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放了他。”

    ……

    此时此刻,赵澄还不知道,所有人都已经对他虎视眈眈。

    崔弈暗中调查许久,从确定赵澄是假孕开始,赵澄在他眼里就是个死人了。

    崔弈与父亲暗中互通书信,谈及此事,父亲令他切勿轻举妄动,先不要立刻揭发。

    现在揭发,赵德元还在前方打仗,陛下一定会有所顾忌,说不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死的就只有一个赵澄。

    关键是要击垮赵氏一族。

    他们还有更深的筹谋。

    “战局焦灼,赵德元迟迟未传捷报而来,镇西军此番遇到伏击受到重创,又与赵德元两军难以会和,赵军粮草只能再撑不足一个月,我看马上,朝廷还要再派增援。”

    张府之中,张党几位武将正在私下商议。

    左武卫大将军蔡古道:“若再要增援,我便主动请缨,这次陛下应该不会再揽了。”

    “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崔令之说:“蔡将军若无必胜之计,搅和进去也难抢先机,不如再细细商议。”

    葛明辉道:“我倒是有一计,最好令赵德元战败,我们再顺理成章挽回局势,就是不知道成不成?”

    “葛将军不妨直言。”

    ……

    张府的密谋到了深夜,与往日许多次一样,这些朝廷命官行事隐蔽,无人察觉。

    张瑾心情甚好。

    自知道赵澄并没有怀她的孩子,即使她暂时还不知道真相,还以为自己有个未出世的孩子,等时机成熟,他就会让她知道。

    看,赵澄也骗她。

    她说赵澄至少真心可贵,愿意为她忍受十月怀胎之苦,可那是假的啊。

    人性,就是如此卑鄙不堪,潜意识里,无非是自己难以心安理得地去达成什么,所以急于证明别人也不能,以此自我安慰。

    一遍告诉自己不愿怀孕才是清醒的,可一边,又还是不受控制地去想起她的话。

    也许她知道真相后,会伤心。

    两次期待孩子,最终等来的都是失望。

    也许他可以不让她这么伤心,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很多次张瑾与她缠绵时,脑海中都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荒唐。

    他怎么这么想。

    他每次都立刻掐灭了这个想法。

    “在想什么?”

    怀中的少女伸出手,感觉他走神,揪了揪他的脸,男人偏头躲开她的手,又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

    怀中的人,软得像一团棉絮做的。

    棉絮浸了水,沉甸甸软绵绵地腻在他的怀里,时不时咬他一口挠他一下,他却感觉到更深切的快感。

    他怎么搂紧、亲吻、挑逗,她都不抗拒,张瑾才终于知道,她居然有这样可爱无害的一面,和平时倔强虚伪、满腹心机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的心都要被她浸软了。

    男欢女爱,竟是这样令人欲罢不能,沾染上了欲望的泥沼,便将人越拖越深,根本没有办法恢复清清白白的样子。

    他低眼看着她。

    “臣在想,臣还学过一些……”

    “……你到底看那些东西看了多久啊?”

    “没有很久。”

    张瑾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学了几个月,那一定会被她拿来嘲笑,只是说:“臣学东西……一向很快。”

    话音刚落,就听到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张瑾:“……”

    昏暗的宫室中,素来清冷自持的男人,因为她突然的笑声,耳根罕见地染上一丝难堪的薄红。

    好在,烛火昏暗。

    她看不见。

    他垂头,散开的乌发盖住红透的耳尖,眼底压抑着浪潮,“陛下笑什么。”

    “朕在笑,权倾天下的张司空,也会为了朕偷偷去学这种取悦人的招数。”

    她扬唇笑着,眸底明亮。

    他继续低头,鼻尖挨着她的鼻尖,呼吸可闻。

    “那……取悦到陛下了吗?”

    “你猜。”

    她蔫坏,明知道他这么想听,就是不告诉他。

    张瑾有时在想,自己在她跟前,早已无自尊可言,他已经将最深处的东西全部剥开来给她看,可她呢?她的内里到底是什么,他似乎窥见了,却又不确定。

    不过,好在她还清醒。

    这样,他也还不至于被蛊得连心都挖出来给她。

    那一夜,又是极尽缠绵。

    这些日子,邓漪早已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俩人为什么之前不温不火,突然就上头得这么厉害……但邓漪还是熟练地遣散周围的人,尽可能做好保密。

    有时,里面的动静尚不可闻,邓漪站在外间,看到那抱着玩具的少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只有在别人走过来时,他的指尖才动一动,勉强假装是在玩玩具。

    邓漪知道,侍衣心里不好受。

    邓漪有时可怜他,主动帮他收拾好偏殿,哄他去歇息,明日一早再送他回宫。他却哪里也不走,只愿意守在陛下门口,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本来大病初愈身体就弱,他那样执拗地坐在一片黑暗里,精致的五官毫无生气,脸色惨白,如同地底爬出来的鬼。

    他听着里面微不可闻的动静。

    想象着里面在发生什么。

    少年的指甲嵌进木质玩具里,终于硬生生地抠掉一片指甲。

    鲜血淋漓,却感受不到疼。

    少年死死盯着食指殷红的血,眼底也渐渐被血填满。

    杀意在心口叫嚣。

    可是怎么办呢?

    要怎么除掉他们……

    灼钰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哪怕不能杀了他们,他也不要让他们好过。

    夏日逐渐步入尾声,蝉鸣依然吵闹不休,与往日一样,清凉殿外的亭子内,司空又与天子独处,堂而皇之。

    灼钰现在身体弱,因最近总是睡不好觉,前一夜又受了凉,额头开始发烫,竹君离开不久,他便突然难受起来。

    姜青姝见了,吩咐掌事宫女于露:“把侍衣带回眙宜宫吧,叫太医来瞧瞧。”

    于露:“是。”

    于露小心扶着灼钰,起身离开。

    灼钰走了一段路,远远看到崔弈朝这边过来。

    他停下脚步。

    “侍衣?怎么了?”

    扶着他的于露见他不走了,疑惑地唤了一句。

    这少年垂着眼睫,虚弱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在路过崔弈时突然一个趔趄,朝他身上倒去。

    “啊!”

    “侍衣!”

    “竹君!您别没事吧……”

    一干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就连崔弈也一时不备,被这小傻子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一跤。

    这少年脸颊烧得发红,整个人浑浑噩噩晕晕乎乎,连站都站不稳,于露慌慌张张地搀扶住他,唯恐惹怒竹君,连连低头道歉道:“竹君见谅……侍衣他生病了,这才不小心冲撞竹崔弈自然不会跟一个傻子计较,并且陛下也很宠此人,他何必在此闹不愉快,徒徒显得自己不大度。

    便温声道:“无妨。”

    “多谢竹于露这才扶着侍衣躬身一礼,转身走了。

    崔弈继续去往凉亭的方向。

    只是他觐见完陛下,转身回东宁宫的路上,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随身的玉佩不见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可是竹君的母亲留的遗物……”阿满在一边迟疑道:“明明出来时都好好的,这是何时丢的?我们也都没注意……难道是喝茶的时候,落在陛下那儿了?”

    崔弈沉默。

    若是不立刻折返回去找,万一被其他人捡到……

    一个玉佩尚不严重,可他的随身之物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日后有人以此来栽赃陷害他,少不得出事。

    在这方面,崔弈比任何人都谨慎。

    “回去找罢。”崔弈说。

    崔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这一去,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第202章

    崔弈8

    邓漪正守在凉亭外,远远看到崔弈从那边折返,目光微垂,沉思了一下。

    前几日,她暗示过侍衣。

    那时侍衣在殿外守着,邓漪过去给他添完一件衣裳,就直接和向昌闲聊起来。

    邓漪说:“咱们一定要小心些,陛下和司空的事万万不能传出去,特别是不能让竹君知道。”

    向昌:“为什么?竹君背后……那不正是司空么?”

    邓漪压低声音:“正因如此,竹君哪里知道司空和陛下……此事事关张司空和崔尚书,影响重大……”

    他们毕竟是讨论朝政,便是压低声音悄悄地议论,唯恐被旁人听见大祸临头,唯独没有避开那小傻子。

    邓昌不解道:“按理说,崔张若是生隙,对陛下来说绝非坏事啊。”

    邓漪神色担忧,叹了口气:“是,若竹君自己发现此事,那也只是竹君自个儿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怕消息从我们这里走漏,届时司空要是追究,你我都难保性命……”

    这一番对话,被灼钰清清楚楚地听进去了。

    邓漪和陛下一样,一开始就知道侍衣不是真傻,否则她也不会派于露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陛下留他在身边,也是希望他能懂事些,偶尔能分分忧。

    先前,陛下对邓漪说:“朕早就知道宫内无人能比得过竹君。”她话中有话,邓漪暗中琢磨了很久,有些懂了。

    司空既然这么喜欢陛下,喜欢到了夜夜纠缠爱不释手的地步,又怎么不会介意这么“受宠”的竹君?所以陛下不想让竹君为后又竭力捧他,也许是想挑起崔尚书和张司空的矛盾。

    有些话不能明说,只能侧面暗示,领会到天子暗示的邓漪故意拉着向昌在侍衣跟前聊天,想看这小傻子听懂了她的话,会不会出手。

    她只是试试看。

    此刻,邓漪看到竹君折返,微微沉思,转身对左右道:“这里不需要太多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是。”

    等他们退下,邓漪又看向远处值守的梅将军,对对方使了个眼色,梅浩南意会,随后,邓漪端起茶水走近亭子,去给陛下奉茶。

    姜青姝正奋笔疾书地批着奏折,见邓漪奉茶来,便搁下笔饮口茶,歇一歇。

    一边润嗓子,一边看着旁边剩下来的一大摞奏折,她叹了口气。

    张瑾看着她的神态:“累了么?”

    “有点。”

    “何不歇一歇。”

    她摇头,目光落在面前的奏章上,“西部战事紧张,迟迟未曾告捷,朕批的这一部分折子里,多数是让朕重新委任主帅赴安西迎敌,还有人说,以赵德元能力足够应对,让朕只需下令让周围州郡调动兵马供赵德元驱策、京城再供之以粮草即可,不知司空怎么看?”

    张瑾淡淡道:“当前虽无捷报,却也不曾失利,临阵换帅不利于军心稳定,于战局有损,也会让旁人认为陛下不信任赵将军,有损君臣信任。”

    她点头,托腮瞧着他,促狭道:“想不到司空会为赵将军说话呢。”

    张瑾注视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战事非儿戏,臣身为宰辅,自是以江山为重,不过就事论事,岂敢掺杂个人喜恶。”

    “那明日早朝时,司空就帮朕说说,也省得那帮人跟朕争个不休。”

    “好。”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继续拿起笔,低头继续在奏折上写字。

    张瑾便在一边继续陪她。

    他心念微动,不禁抬手,想抚一抚她的脸。

    她下意识偏了下头,笔尖未停,因为在思考,时不时用笔杆戳着下巴。

    张瑾淡淡一笑。

    自从知道赵澄没有怀她的孩子之后,他看着她目光愈发充满着柔情蜜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有着无限的温柔和耐心。

    瞧她的每个小动作,也觉得甚为喜欢。

    男人没有停,指腹轻轻在她脸颊上蹭了蹭。

    她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却没搭理他,目光仍是紧紧瞧着奏折。

    他顿了顿,道:“陛下,别动。”指腹逐渐挪到她的下颌,托着她的脸,微微俯身,似乎想亲一亲她。

    她这回想躲都没办法了,只好抽空瞧他一眼,“司空最近是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比之前更恋爱脑了一点,突然黏糊了起来,没事就要碰碰她。

    吃错药了?

    她偏头打量他,乌瞳清亮如明镜,倒映着那张正经端方的脸,只是,那双素来冷彻的眼睛已蒙上一层暗色,好像酝酿着什么。

    他压低嗓音,“臣守了陛下一日,总要有些补偿。”

    说罢再次凑近,趁着四下没有人,便在她耳边耐心地细哄着,“一下就好。”

    “……”

    他温声细语地哄了两声,她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了一下眼,男人好似得了默许,俯身凑过去,浅浅地在她柔软的唇上碰了碰。

    尝到了些甜头,便容易流连忘返,他的手掌紧紧托着她的后脑,沉迷般地低头凑在她颈侧,企图继续攫取馨香。

    就在此时,一道有些惊慌的女声响起,“竹君?!您怎么”

    竹张瑾猛地一顿。

    上一刻还在沉迷般低垂着的眼睛,蓦地睁开。

    瞳底寒光乍现。

    他骤然放开她,循声看过去。

    那边,崔弈已来不及退,生生对上张瑾的视线。

    这温润少年方才看到那一幕,身子已经僵住,进宫来第一次,他的大脑有些空白。

    方才他来之时,未曾看到太多守卫的禁军和宫人,也未看到邓大人,以为陛下已经不在此,便径直进来。

    没想到却看到这一幕。

    司空在亲陛下。

    他们……

    崔弈彻底愣住,完全始料未及,浑身血液逆流,直冲颅顶。

    他不由得往后踉跄一步。

    这怎么可能??

    当朝宰相,和小皇帝最不对付的权臣,三十余岁却从不近女色的司空张瑾,竟然暗地里喜欢陛下?

    于崔弈而言,任何人喜欢陛下,都不足以令他乱了阵脚。

    可偏偏是张司空。

    是他和父亲一心信任依仗的张司空。

    脑海中许多让他不解的东西,突然就有了答案。

    为何司空与陛下独处时间越来越长……

    为何司空如此针对赵澄……

    原来如此。

    何其荒谬。

    崔弈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回神。

    他何其聪明,待冷静下来稍稍一想,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司空暗中染指女帝,却仍助他崔弈去夺后位,究竟是和父亲所说一样,司空是真心扶持他崔氏一族,助他崔弈成为下一个赵玉珩,还是只是利用他打压赵家,把他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事后再过河拆桥。

    崔弈能立刻意识到这一点,换成父亲知道了此事,大概也会生疑。

    张司空遮掩的这么好,一定不允许任何人知道此事。

    崔弈忽然背脊发凉、手脚冰冷。

    不好。

    他必须立刻离开。

    崔弈正要迅速转身离开,邓漪却突然发现了他,惊讶出声:“竹这一声,直接惊扰了那边的人。

    崔弈冷不丁对上了张瑾的视线。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少年今日一身雅致的青袍,端端直直地立在一片树影下,原是一番清新秀致的美景,是天子见了必会喜欢的模样。

    只是,他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血色。

    那边,姜青姝和张瑾已经迅速分开,她在看到崔弈时也怔了一下,眼前两道实时同时在眼前弹出。

    【司空张瑾正与女帝亲密,突然被竹君崔弈撞破,本就对崔弈容忍已久,这一刻彻底动了杀心。】

    【竹君崔弈在清凉殿外撞破女帝和司空张瑾亲密,想迅速离开,却被张瑾发现,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杀心。】

    张瑾看着他,嗓音喜怒莫测,“竹君来了。”

    崔弈勉强让自己镇定,艰难地笑了笑。

    也许自幼严格教养,让这少年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能失态,哪怕此刻面临刀山火海。

    他缓步走了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低头行了一礼,“臣……拜见陛下……”

    姜青姝回过神来,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朝他不失礼貌地微笑。

    “竹君怎么回来了?”

    “臣丢失了随身的玉佩,那玉佩是母亲给臣的遗物,对臣而言很重要,这才折返寻找。”

    姜青姝朝邓漪招了招手,温声说:“你即刻去派人在这周围找找,有没有看到竹君的玉佩。”

    “是。”

    邓漪下去找了。

    崔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片刻后,邓漪折返,禀报道:“回陛下,臣派人四处都找过了,没有发现竹君的玉佩。”

    没有找到。

    崔弈垂睫看着地面,嗓音很轻,近乎透着惨淡的凉意,“看来……臣的玉佩不在陛下这儿,也许遗落到其他地方了,臣再去别处找找。”

    姜青姝轻轻“嗯”了一声。

    “去吧。”

    “臣……告退。”

    崔弈抬起手,复又深深地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开,但才走了一步,他忽然停了下来。

    崔弈闭了闭眼睛。

    他有些混乱。

    他不能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向父亲传递什么,或是抓住什么可以保命的东西……

    若是从前,无人知道赵澄假孕,赵澄还是最大的威胁,他就还有用。

    可赵澄的把柄也在司空手中了。

    他彻彻底底,没有用了。

    司空也许不会给他机会告诉父亲。

    天资聪明的少年,自小机关算尽,从未失手,却忘了这世上的事,总有他算不到的时候。

    这一刻,他明白,自己这次凶多吉少了。

    他能抓住的只剩陛下。

    她会吗?

    他蓦然转身,看向还坐在那的女帝。

    她朝着他笑笑,笑得很好看,嗓音也很温柔,“竹君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注视着她明灿的双眼,似乎正执着地在里面寻找什么,可是,他沉默了很久,压抑着心头翻滚的苦涩和绝望,摇头道:“臣只是……忽然有些舍不得陛下。”

    姜青姝没说话。

    她看着眼前强撑着不失仪态的少年,一瞬间竟有些怜悯。

    崔弈再次朝她抬起手,深深一拜,“陛下日后要好好保重,臣……先离开了。”

    崔弈转身离去。

    ……

    那一夜,竹君在回东宁宫的路上,找到了自己遗落的玉佩。

    他母亲的遗物,何其重要,因为丢过一次,他便格外留心,按理说怎么都不会丢失第二次。

    到底是中了谁的计,崔弈已经没有去想了。

    他坐在宫室里,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点渐渐落下。

    黑夜缓慢降临。

    风冷星稀,万籁俱寂。

    东宁宫中没有点灯,安静得近乎诡异,没有宫人四处走动,连贴身侍奉的阿满,此刻也突然不见了踪影。

    崔弈听到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平静地抬眼,看到宫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一道人影立在夜色中,冷漠地看着他,恰如暗夜里索命的修罗。

    第203章

    崔弈9

    竹君崔弈落水而亡了。

    据说,事发当夜,东宁宫本早早熄了灯,宫人也照例去歇息,守夜的宫女却突然发现竹君不见了,他们慌慌张张地寻到御花园,才在河里发现了竹君的尸体。

    当时所有人都吓得腿软,东宁宫宫人慌慌忙忙地去通知陛下。

    关于竹君是为何落水,众说纷纭。

    有人说,竹君那日白天就一直在寻找丢失的玉佩,甚至还去陛下那儿找过,他一定是迟迟没有找到玉佩,挂念生母的遗物,所以半夜才出去寻找,谁知晚上黑灯瞎火的,当夜又下过下雨,泥土湿滑,这才不慎落水。

    这大概是最能安抚人心的说法。

    后来,有人发现竹君落水的岸边有着混乱的泥土和折断的花枝痕迹,看着不像意外落水,于是有一种说法悄悄地传出来,说竹君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谁最想除掉竹所有人能想到的,只有景合宫的贵但不管事实是什么,很快,这样的流言就被宫正司迅速镇压下去,没有人敢提及此事。

    女帝听闻竹君出事,震惊且惋惜,当夜亲自赶去了御花园,并大发雷霆,严惩了照顾竹君不周的东宁宫宫人。

    崔令之前几日一直沉浸在儿子受宠、赵澄快倒台的得意中,本以为他们崔氏一族要出一位君后了,这可是光耀门楣的事。

    却骤然听闻儿子离世的消息,崔令之难以置信,险些急火攻心。

    据说,崔令之年迈的母亲沐阳郡公听闻此事,更是生生悲痛得晕了过去。

    崔氏一族上上下下,皆是人人措手不及,伤心痛哭。

    崔弈生前,作为儿子、孙儿、亦或是兄弟,皆是从无错处,崔族人人皆喜欢他,崔令之更是最看中、疼爱这个儿子,亲自教养他长大。

    四郎怎么就没了呢?

    崔令之后来听闻前因后果,在府中拍桌怒叹:“四郎秉性如何,我岂会不知,他绝非鲁莽心机之人,仅仅为了寻玉佩便失足落水?荒谬!定是有人……定是有人要加害四郎!”

    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崔令之惊怒交加,几乎要当场不顾劝阻进宫面圣,求皇帝千万不要揭过此事,一定要找到害死四郎的真凶,如此四郎才能真正瞑目。

    可他的二弟户部尚书崔珲,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对他说:“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便是进宫,便以为陛下会听你之言么?眼看着四郎就离后位就只有一步之遥,是谁不想让他封后?”

    是谁?

    是赵澄。

    甚至可能……是皇帝。

    崔令之身子晃了晃,没站稳,往后仓皇地踉跄了一步,被其他子女们慌忙扶住。

    崔珲不敢直言,在一边面露痛惜无奈之色,双手攥拳,喃喃道:“若是姓赵的,我们自会将他全族碎尸万段以为四郎报仇!但若是……那位,那又怎么办?”

    毕竟他们崔族背后是司空。

    小皇帝会愿意让张党势力更进一步吗?

    如今的小皇帝,到底是真的温柔无害,还是只心黑无情的笑面虎,他们心里也有所察觉。

    崔珲所想,极有道理。

    心思敏锐的大多数人,都会像他这样去看待这件事。

    只有针对张党的人,才有动机去杀害崔羿。

    这才是张瑾毫不犹豫杀崔弈的原因。

    位极人臣,登峰造极,张瑾这么多年来,杀伐之刀皆快如雷霆,从不给任何隐患滋生的机会。

    谁会觉得是他杀的?

    崔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临死前根本没有抵抗,他只是朝着家的方向磕了磕头,权当还生养之恩,便从容地闭了上眼睛。

    处理完崔弈之后,张瑾的人很缜密地布置好了御花园周围,暗中看着一切水到渠成之后,便回来复命。

    当夜,张瑾一直负手站在书房的窗前,神色漠然,正一品规制的紫色官袍盈满月光,衬出满身冷清。

    有人很快回来复命,单膝跪地道:“大人料事如神,竹君临死之前没有抵抗,看似已万念俱灰,实则却暗中留了讯息让人知道是大人杀他,我们的人谨记大人叮嘱,多有留心检查,已经销毁了他所做记号。”

    张瑾淡淡“嗯”了一声。

    他身形一动不动,平声问:“让你们布置好的线索,可都完成?”

    “回大人,都做好了。”

    那人沉声道:“那个叫阿满的宫人,也已经处理干净,若是细查,崔尚书必会以为是赵贵君买通阿满杀竹君,事后贵君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才杀了阿满灭口。”

    不错。

    张瑾淡淡阖眸,没有说话。

    他一向考虑缜密,要杀个人,如何杀,杀了之后如何利用,自然心里都有数。

    只不过,这次算突发情况。

    本来张瑾并未决定要杀崔弈,哪怕不止一次地觉得崔弈碍眼。

    在天下人眼里,崔羿是和她结成了夫妻,这是张瑾永远无法求得的东西,让他实在嫉妒不已。

    但他却清醒且理智地明白,崔弈是一步好棋。

    但崔羿偏偏就看到了不该看的,就别怪他杀了。

    张瑾这次,算是被感情所误了。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会留下后患。

    “赵贵君一向针对竹君,近日见人人偏向竹君,更视之为威胁,但赵澄此人,智谋胆识都有所欠缺,不敢就这么对付崔弈。”

    “所以,能让他狗急跳墙痛下杀手的契机,自是他知道了崔弈前些日子在太医署调查他。”

    张瑾回过身,目光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语气平静地说着。

    对方低垂着头,将司空的话一一记下。

    只是他们不解:“说不定崔尚书会怀疑是皇帝……赵家出事已是时间问题,如果崔尚书因此恨上皇帝,对大人不是更有利?大人怎么不栽赃给小皇帝?”

    张瑾冷冷说:“你们只需听令,不要多嘴。”

    “……是。”

    他们退下了。

    黑云无声无息地流动,逐渐遮蔽住了月亮,最后一丝光也终于隐没下去。

    张瑾静静立在黑暗中,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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