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您并没做错什么。只是奴婢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简单的解决法子,郡主她却……」

    一瞬间,惜芷白了脸。

    她忙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耳光:「是奴婢嘴快,私下妄议主子,实在该死。」

    良久。

    才听榻上传来一道阴恻的声音。

    谢瑶冷笑:「是啊,这样简单的道理,连兰花都能想到,娘亲却不愿提出。这并不奇怪,无非是她更看重那个哥哥,想要牺牲我罢了。宁肯日日拎着我给老妖婆下跪,让别人欺负到我面前,她可真疼我啊。」

    她不会知道。

    当初陛下登基后,是如何煞费苦心地在后宫拔除太后母家的妃子。毕竟王家人若生下男婴,那今上的皇位坐不坐的稳便是两说。

    她也没机会知道了。

    当晚郡主便染了风寒。

    她睡后不能吹风,这是生产时落下的病根。可房中的丫鬟记得明明关严了窗,次日却开得大剌剌,寒气飘了整夜,郡主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

    所以谢瑶只能单独去慈宁宫请罪。

    她本就带着火,心不甘情不愿,又听到了那几位贵女的嘲讽,话里话外阴阳这母女两轮番装病。被惜芷一激,自然扭打成一团。闹到太后面前,方才摸到进了殿门的槛。

    太后不向着她。

    要谢瑶道歉,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情绪被放大,也觉得娘亲是装病,便更委屈。那无名的暗火,在贵女找茬把请罪茶泼了她一身时,终于烧没头顶。

    索性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太后那句放肆尚未说出口,就听到谢瑶说:

    「娘娘,我知道您气我,无非是我伤了您侄孙的颜面。可感情这种事,又怎么是我能控制的了呢?要不这样吧,我们家毁您一桩姻,便赔您一桩姻。您不是还有几个侄孙女吗,把她们嫁给我舅舅便是了。」

    世上竟有这样天真的蠢货?

    太后转怒为喜,压着唇角,开始不舍得骂她,反亲切地拉住她手,把翡翠镯子戴到谢瑶手腕上,这一刻,像个慈祥的长辈了。

    「是你这样想的?还是昭华的主意?」

    又帮她理理簪,「瑶瑶,好姑娘,这些日头受苦了吧。你该体谅,哀家一生没有子嗣,唯有两个哥哥,便难免偏些母家的孩子。到这把年龄,素日所盼不过是看他们能有段好姻缘。胳膊折了也不在自己人面前藏,你可知,王家有几位姑娘对陛下钟情已久,有个还害上了相思,活脱脱瘦的没个人形。」

    太后垂眼,凄凄然:

    「只可惜,皇帝顾虑颇多,他总说把我当亲娘,便只把那些女孩子看成亲人,始终不肯点头。瑶瑶,你也是受过情苦的,所以能不能帮她们一把?哀家想,若有你娘亲昭华出面……」

    那天,黑心棉被老狐狸引导的飘飘然。

    当听到郡主不能下床时,太后的唇角扬了一扬;又听到谢瑶自告奋勇偷她娘纹章时,太后的唇角再高了一高;直至在纳妃的懿旨处落下郡主印,太后的笑已掩不住,亲自送出谢瑶十里,并赏了她两笼珍宝。

    谢瑶还不明白。

    她在帝后两派争执的水火中,扔下了一颗怎样的重磅炸弹。

    是夜,皇帝的宫院中便多了几位美人,玲珑娇软,白皙丰腴,各有各的美。

    无一例外,她们都姓王。

    和慈宁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昭国皇律,在少嗣时,宗女拥有填充帝王后宫的权力。昭华从前也送过,那是她在安自己的心腹,只可惜,这次要为别人做嫁衣裳。

    等陛下察觉时,已太晚了。

    三日后。

    乾清宫出了两道圣旨,一是抬王常在为昭仪;二是废昭华郡主位。

    ——这意味着,她不再享有封诰的特权,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就此成为攀附男人的谢李氏。和昭国千万个主妇没什么不同,只能从夫家身上汲取荣光。

    真可惜。

    谢李氏病的太重,下不来床,连圣旨都是谢瑶代接的。

    就此错过了最后一个翻盘机会谢瑶其实察觉过不妥。

    接到废位诏书后,很是恍惚了一段时间。但她跋扈而又单纯,在惜芷身上发泄着怒气,指责她多嘴,不该提醒可以代领一事。

    惜芷顶着巴掌印,眼含热泪,只会磕头:

    「小姐别生气,都是奴婢的错。可那是圣旨,拒接便是抗君杀头的大罪。府中侯爷未归,夫人大病,您是唯一的主子,奴婢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才好……」

    忖度着神色渐缓。

    惜芷继续宽她的心:

    「其实小姐接了也无妨。毕竟连坊间三岁的幼童都知道,陛下是如何疼郡主,眼珠子一样,哪里真舍得不认她?想来不过是兄妹怄气,等夫人醒来哄上一哄也就好了。」

    是这样吗?

    反正谢瑶信了,她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李昭华是次日醒转的,闻之诏书后,她身体虚弱地晃了一晃;又听到谢瑶已谢恩接旨后,生生地气吐了一口血。

    顷刻将雪白的锦缎染红。

    她由两个仆人架着来到皇宫,却被守门侍卫猪狗一般赶走。甚至连心腹的枕头风都吹不软帝王心,她的皇帝哥哥,是真的失望。

    所以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谢瑶几巴掌。

    「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竟偷我的印章同外人暗算自家人!猪都没你这么蠢。」

    啪啪——

    耳光声不绝如缕,清脆又狠辣。

    谢瑶也冒了火,珠钗划伤了她的脸,血珠子滚出来,披头散发地大哭:

    「打!打!你除了打骂还会做什么?来,往这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反正经你手害死的人还少吗,也不差我这一条。只可惜你已被褫夺诰位,我却还留着四品的封名,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杀了我,明日便要给我偿命。」

    「谢瑶!你疯了!谁教的你说这般话?」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

    谢瑶指着她,怒吼:「在你当着我面仗杀徐思行的时候,就不会想到我承受不住吗?天底下没你这样做娘的!还什么外人,自己人,古人云,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你们谁真正为我想过?我再不为自己筹谋,让舅舅娶太后的侄孙女,还要我在慈宁宫跪到死吗?」

    接下来的走向谁也没想到。

    激动的拉扯间,李昭华被谢瑶推了一把,头磕上桌腿,殷红的血流了满地——

    她的女儿,她的血中血肉中骨,后半生的指望,看她的眼神,却如看仇敌,恨不能生啖其肉。

    那一刻,血气上涌。

    说不出是悲愤,还是齿冷。

    李昭华疯了一般地扑向谢瑶,一捶一捶发泄着心中的恨意,骂她是畜生,真不该生下她。说这话时,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这对母子从此反目。

    可惜我看不到,因为谢徵赶回来了。

    他的女儿摆过帝王一道,陛下便用公务将他绊在含英殿,等他能抽出身时,事情已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只是他到底经过风雨。

    快刀斩乱麻把混乱平息,送谢瑶到别庄,为昭华请最好的神医,抽丝剥茧从府中查起,仅仅三日,就查到我身上满是血污的刑柱,阴暗的牢房。

    连烛火都透着荧荧的幽森,他来见我时,我已无半块好肉,指甲缝里还留着几根竹签,血滴滴答答地落。

    满是腥腻味。

    我是被水泼醒的。

    面前已摆好一架藤木椅,谢徵就坐在上面,手中懒懒地捏着块烙铁把玩,其中一端被烧得通红。

    他就这样举到我面前,距我眼睛半寸的距离。

    淡声道:「命真硬。能挺到今天还没死。」

    水珠流过脸颊在烙铁上落地,升腾出滋吱的热气。青烟将我的轮廓拢了又拢,我没有害怕,眼睫微垂,轻轻一笑:

    「在见到侯爷前,奴婢不敢死呢。」

    其实我远没看上去伤的那般严重。

    私牢的头与我有些交集。我曾免于他妹妹被赐婚给管家之子的悲剧,毕竟阖府都知,那是个喝酒赌钱打老婆的泼皮。

    只是谢徵没查到这层。

    他打量了眼我的惨状,才道:「我真是小瞧你了,兰花。不对,或许我该叫你姜瓷。」

    姜瓷。

    一对打渔人的女儿,她的父亲也会采些珠子。因为不舍得往出卖,就被侯府恶奴生生捅死。

    是个励志的小可怜。隐忍又狠辣,进府不过六年,就能搅的全府打乱,硬生生搞出母女成仇的戏码。

    「我欣赏有野心的人。」他说。

    随后把烙铁放下,靠近一步,伸手很轻地将我脸上碎发拂开,堪称温柔,有血落上去,他没有嫌脏,而是一路顺下来停在我的颈间,一点点用力。

    他笑:「你太聪明了,做的每件事都让我高看,甚至害怕。一个没读过书的孤女,竟能搅浑金銮殿,把天下最有权势的几波人耍得团团转。所以啊,我必须亲自来一趟才放心。」

    「你知道吗,我也在乡野中长大,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小瞧任何人。果然,你还是死在这里好了。」

    那双手,修长,苍白,又冰冷。

    没有一丝温度。

    前世也是这样将我按在水中,不容挣扎。太痛了,好像喉骨都要被捏碎了,我喘不上来气,额头的青筋鼓胀。

    在我窒息前。

    终于吐出完整的句子:「谢皎……不是你的女儿……」

    他乍然放开。空气争先恐后地挤进来,短短几个字像是从被憋爆的肺管里吐出来,我咳了好几口血。

    半晌,才缓过来。

    声音嘶哑: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为什么不跑,要在这里等你来?就是因为我想同侯爷做桩交易……」

    没说完。又被拎起来。

    烙铁就举在我的脸畔,谢徵冷道:「废话真多。说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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