卡,笑道:“果然长高了好些。再有二三年,就该比额娘高了。”

    胤禛崩溃地看她提笔在柱子上落下蝇头大小的字迹“胤禛,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十七,年十二”,生怕这根柱子会像胤祚小时候的黑历史那样,被额娘藏之后世,展示给他将来的福晋甚至儿孙——看,你阿玛也曾这么矮过呢。

    然而海水不可斗量,绣瑜的理想岂是他能预料到的?她现在正恶趣味地幻想,这根记录了兄弟俩身高的柱子放在三百年后能评上几级文物?络绎不绝的游人会在这下面拍照留念并感叹——啊,皇帝也曾这么矮过呢。

    这么想着她不由露出了恶趣味的笑容。

    不多时,那三个“肇事逃逸”的猴儿也被嬷嬷们逮了回来,胤祚见额娘在给四哥量身,理所当然地过去靠着柱子站定了:“我也要量。”

    “有样学样,量来量去也不见长。”绣瑜半真伴假地嫌弃着,还是拿尺子蘸了颜料在柱子上印下一道来,同样提笔写上日期。

    “我帮妹妹量!”九儿画好之后,伸着手从绣瑜手里要了尺子去。她只比瑚图玲阿高了小半个头,瑚图玲阿头上还盘着辫子,九儿踮着脚尖试了几回都看不到她的头顶,沮丧得直皱眉:“妹妹长得好快,要比我高了。”

    胤禛闻言笑着过去托了她,九儿回头一笑,转而呵道:“别动,不许踮脚!”

    瑚图玲阿嘟嘟嘴,登时落下去一截。

    “这姐俩,离不得又合不得。”绣瑜看得一笑,恰好乳母抱了刚睡醒的十三十四上来,竹月因笑道:“更合不得的上来了。”

    绣瑜就叫十三也量去:“叫人拓下来,也给章佳贵人瞧瞧。”说着看向如今只有小腿高的十四,笑道:“给十四挑个显眼的地方做记号,免得桌椅板凳一挡,就看不见了。”

    屋子里笑声一片。十四拽着额娘的裙角,似乎听懂了大家是在笑他,所以竹月要抱他去空着的那面墙边做记号的时候,十四仰头看着她,很有骨气地要求道:“跟哥哥们一起。”

    竹月不由为难,那柱子一面嵌在墙里,刚好只有三面给了四、六、十三。竹月就哄他:“十四阿哥跟姐姐们一起好不好呀?”

    十四转头看看胤祥,坚定地摇头:“十四跟哥哥一起。”他想表示自己很认真很严肃的时候,就会板起脸自称十四。殊不知周围的嬷嬷们都在心里笑得直打滚儿。

    竹月无法只得忍笑来问绣瑜。于是康熙晚上来永和宫的时候,就被展示了那同一面柱子上,一高一矮两道不同颜色的线。

    他也跟着抚须大笑了一回,赞道:“这个法子好。”片刻,又看到另一面墙上,胤祚的身高从康熙二十年一路浮高到现在,不禁又生了许多感慨:“眨眼间老六都十岁了。”

    “惠姐姐的长孙女都快两岁了。”绣瑜看他黑瘦了许多的面庞,忍不住提起往事,“臣妾还记得您曾经说过,平定了准噶尔就可稍许卸下些担子,还说要怎么收拾园子......”

    “砰——”她话说到一半,康熙突然撂了手中的杯盏,脸上郁气凝结,明显有不虞之色。

    绣瑜不由吓了一跳。康熙对后宫女眷一向温和,就是底下那些答应贵人偶尔有言语不谨慎的时候,也很少当场翻脸,何况是对她。

    她猛地记起,当时康熙说这话的前提是“把江山交到太子手中”。可如今,打从鹰庄回来,父子俩好像隐隐有了心结,康熙回宫三日都没有召太子到乾清宫用膳。要知道,以往他从外地回来,头一个见的就是皇太子,父子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经常点灯熬油聊到半夜。

    太子好也罢,不好也罢,都是她们这些庶母插不上嘴的。

    绣瑜只得装作毫无察觉,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臣妾也盼着您轻松些好保养身子。可惜,还是叫噶尔丹那个叛徒逃了。后宫里传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臣妾倒奇怪裕亲王怎么这样糊涂,误中诈降之计,这可不像王爷以往的作风。”

    第82章

    绣瑜之所以有此问,

    是因为大军主力尚未归来,裕亲王、恭亲王和大阿哥都才刚刚入关。朝中却突然传出似真似假的传言,

    说两位王爷的本意是将计就计,

    佯装信了噶尔丹的诈降之计,

    大军暂缓追击;却派出精兵在其逃亡必经之路上设伏,以求全歼准噶尔残部。

    岂料大阿哥这个愣头青一听要停止追击、接受投降,

    顿时大为光火。他瞒着裕亲王抗命调兵,指挥禁军继续追击,

    最终打草惊蛇,放走了噶尔丹。

    而之前的战报上说的却是“裕亲王怯战,大阿哥果断出击,然而回天乏术”。

    这两个版本之间的差距可大了去了。若按战报上的内容来讲,

    大阿哥是英明果断的统帅,

    只是运气差了点,被自家叔伯拖了后腿;如果按传言来讲,大阿哥就是鲁莽愚蠢,

    不尊军令延误战机,不仅无功反而有过了。

    裕亲王人虽然还在关外,但是书信早已到了京中福晋手上。西鲁特氏趁康熙还未回京,先进宫到皇太后处哭了一回:“王爷偌大年纪了,

    我原说让他推辞让贤,他偏要逞强,

    说什么鞠躬尽瘁报答皇恩。如今御史言官人人喊打,这可如何是好?”

    西鲁特氏做了爱新觉罗家二十年的媳妇,

    素来孝顺伶俐。见她哭得伤心,皇太后也跟着连连叹气,心疼儿子老远辛苦一场,还落一身不是。可她一向是不管事的,也不懂怎么跟康熙求情。

    裕亲王夫妇平日里为人忠厚老实,从不拿捏人,跟西鲁特氏交好的六宫妃嫔不在少数。然而锅只有一个,不是裕亲王背,就是大阿哥背。惠妃可是跟她们住在一个廊檐底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个当口上,谁要给裕亲王说了话,日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算计呢!众妃只好告病不见。

    况且这事儿本来也是有理说不清的。西鲁特氏坐在永和宫的西间炕上,收了眼泪,捏着帕子恨恨道:“如今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说来这事还是王爷糊涂。他跟恭亲王商量定了要将计就计,因怕走漏消息,除了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两个心腹谋臣,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王府里的谋臣形同家奴,他们的证言只怕难以取信于言官。”绣瑜不由为难,“旁人也就罢了,大阿哥是一军统帅,怎么连他也不知会一声?”

    三路部队联合作战,居然在一路大军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定了追捕噶尔丹的计谋,这说出去谁信呐?恭亲王虽然可以作证,但伯父叔父两个联合起来指证大侄儿,未免不好看。

    西鲁特氏苦笑道:“大阿哥鲁莽好胜,多次跟王爷请战要做先锋官。王爷怕他知道了,要亲自领兵设伏,万一有个好歹不好跟皇上交代,所以干脆连他一起瞒着。”

    绣瑜顿时扶额,这就是阴差阳错,脑电波不在一个频段上的悲惨后果了。

    西鲁特氏如此诚恳地坦言相告,绣瑜只得脸色凝重地点头:“我与姐姐相交已久,家中弟妹都多蒙王爷照料,我必定尽力一试。”

    西鲁特氏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就要行礼:“多谢娘娘。”

    绣瑜忙搀了她,两人重新坐定。西鲁特氏才急道:“可是惠妃那边岂会轻易就范?如今明面上大阿哥占着理,真要到朝堂上论个谁对谁错,我们哪里论得过明珠?”

    绣瑜灵机一动:“那姐姐不如退一步。王爷的‘将计就计’证据不足,与其强行跟大阿哥互相指责,让朝野议论纷纷,让皇上为难,不如明面上老实认罪。罚奉去职都是小事,将来风头过了,皇上一句话就能复职。舍了面子,只要爵位还在,就能保全王府的根基。”

    毕竟是关乎子女未来前程的事,西鲁特氏不禁面色凝重,她低头思考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艰难地点头:“旁人怎么看王爷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只要皇上知道王爷的苦衷,这恶名我们背了。”

    回放结束。

    康熙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态度过于严肃了些,他靠在秋香色金钱莽引枕上,笑着指责道:“说来真是没了王法了,你叫老六送了那些东西到鹰庄给老四,怎么没有朕的?”

    绣瑜不由目瞪口呆,这还是皇帝吗?怎么那么像无赖呢?因为知道康熙高寿,她确实记挂胤禛和晋安更多一些,如今被对方一口道破,不由心虚:“您身上的万字锦观音护符,不就是臣妾做的吗?况且贵妃她们都不曾向鹰庄送东西,单臣妾送,不是惹人笑话吗?”

    说到其他妃嫔和雨露均沾这个话题,就轮到康熙不自在了,他轻咳一声回归了正题:“皇嫂到你跟前求情了?”

    裕亲王府跟永和宫关系匪浅人尽皆知,绣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拿了个美人拳在他腿上敲着,语气轻快地说:“都是些妇人之间的软和话,无非是王爷年纪大了之类上不得台面的理由。臣妾觉得皇嫂还是识大体的,知道王爷犯下大错,皇上为了平息前朝物议不得不罚。”

    康熙不由失笑:“有你这么给人求情的吗?你怎么不提最近大阿哥莽撞误事的传言?”

    绣瑜奇道:“传言多半是假非真,臣妾原本不信。可皇上这么一说,这传言竟有几分可信之处?”

    康熙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哪是原本不信,分明是等着朕说出口呢。”他没有过多纠缠,反而闭了眼睛颓然长叹:“知子莫若父。”

    “可惜,可惜!时也,运也!”

    其实自从他上了草原就染病,康熙差点以为自己成了大清的罪人,最后裕亲王在他回銮的情况下,能够稳定军心,战而胜之,已经让康熙十分宽慰了。

    然而胤褆也是他重视的儿子,这次出征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只是年轻人稍微莽撞了些,也是那噶尔丹太过狡猾的缘故。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把板子落在儿子身上还是更心疼些,康熙也只有在心里默念一句,委屈老哥哥了。

    他半眯着眼思索了一阵,突然问:“裕亲王家的三阿哥保泰已经八岁了吧?”

    保泰是侧福晋瓜尔佳氏生的,是裕亲王的独子。

    绣瑜答道:“保泰阿哥是康熙二十一年生的,已经入了上书房三年了。”

    康熙回忆道:“朕记得那个孩子身子不好,课业平平。这样吧,明年便叫他进无逸斋,跟皇子们一起念书。让老四指点指点他的功课。”

    见他对裕亲王毫无芥蒂之心,绣瑜终于松了口气,笑着应了。

    再说钟粹宫那边,刚知道大阿哥打了胜仗的时候,惠妃捂着心口喊谢天谢地,忙着叫娘家人舍米舍钱,四处还愿。她深谙做人留一线的道理,面对宫里众人的阿谀奉承,还能维持住忠厚本分的笑容。

    可等截然相反的消息炒起来的时候,惠妃咬牙切齿的同时,突然张扬起来了。

    钟粹宫的花树上扎了彩绸,一应帐幔摆设换了喜庆的颜色,灿烂辉煌的宝石盆景儿一屋摆上两三盆尚嫌不够,还特意叫人去雀鸟司要了喜鹊来挂在廊檐底下。

    惠妃逢人就要唠上两句,不是夸大阿哥勇武能干,就是哭胤褆千里奔波有多么多么辛苦。连大福晋也被她催着,一日三遍地收拾屋子,打扮两个女儿,准备迎接大阿哥凯旋而归。

    底下那些小答应贵人们被她哄住了,还以为大阿哥真的立下大功,上赶着去捧惠妃的场,钟粹宫往来轿撵络绎不绝,倒真有几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流言沸沸扬扬,大阿哥不在京城,惠妃这个做额娘的,当然要给他撑住面子不能乱了阵脚。

    然而这番姿态哪里瞒得过其他妃子?众人冷眼旁观,康熙沉默不语,惠妃心里越来越没了底,莫不是老大真的犯了糊涂?

    尤其是听说索额图一系的人,开始上蹿下跳为裕亲王伸冤的时候,她更是慌乱不已,连带怨上了整日在各宫走动、四处求情的西鲁特氏。

    忽的又听说西鲁特氏求到了德妃宫里,两人密聊了好长时间,没多久德妃就请了皇上去她宫里用膳。眼见大军都快进直隶了,皇上还是把所有弹劾裕亲王的折子压中不发。

    惠妃不由气结,她自认没有得罪过德妃,大阿哥待老四老六也不差,她竟然头一个跟自己作对!

    惠妃不由恨恨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也不想想日后太子登基,老六就是去守皇陵的命!”

    半晌,她还是不甘心地吩咐宫女:“去看看小厨房的新菜做好了没有,请皇上来钟粹宫用膳。对了,再叫刘答应、春答应陪着。”

    两个答应都是康熙二十七年选秀才进宫的新人,一个婀娜苗条,一个珠圆玉润,在出征前已经得了几分宠爱。没有哪宫主位喜欢这些娇娇俏俏的女人在眼前晃着,惠妃平日里连请安都免了她们的,事关大阿哥,却顾不得了。

    既然决定了要鼓励大阿哥,康熙自然要给惠妃面子,爽快地应了邀,往钟粹宫来。二人坐定用膳,惠妃是康熙四年就进宫侍奉的老人了,早把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又有两个答应在一旁巧语侍奉,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饭后,康熙和惠妃在炕上坐定,看刘答应演示茶道,又听春答应在一旁讲着宫里的趣事。无非是温僖贵妃的花宴上跳出只狗打碎了碗。六阿哥用天竺国的鲜艳料子给小狗做衣裳,结果衣料褪色,被雨一淋,小白狗成了小花狗之类无伤大雅的小事。

    惠妃一个眼神,春答应定了定神,又装作不经意地说:“最近永和宫的后院里总有晾不完的床单被褥,青的紫的比花儿还漂亮,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十四阿哥尿湿了德主子的床。”

    刘答应状似天真地问:“十四阿哥睡在德主子床上?可真是母子情深啊。”

    德妃养十四养得娇惯,这问题可大可小,说得好听是母子情深,说得不好听,十四就有娇生惯养难当大任之嫌。要是孝庄还在,只怕绣瑜也得跟着吃挂落。

    惠妃打量着康熙的眼神,软绵绵地反驳:“十四是老儿子,德妃自然更心疼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康熙有些犯了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撂下手里的书,说:“歇了吧。”

    惠妃自以为得计,将来十四阿哥行事有什么差池,只需略作挑拨,便可让康熙怪罪德妃惯坏了孩子。

    不料二人就寝,屋里伺候的宫女款款散去之后,她突然听康熙说:“大军即将回京,届事裕亲王会上书请罪。”

    惠妃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又听他说:“皇兄皇嫂心胸宽广,素来疼爱小辈,不跟孩子们计较。朕以为,你也该跟皇嫂学着点才是。”

    原来西鲁特氏去永和宫找德妃,竟然不是为了求情免责,而是担责任、表忠心去了。皇上有心偏袒胤褆,她却画蛇添足了。

    惠妃不由在心底大呼失策,她低低地应了句是,手指把身下的床单拧做一团。

    第83章

    康熙二十八年的年关难过,

    时近年底,前朝后宫都有忙不完的事务。

    头一件,

    便是拖延许久的太子大婚。太子在鹰庄借酒浇愁被康熙撞见,

    他虽然恼怒太子于父亲病时醉酒,

    但是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放弃这个儿子。

    太子妃石氏以最高规格的礼仪,从皇宫的正门被抬进了紫禁城。一应用度比康熙元后大婚时都相差无几。

    太子终于被父亲的包容打动了,

    他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诚心向康熙忏悔。父子俩痛哭一回,表面上恢复了以前的亲密慈爱,

    至于内里如何,就只有本人知道了。

    另外两件大事都与绣瑜有着些许联系。

    头一件便是大军归朝,康熙在午门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将战争胜利的消息告祭祖宗神灵。

    第二件,

    却是迎接佟国纲的灵柩。佟国纲是大清建国以来,

    战场阵亡的身份最高的官员。康熙原本准备亲自迎出九门外,到底被包括佟国维在内的一众官员死死劝住,改由太子带领众皇子前往城门迎接。

    可忧的是,

    佟国纲阵亡,法海因为守孝错过康熙三十年的科考,绣珍怀着孩子,还得继续生活在佟夫人的阴影底下。

    喜事却是因为晋安因送信之功得封前锋营副参领,

    兼任二等侍卫。

    副参领论品级不过是从四品的武官,但是前锋营却是挑选满蒙八旗下身强力壮、精通骑射的壮年士兵组成的精锐部队,

    长期担任皇帝出巡时的警卫工作。

    更别提康熙是个喜欢谁就让谁当侍卫的德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此子将来前途无量。

    绣瑜心里有些隐忧,

    但是在庆祝大军凯旋的宫宴上,远远地见了弟弟一面。隔着雾蒙蒙的鲛纱帘子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意气风发的味道,一时心软,把那要他收敛锋芒的话暂且按下不提。

    女儿得宠跟儿子争气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那些围绕了乌雅家十多年的又嫉妒又不屑的目光,终于转变成了彻底的拜服。

    原本对这门亲事颇有些不情不愿,只是碍于德妃的恩宠不得不从的董鄂彭春,也眉开眼笑地让福晋接了二女儿回家小住。

    乌雅太太过了五十岁的年纪了,终于见到老儿子成家立业,拉着绣瑜的手絮絮叨叨,说到激动的时候忍不住抹了眼泪:“如今我就是闭了眼,也值了。”

    绣瑜哭笑不得地安抚母亲:“明明是高兴事,说什么死呀活的?”说着抓了一把宫制芝麻糖给面前粉嘟嘟的五岁女童,笑道:“玛麽还得给咱们雅丽奇准备嫁妆呢,是不是呀?”

    雅丽奇是她大哥的嫡长女,自幼养在乌雅太太膝下,白胖可爱;表姐妹容貌相似,倒仿佛是个加粗加圆版本的九儿。

    绣瑜头一次见就喜欢上了,恰好两个格格进来见了外祖母,一群宫女嬷嬷簇拥着三个女孩和乌雅太太去后院摘梅花去了。

    屋里只剩下宛芝在炕边的绣蹾上束手束脚。绣瑜这些年养尊处优,进则谋远算深,出则前呼后拥,身上的气度早就养出来了。如今只是一身浅紫色绣杏花剪影的旗装,不着珠翠,只鬓边斜斜插着一只侧凤钗,凝神不语的时候也足以叫人坐立不安了。

    她出了半晌神,才说:“我听说你母亲娘家伊尔根觉罗氏出了位人才,叫赫东的。”

    宛芝心里突地一跳:“回娘娘的话,那是我娘家舅舅的幼子,资质平平,只是家里长辈宠溺,底下人才跟着说好话罢了。”

    绣瑜微微一笑:“那就好,想来是本宫听差了。你的婚事是本宫指的,二弟待你可好?”

    德妃是她婆家姐姐,又不是娘家亲姐,这话不真是问她房中私事,而是因嫡母娘家人向晋安求官一事敲打她了。

    宛芝因回道:“二爷待妾身极好,如今除了娘家姨娘身体健康,妾身别无所求。”

    她只提姨娘却不提嫡母兄弟,绣瑜笑道:“果然是个明事理的。叫本宫一声姐姐吧,日后家中就托付给你了。”

    宛芝心绪激荡,行礼拜道:“长姐。”

    胤禛终究是长大了。

    路祭佟国纲那天,胤祚见路边一家小摊支着炉子在卖羊肉泡馍,买了的人拿块油纸垫着,坐在街边的木头板凳上大快朵颐。

    他顿觉有趣,仪式结束之后偷偷叫魏小宝买了两个来尝尝。兄弟俩分而食之,果然味道不错。胤禛一时错眼不见,便叫他多吃了两口。

    可街边摊不比宫里吃食干净,他当天下晌就有些恹恹的不舒服起来,晚上回宫就赖在胤禛房里不走了。

    “我若回屋,嬷嬷们瞧见这个样子,准告诉额娘。好四哥,收留我一晚吧。”

    “放手,你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额娘?”胤禛甩开他的胳膊,忍气传了太医来把脉,偷偷抓了药来煎,到底还是叫他留下了。

    冬日天冷,窄床上多了一个人挨着,不用汤婆子被窝里也烘烘的,胤禛反而睡得更沉些。

    然而睡得太好的结果就是一夜绮丽缱绻却记不得内容的美梦。第二天早上苏培盛敲了门,胤祚先醒,见哥哥还睡着,就呵了手来咯吱他。

    胤禛翻身坐起,按住他的胳膊反向一拧,就要抖抖长兄的威风。结果一抬腿的功夫他就察觉到双腿间一片冰凉粘腻的感觉,登时一愣,缩回被窝里,裹着被子离胤祚远远的:“你,你先出去。”

    胤祚不解其意,但是四哥爱讲究毛病多,经常不知为何就别扭起来了,跟个姑娘似的。他不以为意地穿衣起床,蹬了靴子就出去了:“嘿,今天有菌绒野鸡崽子汤,快点,你再不来就没有啦。”

    “都给你了,随便吃。”

    胤禛飞快地披衣起床,开了衣柜,扑在衣裳堆里翻找起来。

    苏培盛刚巧打水进来,不解地问:“四爷?”

    “嘘,来得正好,拿身干净的中衣给我。”

    苏培盛伺候他换了衣裳,拿着换下来的裤子一摸,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闭嘴!还是老规矩,不许告诉任何人。”胤禛瞪他一眼。

    苏陪盛哭丧着脸:“可是这已经好几回了,传太医来瞧瞧吧,别是病才好。”

    “不是病……”

    胤禛对自己这种状况隐隐约约有些认识,却羞于和人解释,又碍于胤祚在外头等,只喝道:“说了你也不懂,要敢叫旁人知道,仔细你的脑袋!”说罢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苏培盛垂头丧气,生怕主子有个什么不好。他打小跟着胤禛,主子奴才一同长大,胤禛待下人严苛,对他却是不薄。

    苏培盛想着偷偷抹起眼泪来,却被送东西过来的白嬷嬷撞见,当即低声喝道:“混账,大过年的,挂这两泡猫尿是给谁看啊?”

    宫里伺候的人不管再苦再累,也要在主子面前端起笑脸,哭是绝对不许的,一被发现少不得要掌嘴。

    苏培盛又害怕又担心,略一思索还是将事情道出。

    白嬷嬷听了面无忧色,反而喜气洋腮,一指点在他额上:“算你小子机灵,这是好事儿,好好伺候阿哥。”然后就赶紧往永和宫来给德妃报喜。

    绣瑜听了胤禛的反应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白嬷嬷试探着问:“是不是报给内务府?再指两个宫女给四阿哥?”

    “再缓缓,他正是念书养身子的时候,内务府知道了又要闹得不得安宁。宫女倒是备着的,你都带过去,调教两年再叫上来伺候。”

    两年?白嬷嬷微微诧异,德主子可真沉得住气啊!

    然而行动上沉得住气,语言上却沉不住。绣瑜笑着把满炕乱爬的十四抱起来举高高:“小十四要做叔叔了,日后四哥家的大侄子陪十四玩好不好呀?”

    十四咬着手指看她,似乎认真地在思考大侄子是什么东西。

    看着小儿子安静乖巧的样子,绣瑜却被勾起了另一桩心事,摸摸他额头叹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怎么说话。”

    尤其是不怎么在康熙面前说话。现在皇子渐渐多了起来,序齿的都已经有十四个了。个个都机灵聪慧,争着抢着在康熙面前出风头。

    十三十四现在,远没有老四老六当年得宠。胤祥因为是章佳贵人的长子,还得了康熙几分另眼相待。

    十四却还不如两个姐姐有存在感,绣瑜一面觉得委屈了儿子,一面又有种微妙的庆幸。做不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王,做个能吃能睡的可爱宝宝也不错。

    先不提胤祚晚上还直冲冲地往哥哥房里闯,结果进去就看见四哥在灯下看书,旁边四个含羞带怯的妙龄女子,顿时觉得自己多余。

    只说过了正月,一个重磅消息传遍后宫,康熙要给第二茬出生的孩子们种痘。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额娘图样图森破

    第84章

    天花对满族人的威胁远可追溯到前明之时,

    近可联系到康熙继位之由;下到黎民百姓,上到皇帝诸王,

    无一不生活在其威胁之下

    。

    直到康熙二十年,

    江西粮道参政李月桂查阅北宋古籍,

    献上人痘法,人们终于看到战胜天花的希望。

    第二茬这个说法是绣瑜自己安上去的,

    因为经过三年的实验,在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

    宫里年满五岁的头一茬孩子已经种过一次痘了。

    当时用的还是比较原始的痘浆之法——用针刺破天花患者身上的脓包,取其脓血植入被接种者身上。

    这方法危险程度依然比较高,胤祚当时是种痘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断断续续烧了六七日。绣瑜自己又没有出过痘,

    不能进痘所照顾,

    急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这次将采取的却是更先进的水痘法——将快痊愈的天花患者身上脓疮结的痂取二十粒左右,磨碎混合牛乳包裹在湿棉布之内,放入接种者鼻中。

    这种方式成功率高而且更安全,

    因此年龄的要求放松到了四岁。但是前一次接种的全是皇子,适龄的公主们都没有种痘。绣瑜遂向康熙请旨。

    后宫众妃都挺不以为然,觉得她多此一举。

    皇太后知道了,更是心疼地搂了九儿在怀里,

    像生怕绣瑜抢了孙女去似的,抱怨道:“格格们养在宫里,

    轻易不见外人,哪那么容易染上病症?何苦叫她们受这个罪呢?”

    绣瑜苦笑着回答:“如今她们年纪小,

    将来出了阁自然要管家理事,若是跟大公主一样嫁到草原上还要打理内政、结交各部王妃,岂能不见外人?”

    皇太后却犯了倔,颇有些孩子气地辩道:“北边天寒地冻,咱们满人在盛京的时候原不容易得天花,都是入了关这病才厉害起来,且不用多虑呢。”

    她又捧着九儿的脸亲昵着:“难得九儿生得这样好,小脸跟那白玉似的,要是落下点疤,你做额娘的也心疼呀!”

    九儿原本懵懵懂懂地在吃酥酪,闻言怯怯地往皇太后怀里缩了缩。

    绣瑜不由犯了难,九儿不去,瑚图灵阿就更没理由去。小十二不种痘,她这心里那跟弦就得始终绷着,不得放松。

    偏偏这个中的理由又不能为外人道,她只能遮遮掩掩地编故事:“臣妾前几日做梦总梦到有宫女身上长疮,挠得血肉模糊的。醒来以后,心里就存了个疑影儿,还是把两个孩子送去以防万一才好。”

    皇太后年纪大了,很相信这些鬼神吉凶的说法,这才犹豫着点了头,还逼着她抄经做法事,才算罢了。

    于是小十四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赶出了额娘的被窝。绣瑜这些天吃住都带着两个女儿,每每轻声宽慰,给她们加油打气。

    九儿爱漂亮,就许以精巧的象牙玉石制品;瑚图灵阿好玩,就给予大风车小泥人西洋自行船。

    又宣了姐妹俩的乳母来,八个奶嬷嬷在东间站成两排。绣瑜知道这些奶1子府出来的嬷嬷家里都是世代为皇室服务,规矩技巧都是好的,可这拈轻怕重、跟红踩白的陋习也跟着世代相传了。

    若伺候的是个阿哥也就罢了。在宫里,伺候公主本就不如伺候阿哥体面,但是胜在轻松安全不容易背锅。

    本以为轻松的工作却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到那避痘所去,有二三个性子急躁的就被绣瑜看出眼神躲闪回避,当即沉了脸色。

    九儿姐妹俩躲在屏风后头。瑚图灵阿年纪还小不解其意,九儿的心却凉了一半,因为表现出退缩畏惧的三个人有两个都是她房里的。

    她自幼深得母亲长兄宠爱,又素性不爱黄白之物,最是个手里散漫不缺钱的主儿。

    平日里这两个乳母惯会装腔作势,时不时在她面前提起宫外家道艰难的话。九儿往往随手抓一把金瓜子,或者从匣内捡几颗浑圆的南珠,或是拿外头送上来的衣裳首饰贴补她们。

    她们一年俸银加赏赐所得,只怕和额娘身边的白嬷嬷都不相上下。如今遇到事情,却把脖子一缩,躲到别人后头去。

    绣瑜淡淡地说:“按制,陪着格格们进避痘所的是两个奶嬷嬷。你们都是出过痘的,愿意服侍格格出宫种痘的上前一步。”

    瑚图灵阿身边的富察嬷嬷头一个带头上前,紧接着又有两个人跟上。为人奴婢的伺候主子,岂敢说不愿,有了三个人带头,少不得齐齐上前一步以表忠心。

    绣瑜全都看在眼里,明面上只说了一句你们有心了,便叫竹月送赏。人人都得了一模一样的一锭银子,却没公布结果。

    九儿出来,委屈地靠在母亲肩头,颇有些自伤自怜:“四哥手下的人都尽职尽责,连妹妹房里的人都比我的人得用。额娘,我是不是很蠢?”

    “怎么会?额娘的九儿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又漂亮又聪明,只是心思都放在弹琴读书上了,不懂这人世间的弯弯绕罢了。”绣瑜笑着跟女儿贴贴脸,成功地逗得九儿去了愁容,轻轻抿嘴一笑。

    绣瑜铺纸磨墨,说:“来,你想带哪两个人去避痘所,写下来。看看咱们娘儿俩是不是心有灵犀。”

    九儿执笔沉思了一会儿,在纸上落下“郑嬷嬷、董嬷嬷”,恰好是第二批站出来的两人。

    虽然郑嬷嬷开始不情愿去避痘所,但是在绣瑜问及的时候,还是紧跟着富察嬷嬷主动站了出来。

    九儿认为她还算是迷途知返,就写了她的名字,笑道:“请额娘过目。”

    绣瑜看了微微一笑,提笔蘸了红墨在郑嬷嬷的名字上画了个叉,又补上一个蔡字,却是那位爱财又惜命、最后才表态的蔡嬷嬷。

    九儿不由惊讶地看她:“额娘?”

    绣瑜抬手整了整她额前微微凌乱的刘海儿,轻笑道:“今儿虽然是考察嬷嬷们的忠心,但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正要找到老实得用的人,功夫还在平日里。”

    “比如同是爱财,这位蔡嬷嬷却是有个体弱多病、每月要用一根十年人参的女儿。因是个女孩,她家原说让其自生自灭。却是蔡嬷嬷拼着跟夫家闹开,独自养活了女儿。”

    “而那郑嬷嬷却相反,家里有家有业,丈夫是皇粮庄头,儿子领着内务府采买碳火的差事。家里名为包衣,实则比多数旗人日子过得还好,却还是一门心思地谋取钱财。贪财也就罢了,还有会算计,私下抱怨连连,可额娘一问她反而主动了,可见野心极大,所求不小。”

    “你平日若有注意过这些,便会知道二人品行优劣分明。”

    九儿听得微微点头默念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驭下亦是如此,女儿明白了。”

    瑚图灵阿歪在炕上听姐姐和额娘打了半天机锋,早不耐烦透了,搂着绣瑜的胳膊撒娇:“额娘,好了罢,冬日里难得这样好日头,出去玩会吧。”

    两个年幼娇养的女儿要出宫独自面对天花病毒,这个当口,绣瑜无有不应的,一手一个挽了,母女三人同撵往御花园去。

    老四老六两个也担忧妹妹。胤禛已经出馆即将上朝听政,出入宫禁自由了许多,便从宫外寻来各种新巧有趣的玩意儿。胤祚就负责下了学陪妹妹玩耍。

    晚上尽兴而归,脱了花盆底子鞋躺在炕上假寐,绣瑜却听夏香进来低声跟竹月说着些什么,便睁眼问:“可是供奉痘疹娘娘的东西准备齐了?”

    宫里的惯例,出花时要供奉痘疹娘娘,用红纸、金箔扎成车轿、小船的样子,用三牲祭拜之后焚烧,谓之送痘。

    宫妃大都不识字,既迷信又清闲,因此送痘的仪式往往十分虔诚郑重。这次为九阿哥、十阿哥种痘,翊坤宫和永寿宫都备了上千的红纸轿。绣瑜虽然不以为然,也不得不跟着做样子,亲自糊了几条小船才罢。

    夏香却回道:“正是呢。除了这个,还有下午章佳贵人来了一趟,送了好大一份年礼,言谈中多有问起两位格格种痘之事。”

    绣瑜不解其意,竹月在一旁委婉地提醒道:“康熙二十七年大选进了许多新人,上个月章佳贵人才侍寝一次而已。”

    绣瑜顿时恍然大悟。幼儿种痘毕竟是在阎王爷跟前走一遭的事,饮食汤药、里外伺候的人、送痘的仪式都是关乎性命大事。

    章佳氏眼见要失了宠爱,如果十三晚几年再种,一来害怕中间有什么变数,二来她那时未必有能力为儿子筹备,还不如搭着永和宫两位姐姐的便车,多少有个照应。

    绣瑜便叹道:“难为她了,让她向皇上请旨吧。只要皇上应了,缺什么东西,都从我这里出,都比着老九老十来。”

    第85章

    避痘所地处皇城边缘,

    两溜灰色小院相对排开,远离人烟稠密的地区。高高的院墙,

    屏蔽外界一切干扰,

    独门独栋好似后世的联排小别墅。

    院内一应花草树木全无,

    为的是防蚊虫滋生。绣瑜咨询过太医之后,临时搬空了内务府花房的存货,

    往屋里放了好些文竹、美人蕉、矮子松并青瓷鱼缸之类的盆景摆设,按照三个孩子平日里的卧房布置了小院,

    总算增添了些许生机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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