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无法容忍姜书绾身上带着谢植的气味和他同处一室。

    谢植却全然不知他已经生出这样的心思,还当他是真的在意姜书绾只听自己的话,怕她后面的升迁受阻,于是替她解释了几句:“姜提刑一根筋,她只当自己惹恼了官家,一时之间吓住了。”

    “当年女子科考后,朕记得是让姜书绾去鸿胪寺,最后是小舅舅执意调任她去燕山府路的吧?”赵元思没有接他的话,突然问道,“当时还有人说是右丞相睚眦必报,刻意铲除异己,小舅舅,朕有些好奇了,到底真实原因是什么呢?”

    也许现在说出来是个好机会,谢植道:“姜书绾这个人,聪慧心细,但是却过于倔强固执,鸿胪寺要舌灿莲花的本事,臣想着,不如让她去刑狱司历练一番也好,燕山府路偏远苦寒,最是磨练人的心志。”

    “唔,苦寒也是真的苦寒了些……”

    谢植顿了顿,见赵元思也没继续说什么,而他的表情也是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于是回道:“太后和官家力行女子科考,要的是什么?是让这天下的女子都知道,她们也是能够和男人一样平分秋色,但历来的女官都是去的哪里?不过是九寺五监内,光鲜亮丽的差事,却无实权,官家可曾见过刑部、工部和大理寺出过女官?”

    赵元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心中那一点不快,似乎正在消散。

    “朝廷需要给天下女子立一个标杆,寻一个表率,而臣当时就觉得,姜书绾可当此任。”自己一心一意倾慕着这样一位女子,谢植心中亦有荣焉,不禁面露自得之色,“臣尚且欠官家一个副相,杨益出了这么大的事,臣也是反思多日,不知道官家觉不觉得姜书绾……”

    “她可以去更高的地方。”赵元思微微一笑,悄悄阻止了谢植继续说下去的话,“安王的棋下得很好,布局也不错,也许很快就有辽国要攻打北境的消息传来。”

    谢植的眸子亮了亮,只听赵元思继续说道:“到那时候,定远侯调兵遣将便有了最佳的理由,谁会知道他们的军,究竟是去降辽,还是来逼宫呢?”

    “他们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谢植也是咂舌,“不过玉贞公主刚嫁过去没多少日子,辽国又岂会有其他理由出兵呢?”

    “安王最擅长此道,他有的是手段,小舅舅莫不是忘了明州姜家的案子。”赵元思笑笑,“不过这其中也有变数,若是朕提前大婚了,辽王必然要来赴宴道贺,到时候,还有没有宋辽之战的可能性,就未必了。”

    姜书绾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远远走来,赵元思率先看见了,便对谢植说:“朕觉得这件事,姜爱卿是配合的最佳人选。”

    谢植有些震撼,不确定赵元思这个决定是自己做出来的,还是与孟太后商议之后的结果,他有些迟疑却还是问出了口:“官家是要做一场戏么?”

    “如果姜爱卿愿意,也可以是真的。”他轻快地回答谢植地问题,然后对着他身后挥了挥手,“我们在这里!”

    谢植愣在那里,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是丝毫没有留意,赵元思已经对姜书绾有这样浓厚的兴趣和心思了。

    姜书绾一身青翠绿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说要去大相国寺,官家都穿着便服,下官便也擅自作主换了件便装。”

    “爱卿甚美。”赵元思笑意盈盈,“看你穿上这件衣服,朕倒是想起那一日,你跳舞的模样。”

    破阵子(5)

    三个人协同往大相国寺走去,沿途街市繁华,百姓乐业,赵元思甚至欣慰,然而他也并没有忘记姜书绾提到的定远侯,让她原原本本地将所见所闻都说出来。

    谢植一直没有说话,脸色也不好看。

    姜书绾不明白谢植怎么就生气了,趁着赵元思在摊贩那里看热闹的时候,她悄悄扯了扯他后背的衣衫:“怎么了?”

    但是他不理她,正脸都不给一个。

    就在她准备继续追问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黄大林正好经过,于是她赶忙对谢植说:“这个就是刚刚我和你们提到的,黄大林,他家的宅子被定远侯强占,所以子望和他娘不得不搬出去。”

    谢植还没回声,赵元思已经听见了。

    刚刚走来大相国寺的路上,姜书绾已经把在薛子望家中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他们,赵元思面色变了变:“不如我们跟上去问一问,看看定远侯是如何强占民宅的?”

    谢植看了看天色:“官家,时辰不早了,不如把这件事交给臣来处理吧,明日早朝之后,臣一定将此事完整地告诉您。”

    赵元思点点头:“也行,那就劳烦谢相了,对了绾绾,晚上宫里头有宴,是你的老朋友左茂勋,不如一同去吧?”

    从前在燕山府路,左茂勋帮她很多,初到北境之时,她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也是左茂勋和他的夫人热心照料。

    那时燕云十六州新收归,燕山府路更是辽人众多,他们仗着自己强健的体格在边境肆意挑衅大宋百姓,对犯下的诸多罪状也全然否认,刑狱之事难以管辖,加之她一个女子,如果没有左茂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坚持下去。

    没想到昔日的老友已经来到京城,姜书绾心中自然也是期盼着能够见他一面。

    可是……谢植……

    姜书绾有些不确定的望了谢植一眼,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自己是否能够跟赵元思回宫去。

    然而她看了好久,谢植并没有给予一点回应。

    赵元思笑了笑:“走吧姜爱卿,莫要让左公久等了。”

    皇帝都已经开口了,姜书绾自然是不能拒绝,况且来接赵元思回宫的马车已经停靠在一侧,走了两步之后,她对赵元思说:“黄大林的事情下官还有几句话要关照谢相,可否劳烦官家稍等片刻?”

    “去吧。”赵元思挥挥手,先行上了马车。

    姜书绾飞奔着朝谢植跑去,拦在了他身前,他人高腿长,步伐又快,追上他花了不少力气,她气喘吁吁:“左茂勋是我多年同僚,我去见他一面。”

    “不必特地跟我打招呼。”

    谢植冷着脸不笑的样子,颇有些倨傲,虽然从前他也会不理睬自己,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一面。

    他是真的生气了,才会这样的吗?她心中忽然又些忐忑起来。

    “那……我就先走了,你,你自己小心。”姜书绾有些尴尬,又看了他几眼,确定了谢植是真的不想跟她多说什么话,这才缓缓地往回走。

    回到马车上,她一脸心事重重。

    没了谢植在场,赵元思似乎自在了很多,他坐在姜书绾对面:“姜爱卿不开心吗?”

    “没有。”她赶忙否认,“只是想到定远侯的事情颇有些难缠,心里烦闷罢了。”

    “朕必然会想办法,彻底除掉他与安王,给你父亲一个交代……”他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握了握。

    在他触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姜书绾倏然间收回手,然而动作太快,指甲似乎划伤了赵元思的手背,只见他眉头一皱,她就要起身跪下。

    “不必……”赵元思挥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恢复了方才自若的神态,随意在伤口上吹了吹:“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的吧,若是收到了大婚的讯息,安王和定远侯也许会行动。”

    “官家,此事可否再深思熟虑?”姜书绾有些紧张,她的手反复交叠,迟疑再三还是看向赵元思,“下官可能并不是最合适的对象。”

    “绾绾。”他似乎有些不悦,第一次这样喊她的名字,姜书绾没来由有些心慌,又听见他说,“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可……”她还是想把这件事情说清楚,赵元思的咄咄逼人让她有些不安,她总觉得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着么简单,然而,他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件事之后再议吧。”

    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左茂勋恰好也在那里下车。

    “左公!”赵元思心情颇好地迎了上去,“果真老当益壮,多亏了有你,这才没有让杨益给逃脱。”

    左茂勋见了赵元思,也是涕泪纵横,颇有些激动:“下官一直谨记哲宗的嘱托,要把燕云十六州守住了,不再落入辽人之手,总算不辱使命。”

    君臣俩聊了一会儿,赵元思便带着左茂勋和姜书绾坐入席间。

    酒过三巡,有宫人前来传讯,说是孟太后抱恙。

    赵元思随即起身:“你们俩是旧友,许久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聊。绾绾替朕多照料左公,明日朝会之后,朕再与左公谈一谈。”

    两个人应承下来,但是毕竟在宫中颇有些不自在,一堆宫女太监伺候着,等到赵元思离席后没多久,他们便也双双离宫。

    姜书绾是跟着赵元思的马车入宫的,而左茂勋初来乍到,还没有自己的马车和轿子,也是驿站临时帮他寻了一辆车。

    “一同走走吧?姜提刑。”左茂勋笑眯眯,出了宫以后,他觉得放松了不少。

    姜书绾应允下来:“真没想到这么快还能再见面,以后能一同在汴京任职,真是开心。”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姜提刑,听谢相说杨益绑架了你,然后逃窜了,你怎么样,有没有痊愈?”左茂勋有些关切,“我看谢相当时急的哟,恨不得把那个杨益鞭尸,我就一直担心你。”

    谢植?他什么时候见过左茂勋的。今日左茂勋不是刚刚才回汴京吗?

    可是想到他今天下午突然生气,对自己一副拒之千里的模样,姜书绾不想过多地提到他,于是转而问道:“对了左知县,燕山府路一切都还好吗?左夫人这次有没有跟你一同来京城?”

    “她还没来,你也知道嘛,后来她把行知书舍盘下来了,这会儿正在忙转手的事儿,等事情都处理好了之后我再接她回来。”

    行知书社,曾经给她帮助最大的地方,姜书绾心中一暖,初到燕山府路时,她白日里处理公务,晚上挑灯夜读,那些刑狱之册就是从燕山府路新开的那间书舍购买。

    她无不感慨:“书舍的老板真是个好人,若非有他,我哪里能得到那么多珍贵的典籍。”

    破阵子(6)

    “姜提刑你还不知道吗?”左茂勋有些诧异,“那间书社,是谢相开的呀,当时选地还是谢相亲自来的呢,对哦,周老板也是受雇于他的。后来听说你快调回京了,周老板也不想在燕山府路留着了,我夫人又不忍心看那书社就这么关了,这才盘了下来。”

    “他去过析津县?行知书社居然是他的?”姜书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喃喃自语,“但是他过去,为什么,我不知道呢。”

    左茂勋笑笑:“既然如今你调回来了,有些事也就不瞒着你了,当年你调任来燕山府路,谢相给我写过信,嘱托我照顾好你。”

    三年前,她调往燕山府路,世人皆传,是因为她的罪了右丞相,这才外放,还去了提点刑狱司那样阴森可怖的地方。

    姜书绾也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今日左茂勋,却给了她另外一个答案。

    “谢相夸你夸得不行,说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大宋女官之表率,若是历练得好,将来在朝廷中必然大有可为,说真的,我可从来没见他这么夸过谁。”左茂勋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学生,拜了码头的,后来看你那么拼,这才觉得,谢相眼光不错。”

    “他可不止来过那一回,我记得每年都来一次的。”

    姜书绾已经彻底愣在了那里,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升腾起来,让她觉得荒唐难以置信,口中也不自觉地开始自我否认:“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他没理由来了不见我。”

    “说起来也不巧吧。”左茂勋站在月光下回忆着,“天祐元年的时候,他来了析津县,那时候你刚刚破了一桩凶杀案,王奶奶你还记得吧?虽然她儿子是迫不得已杀人,但毕竟杀人偿命,你抓他归案之后,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那一天谢相在门外站着等你很久,后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姜书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左茂勋分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中的。

    躺在床上的时候,满脑子还是左茂勋今晚说的话。

    “天祐二年的时候他也来了,那时候有的行知书社嘛,我当时还在纳闷,谢相为什么要亲自挑选那块地,你?你那时候好像去云州府提审嫌犯了。”

    “天祐三年,我就记得很清楚了,那时候你和人质互换,结果那个歹徒心狠手辣要杀人灭口,你受了伤嘛,昏迷不醒的时候谢相也来了。”

    “说起来,好像是不太巧,每一年都错过了……”

    临别之前,左茂勋还颇为神秘地说:“此番将我调来管辖提点刑狱司,我原本还当是你辞官回去做丞相夫人了,但谢相却说,还没上你家提亲呢。”

    她翻来覆去,更是难以入眠。

    在前往桃叶县的那个夜晚,自己指责谢植时,曾言之凿凿地问过他:“你知不知道,我在燕山府路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当时谢植回答,是的,他知道。

    其实不是没有过怀疑的,风过尚且会有痕迹,更何况谢植为她做过那么多的事。只不过后来,又顾左右而言他,扯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来,她也没有留心。

    姜书绾从胸口摸出那一块玉佩,寸步不离地佩戴了三年,如今它已经变得更加温润细腻,她对着它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这么久,确实也从未见过谢植和其他女子走得近些,若是真的有心上人,怎么会不闻不问呢?

    他会喜欢她吗?应该不会吧,他对她甚至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她从明州来京城参加科考,兴冲冲地去他府上,结果他好像把那些事儿全都忘了。

    反复提问也没有人回答,于是她决定等明日当面问一问燕山府路那三年的事。

    最终姜书绾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姜书绾一如既往早早到了衙门里头,她刚准备再找一找有关定远侯的卷宗,谁知道就看见薛子望步履匆匆冲了进来。

    “怎么了子望,你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薛子望没有撑伞,额角的碎发上沾满了雨珠,他忘了去擦,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半晌,说出一句:“黄大林和黄阿婆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姜书绾的眼皮没来由跳了两下,薛子望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就是,谢植昨天刚处理过这件事,不知道会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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