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为什么不栽赃给她?

    他要的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即使是她也无法撼动,他深知只有这样,才不会粉身碎骨,亦不会被她推开。

    至于内心深处又有何不舍不忍,他已无暇去细究。

    戚容在太医署日复一日地忙碌,忙里抽闲下来,便沉浸地读着手里的医术,时常一读便到了深夜。

    所以,当陛下派人紧急召她,说是竹君溺水没了气息时,她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前不久还和她谈笑风生的人。

    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这么突然。

    戚容愣了很久,不确定地抬头,“你刚刚说什么?你说陛下的竹那人点头,悄悄压低声音:“就是刚出的事,竹君被人发现在御花园的池塘里……传讯的宫人说,陛下正在御花园发好大的火……陛下此刻召你,快别磨蹭了……”

    戚容手中的书应声落地。

    她连忙捡起医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手指摩挲着已经微微泛黄的扉页,心里却有些乱了起来。

    她不敢犹豫,和其他几位夜里值守的太医一起,连忙赶去了御花园。

    那边正被禁军团团围住,无数宫灯将整个黑夜照得犹如白昼,少年被水浸透的身躯苍白冰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

    人已经没了。

    事关皇家颜面,自然不能召刑部仵作来验尸,只是让这些太医瞧一瞧来,断明死因,确认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另有隐情,也算是给崔族一个交代。

    几位太医一致确认,竹君的确是溺死的。

    并且身上没有其他伤。

    很像意外跌落,女帝心力交瘁地闭着眼睛,拂袖让几位太医都退下,戚容也退了下去,心神不定地走了很远,却忽然脚步顿住,低声喃喃道:“不对,竹君的……玉佩呢?”

    她记得竹君曾亲口说,玉佩对他很重要。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丢失过一次的珍宝,应该更加小心重视、不会再离身片刻才对,可戚容却发现,玉佩没有在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戚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立刻奔去了东宁宫。

    那时的东宁宫,因为竹君出事也已经被禁军全部包围,戚容看到禁军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转身又朝着御花园奔去。

    她径直去找陛下身边的邓大人:“邓大人……我怀疑事有蹊跷,竹君身上没有玉佩……那个玉佩丢过一次,很重要……”

    她说话颠三倒四,明显心里也没有把握,但即使这样,戚容也不愿意放过一丝线索,也许竹君是被人害死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些什么。

    邓漪被她拉住,听她这么说,目光骤然幽暗起来,心里闪过无数算计权衡。

    邓漪平静地止住她的话,温和从容道:“戚医监莫激动,你也许不知道,竹君之所以身上没有玉佩,是因为他的玉佩刚丢失,他也正是因为寻找玉佩才落水的。”

    戚容一怔:“是、是吗……”

    邓漪重重点头。

    “我知道此事太突然,何止是你,连我也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邓漪拍了拍戚容的手背,低声说:“也许如你所想,事情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但若没有把握,这样似是而非的话戚太医以后不要说了,当心惹祸上身。”

    邓漪这是在善意提醒她,别管这件事了,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

    戚容垂睫:“多谢邓大人提醒,是我……太过莽撞。”

    戚容离开之后,邓漪就将戚容方才反常的一举一动,悄悄告知了陛下。

    姜青姝皱眉:“玉佩?”

    没有消息说崔弈找到了丢失的玉佩,所以他身上没有玉佩,没有人觉得奇怪。

    崔弈自然不会把玉佩弄丢两次,灼钰拿走玉佩,只是为了引崔羿回去看到那一幕,目的达成后,按理说,灼钰不至于把玉佩扔在什么难找的地方。

    姜青姝沉思许久,对邓漪说:“叫梅浩南过来。”

    “是。”

    片刻后,梅浩南过来一拱手,“陛下有何吩咐?”

    姜青姝缓声道:“你去暗中搜查东宁宫,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搜,找找有没有竹君随身的玉佩,记住,此事除了你和朕,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臣遵命。”

    梅浩南转身离去。

    约莫半日后。

    梅浩南来紫宸殿复命,说是在找到了竹君的玉佩。

    那玉佩被埋在竹君寝殿的花盆里,玉佩之下,还留了一封书信。

    书信上是崔弈的字迹,遣词造句俱也是他的风格。

    他在信中写了很多,提及是张瑾利用了他和父亲,还要过河拆桥杀他。

    从头至尾,他没有提姜青姝。

    心思玲珑的少年万分清楚,既然写信让父亲看清司空,那女帝便是家族剩下唯一的选择。

    也只有她能对付司空。

    崔弈绝不是忍气吞声之人。

    就算是死,他也要拼尽全力留一手,不会让害他之人好过。

    张司空的人以为销毁了他留下的信号,却不知道那只是幌子,崔弈留了这一封书信在暗处,搏一搏会有人发现它。

    姜青姝将那封书信仔仔细细地看了,沉默了很久。

    “崔弈的确聪明。”她叹了口气,神色也有些惋惜:“朕没办法信一个如此听家族话的人,变数太大。否则,朕又怎会容不下他。”

    那日,崔弈忽然转身,最后看了她一眼。

    这少年绝望的目光,她看懂了。

    但她没有救他。

    他似乎也看懂了,并没有说什么,只强忍着难过留了一句:“陛下今后要……好好保重。”

    细数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与崔弈相处时,姜青姝总是很放松舒服。

    她喜欢听他吹笛,也喜欢喝他煮的茶,她知道他是在刻意效仿三郎,却不曾告诉过他,就算不模仿,他也是个不错的儿郎。

    崔弈哪里都好,偏偏对他爹言听计从,还干政了。

    姜青姝收好信纸。

    她闭了闭眼,轻声说:“以贵君之礼,好好安葬他吧。”

    第204章

    莫嫌旧日云中守1

    夏末风冷。

    京城连着下了几日的雨。

    紫宸殿外的白玉长阶上泛着一层晶莹水光,木土草香弥漫在空气中,宫人垂首立在两侧,来往朝官踏着长阶,如同一副在晨曦之中静默的画卷。

    天威煌煌。

    群臣拱揖,端委垂裳。

    被这充斥着浩荡皇威的巨大宫殿俯瞰着,一切生灵在其面前,都显其渺小。

    朝会之后,身穿深绯官服的裴朔踏出殿外,听到其他官员在悄声窃语近日发生之事,他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邓漪一贯对他客气,“我送裴大人出宫。”

    裴朔淡淡婉拒:“不必,这几日陛下劳心费神,邓大人还是以侍奉好陛下为重。”

    邓漪忧心忡忡地问:“最近的事……比较棘手么?”

    这几日朝会气氛太过压抑,陛下不苟言笑,满朝文武也都个个都谨慎小心,简直让人没法喘气,就连邓漪都感受出了一二。

    一方面似乎是因为最近后宫里的事,哪怕皇帝重赏安抚,崔尚书和沐阳郡公也都已经告病几日,另一方面,前方战事胶着,至今没有什么好的进展,有人提议换帅,还有人提议增派兵马,每次朝会都吵得不可开交。

    裴朔微微侧身,展目望着眼前开阔巍峨的皇城,世人对无上权势趋之若鹜,对泼天富贵梦寐以求。

    为了有资格能踏入这里,有多少阴谋算计,都在悄无声息之中发生。

    裴朔淡淡一笑,嗓音清朗,“邓大人不必忧心,国事本没有那么复杂,这背后藏着的无数人心,才是棘手之处。”

    他说罢,告辞一礼,拂袖缓步走下长阶。

    尚书右仆射郑宽在宫门口等他,见他来了,乐呵呵地凑上来。

    “景明终于来了,可叫我好等。”

    “郑大人。”

    “别拘礼,来,我今日特地叫人备了马车,你坐我的车一道回衙署。”

    郑宽直接不由分说地拉着裴朔上车,一边满意地拍着他的肩膀,笑得极为和蔼。

    他打从做了右仆射,整日都被张党那一群人弄得憋屈得慌,可打从裴朔来了尚书省,他可算是熬出了头,对这谦逊能干的后生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越看他越顺眼,每回连上下朝都拉着他一道。

    就恨裴朔做不了他女婿。

    郑宽热情地推攘着,裴朔无不要奈,只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拐上车。

    车夫开始驾车,车内二人闲聊起来。

    渐渐谈到最近的事。

    “崔令之这几日告病不来,陛下体谅他丧子之痛,也恩准他多休息几日。”

    郑宽说:“原本张党这几日越来越得意,我想着,若崔家真出个君后,你我日后在尚书省岂不更加艰难?如今这事一出,当真是措手不及,这群人只怕都慌了神。”

    裴朔:“哦?”

    郑宽:“现在君后又落回到赵家这边,姓崔的没的争了,只能从赵德元的军功下手,最近一直没有捷报,军队后方消耗颇多,倒是给了这群人借题发挥的理由,想逼陛下换帅。”

    裴朔:“张司空却偏向陛下说话,主张不换。”

    郑宽:“是,依我看,张瑾玩阴的忒有一手,这黄鼠狼给鸡拜年,十有八九没安什么好心,指不定就在前头挖好了坑等着姓赵的。”

    裴朔的目光穿过马车上松绿色的软烟罗,落在外面来往的人群上,淡淡道:“战事凶险,百姓民不聊生,后方还有尔虞我诈,不知这股争权之风,何时才能停止。”

    郑宽听他这样说,便觉得这裴右丞人尚年轻,又是当朝红人,却淡泊寡欲,当真难得。

    他道:“最近兵部事务多,景明和我皆要多留个心眼,就是……陛下那边……我倒是琢磨不出来了,按理说不知张党那边着急,陛下也该着急,不然真扶持一个这样的赵家又有什么好处?嗐,其实姓赵的败了,对陛下也不算完全有害?”

    裴朔没有回答。

    他不能直接告诉郑宽,陛下虽然心里有数,但选定赵德元不单是为了党派制衡,更是因为赵德元比谁都急切想胜,一定会尽全力去打这一仗。

    权谋之外,陛下更看中的是战事胜负、百姓安危。

    日暮时分,士兵的训练结束,贺凌霜骑马从军营之中归家,远远闻到了一阵饭菜香。

    贺凌霜抿紧唇。

    她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推开了主屋的门,正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端着盘子在忙活,见她来了,朝她笑着打招呼,“贺将军。”

    是霍元瑶。

    她今日还特地做了一些小菜。

    前些日子,贺凌霜与霍元瑶相识,也只当多了个性格合得来的朋友,偶尔被她叫出城去骑马踏青,再到这几个月,军营里无端加紧了训练,十六卫皆不得闲,贺凌霜也常常难以归家。

    贺凌霜家境不算富裕,除了她便只有年迈的祖母周氏一人,贺凌霜自幼被祖母抚养大,自从军以来,与祖母聚少离多,也一直心有歉疚,自觉不够孝顺。

    霍元瑶无意间得知后,便主动帮她照顾。

    这连着数日,几乎日日都来了,把她祖母照顾得极好。

    贺凌霜持剑站在门口,没有说话,屋内还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迈老妇人,正是贺凌霜的祖母周氏,霍元瑶挽着袖子把菜摆好了,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柔声说:“阿婆您喝喝水。”

    周氏接过水,笑着点头,看向一直站在那不说话的贺凌霜,慈和地笑道:“霜儿回来啦?霍小娘子一大清早就过来忙前忙后的,委实是……”

    霍元瑶不等她说完,便笑道:“贺将军整日都要在军营里,自然无暇分身,我不来照看一二倒不放心,我自幼就没有祖母,您虽是贺将军的祖母,却又这么慈祥,在我心里,我也将您当成亲祖母看的啊。”

    她这番话,引得周氏忍俊不禁,“你啊。”

    霍元瑶抿着唇笑,眉眼弯弯,两靥梨涡若隐若现,忽然抬头看向贺凌霜,“正好饭做好了,将军还没吃吧?来一块儿吧。”

    贺凌霜“嗯”了一声,走过去坐下。

    贺凌霜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遇到这么主动的霍元瑶,时常觉得她心底好、也善良可爱,也愿意跟她成为朋友。但她一直没有忘记,霍家兄妹背后站着的是赵将军府。

    这位霍大人,当年服侍过一段时间先君后,后因兄长战功被派去京兆府做事,据说,当初谋反罪首谢安韫被凌迟那日,无人敢看那等恐怖场面,这位霍大人却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特意讨了天子口谕去观刑,全程都没有避开分毫。

    外表再怎么活泼无害,内心胆量却惊人。

    “来,吃这个。”

    霍元瑶主动给贺凌霜夹菜,等她尝了一口,托着腮问道:“怎么样?好吃吗?我阿兄经常夸我手艺好,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心夸我,还是只为了给我留面子。”

    她对自己这般好。

    也许是为了什么目的。

    贺凌霜笑笑,看破不说破,“的确味道很好,你兄长说的是实话。”

    霍元瑶笑弯了眼,“那你就多吃点儿。”

    用完晚饭,二人一同沿着河畔散步闲聊,霍元瑶踢着石子,叹气道:“至今没有捷报传来,不知道战事怎么样了。”

    “很担心兄长吗?”

    “嗯……也不全是。”霍元瑶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和阿兄自小相依为命,时至今日,性命俱已当作身外之物,我早就知道此去凶险,也和他好好告过别了,与其担心,倒不如相信他。”

    “霍大人倒是通透。”

    “我想,我和我阿兄的心境,贺将军应该也能体会到。”霍元瑶偏头看着她,“将军若上战场,一定也会牵挂祖母吧,担心万一回不来,祖母由谁照顾。将军也明白这其中凶险,大可以陪祖母颐养天年,可世事艰难,若不这样,也许更无路可走、无处可活,与其为人刀俎,倒不如一搏。为将者守护大昭疆土,又何尝不是在守护千千万万人的祖母呢?”

    贺凌霜微微沉默,没想到霍元瑶连自己的想法也能猜中。

    其实在她眼里,霍家兄妹并不算无依无靠,他们虽不姓赵,却也是在将军府和那些贵族子弟一起长大的,比贺凌霜一路熬过来要容易得多。

    听霍元瑶能说出这一番话,看来这霍家兄妹也没有外人看着的那般风光。

    竹君下葬当日,京城的雨还未停。

    姜青姝亲自去了,只是去的路上,雨突然有些大了,随侍的邓漪小心翼翼地给天子举着伞,宫女搀着天子,唯恐她滑倒。

    但即使如此,姜青姝还是不小心一脚踩在了水洼里,沾湿了鞋袜,溅脏了裙摆。

    她叹了一声。

    真是时运不济。

    顾及路上湿滑不安全,她才没有叫御撵,选择步行,谁知道雨毫无征兆地变大,她不可能穿着脏衣裳去,还要回去换一身。

    见四周的宫人有些紧张不安,姜青姝安抚道:“无妨,还好没走远,朕先回去换一身。”

    说完她便要折返。

    才走几步,头顶的伞忽然高了一些。

    她回头,看到从邓漪手里接过伞的张瑾,他穿着官服,面前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容颜近在咫尺。

    “司空?”

    张瑾个子高,自然也将伞举得高些,却用身子替她挡住了迎面来的风,将伞面微微朝她倾斜。

    “陛下。”

    他注视着她,垂目注意到她的鞋,“要不要臣带您走?”

    “……不必了。”

    “等会陛下还是要从这边走的,又弄湿了怎么办?”

    她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优哉游哉地踩着水坑回去,姿态还是那般从容优雅,一点都不搭理他。

    张瑾一阵哑然。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

    待姜青姝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时,才发现随侍的宫人侍卫少了些。

    张瑾举着伞站在那儿,平静道:“臣让他们都退下,没有人看见,这样陛下当没有压力了。”

    这人。

    不就是又想制造机会么?

    姜青姝勉为其难:“好吧。”

    待走到先前的地方,他便将伞递给她拿着,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深黑色的鞋履踩过水洼,官服袍角俱被泥水打湿。

    他走得很平稳,手臂也用力地托着她,姜青姝伏在他背上,顽皮地甩了甩伞沿上的水珠,看着雨水溅上他俊挺的侧脸。

    他闭了一下眼睛,躲她甩过来雨水,“别闹。”

    “今日雨大得奇怪。”

    她一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用手揪着他的衣领子,漫不经心道:“朕近日做了亏心事,今日就这般狼狈,倒不知是不是报应。”

    “陛下信这些么?”

    “司空不信么?”

    “臣不信鬼神。”

    张瑾步履从容,背着她继续走。

    他从来不信。

    若讲究因果报应,他应该早就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第205章

    莫嫌旧日云中守2

    雨水淅淅沥沥地拍打着伞沿,张瑾背了姜青姝一路,这一路这么远,走起来费劲,他却将她护得很好,没有让她从身上跌落下来。

    待将她放下来时,她的裙衫一点也没有湿,依然是那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模样。

    倒是他,衣摆已经近乎湿透,满是污泥。

    她回身打量他:“司空身上都脏了。”

    “无妨。”

    他生来便站在泥泞之中,纵使后来身居高位、喜好洁净,却也洗不掉身上的脏污。

    张瑾静静看着她,嗓音清淡:“能有幸带陛下走这一路,臣便是沾染脏污,也甘之如饴。”

    姜青姝似笑非笑:“司空怎么学会说好听的话了?”

    “看来陛下喜欢听臣这样说。”

    “算是吧。”

    她说罢,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着静静站在雨幕中的男人,他没有动,只是注视着她,那张清冷端正的脸被雨水打湿,额头、眼尾、鼻梁上都挂着水珠,狼狈,却又从容泰然。

    毕竟背了她一路。

    她拿出帕子,递给他:“擦一擦?”

    她第一次主动关心他,张瑾怔住,下意识抬手接过,“……多谢。”他微微落睫,眸底稍有暖色,手指无声攥紧她的手帕,心绪波动。

    她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西边战事在胶着数月之后,终于有了新的战报传来。

    不是好消息。

    步韶沄于战场上重伤,正在龟兹疗伤,至今昏迷未醒。

    步韶沄身为镇西大将军,又兼从二品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统领当地军政大权,她受伤后,由副大都护濮阳钺暂代安西事。

    龟兹作为安西都护府府衙所在之处,兵力粮草足,防御严密,易守难攻,西武国虽一心想除掉威胁最大的步韶沄,却突然转而进攻碎叶和庭州,赵德元分出三万兵马支援碎叶,自己亲率两万将士于庭州迎战。

    西武国先后进攻庭州五次,赵德元率军出城迎敌,第五场险些中计,好在关键时刻平安撤退,守住了庭州。

    但即使这样,前前后后加起来,全军死伤也逾五千人。

    庭州兵力只剩一万五。

    并且,已经开始缺粮了。

    赵德元自为将以来,打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战功累累,如今却出师不利,连步将军都受了伤,可见敌军有多难对付。

    姜青姝听闻此消息时,心直接高高悬起,庭州一旦失守,敌军沿河流而下,一路朝东南进攻,西州和焉耆便危险了。

    她即刻下令让朝廷送军资粮草前去,此外,再派左武卫大将军蔡古带三万兵马增援。

    原本选蔡古,姜青姝是极不愿意的,步将军、赵家、张党的蔡古,这是三方不同的势力,一场战役之中更容易发生分歧,暗中的明争暗斗必不可少,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对于打仗,姜青姝并没有那么熟练,从前玩游戏的时候,打仗是很简单的事,胜负仅仅由兵力和守将军事属性决定。

    如果但看军事属性高低,蔡古的军事属性算是这群武将中数一数二的。

    只能这样了。

    “司空觉得此番战事有把握吗?”

    下朝之后,她故意问张瑾。

    张瑾慎重回答:“军情瞬息万变,臣不能保证战争结果,但蔡将军治军严格,行军谨慎,较为可靠。”

    “朕就是想听你说一定能赢。”

    “陛下莫耍小孩子脾气。”

    谨慎起见,那样绝对的话,他自然不会随便说。

    她睫毛一落,叹了口气,整个人趴在了桌面上,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语气闷闷,“就当是哄朕开心,不可以吗?”

    张瑾看着她这般模样,眸底坚冰渐融,水色湛深,上前一步,抬手去抚她的脸。

    他嗓音放柔:“能赢。”

    “真的?”

    “嗯。”

    “朕不信。”

    “……”

    他沉默,无奈地按了一下眉心,平时无人敢在他跟前这样胡搅蛮缠,唯独她肆无忌惮。

    他沉思片刻,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耐着性子哄:“西都护府多年守护边疆,步大都督用兵如神,更是令敌军闻风丧胆,而今她先中计遇险,恰说明敌军对她忌惮颇深,欲用计杀她之后再行强攻。此外,赵大将军擅长在沙漠或平地以骑兵作战,庭州临水又靠山,地形上恰是其短板,所以久战不胜,也并非无迹可寻。”

    她微微偏头,侧脸枕着手臂,若有所思,安静地听他解释。

    “所以,敌军并没有那么强?”

    “在臣看来,不过如此。”

    “他们想怎么做?”

    “臣看他们行事风格,约莫是想先快速打几场有利之战,试探我朝有多少兵马能增援,并乱我军心,步大都督虽昏迷未醒,但副都督濮阳钺亦是治军严格、雷厉风行之人,只要他们能稳住拖延下来,对方自然有无计可施之时。”

    也算有道理。

    姜青姝有点被安慰到。

    有时候,像张瑾这种不擅长安慰人的人,说的话反而最有安慰效果,因为他只会从逻辑角度一本正经地跟你分析局势,而不是反复强调“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她坐直起来,似笑非笑地支着脸颊:“司空如此洞若观火,怎么上朝的时候朕听不到这番话?”

    因为他原就不会说。

    张瑾就是想营造满朝文武忧心战况的局面,如此,蔡古去了,才能力挽狂澜,夺得战功。

    谁叫她耍赖呢?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套他的话。

    张瑾淡淡笑了笑,“只要结果是对的,臣说不说这番话,又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邓漪从外面进来了,看着殿中温言絮语的二人。

    “陛下,裴右丞求见。”

    张瑾皱眉,方才暖了须臾的眉眼骤然又冰凉下来。

    他语气骤然泛冷:“这个裴右丞,陛下倒是重视。”

    她从善如流地把手深入他袖底,拽了拽他的小拇指,“朕觉得他好用罢了,哪比得上司空重要。”这话又堵得他无话可说,明知道她说话总是张口就来,十有八九是瞎说的,但他听了,总归还是会高兴不少。

    裴朔等候在殿外,看到张瑾出来时,只是抬手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司空。”

    张瑾没有看他,径直拂袖而去。

    裴朔并不在乎,径直进了殿,那少女正摆弄着御案边的梅花,见他进来,便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张司空看起来胸有成竹,蔡古既去,裴卿觉得局势会如何变化?”

    裴朔沉默片刻,只道:“庭州只会更凶险。”

    她停下动作,看着他。

    裴朔又说:“霍将军此刻应是在庭州。”

    “霍凌一向可靠。”姜青姝靠着椅背,闭了闭眼,“成事在天,但谋事在人,希望他们能安然无恙。”

    赌一把。

    但愿,她赌对了。

    军情紧急,几乎是头一天圣旨下来,当夜古便开始点将出征。

    贺凌霜身为蔡古下属,此次也在出征之列,只是军令如山刻不容缓,且太过突然,她甚至来不及好好和祖母告别,便要紧急去城外大营报道。

    骑马出城之时,霍元瑶已远远在那里等候。

    贺凌霜怔了怔,一夹马腹,停了下来。

    “霍大人?”

    霍元瑶微笑着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她,“贺将军此行珍重,你放心,我会代你照顾好你祖母,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贺凌霜抿紧唇,“霍大人何须做到如此地步,我素来不喜欢欠什么人情。”

    她说罢,抬头望着远处,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既然要走了,自然话也不再遮掩。

    这段时日,她只是看破不说破,并非对霍元瑶没有防备,也许是赵家明知她是蔡将军的人而拉拢她,或者是想从她这里打探什么消息。

    贺凌霜高踞马上,握紧缰绳,低头看着她,嗓音又冷又沉:“霍大人既然认识我数月,应该知道,我绝非会动摇立场之人,霍大人有什么企图不妨趁早罢休。”

    霍元瑶听她这么说,哑然失笑。

    她一开始只是想替陛下去拉拢试探此人,不过后来……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霍元瑶丝毫不乱,坦坦荡荡反问:“我若有所企图,以将军之敏锐,应该早有察觉,试问将军,可有发现什么?”

    贺凌霜不语。

    她的确没有发现什么。

    霍元瑶又洒脱一笑:“将军放心,我不会以你祖母要挟于你,更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我也有我的底线。今日前来,只是送你一程罢了。”

    贺凌霜沉默许久,微微叹了一声。

    相处多日,对方人品如何,她心里有数。

    不管怎样,话已挑明,也算在心里确定,没了最后那一层隔阂心结。

    她骤然翻身下马,来到霍元瑶面前。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抬手,郑重地朝霍元瑶抱拳一礼:“我又何尝不认霍大人这个朋友,此去不知何时才归,霍大人也千万珍重。”

    “保重。”

    与此同时。

    西北,庭州。

    夜色黑如泼墨,河道水流湍急,城墙之上火光如昼,重甲兵士列成一排,军旗随风猎猎作响。

    赵德元负手站在城墙上,看着远方沉思。

    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来到他身后,双手抱拳。

    “将军。”

    赵德元没有回头,只问:“阿凌,粮草还能坚持几日?”

    霍凌抿紧唇,目光微寒,低声道:“已经没有几日了……即便杀马充饥,也最多再坚持七日。”

    七日。

    太少了。

    这七日之内,敌军势必还会继续进攻,将士吃不饱便没有力气作战,军心持续低下,便撑不了多久。

    朝廷已经增兵,也派了军资补给,但路途遥远,等调集之后再押送过来也要很久。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撑下去。

    自古将士作战,乱世时也有公然劫掠百姓和杀豪绅取粮的先例,但赵德元有自己的原则,他从军三十多年,东征西战,无论多么艰难,凡大军所过之处,绝不允许麾下将士动百姓一根毫毛。

    赵德元沉默。

    霍凌明白将军所想,也立在他身后,看着如墨夜色,长久不语。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战场之上,杀伐无情,人命如草芥,这座城墙之下已经埋了无数枯骨,这些人,有富贵王侯亦有普通士兵,无论从前享受的是何等富贵逍遥,站在此处为将,身为大昭子民时,都誓死不会让一分一寸。

    许久,赵德元忽然说:“我已派人去龟兹求援兵,但愿来得及。”

    霍凌垂睫,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地图他会背的文章诗词极少,但看军事部署图却得心应手,包括山川河流地势走向,他都几乎不需要去记,就能过目不忘。

    他问:“将军有把握龟兹会派援兵么?”

    赵德元:“我了解步将军,若是她在,定会增援,但濮阳钺此人……我倒是不了解。”

    但同为大昭将士,谁会坐视不管任由城池失陷?

    赵德元原本手握五万兵马,不至于艰难至此,若非碎叶需要增援他分了三万大军兵力过去,也不会被困于庭州,如此危险。

    其实一开始,霍凌觉得赵将军只是为贵君争取君后之位,才选择出征,其心不纯,归根结底是为了争权夺利,但他也同样无法因此就否认赵将军的全部。

    至少赵家军多年来战功累累,作为将领,赵将军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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