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徐夫人和外祖母说话,就不停地问到纪尧的事情,有没有打小的定亲,或者如今在做些什么。饶是徐静宜沉稳,也羞得满脸通红扯自己母亲的衣袖。徐夫人却视之不见。

    ……这也问得太明显了些,锦朝在旁听着也替徐静宜觉得不自在。

    纪吴氏微微笑着,却滴水不漏地回答徐夫人的问题:“……虽尚未定亲,我看他是有意向的,只是孩子不好意思说。恐怕到时候要是方便,还要请你做媒的。”她已经想好了让纪尧娶锦朝,肯定不会让别的女子有可乘之机的。而且就算不娶锦朝,那也轮不到徐静宜……她比纪尧还大两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才一直没嫁出去。纪吴氏自然也不想自己的嫡孙捡剩。

    徐夫人有些失望,以她的身份来帮纪粲说媒,图的不就是想和纪家搞好关系吗,她早就看准纪尧了。世家弟子中难得有如此沉稳的,而且到如今都没有一个通房……

    她笑了笑,不再提纪尧的事,见顾锦朝胸口缝着麻布,难免问了一番。听说是纪氏去死,又十分惋惜。

    顾锦朝和外祖母在西跨院吃了饭才回来。外祖母就和锦朝说徐静宜的事:“……姑娘家,太心高气傲是不好的,拖到岁数想嫁都不好嫁了。”

    锦朝想想,徐静宜倒也不是心高气傲,恐怕是倔强罢了,她也是个手段强势的人。前世她丈夫去世,罗家还不是在她掌控之中,虽说遗孀带着幼子抛头露面,名声不好。但是人家罗家太爷都没说什么,别人也顶多在背后嘀咕,从来不敢当着徐静宜的面说。

    第二日锦朝一早起床,就去了涉仙楼。外祖母早已经在处理事宜了。现在内院的事是大舅母管,外祖母接见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田庄管事、商行店铺的掌柜。纪家毕竟是个庞大的商贾之家,管事掌柜流水般进来,曾先生拿着算盘在旁备着,旁边还有几个账房在记册子。

    锦朝很喜欢看外祖母忙这些,丫头给她端了锦杌坐在幔帐后面,她听着外祖母如何交代掌柜的。

    “那个在香河的潞绸庄,地方本虽然好,但旁还开了成衣、估衣、杭绸铺子,实在是不够兴盛,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庄子。”外祖母跟大掌柜说,她想想又道,“不如把潞绸庄换到隔街的铺子,那里改建座酒楼。香河那地界如今要修整河堤了,等连通了运河,生意肯定是好的……”

    ☆、第一百章:田庄

    那掌柜听了纪吴氏的话,就有些迟疑地问道:“……迁铺面、修酒楼也讲究章程,却不知太夫人想派谁去香河看着,奴才也好派人帮衬。”

    纪吴氏一细想,心里就有了主意,笑着跟他说:“就让纪尧去看着。”

    掌柜听了难免一喜,竟然要派二少爷去看,那此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二少爷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手段却如太夫人般滴水不漏,他们心里都是很拜服的。

    接见完管事、掌柜就已经要中午了,纪吴氏找了纪尧前来说话,吩咐他香河这间潞绸庄的事。

    顾锦朝在幔帐后喝茶,过了一会儿也被纪吴氏叫出来。纪吴氏跟顾锦朝说:“……这田庄的事,也不能空口说白话,听那管事说什么便是什么。种什么、怎么种还是要亲自去看过,才好定章程。香河离通州却也不是太远,不如让你二表哥陪你去看看,我再派宋妈妈跟着你们。”

    锦朝暗叫糟糕,外祖母这是存心想撮合他们了!还不等纪尧说话,锦朝就道:“二表哥日理万机的,怎么好耽误他,不过是看农事而已,我一人去也是可以的。”

    外祖母笑笑:“你从小就对这些一窍不通,我还能不知道!让你去看也看不出名堂。让你二表哥帮衬着你,反正他还有事在香河,也不算是耽误他。”

    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锦朝叹了口气,瞥见纪尧沉默不语,心里倒是想苦笑了。颇有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感觉。

    纪吴氏说定的事,那就是不可更改的。

    她下午就让人套了两辆马车,派了一群的护院和丫鬟送锦朝去香河。

    香河离通州三河县有好几个时辰的车程,沿着运河一直往西,沿途都是荒郊或者是农田,农田里种着玉蜀黍。还有散落的农家小院。挑着笸箩的赤脚农夫走在田埂上。

    很快就到了香河县城,香河连通顺天府和天津府,也是十分富庶的地方。近日连天的雨水,以致河水暴涨。河边正在赶修河堤。不过路上还是十分繁华的。

    纪家的马车上挂了银香球和琉璃羊角灯,十分别致。路人看见了也远远避开,等马车过去。

    顾锦朝这次带了佟妈妈、青蒲、采芙来。她坐在马车内靠着沉香色缠枝纹绒布垫闭目。佟妈妈则在帮锦朝做一双白绫袜子。

    采芙没有来过宝坻,兴致勃勃地挑着帘子看外面,道旁屋宇鳞次栉比,有茶肆、酒坊、肉铺、庙宇、纸马铺等等,路上骡车、马车、牛车都有,街上除了人流攒动的行人,还有贩卖货物的商贾、看东西的士绅、背着背篓的行脚僧人……

    锦朝睁开眼就看到采芙像孩子一样趴在窗口,便笑着问她:“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小的时候每年过年。外祖母都会让大舅母或者二表哥带她到宝坻玩,特别是逢上元宵灯会,沿着运河旁边的古兰街,灯火辉煌,倒映在湖上璀璨耀眼。自己看多了宝坻的繁华。倒是不觉得香河有什么好看的。

    采芙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笑着道:“奴婢没有被卖到顾家的时候,也是住在街上的,不过只是一个很小的集镇,我最爱倚在门后面听外面小贩叫卖的声音。”

    锦朝从没有听采芙提起过她小时候的事情,也很感兴趣地问她:“都卖什么了?”

    采芙边想边说:“元旦卖春牛图、小黄历,糖麻花、烫面饺儿、活鲤鱼。二月卖驴打滚儿、小鸡、小鸭、豆汁、果丹皮……三月卖桃杏花、螺狮、嫩香椿,四月卖杏儿、咸黄花鱼,五月卖桑葚、粽子、蒲扇、酸梅汤、烧羊脖子……”

    她把东西都说了个遍,抬头发现小姐和青蒲都看着自己,便有些羞容:“小时候母亲不准出门,奴婢就想做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能够到处看看,于是把这些东西记得特别熟。”

    走街串巷的货郎?采芙的理想倒是十分的别致。

    青蒲好奇地问她:“这烧羊脖子是什么东西,是羊的脖子吗?”

    采芙也不确定:“我也没有吃过……”

    两人小声说起话来,佟妈妈在一旁看着微笑。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是宋妈妈过来了。

    她挑开帘子对锦朝说:“表小姐稍等片刻。二少爷要把潞绸庄的事交代一番,一会儿就陪您去田庄。要是您想下来看看,也是可以的。”

    锦朝笑着摇摇头,本来人家就是过来处理正事的,现在还要陪自己去田庄,太难为他了。便对宋妈妈说:“我也不急,在马车里看一会儿书就好了。”

    宋妈妈行了礼退下去。

    等纪尧忙了潞绸庄的事,马车到田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下起大雨。

    听说是庄家小姐和纪家少爷一起来了,田庄的赵庄头忙带着田庄的人过来迎接。都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不过从田庄门口到房里几步路的功夫,锦朝就被淋得湿透了。到了庑廊下,青蒲才把伞收起来。

    锦朝看了一眼这田庄,四合院,四周是庑廊,中间连通抄手游廊,也没有垂花门。倒是院子很大,种了好些银杏树,纪尧是管事帮着撑的伞,一身细布直裰也湿透了,额发凌乱。

    赵庄头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生了一双小眼睛,两撇八字胡。笑容满面地道:“……大小姐过来,小的倒是一时忙乱了。您先和纪家少爷去厢房换洗一下吧。如今香河这天,说下雨就下雨,跟变脸一样。”

    这一身狼狈的,也确实不好。锦朝便对纪尧说:“……倒是麻烦二表哥了。”

    纪尧摇摇头,温和地道:“不碍事的。”低头拧了衣袖的水。

    锦朝去了厢房,赵庄头早吩咐烧了水送上来,幸好还带了备用的衣物。锦朝换了身水青色素缎衣,只有袖口绣了几朵白莲,月白色挑线裙子。带孝在外,要穿得十分素净。

    赵庄头又让人端了祛寒的姜汤过来,送一碟新嫩的玉蜀黍饼。

    等她收拾妥当,天已经全黑了。暴雨扑打在窗棂上,打开窗望出去,都是黑茫茫的一片。

    赵庄头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备下了这几年田庄收成的册子给她看。和她说近几年田庄的情况:“……三百三十七亩地。包了二百八十亩给灵璧的农民种,每年收小麦和玉蜀黍,五成租。年头不好的时候,只能收两百石,年头好的时候,还能收到四百石……庄子里种了十多亩果树死了,这要搭几十两银子进去,实在是过得艰难。才写信给大小姐说一声。”

    他又说了许多,这是在哭穷的。锦朝听得直皱眉,她可不是来听这些的。就让赵庄头先下去给纪尧备酒饭,她在服孝,只上一碗粥就好了。赵庄头便退下了。

    佟妈妈是纪氏从田庄选上来的,对农事比较了解,锦朝就问她觉得这田庄如何。

    佟妈妈才和锦朝说:“奴婢识得这个赵庄头。他姐姐原先是夫人的奶娘。夫人惦记奶娘的好,一直比较照顾他,香河咱们有三个田庄,他原先管的是最好的一个,却连年亏损。夫人觉得不好,却也没有说什么,把他和灵璧这个庄的庄头换了。他如今才在这里……”

    “奴婢原先是另一个田庄的,也听过庄头说他的事,私拿过田庄的钱,还拿了许多次,被夫人知道了。夫人也没骂他,说出去也不好听。减了他一半的工钱就算了……他今天和小姐说这些,说不定正是觉得自己工钱比别的庄头低一半,实在吃亏了。”

    锦朝听完想了一会,她决定等雨停了,明天去灵璧看看。问一下租田庄地的农民,他们说的话总比赵庄头值得信任。她不懂这些,总是可以问的。

    纪尧那边,赵庄头刚上了菜,他倒是一点都不敢含糊,上了一只甲鱼、一盘清蒸螃蟹、一对酱肘子做大菜。纪尧身边的程时看了直皱了皱眉,让人撤了这些,只留了几样清淡的菜。

    他跟纪尧说话:“二少爷,我看这个赵庄头油嘴滑舌,眼珠子又活路,恐怕是个心思多的。他去和表小姐说话了,咱们要不也去听一听,免得表小姐被他给糊弄了……”

    纪尧刚换了衣服,撑着额头想事情。灯花啪的响了一声,他慢慢说:“……我只是陪她过来,怎么解决事情,我是不会管的。”他恨不得能不出现在顾锦朝面前。

    程时有些犹豫:“宋妈妈还跟着呢,要是她回去向太夫人说了……”

    纪尧眼眸蓦然冰冷,半晌没说话。最后才道:“让她说吧,我倒想看看祖母能做什么。”

    顾锦朝自然不会管纪尧,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她就坐着马车说要去灵璧县走走。赵庄头只当她是深闺里呆久了想透透气去,就派了一个婆子引路。顾锦朝一路过来,那些农家的人一看到她的马车就避开了。她本不想抛头露面,最后也只能下车,让那婆子在这儿守着。她们继续往前走。

    正好看到有个农妇在田里剥玉蜀黍,佟妈妈喊住了她。

    那农妇一看她们衣着不简单,却拔腿就跑。青蒲正想去追,锦朝拦下她,故意用不小的声音说:“唉……赵庄头说收五成的租子实在不够用,我却觉得太高了,有心想降租,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那农妇果然脚步慢了下来,锦朝又道:“算了,既然赵庄头说收低了,那再高点便是!”

    那农妇听到这里才慌忙转过头,想了想才向她们走过来,又站得极远,小声地问:“是东家的管事吗……”

    ☆、第一百零一章:揭穿

    佟妈妈微微一笑,跟她说:“……这是顾家大小姐。”

    农妇吓了一跳,又十分紧张。她臂上挽着竹篮,里面还放着新鲜的玉蜀黍。

    她几步上前来给顾锦朝磕了头,小声地说:“俺是灵璧乡的农妇,俺当家的租的是东家的地……”她想了想,欲言又止地说,“赵庄头收的不是五成租,是七成租。东家可要体谅着俺们……”农妇说着掉起眼泪来,“今年雨多,棒子收成不好,七成租咱们拿出来都勉强了,哪里还能多拿出来。俺家四个闺女,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的,俺不得不卖一个去给人当童养媳,求东家可不要再涨租子了……”

    佟妈妈听完农妇的话,脸色一变,小声和锦朝说:“赵庄头实在过分,五成的租子都是多的,他竟然还收七成,简直是不想要这些人过活的!”

    那农妇又继续说:“俺原先是刘水沟子的人,听说顾家东家对人好,才和当家一起过来的。这几年啥都存不下,还白搭银子进去……灵璧冲着顾家来的人多,现个个都后悔,东家要是再涨租子,那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佟妈妈又问她:“旁边几个村子呢?是不是罗家的地界?”

    农妇点点头,“俺们走也走不了,附近都是罗家的地,也都是七成的租……”

    佟妈妈问完这个农妇,抓了一把铜子给她,农妇千恩万谢,非要把竹篮里的玉蜀黍留给佟妈妈。

    锦朝听完这个农妇的话,心里已是十分的愤怒,沉着脸往回走,上了马车吩咐婆子回田庄去。佟妈妈路上跟她说:“罗家原先是皇商,后来没当了,手里还有钱。待人最是苛刻了,夫人就十分不喜欢罗家的作风,嘱咐过下面的管事。田庄的租都不能超过五成,赵庄头收七成,肯定有两成他私吞了。”

    是徐静宜后来嫁的罗家。

    锦朝不由庆幸自己来了一次,看他们见着自己那躲闪的样子。恐怕是自己来之前,赵庄头就威逼利诱打过招呼,不准他们和自己说这些了。不过是母亲奶娘的弟弟,竟然都能威风到这地步。还用着母亲的名声招徕这些人,来了又如此对待底下的人,实在过分。

    她回了田庄之后,日头又渐渐热起来,赵庄头让人送了酸梅汤过来。锦朝也没说什么,过了午饭,赵庄头有事出去了。她找了田庄里两个婆子来问话,俱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一听就有问题。

    锦朝知道她们为难,让她们先走了。她一个人对着窗外的银杏树想事情。

    母亲做事一向优柔寡断,她却不想留这个赵庄头。这样苛待别人,岂是个能办好事的!

    她正想着,采芙走进来说:“……外面有个农夫说要见顾家来的管事。”

    锦朝想了想,道:“请他进来,佟妈妈来和他说话。”她碍于男女之妨不好和他对面。

    她坐在正堂后面看着,那男子穿着一件黄葛短衫,腰上扎着腰带。他脚上的草鞋不干净。因此不肯进正堂来,佟妈妈只能出去和他说话。那男子讪讪地笑着,掏出一把铜子还给佟妈妈:“……小的是秦二,婆娘不懂事,哪能拿东家的钱。东家问咱们点事是应该的,俺已经说过她了!”

    佟妈妈微微笑着道:“却也不算是白给的。我们买了她一篮子的玉蜀黍。”

    男子更不好意思了,摆摆手说:“……棒子才值几个钱,您给两个铜子都是多的!何况送给东家,想要就尽管拿了,出钱更是说不上了!”

    锦朝在里面看着。却觉得这人难得老实忠厚。家里都穷成那样了,还这样朴实。她想了想,招了采芙过来,让她去吩咐佟妈妈一句。

    佟妈妈听了吩咐,就问这男子:“你收着钱,我这自然还有事要问你。那赵庄头种的果树是在山坡上,我们今天出去看,平地的田都没有被淹,那山坡的果树怎么会都烂根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听了却犹豫了好久,看了看四周没有赵庄头的人,飞快地小声道:“偷偷和东家说一句,那些果苗儿活得好好的,却早被挖走了!我听人说,赵庄头连夜把苗运去了旁边罗家的庄子,说是卖了的!”

    他说完好像十分的不安,匆忙告辞了,就挑着旁边的一对箩筐要走。佟妈妈让人帮他拿了一袋厚厚的肉馅烙饼,秦二推辞了许久,最后还是红着脸接下了。

    佟妈妈回来和锦朝说。锦朝听了便笑道:“母亲手底下这样的人恐怕不少,仗着我不懂事想糊弄我……”她来田庄,那赵庄头铆足劲儿想捞一笔,根本没有丝毫的惧怕,就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罢了。

    她想了想,对佟妈妈说:“把外祖母派的护院叫进来,咱们总是要以一儆百的。”

    佟妈妈笑着去叫人了。

    那头程时出去了一个时辰,在周围转转就把情况摸得门儿清。他也是跟着纪尧见得多了,该怎么打听看什么东西,他可比顾锦朝一行人快多了。回来和纪尧说的时候,他正在看董思白的《容台文集》,听到程时回来,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程时和他说了灵璧这个田庄的情况,“……奴才说看那赵庄头这么蹊跷呢,原来是早和罗家勾结上了!罗家那边的庄头都和他说过了,等他把灵璧这个田庄的东西弄过去,也向罗家举荐他,至少工钱比他在顾家高一倍。赵庄头十分动心,那十多亩的果苗几乎是不要钱送了罗家。”

    纪尧只是说:“……知道了。”

    程时却急得抓耳挠腮的,他听了这个赵庄头许多事,真是感叹天底下还有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顾家对他这么好,他竟然还败坏顾家的名声,如今还一心想去罗家做事!那顾家的大小姐一看就是不懂农事的,这些事她怎么可能知道呢!还不是让赵庄头这个小人占了上风!

    想起来他就不舒服,偏偏二少爷一点想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程时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只觉得心里憋了口气。如今顾锦朝来田庄,太夫人心疼,还让护院婆子跟着。前些日子他跟着纪尧去田庄里,那可是就他们两个人,庄头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可吃了不少暗亏的,到最后二少爷终于把那群人治理得服服帖帖,人都瘦了一圈。

    ……他怎么就不心疼表小姐呢!

    纪尧看他那样子,笑了笑说:“我也明白,但是帮或不帮都不好。你要是想帮,自己和表小姐说去,可别来烦我。”帮或不帮都是错,那他就要做符合自己利益的事。

    纪尧说完低下头继续看书,程时想了好久。他这样越俎代庖确实不好,但不帮忙不仅赵庄头得意,回去恐怕太夫人也不会饶了二少爷……他最后咬咬牙,还是往顾锦朝那边去了。

    ……

    赵庄头才从罗家那边的田庄回来,跟他们商量西边那片柿子林的事。他想十文一株卖给罗家,柿子林还结着满枝头的柿子,他这相当于白送。赵庄头想到这里,又轻哼了一声,看那顾大小姐的样子,恐怕他是捞不着什么银子的。还是投靠罗家合适,罗家怎么说原来也是皇商。

    他本就对顾家不满许久了,他姐姐是纪氏的奶娘,几乎为纪氏操劳了小半辈子才回乡养老,却不想纪氏恩将仇报,不仅让他来管理香河最差的这个田庄,还减了他一半的工钱。要不是他还在田庄里拿点……恐怕出去说着都没脸!他这样对顾家,也算是他们的报应了。

    谁知刚进门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那头大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就过来请他。

    ……估计又是要问什么吧。赵庄头整了整衣襟,跟着前去。

    顾锦朝在泡茶,过一道水,浇了紫砂茶壶,第二遍才是清茶,她为赵庄头沏了一杯。

    赵庄头连坐都没坐,更不敢喝锦朝亲手泡的茶,诚惶诚恐地道:“大小姐折煞奴才,这怎么使得!”

    锦朝笑着道:“你为顾家操劳这么多年,不过一杯清茶而已,有什么使不得的。”

    赵庄头这才把茶杯接过来。

    锦朝慢悠悠地说:“我今天出去逛了逛,今年雨水太多,玉蜀黍的收成恐怕不如往年的好。往年不好的时候收两百担,实在太不好。今年收七成租吧,多出来的粮食再换一批树苗种上去,就种枣树好了。”

    赵庄头听得心里一震,这大小姐看上去细细白白,柔和得很。想不到还是个心狠的,但是她要收七成租,自己可怎么在里面提成,他要是再提两成把租子加到九层,那灵璧租地的人肯定就跑光了。

    程时从纪尧那里过来,刚好就听到这里一出,这农庄里到处都没个把手,他就站在窗外听了。听到这里也是咋舌……还说赵庄头心黑,他们表小姐也没好到哪里去!

    锦朝抬头见赵庄头不说话,话锋一转笑道:“我正这样想着,刚好看到一个农妇,就和她提了句,加两成租如何。赵庄头猜猜,那农妇和我说什么了?”

    ☆、第一百零二章:走人

    赵庄头心里一跳,虽然他不知道顾锦朝要说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顾锦朝慢悠悠地道:“这农妇才告诉我,庄头收的是七成租子,要是我再加两成,恐怕就没法活了。我记得赵庄头昨儿个和我说的,是交五成吧。那多的两成去哪儿了?”

    她语气一冷,直直地盯着赵庄头。

    赵庄头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昨晚他连夜交代过灵璧的人。谁要是敢把田庄的事说给大小姐听了,租子就提到八成,本想着都该乖顺了不会乱说,没想到这顾大小姐搞了这么一出!

    他擦了擦汗,忙道:“这……这两成的租子,奴才也确实收了,这些年顾家一直没给过银子,这笔钱我都是用来开荒种树了,只是没想到种什么赔什么,早已经所剩无几,是奴才没本事!”

    锦朝冷笑着问他:“你的那些树不是卖给罗家了吗,怎么会所剩无几呢?低处田洼的玉蜀黍都长得好好的,山坡上的果树却烂了根,你是真当我好骗吗?他们肯出多少钱买你东西,敢这样拿东家的东西倒卖,乱收田庄的租子,你是不想做了吧!”

    赵庄头没想到这深闺的大小姐也是精明的!自己做的这些她竟然知道了。

    他自己离开顾家是一回事,被人赶走可是另一回事了!

    赵庄头拱手笑道:“当年奴才姐姐回来,可都是干不动活了,还是奴才给她养老送终的。姐姐给夫人操劳了一辈子,大小姐这话的意思……是不要奴才再继续做了,不知道夫人泉下有知,会怎么想这事……”

    他好意思拿母亲说事!

    顾锦朝冷冷道:“灵璧的人多少是冲着母亲的仁慈才来,你却收他们七成租,人人怨声载道。怪的除了你,岂不是还有我母亲和我们顾家,你以为你就丢了你一个人的脸面吗?就算是你姐姐为我母亲操劳。那也是你姐姐的功劳,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此做派,早把她给顾家的恩情耗光了!”

    赵庄头面色一冷,这顾家大小姐说话也太不客气了!以前夫人待他那不也是客客气气的。任他走到哪出田庄商铺、人家都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赵管事’。

    他何必在这儿受这窝囊气!他又不是找不到事做,那罗家的庄头早就叫他去一起做事了!

    既然想撕破脸皮,赵庄头也就不讲规矩了,冷笑着道:“大小姐说得,还真把顾家当一回事了!您也不想想,我姐姐为顾家操劳,你们是怎么对我的!把我换到这个最差的庄子里来也就算了,还减了我一半的工钱,我要是不自己补贴点,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您倒是活得风光。我看这讲出去,是您的不对还是我的不对!”

    “您不喜欢我做事,那我不做就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赵庄头哼了一声。

    锦朝看着他继续道:“我母亲体恤你,给你安排的是最好的田庄。你自己经营不善不说,还私拿东家的钱。母亲没有赶你出顾家已经是十分对得起你了,你还要怨声载道,觉得自己受委屈了。”

    “你要滚就滚,顾家说一声要找庄头,那人肯定前赴后继的来,还用得着你吗!”锦朝最后喝了口茶。让护院拉他出去。赵庄头狠狠甩开护院的手,气冲冲地走出了院子。

    他倒还是个有脾气的。凭他这个样子,要是没有后路肯定不敢甩手走人。锦朝对护院说:“跟着看他出田庄去。不准拿田庄里的任何东西,他要是敢在外面胡说,你们上去直接冲上去掌嘴!”她又对佟妈妈道,“找几个人。把赵庄头做的这些事传出去。”一个品德败坏的人,走到哪儿都没人要。

    护院拱手应是,领命前去。

    程时在外面听得目瞪口呆,他真的还没见过赵明这样无耻的人!不过表小姐是从何得知赵庄头的事的,难不成也是自己打听的?

    想到刚才表小姐说的话。他倒是对表小姐有了几分好感,这样雷厉风行,还真有几分太夫人的风采。

    他立刻回去和纪尧说了这件事。

    纪尧沉默了很久,没想到这个赵明是个如此无耻之辈,做那些事也就算了,偏偏还一副是他受了委屈的嘴脸。难得顾锦朝还勉强压得住他。

    他一直觉得顾锦朝品行不好,又喜骄奢淫逸,从小就不喜欢她。倒没想到她还真能解决田庄的事情……而且从头到尾没找过他帮忙,她似乎能感觉到什么,在刻意与他划清界限。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顾锦朝在祖母的暖房里烤蟹壳黄烧饼,满室的香味。她专心地倚在炉火旁看着,火光映得她一张脸暖黄,眼眸宛如汪了一池的春水。因为侧着头,能看见颈部如凝脂的雪肤。

    纪氏才死,她来接手纪氏的嫁妆。没有人帮衬着,她又什么都不懂,也是十分艰难的。

    纪尧倒是生起几分同情。

    他想了想,才淡淡地说:“赵明敢走得这么爽快,肯定是想好了退路……你去附近的田庄、商铺都传话。说赵明是得罪了纪家的,谁敢用他,那就是和纪家过不去!”

    程时听了十分高兴,二少爷终于打算帮表小姐了,他忙应诺去办。

    纪尧又拿起《容台文集》,看了一会儿却看不进去。赶走一个庄头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哪儿有这样容易的。怎么镇定局势,谁能接手庄头,赵明留下的那些人怎么办,都是个问题。顾锦朝……她能做好吗。

    他最后还是放下了书,往顾锦朝所在的厢房去。

    顾锦朝却有条不紊地吩咐采芙去把田庄里的人都叫出来,让田庄婆子去叫灵璧租地的农妇过来。

    田庄里的这些人,肯定有忠心于赵庄头的。她也不想留这些人,要走就跟着赵庄头走,但不能拿走田庄的东西。她话一说完,跪着的二十多人,就有十个爬起来要走。

    佟妈妈想说什么,顾锦朝摇头让他们走了。这些人留了也没用。

    那些被召集来的农妇,却站在田庄的前院里茫然地不知道要做什么,足足有一百多人。锦朝看了一眼,这些人均是眼眶发青,身材又瘦,长年吃不好的样子。

    看到个衣着素净,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女子走出来,这些妇人都有些疑惑,三两低语。这姑娘看样子就该呆在家里养着,来着脏兮兮又拥挤的田庄做什么。

    锦朝笑着道:“请大家来,是要和大家说一声。原先的赵庄头已经走人了,现在田庄不由他管……”

    她话还没说完,这些农妇就惊喜地叹起来。赵庄头这些年可没少剥削她们!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妇人问道:“您说的是真的?那你又是何人,是东家的管事丫头吗?”

    在她们眼中,最有气势派头的年轻姑娘,恐怕就是大丫头了。

    锦朝笑笑道:“我是顾家大小姐,特地来灵璧看看的。我们顾家一向收租不超过五成,赵庄头却收大家七成的租,却从来没和顾家说过。实在是对不住大家了,以后每年只收四成租。今年天势不好,大家留下够自己的口粮,有多再用来交租,没有便算了。”

    ……这相当于是今年免租了!

    农妇们听了俱十分激动!她们本来还忧心着今年的收成,如今却是收多少也不怕了!个个都跪下给锦朝磕头,直唤她是活菩萨。她们也没想到顾家大小姐会亲自来田庄,还把那大家都惧怕的赵庄头给赶走了。

    农妇们个个面露喜色,还说要给她在庙里立功德碑,听得顾锦朝苦笑连连。

    她又吩咐道:“你们回去后就和大家说一声。赵明从此就不是庄头了,我们以后会找个更好的来。”她吩咐完,又让佟妈妈去拿厨房早做好的肉馅烙饼,一人分了几个。农妇们捧着东西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锦朝刚坐下歇口气,想着庄头人选的事,采芙就过来说二表少爷来了。

    纪尧其实是站在门外从头看到尾的,不过是等农妇们都走了,他才好进来罢了。

    赵庄头给锦朝安排的厢房,一个矮几,两把圈椅,铺着绿底牡丹花的褥子的大炕,田庄总不会太干净,又简单又朴素。顾锦朝却一点嫌弃的样子都没有,淡笑着请他坐下。

    她轻声道:“二表哥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也不提帮忙之事,好像从来没想过让他来帮忙一样。

    纪尧反倒不好说什么了,顿了顿才说:“……我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要我帮忙。”

    顾锦朝也有些诧异,随即她就摇了摇头:“我自己应付得来,没关系的。二表哥若是有事要忙,大可不必管我,锦朝虽说不懂农事,但也知道用心一些,总会做得好的……”

    纪尧却看到她胸口一块巴掌大的麻布,沉默了一会儿。

    锦朝给他倒茶,又淡淡地道:“二表哥不喜欢锦朝,我是知道的,你也不用勉强帮我,我不会和外祖母说的。”她收手回去,就推说她有事要先离开。

    纪尧看到她袖口绣的几朵白莲一晃而过,却风雅极了。他突然想说其实自己不讨厌她,但是顾锦朝已经退出了房间。纪尧倒是苦笑了,他唯恐和顾锦朝有什么关系,避她如蛇蝎,岂不知人家也是如此,根本就没有在意他。

    ……倒是显得他自作多情一样。

    ☆、第一百零三章:重逢

    赵明这头才被罗家的人推搡着出了罗家的庄子,还不小心绊倒了台阶踉跄了一下,心中恼怒,脸色涨得通红地骂道:“罗贤,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是怎么待你的,你今天竟这样待我!”

    赵明刚才被顾家护院的人赶出了顾家庄子,什么东西都不准他拿。他只能整了整衣襟,在灵璧乡的人的侧目下,一路昂首挺胸地到了罗家的庄子。

    ……想不到他还没说什么,罗贤就翻脸不认人,让小厮轰他出来。

    罗贤抱着手臂笑道:“我说赵庄头,你也体谅我们一番——这十村八店,谁敢和纪家过不去呢!那可是纪家二少爷陪着顾小姐过来的,又特地放话不要人用你,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赵明有些错愕,他看那纪家少爷似乎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啊!

    罗贤又嘲笑道:“何况你自己想想,你今天敢偷顾家的东西给我,下次不是敢偷罗家庄里的东西给别人!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还真当别人都稀罕你不成!自己如此愚笨,谁要了你还真是有病!”

    赵明气得怒瞪他,他怎么想得到罗贤竟然是这么看不起他,也从来没真的想让他去罗家。

    他冲上去挥拳就想打罗贤,却被田庄的人拦住。罗贤冷哼了一声,让人把田庄的门关了,不再理会赵明。

    赵明吼骂了一会儿嘴都干了,见半天都没人理他,也只能不甘地离开罗家的庄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天就黑了。赵明想了许久,咬咬牙还是准备再回顾家,大不了给大小姐赔礼道歉……她总不会太为难自己吧!打定了注意,赵明趁着月色往顾家的庄子走,路上就被租地的农夫拦住了。

    大家常年饱受他的欺凌,这下赵明手里没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了,更是有什么仇一并就报了。十几个提着棍棒的农夫打得赵明哭爹喊娘。到最后腿都打断了,让人扔出了灵璧乡。

    锦朝是第二天听到这个消息的,便说:“他也是罪有应得,不用管他了。”

    昨晚她已经连夜给香河另一个在永新的田庄管事写了信。让他选可信的人过来看着灵璧的田庄。这里的事情还是要个懂农事的来处理才好,她们要回通州去了。

    东西收拾妥当,那叫秦二的人却挑了一筐新鲜的鸡蛋鸭蛋、一筐里满满的山板栗和枣子过来。他十分局促地和佟妈妈说:“这都是乡亲们凑来的,还有些柿子、棒子面什么的,俺觉得大小姐应该不稀罕这些,就没有带过来……”

    佟妈妈却微笑地看着他,他更是局促了:“这些东西都很好带走的!枣子个大又甜,板栗很香……”

    锦朝却从屋中走出来,让佟妈妈把东西收下,问他:“你愿不愿意帮田庄做事?如今田庄缺人。等永新的许庄头过来。你帮着打个下手,别的不说,你一家子总不会饿着。”

    秦二听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十分激动,千恩万谢着要给锦朝磕头。

    锦朝微笑着受了他的礼。

    等到了中午。一行人返回通州。香河的那个潞绸庄却出了问题,有个管事连夜来灵璧找纪尧商量,纪尧不能回通州了。锦朝上马车的时候,还听到他和那个管事边走边说话:“……他实在胆大!敢帮着那帮贵州的流寇运送货物。把那群人都拘起来,我亲自来问……”语气十分肃冷。

    贵州的流寇?锦朝听到这句话,却不知为何心中一跳。

    但是看纪尧的样子,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锦朝没去问,这种纪家的私事,她去问了纪尧也会为难。

    回到通州的时候已经过中午了,锦朝还没有用膳。外祖母张罗着让厨房做了一大桌的菜送上来,笑着跟她说:“……你在香河这几天肯定是没吃好的。”又问她田庄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锦朝苦笑着道:“外祖母,我可还在守制呢……”怎么能吃这些大鱼大肉的。

    外祖母皱了皱眉。道:“活着的人才最重要。你看你这几月瘦了多少,你母亲要是看了,肯定更伤心着急……”不容拒绝地把筷子塞到她手里。

    锦朝只好开始吃起来。外祖母却和宋妈妈说起话来,把那赵庄头的事问得一清二楚。听完后她就微笑,摸了摸锦朝的头发道:“还是我们朝姐儿能干。这样的人,就不该留着!”

    锦朝却心中一暖,她觉得自己在外祖母这里,就像个孩子一样被宠着。

    不一会儿,纪安淳被婆子抱过来给纪吴氏请安。纪安淳不仅晨昏定省,中午还要过来一次,他也十分喜欢纪吴氏,每次来纪吴氏都给他准备两大个六格瓷盒的东西,各类干果糖酥,果脯肉脯的零嘴。

    纪安淳抱着个大大的盒子坐在大炕上偎依着纪吴氏,见锦朝在吃饭,他看了桌上那盘糟鹅掌好久。

    锦朝就夹了一小块糟鹅掌问他:“淳哥儿要吃吗?”

    纪安淳却又不理她了,缩回了脚躲到纪吴氏身后去。纪吴氏无奈地笑笑,跟锦朝说:“淳哥儿一向不怕生的,却好像有点怕你。真是奇怪,他抓周那日,还抓了你的簪子呢……”她把纪安淳抱出来,要他喊锦朝一声姑姑,纪安淳却嘴巴紧闭怎么都不肯开口,最后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一旁照顾他的嬷嬷吓坏了,连忙细声哄他不哭。纪吴氏就让她抱纪安淳去院子里玩。锦朝已经吃完了饭,婆子们来收了碗著。

    这时候纪吴氏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香岚进来了,先屈身向纪吴氏和锦朝行了礼,才道:“……三少爷回来了,马车已经到了影壁!”

    远出回来,肯定要先来向纪吴氏请安的。纪吴氏也忘了纪安淳的事,高兴起来:“……也不知道他和人家学得怎么样了,快让他过来,我要问问他……正好他表妹也在,更该来见见了!”

    锦朝也为外祖母高兴,纪家在读书上有天分的人不多。前世纪昀只中了同进士。没准这一世他和陈玄青学了,能考得好一些呢。

    香岚应诺去了,不一会儿锦朝就听到脚步声。纪昀刚跨过门,就笑着行礼问道:“祖母近日可安好!”他又看到了锦朝。拱手道,“表妹竟然也在!”

    纪吴氏笑着让他过来,正要跟他说什么,却看到他身后还有两个人进来。一个身材稍矮些,穿茶色杭绸直裰,五官端正,满脸笑容。

    另一个后进一步,穿青色云纹的细布直裰,身材高挑清瘦,五官十分清秀俊朗。更难得是他身上温和淡然的气质。他只是淡淡微笑,却如山岚上的青竹缭绕着的云雾,让人觉得十分清雅。

    锦朝脸色一变。

    随即她暗自掐住手心,垂下了眼帘。

    陈玄青……竟然是陈玄青,她竟然又见到了少年时的陈玄青!

    纪昀向纪吴氏介绍。先说略矮的那个:“……这位是睿亲王的表侄,安大人的第三子安松淮,是我国子监的同窗。”又说那穿青色云纹细布直裰的少年,“……陈家七公子陈玄青,祖母可是知道的,我们北直隶春闱的第三名!”

    纪昀成亲的时候,纪吴氏是见过陈玄青的。自然相熟。那睿亲王的表侄却没听说过,既然跟着孙子一起回来,必定也是个中了举人的。她笑着颔首。

    纪昀又介绍了纪吴氏,两人拱手行礼问安。

    纪昀犹豫了一下,却不知道该不该介绍顾锦朝,他没听香岚细说就往端华阁来了。根本不知道顾锦朝也在。不然陈玄青和安松淮可是要回避的。但是已经如此了,不说又显得无礼。他便又介绍了顾锦朝:“……是我的表妹,顾家大小姐。”

    顾锦朝再不想和陈玄青对面,也只能抬起头,微笑颔首。

    陈玄青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仿佛不认识顾锦朝般拱手道一声‘顾大小姐安好’。就转回头不再看顾锦朝,他神色淡淡的,拢在袖中的手却捏紧了。

    要是他知道顾锦朝在纪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纪家的!

    安松淮看到顾锦朝,却是愣了一下。纪吴氏见了难免不喜,就笑着问陈玄青:“纪昀跟着你学制艺,可是麻烦你了,他天性愚钝,总是要别人指点着才懂。安家少爷也该如此觉得吧?”

    安松淮自知失态,脸色通红地急促道:“纪昀可比我聪明的……”

    陈玄青和气地道:“太夫人可都是客气话了,不过是我在家受父亲指点颇多罢了。不然也考不得这个魁首的。”他的父亲陈彦允原先考过北直隶的解元,后来中了榜眼。

    纪吴氏难免笑笑,不论怎么说,陈家出来的人是不一样,陈玄青学问这么好,性子却一点倨傲都没有。

    纪吴氏又问纪昀,他们来通州做什么。

    纪昀就道:“我去陈家正好碰到举明,和陈家三爷说了几句。三爷指点我们去找国子监讲广业的学正张先生,说他的广业讲得十分好……张先生退居通州,我们这才回来了,正好也过来和祖母请安。”

    举明是安松淮的表字。

    纪吴氏就吩咐宋妈妈给他们准备一百两银子的仪程,给张学正的礼品。

    ☆、第一百零四章:不屑

    这个时候在外面玩的纪安淳却偷偷地溜了进来,纪昀外出几月没见过孩子,却不好和同窗的好友说纪安淳,陈玄青才刚十六,尚未娶亲。安松淮虽说是定亲了,那离娶亲生子还远远的。偏偏他年纪最大,连孩子都要两岁了。他觉得不好意思,就装作没见到一样和纪吴氏说话。

    纪安淳手里却捏着一个山核桃,眼睛骨溜溜地转了圈,往锦朝那里跑去了。他小小的手抓着锦朝的衣袖,稚嫩地道:“锦朝姑姑,小核桃,有小核桃……”

    锦朝一个闺阁女子,回避也不是不回避也不是,只能听着他们说话自己静默着,没想到就被纪安淳抓住的衣袖。她还有些诧异,这孩子刚才不是还怕自己吗,现在就敢拉她衣袖了。

    屋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小不点,大家的目光一时都放在他身上。

    锦朝见他举着山核桃,样子十分期待,就笑着问他:“淳哥儿,你要做什么?”

    安松淮笑着插了一句:“……许是想给你吃核桃呢!”

    纪安淳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说:“淳哥儿吃……淳哥儿打不开,锦朝姑姑开。”

    大家都笑起来,纪吴氏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小小年纪鬼精灵的!”让宋妈妈拿了给纪安淳剥核桃用的小锤子过来。锦朝也觉得纪安淳好玩,他一本正经地倚靠着自己,盯着他的山核桃等锦朝帮他砸开。

    锦朝干脆就给纪安淳砸核桃,剥开细细地喂给他吃。纪安淳乖乖地张嘴吃,锦朝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纪安淳的嘴角沾了核桃渣,她又掏出锦帕帮他擦。

    安松淮看到上面绣了一丛兰花,心中忍不住想,她这样长得好看的人,素净怎么压得住。应该……应该是要大红大紫的,才对得起她的明艳!

    纪昀也发现安松淮不太对劲,心里存了疑惑。

    他咳嗽了几声。也不想说纪安淳的事,带着安松淮和陈玄青去花厅进膳了。

    进了膳,纪昀又带他们去拜见了自己的父亲,纪家大爷。纪昀去见自己父亲。难免又听说了纪粲的婚事,他十分高兴。恭喜纪粲的时候,纪粲有些不好意思,又道:“……你可别恭喜我,我得和你说一件事!”

    纪昀有些困惑,纪粲就说:“三嫂刘家的长兄不是在河北任宣抚司副使吗,这次回京述职早递了信过来,说明天就到通州。大伯已经吩咐了要帮着接风洗尘的……你可得表现好些,别让大舅子看了笑话!”

    刘氏的兄长大了刘氏十多岁,如今年过三十。两榜进士出身,从五品的官职。

    纪昀听了难免紧张,说:“我都没听祖母提起呢!”

    纪粲笑笑:“祖母整日忙都忙不过来,如今这些事都是大伯管着。”

    纪昀听了后就有些心不在焉,安松淮笑话他:“……不过是见大舅子就如此紧张。以后你要是见着岳父,岂不是腿都要吓软了!”

    纪昀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什么!刘家这个长子刘敏是个十分厉害的……不仅制艺出众,我等难以应付,而且酒量也很好。我去娶亲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灌了我两壶酒,当晚喝得迷迷瞪瞪的什么都不清楚了。他又嫌弃我太书生意气,一向不太喜欢我。每次见了我总要刁难……”

    安松淮就说:“七少爷还在这儿呢!让他帮着你啊。”

    陈玄青在他们一帮世家弟子中,虽然不是有世袭爵位的,也不是最有钱的,却是影响力最大的一个。谁让他是詹事陈三爷的儿子呢,陈三爷如今在朝堂的势力可不能小觑的。所以他们也戏称陈玄青为七少爷。

    陈玄青却淡淡一笑:“刘敏虽说当年考的是第二甲,但是我看过他的时文。子詹是肯定比不过他的……也不用拿我来比,我可是不会参与这些事的!”他背着手看不远处的垂柳,语气却十分的平和,安松淮知道,他这是有超八分的把握能赢过刘敏的。北直隶的第三名……前两个都年过三十了。少年的时候能有这样的荣耀,哪里是个简单的!

    安松淮也懂陈玄青,这人说得好听了是性格清然,有几分的傲骨。说得不好听了,那就是有点墨守陈规了。国子监放学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总会约好去品芳楼坐坐,品芳楼是有艺妓的,难免名声不太好。他们听听小曲喝个小酒,这也不算事,偏偏陈玄青每次都不愿意去,说是家规森严。

    安松淮笑笑不再说这事,而是和纪昀说纪吴氏:“你祖母也真是个不得了的人,别说我父亲了,燕京里不知道她老人家名声的都少!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有个表妹呢,都没听你说过……”

    纪昀苦笑着道:“你没听说过,你听过她的事情可多了,你还嘲笑过人家呢!”

    安松淮很疑惑,纪昀就接着道:“我表妹是顾家大小姐……你忘了,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顾锦朝啊!那个在花会上公然掌掴丫头的,当时我和大哥,还有七少爷都在定国公家……后来传开了,你就说谁要是敢娶了这个顾家大小姐,那后半生就有得忙了!”

    他又侧头问陈玄青:“不知道你看到没有……”

    陈玄青丝毫犹豫都没有,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他根本不想说掌掴这事是自己引起的。

    当时那丫头上茶的时候不小心踩着石头跌了,热茶不仅淋到他身上,还泼了丫头一身。他在一旁见了就去扶那丫头。却不想这一幕被顾锦朝看到了,借故叫丫头过去,当众掌掴了那丫头。他还记得那丫头的手被烫得通红,脸上又全是凌乱的指印,眼眶湿润通红,但是没有人去帮她。

    陈玄青看了一眼那丫头,却觉得顾锦朝连看一眼都多余。如果在此之前,他对顾锦朝还只是不耐烦的话,在此之后就全变成了厌恶。

    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凌丫头,还是因他而起,这算是什么?

    安松淮很惊讶:“怎么可能呢……咱们今天看到你表妹,不是十分温和吗!”还那样细心地喂孩子吃核桃,怎么会是歹毒之人呢。

    何况,他也没想到那个传说中的顾锦朝……会这样好看。海棠春色,动人心魄,虽然她穿得那样素净,但是容貌的艳色却压也压不住,向他扑面而来。

    纪昀看安松淮那副样子,终于有点懂他在想什么了。他毕竟也是成亲的人,可没有原来迟钝了。

    他瞪了安松淮一眼,道:“你都是订了亲的人了,可别想我表妹的事!”

    安松淮嘟嚷了一句:“我也没想怎么的……”话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

    安松淮心里还觉得不可置信,这个顾小姐就是那个顾锦朝,要是是这么一个人,他可是不忍心说顾锦朝那些话了。想到自己也是怜香惜玉之人,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男子总是如此的,却也没什么。”

    纪昀笑笑:“你问问咱们七少爷同意不同意!”

    陈玄青却不说话,径直往前走了。别人也就算了,顾锦朝他敬谢不敏。

    纪吴氏接到刘敏要来的消息,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既然纪家大爷样样都办好了,她也就不必操心了。纪安淳吃完了核桃,还在端华阁睡了一会儿,睡眼惺忪地醒过来,还要靠着纪吴氏静一会儿,谁喊都不理。

    刘氏过来抱纪安淳回去的时候,纪吴氏问了她刘敏的事。

    刘氏十分恭敬地回答:“家兄这次回京述职,父亲也说可能是要升迁的。他在河北西北那些地方抚绥边境、督视军旅做得极好。他两榜进士出生,能做成这样实属不易了。”

    纪吴氏听了十分满意,让刘氏去库房里找两尊雕工精湛、满金星小叶紫檀佛像送给刘敏。刘氏笑着抱了纪安淳回去,路上问嬷嬷今天纪安淳在端华阁乖不乖巧。

    嬷嬷小心翼翼地答道:“今天太夫人让淳爷叫表小姐,淳爷都哭了。太夫人可能有些不高兴……三奶奶,您还得好好教教淳爷啊!”在纪家,谁要是惹了纪吴氏不高兴,那日子就艰难了。

    刘氏若有所思,纪安淳却拉着母亲,很高兴地大声和她说今天吃核桃的事。

    刘氏轻声道:“要说讨好表小姐……我心里也是知道的。但要是顾锦朝嫁到纪家来呢,那我可就不好办了……”她最后几句话没说出来,要是顾锦朝嫁到纪家来,凭着纪吴氏宠顾锦朝那种宠法,这纪家还不是让顾锦朝横着走了,到时候她算什么事。就算她伺候纪吴氏这么尽心这么周到,纪吴氏又待她有几分好,想想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嬷嬷就有些好奇地道:“表小姐会嫁到纪家来?”

    纪吴氏有意让纪尧娶顾锦朝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刘氏也是听了母亲的话里露出几分这种意思,又长期观察纪吴氏的意向,才察觉出来的。

    她不想继续说这件事,而是叹了口气道:“算了,便是母亲和纪尧都不能阻止的事,我又有什么办法。咱们还是去看看外院给大哥准备的东西如何了吧……”带着嬷嬷往外院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制艺

    刘氏的兄长刘敏到通州的时候,还没到响午。锦朝正陪着外祖母在涉仙楼处理事情。

    外祖母跟她说纪氏嫁妆那些店铺:“……你年纪小,又还在闺阁中,这些东西管不过来就盘出去给别人做,你抽几成的分红,就把那些金银楼、丝绸铺子、造纸坊、酒楼等收益多的做好便可以了。”

    锦朝也正有此意,有些商铺收益不多,却又十分麻烦,她是想管也有心无力。

    外祖母又从自己手下拨了两个田庄的管事给她,一个送去了香河灵璧,还有一个去了连年亏损的武清古井乡田庄。田庄的管理多半是看天说话,没经验那是空谈的。

    等事情差不多了,宋妈妈才过来说刘敏已经到纪家了,纪家大爷正在和他说话。

    纪吴氏很高兴,跟锦朝说:“……你也去看看,整日陪我在这里也是憋闷。”锦朝心想这也没什么,等到他们吃接风洗尘的筵席时,自己再避开就好了。便跟着纪吴氏去了西跨院。

    宋妈妈路上就说这个刘敏:“……从河北带了许多东西过来,几大袋的榛子,烩好的漕河驴肉、赞皇金丝大枣……满满地驮了两个马车。也是个十分有心的人!”

    纪吴氏就笑着道:“刘家在江南根基岁深,但在北直隶什么都不是。他肯定是要讨好纪家的……”把刘氏嫁到他们家,不也打的是这个主意。不然这些江南自诩为名门贵族的人,怎么会想和商贾之家结亲呢。幸好纪昀还算有出息,考中了举人,不然刘家是更想不通了。

    刘敏在纪家大爷的花厅里喝茶,纪昀、纪粲都来了,安松淮更是要拉着陈玄青凑热闹,陈玄青有些无奈,可惜涵养太好不能拒绝,跟着安松淮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就见着纪家大爷、刘敏和纪昀说话了。

    刘敏虽是读书人。但是长得很高大,浓眉大眼十分英气。听说纪昀考中了举人,他挺高兴的,还问纪昀考的是什么题目。他是如何作答的。

    纪昀就说:“四书义考的是《孟子》和《中庸》……”却不愿意详说。

    刘敏笑笑,问道:“《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之道,其所以见知闻知者,可得而论欤?《孟子》又言,伊尹乐尧舜之道;《中庸》言,仲尼祖述尧舜,夫伊尹之乐,促尼之祖述。其与知闻知者抑有同异欤?请究其说……是考了这个题吧,你是怎么破题的呢?”

    他竟然已经看过时文了!纪昀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尧、舜之道,既是盛世。孔圣人得之为辛。”

    刘敏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满意,又说:“那尧舜之后的盛世。亦是不差的。难不成只是尧舜之道可取?主考官要是这样问你,你该如何回答?”

    纪昀满头大汗,今年乡试的题目本来就比往常难些,他的学问只在一般,怎么禁得住两榜进士这样的问!只能求饶一般看向旁边的安松淮,安松淮自认自己是顶不住刘敏的,转过头当没看到。

    纪家大爷更是插不上话。他也只是举人。

    纪昀一双眼睛转向陈玄青,样子可怜。陈玄青本来也是不想帮忙的,见纪昀手足无措地被这个两榜进士欺负,也叹了口气起身,拱手道:“伊尹乐尧舜之道,本心之有德。而穷达同一致也。尧舜之道是圣人都想达成的,不过只是达成大道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本都是尧舜之道的。”

    刘敏有些惊奇,随即也起身拱手道:“……我看过这篇制艺,敢问阁下是陈玄青吗?”

    他知道今年纪昀秋闱。特地找了北直隶的时文看,十分欣赏陈玄青的那篇制艺,觉得他虽为第三名,实则才华是不输于前两人的。本以为学问如此好,该是个中年中举的才是。

    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是如此清雅的少年,虽然清瘦,个头却和他差不多,更显得高挑了。

    陈玄青点点头,刘敏就如获至宝:“我拜读你的制艺,可是十分欣赏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他十分高兴地搓了搓手,“我看到题的时候想的是另一种破题法,可不如你的精妙!哈哈……你可要好好与我细说,那篇制艺里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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