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晟的视线落在他从不离身的黑色手套上,心中蓦然一动。

    那么多新闻媒体却从未拍到过沈酌的双手,这位以美貌和威势而闻名的大监察官,似乎从不愿让外界公众窥见自己咽喉以下一丝一毫的皮肤。

    强迫症还是洁癖?总不会藏着什么残缺吧。

    白晟向空旷的手术室一瞥,伸手把那双手套褪了下来,不动声色一瞥,有些意外。

    ——右手正常完整,但左手背上有两道狰狞旧伤,交错成了一个可怕的叉。

    是有人拿刀刻下的。

    白晟知道这代表什么,这是当年曾经流行过的一种羞辱方式。因为进化者的左手背、左心口通常是标记等级的地方,所以一些极端达尔文主义者会把普通人类抓来,强行在他们手上刻叉,表示此人基因低劣、不能进化,隐含了人类终将被进化者淘汰的意思。

    位高权重不可侵犯的美人,强硬铁腕全球著名的大监察官——谁敢拿刀在沈酌手上留下这种羞辱?

    “……你好像也受过不少委屈啊”白晟站起身俯视着沈酌,若有所思喃喃道。

    ……

    “醒了!”“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监测仪器滴滴作响,病房一片脚步人声,沈酌微微睁开眼睛。

    长达半月的昏迷让他意识模糊,只看见病床边无数身影急促晃动着,似乎有很多人挣脱护士的拦阻,扑上来对他狂吼,还有人想把他从病床上拽起来,但又被冲上前的警卫拉住了。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咆哮人声才终于缓慢地传进了他的耳膜:“……为什么会爆炸,青海试验场为什么会爆炸?”

    “傅哥死了!傅哥他死了!都是为了保护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

    啊,傅琛死了,沈酌混乱的大脑意识到这句话。

    傅琛死在那场爆炸里了。

    “半个月前,由您与S级进化者傅琛、A级进化者苏寄桥三人组成的一支行动小队在执行进化源回收任务时,在青海试验场发生意外爆炸,对此您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沈主任?”

    病房里亮着惨白的光,中心监察处的两排调查员坐在对面,一道道人影正襟危坐,空气中只有笔落纸端沙沙的记录声。

    不知道多少监控镜头正对着病床上的沈酌,连平静苍白的面容、眼睫垂落的弧度,甚至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

    “我不知道。”沈酌沙哑地回答。

    对面一片轻微耸动,人人都在交头接耳,随即有调查员提高了声音:“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们这支三人小队,傅琛当场炸死,苏寄桥至今昏迷不醒,只有你一个普通人奇迹生还,你却告诉我们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琛是为了保护你才死的!”后排有人霍然起身,“他开绝对防御为你承担了所有伤害,不然他根本不会死!”

    “这么简单的任务,傅琛跟苏寄桥两人搭档执行过上百次,没有一次出过问题!”

    “操作失误导致爆炸的人是谁?你真以为我们猜不出是谁?”

    ……

    群情激奋中,沈酌的表情终于掠过一丝异样。

    苏寄桥没死?

    为什么?

    “……苏寄桥怎么了?”

    沈酌沙哑的声音在嘈杂中太微弱了,只有前排调查最中间一名面色凝重的老者回答了他:“因脑重伤而深度昏迷,未来苏醒的可能性不超过5%。”

    ——尚有5%。

    沈酌喃喃道:“这样啊。”

    他闭上眼睛,良久后复又睁开,深吸了口气,平直望向对面两排调查员和无数的监控镜头。

    事后这一画面在听证会上被人反复研究了无数遍,连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在显微镜下无限放大,甚至包括他深潭般平静的双眼,苍白俊秀的下颔,以及开口时冰冷而稳定的声调:“事故发生时,负责操作进化源的人是傅琛。”

    “是他导致了那场爆炸。”

    空气一瞬凝固。

    紧接着,就像炸弹遽然引爆,所有人同时跳了起来,怒吼几乎掀翻房顶。

    “不可能!”“诬陷,赤裸裸的诬陷!”“沈酌你还有良心吗?”“你还剩哪怕最后一点人性吗?”……

    口诛笔伐,沸反盈天。

    然而沈酌苍白的面孔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他以一种堪称居高临下的姿态,冷冷注视着暴动的人群,仿佛已经透过他们,看到了前方更加险恶诡谲的未来。

    ……

    5·11青海试验场爆炸事故后一个月,中心研究院首席主任沈酌被削职问责,一贬到底,他一手主导的秘密研究项目也从此被迫搁浅。

    正当沈酌要被押上法庭的时候,另一个惊爆消息传来。

    国际监察总署一意孤行,不顾全球大批进化者的反对声浪,强行将身为普通人的沈酌任命为了联合国常任大监察官,地位超然,比肩傅琛。

    没人知道国际监察总署到底在想什么,但这张任命书点爆了所有人的怒火。

    消息传来当天,傅琛生前最铁的那帮兄弟闯进医院,强行把沈酌从病房带走,随后便发生了那年不为公众所知的私刑丑闻——

    “为什么死的是傅哥不是你?”

    空气中弥漫着血和铁锈的气息,头顶灯光昏暗,四周人影攒动,刑讯审问很快变成了群情激奋的浪潮。

    “是你妄想进化才会操作失误,是你导致的爆炸!”

    “你靠傅哥的保护才得以苟活,还竟敢把罪责推给他!”

    ……

    沈酌被绑在椅子上,咽喉里全是血气,从牙关里吐出沙哑的字音,“操作失误的是傅琛,他自食其果而已。”

    砰一声重响,他被人一拳打得偏过脸去,口腔里弥漫出更浓郁的血腥。

    “杀了他为傅哥偿命!”“杀了他!”……

    人群中的怒吼一声比一声大,然而并不清晰,因为他的耳朵已经被鲜血蒙住了。沈酌剧烈喘息着,从胸腔震出带着血沫的呛咳,就这么一边咳一边笑起来:“来啊,杀了我啊。”

    他抬起头,满面鲜血且虚弱狼狈,但毫不掩饰挑衅:“傅琛死了,苏寄桥成了植物人,哪怕你们今天杀了我,也找不出能定我罪的证据。”

    仿佛一滴冷水掉进油锅里,周围轰一下就炸了。

    人人暴怒无比,人人都在咆哮。那一张张面孔悲痛而又义愤填膺,要不是有人强行拦着,怕早就冲上来把他撕成了碎片。

    “真以为进化是没有代价的吗?所谓高人一等的进化者,不过是一群退化了人性的野兽而已。”沈酌断断续续地笑道,声音嘶哑轻蔑:“愚蠢,暴力,狂怒无能的声讨,一钱不值的义愤……”

    五脏六腑都在剧痛,鲜血一滴滴掉进衣领。

    声浪汇聚成光怪陆离的碎片,在视线中剧烈闪动着,构成了荒唐颠倒的画面。

    他看不清那一张张充斥恨意的脸,耳膜里只剩自己粗重的喘息,直到被刀锋冰冷的触感唤醒了神智——

    他的左手被人按住了,传来彻骨剧痛。

    “我们不杀你,但今天你不能就这么从这里走出去。”行刑者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记住,沈酌,这伤疤是你对我们进化者欠下过血债的证明。”

    四周喧杂光怪陆离,鲜血从鬓角浸透下颔,沈酌眼底却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讥诮的笑容,抬头望着惨白灯光之下行刑者的轮廓:“无所谓,岳飏。”

    “你们进化者只让我恶心。”

    ……

    混乱的背景、怪异的怒吼、一张张充满戾气的面孔都迅速扭曲,如被水洇湿的荒诞色块,消失在梦境中。

    大床上,沈酌睁开了眼睛。

    阳光穿透落地窗帘。

    这是一间风格典雅、通透明亮的卧室,现代艺术装修,挑高顶让视野宽敞得不可思议,身侧传来平缓放松的呼吸声。

    “……”沈酌扭头一看。

    只见白晟光着结实的上半身,迷迷糊糊翻过身来,伸手搂过沈酌侧腰,习惯地带着安抚拍了拍,声音困意朦胧:“让我再睡会,宝贝,这几天你真是太折腾了。”

    沈酌瞳孔微缩,霍然起身就要下床,但随即耳边哗啦一响,只见他左手腕被一副精钢手铐吊在了床头上。

    “……”沈酌维持着那个动作,半晌回头缓缓问:“能解释一下么,白先生?”

    白晟终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昨晚搂着我脖子不松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啊监察官,天一亮就不认账了?”

    车祸,撞击,刘三吉,全身挤满眼珠的怪物……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一幕幕蓦然闪现在脑海,沈酌低头一看。

    只见他自己白衬衣敞开着,腹部被一刀贯穿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皮肤表层只留下一道狰狞惨烈的伤疤。

    “需要的时候躺我怀里叫帅哥,不需要了一抹脸叫白先生。怎么,想白嫖我?”

    白晟懒洋洋地坐起身,毛毯从胸膛滑落,毫无顾忌在晨光中展示出自己修长精悍的身形,从肩臂、腰背到腹肌,每一寸线条都富有难以言喻的冲击力,面孔俊美头发凌乱,那撮银毛嚣张地翘在头顶。

    “落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人了,还想让申海市监察处那帮人把你带走不成?”白晟勾起一丝冷笑,“嫖了不认账,没那么容易。”

    白晟缓缓探身靠近,沈酌被迫向后仰去,直至两人呼吸交错——

    哗啦!铁链骤然撞响。

    沈酌毫无预兆地挣脱手铐,翻身而起将白晟压在床上,跪坐在他后腰间,以一个漂亮的擒拿姿势将他双手反绞至背后,闪电般“咔嚓!”铐上。

    顷刻之间形势倒转,沈酌一手肘死死压住白晟后颈,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帅哥,出手相救十分感谢,但除此之外不论我说过什么都请忘了吧,你我毕竟是成年人了。你说呢?”

    白晟的脸被压在枕头里,异常安静温顺,一点挣扎没有。

    沈酌还没来得及感到不对劲,呼一声卧室门被推开了,陈淼端着一碗汤:“白哥你不是说这汤微波炉转两分钟就可以了吗,我——”

    陈淼话音戛然而止。

    凌乱大床上,沈酌上身衬衣敞着,衣摆堪堪遮住腿根,大腿分开跪坐在白晟后腰两侧,正低头俯向对方耳际。

    而白晟睡裤挂在腰间,上半身啥都没穿,双手赫然被反铐在背后,仿佛一个饱受蹂躏的可怜小姑娘。

    两人身体之间的距离,大概也就能插进去一张薄薄的纸。

    场面完全凝固了,沈监察表情空白,与门外陈淼以及陈淼身后几个同样空白的手下面面相觑。

    “………………”

    半晌陈淼挤出一个笑容,谄媚中流露着极度的恐惧:“学、学长您慢慢来,我们,我们出去给您把风。”然后砰一声迫不及待地关上了门。

    卧室安静得落针可闻,大床上只剩下他俩。

    “……”白晟身体奇怪地颤抖着,终于再憋不住,噗一声破防了:“哈哈哈哈哈——”

    第

    11

    章

    Chapter

    11

    “他说‘昨晚不论我说过什么都忘了吧,你我毕竟是成年人了’。”白晟笑得瘫在沙发上,全身都在发抖:“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沈监察,没想到你观念这么开放,哈哈哈哈哈哈——”

    沈酌坐在沙发另一头,扶着额角一声不吭。

    陈淼战战兢兢,恨不能扑上去抱着沈酌大腿嚎啕:“学长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学长求求你留我一条狗命,我可是你只隔了七届的亲学弟!七届单传一根独苗!当年老院长病榻前你答应过要照顾我的!”

    白晟好奇问:“你俩只差两岁,能隔七届?”

    陈淼哽咽:“拖到整整18岁才参加高考是我的错喽?”

    白晟:“……”

    沈酌终于抬起头,沙哑道:“你们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

    白晟在申海市起码有七八个住处,这一处是精装大平层,从面积来看应该是整层打通了,众多监察员们无声无息地缩在门外不敢吭声,只恨自己不透明。

    “学长,您忘了。”陈淼声泪俱下,“监察官手册全球通用条款8.11,当辖区监察官确认失去行为能力时,整个辖区安全等级自动下调一级;但如果辖区内存在S级进化者,则其所处周边500米内,安全等级维持不变……”

    沈酌陷入了沉默。

    “所以,申海市的安全等级已经下调了,我们要么把您送给白哥,要么只能把您送到中心区。”陈淼动情地抽了下鼻子,“虽然岳处长平时照顾我良多,但您可是我亲学长,哪条才是真大腿我还能不知道吗?当然是麻溜把你送给白哥啊!”

    ……不愧是七届单传好学弟,亲的。

    沈酌无言半晌,终于问:“一夜之间他是怎么从白先生变成白哥的?”

    陈淼立马来劲了,拿出手机点开相册。

    “这事说来话长。那个刘三吉被同伙救走以后,我们连夜对高架桥上的尸体残肢做了化验分析,目前的猜测是刘三吉很可能完成了二次进化,但他怎么突破基因极限的还不得而知,只知道进化后等级可能达到了A,现在他能利用一种异能病毒来控制尸体……”

    陈淼把手机一亮,屏幕上正播放一段视频。

    “哈喽大家好”背景是晃动的救护车厢,白晟一脸春风拂面对着镜头挥手,如果忽略他全身上下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那么这张自带光效的俊美面孔完全能直接拿去当时尚杂志封面:“我们刚才在医院里完成了对申海市沈监察的全身血液净化,但清洗残余病毒的过程会有一点刺激,导致沈监察现在十分激动……”

    镜头一转,只见担架上沈酌猛然起身,腰腹间绷带被血染红,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无意识挣扎,五六个人同时扑上去按他。

    白晟结实的手肘抵住沈酌咽喉,轻轻松松把他摁回了担架:“话说回来,我发现沈监察每次看到我反应都很激动,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那颗雀跃的心……”

    “白先生!白先生!白哥!”陈淼满头大汗蹲在担架边,“我们真不把监察官送回ICU吗?你确定不再拿两根束缚带?”

    白晟说:“ICU里多难受啊,床那么挤。再说咱们又不是外人要什么束缚带,有我在还要束缚带?等回去我就亲自跟你们监察官睡一张床……”

    镜头再一转,灯火通明的卧室。

    “小心小心小心……”“轻点!再轻点!”“哎——嘿!”

    一伙人手忙脚乱地把沈酌安置在大床上,混乱中可能牵扯到了正疾速愈合的伤口,沈酌猝然起身,被众人忙不迭按了回去。

    “白哥,您是我亲哥,真不能让我们留在你家吗?”陈淼回头欲哭无泪,“您看这里就您一个,万一待会对方杀个回马枪……”

    “是啊”白晟拿着手机和蔼地回答,“万一对方杀个回马枪,我就不用保护那整整一医院的人,只需要保护你们就行了。”

    陈淼醍醐灌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走吧,走吧”白晟一边饶有兴致地从各个角度拍摄沈酌,一边挥手驱赶众监察员,“回案发地去封锁路段,消杀病毒,争取查出刘三吉同伙的线索。明天上午你们过来的时候我要知道三件事,第一,刘三吉到底为什么要绑架你们沈监察?第二,他是如何做到二次进化的?第三——”

    众人手忙脚乱记在纸上,陈淼殷勤问:“第三呢白哥?”

    白晟若有所思,摩挲下巴。

    “第三,你们沈监察这么瘦的体型怎么会有腰窝,不科学啊…

    …”

    视频戛然而止,因为沈酌一把将手机摁断了。

    周遭一片安静,人人视线游移。

    “继续往下看嘛。”白晟忍俊不禁,“下面还有你是怎么每隔十分钟坐起来折腾我一次、我是怎么辛辛苦苦伺候了你三天、陈淼是怎么天天跑来我家楼下,像朵苦情小白花一样含泪仰望我家窗户……”

    陈淼小声纠正:“没有含泪……”紧接着被沈酌一瞥,立马消音。

    漫长的静默后,沈酌终于无声地出了口气,把手一摆。

    陈淼如蒙大赦,立马带着众人跑了。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施以援手,最终情况可能会难以预料,而且我的司机可能会送命。”沈酌沉默片刻,终于道:“非常感谢你,白先生。”

    白晟两条长腿跷在茶几上,双手抱臂斜倚在沙发另一端,微笑道:“真不容易啊,这好像是我第三次听你道谢了吧。虽然只有这一次听起来稍微有点像是真心的……”

    沈酌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申海市。”

    “……”

    白晟高高挑起眉毛,半晌才问:“为什么?”

    沈酌脸色失血过多而格外素白,侧脸线条看上去肃静而雅致,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副文秀外表下是一颗铁石般冷硬的心。他戴着黑色手套的修长十指交叉,沉吟片刻才道:“你知道傅琛吧。”

    白晟的惊讶浑然不似作假:“谁?”

    然后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哦,傅琛啊,我在国外时听说过他。据说他意外过世了啊?”

    沈酌瞟了白晟一眼,并没有拆穿他:“傅琛生前曾经是我的朋友。”

    话音未落白晟笑了一声。

    “怎么?”

    “没什么。”白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调侃:“就是没想到沈监察这样的人也会有朋友……”

    沈酌淡淡道:“只要我愿意,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会争先恐后来成为我的朋友。很奇怪么?”

    白晟愣了下,随即心悦诚服无话可说,须臾后失笑道:“不奇怪,如果对象是沈监察你的话确实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你为何这么希望我离开申海?”

    沈酌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与白晟相隔不过咫尺,定定地望着他:“因为我了解你们。”

    “S级变异者在全球不超过20名,数量过于稀少,即便在进化者群体中都相当神秘,因此我也许是这世上最了解你们的普通人。我知道你们S级拥有一些极其特殊的、无法解释的能力,其中一种让我至今十分费解。”

    “生物信息素。”

    白晟眼底的笑意消失了。

    “我从傅琛身上第一次分析出了这种S级独有的信息素,它传达一种‘来归顺我、来服从我’的生物讯息,能够强烈影响整个地区内的所有进化者,连A级都难以逃过,所以当年中心区所有进化者都狂热地效忠于傅琛。每个S级变异者身边都依附着很多低阶同类,强者提供保护,弱者奉献忠诚,形成一种类似狼群的新型社会秩序。”

    “因为这种信息素的存在,这世上几乎没有两个S级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除非达成夫妻关系,否则他们注定会丧失理智自相残杀,就像一座丛林里不能同时存在两个王。”

    沈酌停顿片刻,缓缓道:“更严重的是,我发现这种信息素甚至可以影响普通人的自我意志……通过某种行为。”

    白晟一抬眼看向他,足足好几秒钟不说话也没动,少顷蓦然轻佻地笑了起来:“怎么,你被影响过?”

    沈酌冷淡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影响我的意志。”

    白晟微妙地挑了下眉梢,心说明白了,原来傅琛是个食草动物。

    “白先生。”沈酌探身而来,盯着白晟的眼睛,“申海市生活着两万一千名进化者,是全球最大的进化者聚居区,我的职责是确保它和平稳定。你现在看上去很像一个乐于助人的热心市民,但我不能把赌注押在你的自我约束力上。如果哪天你一觉醒来心血来潮,突然想当申海的无冕之王,那么你我之间就注定要有一场血战了。”

    他伸出手,按住了白晟的手臂。

    那是一个非常柔和的、让人不能拒绝的姿态,几乎没人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的敌人,白先生。”

    “离开申海吧,至少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白晟一动不动凝视沈酌,微微眯起了形状锐利的眼睛。

    两人都没说话,也没有动,偌大空间里除了他们彼此的呼吸之外一声不闻。

    半晌白晟微微一笑,伸手握住沈酌手背,眼底闪烁着少女般的羞涩:“可是监察官,如果我留在申海,说不定就有机会跟你发展出超越朋友的关系了呢,叫我怎么舍得离开?”

    “………………”

    两人对视五秒,沈酌面无表情,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叩叩叩。

    就在两人坐回沙发两端的下一刻,门立刻被敲了几下,紧接着陈淼小心翼翼探进头:“学、学长,白哥。”

    时机卡得太准了,这人明显是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阵子,难为他还能装出一脸强自镇定的无辜,“国际监察总署刚传来的简讯,您之前发出的那封协查申请有答复了,要看看吗?”

    “哟嚯!”白晟立刻来了兴致,仿佛刚才那个奥斯卡影后附体的不是他一样:“协查什么,是关于偷袭事件的线索么?”

    S级信息素不可抗拒的作用显然在陈淼殷勤的态度上得到了证实:“对对,主要关于刘三吉那俩同伙,就是那个空间异能者跟那个绿头发藤蔓女……”

    沈酌扶额道:“拿来给我。”

    谁知陈淼从公文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呃,学长,总署长发来的不是传真,是一个虚拟会面通讯密匙。”

    这么小的事还需要会面?

    沈酌蹙了下眉,但没说什么,只对白晟吩咐了一句:“你别走。”然后接过平板点开新邮件,虹膜无声解锁,屏幕蓦然投射出无数道微光,在半空中纵横交错,构成了清晰的三维立体投影。

    陈淼快步退出客厅。

    下一刻,白晟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自家沙发上了,眼前出现的是一座欧式古典建筑的走廊。

    这应该是国外某个办公机构的大楼,非常宽阔宏伟,高高的玻璃窗顶端装饰着有宗教图案的彩绘玻璃,走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办公室门。

    整个场景如动态建模一般逼真,除了他们两人是实体之外,周围的墙壁、地砖、天花板,一切景象都覆盖着虚拟现实传感技术投射出的幽幽荧光。

    白晟左右打量:“这里是……”

    沈酌示意他噤声,“国际监察总署,瑞士巴塞尔。”

    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那扇门,只叩叩两声,里面传来一句德语,声调非常沉稳:“请进。”

    厚重的黄铜大门悄无声息打开了。

    门后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办公室,一道西装革履的高大身影站在百叶窗前,觅声回过头来,是个三十多岁满头银发的北欧男人,轮廓非常硬挺,冰蓝的眼底带着笑意:“沈监察。”

    沈酌站住脚步,简短地介绍:“尼尔森总署长。”

    ——国际监察总署长,全球排名第一的监察官,“奥丁之狼”弗里奇·尼尔森。

    “不用介绍。”尼尔森快步迎上前,带着风度翩翩且十分礼貌的笑意,开口换成了流利的英文:“全球S级进化者的海关记录都会在我这里备案,这个时候在申海的必然是白先生。”

    两人双手紧紧一握,彼此面上都友善无比。

    白晟眼角余光向下一瞥,只见这个北欧男人的左手背上,清清楚楚烙着异能等级——

    S。

    第

    12

    章

    Chapter

    12

    “三天前听闻你遇袭,我立刻派遣了一支医疗小组紧急飞去申海。”尼尔森总署长往沈酌身上一瞥,笑着转向白晟,“不过看来是不需要了。”

    白晟在他的S级同类面前竟然表现得十分得体且客气:“举手之劳。”

    尼尔森点了点头,语气沉稳温和:“贩卖进化源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与走私军火几乎无异。所以接到沈监察的协查请求后,我立刻让人去全球进化者数据库中做了详细筛查,但很可惜,并没有关于那位神秘上家‘荣先生’的任何线索——不过。”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关于那一男一女两名同伙,我倒能提供给你很多情况。”

    沈酌斜倚在办公桌对面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这两人是一对兄妹,哥哥叫野田俊介,A级进化,拥有罕见的空间异能;妹妹叫野田洋子,B级植物系进化者。两人都是十分激进的进化者保护主义,对普通人类非常歧视和仇恨。”

    说到这尼尔森话音一顿,含笑转向白晟:“白先生旅居北美多年,听过‘圆桌会’么?”

    白晟面带惊讶,抬手支颔:“圆桌会?”

    其他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手腕上那个二百多万的罗杰杜彼圆桌骑士腕表上。

    尼尔森沉默片刻,“……不是说表。”

    “哦——”白晟恍然大悟,把手放下礼貌坐直。

    尼尔森一脸欲言又止,从表情看他大概很想问问白晟小时候是否撞伤过脑子,幸亏还是凭借出色的教养硬生生忍住了。

    “这对兄妹都曾经是‘圆桌会’的成员。”尼尔森解释道,“‘圆桌会’是欧洲一个进化者保护组织,创始人被称为‘主教’,曾经提出过非常著名的头狼理念——号召年轻的高阶进化者像头狼一样,去保护低等级的同类,以免他们被人类迫害。”

    “主教。”白晟饶有兴味地重复,“从来没听过这个组织呢,哈哈。”

    尼尔森不以为意:“没听过是好事,激进组织大多带点仇恨主义,歧视无法进化的普通人,说人类是注定要灭绝的蝼蚁……扯远了。跟那几个激进组织相比,圆桌会还算比较妥协理智的,一直强调不能与人类开战。”

    白晟两条长腿跷着,明知故问:“既然野田兄妹是圆桌会的人,那昨晚针对沈监察的暗杀行动跟圆桌会有关吗?”

    “应该不至于。”尼尔森说,“野田兄妹俩因为对人类太过仇视激进,不符合‘主教’求全共处的理念,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圆桌会开除了。”

    白晟长长地“哦——”了声,点点头。

    沈酌问:“开除之后这对兄妹去了哪里?”

    “具体不详,主要在亚洲。”尼尔森向全触屏办公桌扬了扬下巴,“我已经调取了三年来这对兄妹的所有目击记录,通过邮件发给你了,回去看看。”

    沈酌心不在焉地唔了声,没接话。

    白晟眼梢瞟了他一眼。

    办公室窗外,天光越过雪峰,映得沈酌侧影如同冰雪,眼睫垂落出清晰修长的弧度。他双手抱臂,斜倚在扶手椅里,因为这个动作显得肩背放松,或者说,太放松了。

    申海市监察官从没对外界展现过这么随意的坐姿,随意到了有点刻意的地步。

    这是很不寻常的,尼尔森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而且众所周知“奥丁之狼”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尼尔森顺着沈酌的目光望去,落到了自己办公桌上一座打开的钢笔盒上。

    那个红木双层笔盒里,妥善保存着二十余支样式各异的钢笔,其中不乏名贵的艺术家限量款,一些笔帽上还镌刻着不同的姓名缩写。

    “秘书刚拿出来,准备送去做保养。”尼尔森笑着向白晟解释,“我个人很喜欢收藏书写工具,因此经常收到钢笔作为赠礼,见笑了!”

    “……”

    白晟的视线落在钢笔盒第一排正中间,最重要醒目的位置,是一支大马士革钢镶嵌天青石的万宝龙,剑形笔夹上刻着一个瘦金体中文字——沈。

    “精心保存他人赠送的礼物是个很好的品质。”停顿三秒后,白晟微笑回答。

    尼尔森刚要再说什么,突然这时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随即外面传来秘书恭敬的声音:“尼尔森先生,您在吗?弹劾会议那边派了人来催您回去。”

    沈酌回过神来:“弹劾会?”

    尼尔森忍俊不禁:“弹劾我。”

    “……”

    “联合国安理会那帮人类,一直觉得必须由人类来监管进化者,国际监察总署不能掌握在进化者自己手里,否则会造成对人类权益的极大压迫……等等等等,老生常谈了。”尼尔森站起身,一压西装下摆,自嘲道:“我被困在那会上听一帮老头念了整整三天经,无聊得几次差点睡过去。正好听秘书说你过来,我就借口上洗手间,出面见你一面,趁机透透气。”

    这话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沈酌还是顺势站起身来:“弹劾不是小事,您还是快回去吧,白先生与我就不打扰了。”

    尼尔森点点头,但看上去还是没把那个弹劾会议太当真,绕过办公桌来与白晟再次紧紧一握手,诚恳道:“那天如果不是您出手相救,沈监察一定会遇到危险,请接受我个人的至高的谢意!”

    白晟含笑回答:“当不起,应该的,分内之事。”

    两个S级对视的目光一触即分,尼尔森笑着松开手,向后退了半步。

    沈酌只作不见,刚要转身下线,却听这位总监察长仿佛突然又想起什么:“沈监察!”

    沈酌动作一停。

    紧接着,尼尔森当着白晟的面,伸手按住沈酌肩膀,顺势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昨晚那起刺杀事件,我授予你完全自由处置的权力。”尼尔森旁若无人地换成了德语,沉声道:“三年前你就职时,我说过这条道路危险重重,但我会永远保护你。这句话到今天仍然奏效。”

    沈酌有点意外,从尼尔森肩头向白晟一瞥。

    两人四目相对,白晟微微眯起眼睛,从沈酌眼底看见了一种非常丰富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气氛凝固一刹那,紧接着,沈酌笑了起来。

    那笑容简直是外交官式的,拿显微镜来观察都不会有丝毫瑕疵,漂亮的面孔瞬间冰消雪融,连唇角拉开的弧度都完美无缺。紧接着他伸手在尼尔森背上拍了拍,退后半步望着这个北欧男人,恳切道:“我明白,总署长,我也永远站在你这一边。去弹劾会吧。”

    他退后半步,含笑与尼尔森对视,身影渐渐淡去。

    原地下线了。

    办公室再度恢复安静,只有尼尔森一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沈酌完全消失在空气里。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

    “总署长,卡梅伦的人来催了好几次,审判要开始了……”秘书神情有点掩饰不住的惶急,突然望见桌上敞开的钢笔盒,不由愣了下。

    怎么把它拿出来了,情况已经危急到这种地步了吗?

    尼尔森慢慢地回过头,冰蓝色眼睛沉沉地看向那支大马士革钢金笔,视线定在那个“沈”字上。

    三年前沈酌就职时赠送的谢礼。

    尼尔森抽出那支笔,紧紧地握在掌心,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穿过大楼走廊,电梯升上顶层,两名进化者警卫恭敬地为他推开了黄铜大门,门后是一座由金属墙壁和防弹玻璃围成的巨大会议室,长桌两侧坐满了联合国安理会的人。

    全部都是人类,每张面孔都是各国新闻报纸上的常客。

    四面八方投向尼尔森的目光浮动着鲜明的敌意,连空气中都布满了诡谲杀机。

    “在举手表决这么关键的时刻,您还有闲心上这么久的洗手间,这种盲目自信的精神真是让人敬佩啊。”一个矮胖的意大利官员看了看表,语带讽刺:“看起来您对自己将要被解职这件事毫不在意呢。”

    尼尔森拉开长桌尽头的座椅,微笑道:“不管你们怎么打算把我从总署长的位置上踢走,表决结果下来之前,我仍然是各位无法撼动的存在,不是吗?”

    他那一反常态的轻松顿时点燃了会议室里许多人强忍的怒火:“不要垂死挣扎了,弗里奇·尼尔森!你心里非常清楚你有多偏向那些进化者同类,我们已经忍了你整整五年!”

    “监察署是监管进化者的机构,怎能落到进化者自己手里?”

    “安理会不会再继续容忍你!”

    长桌两侧群情激奋,然而尼尔森无视了所有人,径直望向长桌另一端,阴影中有一道沉默的身影端坐在那里。

    “今天确实会有人被踢出这道门,然而那个人不会是我。”尼尔森直直地对着那道身影,微笑问:“要赌一局吗,卡梅伦?”

    阴影中的那个人不动声色,没有回答。

    砰一声重响,刚才那意大利官员摔下文件:“尼尔森,你强行插手我国通过进化者武装提案的帐我们还没跟你清算!你——”

    尼尔森霍然起身,拔出钢笔。

    只见寒光一闪,意大利官员的手掌被钉穿在了桌面上!

    “啊——”

    惨叫划破上空,鲜血飞溅开来,周围人人遽然变色:“你干什么?”“住手!”

    意大利人拼命踢蹬尖叫,尼尔森舔了口手背上的血,就像一头来自北欧冰原上毛皮华丽的白狼,带着清晰残忍的微笑:“清算我?”

    他随手把笔帽往会议桌上一扔,大马士革钢与桌面撞击发出叮当声响,清清楚楚露出了笔夹上刻着的那个“沈”字。

    长桌另一端阴影中,那个叫卡梅伦的人终于微微一动,意外地盯着那个笔帽。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因为我刚才出去的时候,一位亲密的朋友突然来拜访了我,并送了我这支笔——在座各位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

    尼尔森自上而下俯视着众人,露出一个带着血腥的笑容:“他就是当年全人类再生计划,又称HRG计划的主导者,沈酌。”

    空气登时一静。

    仿佛毫无预兆地投下一枚核弹,大多数人没反应过来,但少数高官脸色剧震,差点霍然起身。

    “……你是如何做到的?”卡梅伦终于低沉地开了口。

    “我是如何做到对沈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尼尔森补完了对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嘲讽地望向那道身影:“你以为呢,卡梅伦?”

    “三年前沈酌因青海事故而被私刑拷问,打断了全身十九根骨头,濒死都不肯承认是自己杀了傅琛。是我派人把他从那群暴徒手里救了出来,如果没有我他已经死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酌变成了我最亲密也最坚定的盟友。”

    “而讽刺的是,直到三年后的今天,HRG计划彻底陷入死局,人类才终于意识到了沈酌的价值。”

    巨大的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人人脸色难看异常,只有意大利官员一只手还被钢笔钉在桌面上,不断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啜泣声。

    “你们可以把我踢出国际监察总署,你们可以把我关进监狱,你们甚至可以像成群结队的食肉蚁一样把进化者吞吃得只剩骨头。但别忘了,作为HRG计划最后的希望,沈酌在我手上。”

    “如果我不让他回到研究所,你们就只能像阴沟里绝望的老鼠,永远梦想看到全人类再生计划那一缕虚无的光。”

    尼尔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果忽略他面前满桌纵横流淌的鲜血,那么他的笑容真能称得上是礼仪完美,风度翩翩。

    “下面,请在座的先生们投票吧,你们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自己能投出一个令我满意的结果。”

    没有人举手,也没有人说话。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官员们脸上露出了接近窒息的神色,纷纷隐蔽而求助地望向长桌另一头。

    自始至终端坐在阴影里的卡梅伦终于站起身,在光线下露出了脸,抬手一整西装衣襟,心平气和地总结:“整整三天的弹劾……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卡梅伦大约四十来岁,或者可能更年长,但很难看出来。他有着很明显的东西方混血特征,头发是黑色的,眼珠却是冷调的灰绿,说话时有种全盘在握的圆滑,以及轻描淡写的腔调。

    尼尔森盯着自己最大的天敌,微微冷笑:“承让了,卡梅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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