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天晚风温柔,谢植看着她浅笑:“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姜书绾没听过这偈语,她就这样安静地与谢植并肩站着,很久很久。

    “蚍蜉虽然小,可也撼大树,谁又知道,我们所做的事,不能够改变这世道呢?”

    如梦令(9)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书绾抵达提点刑狱司衙门的时候,发现里头已经有人来了。

    “子望,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忽明忽暗的烛火中,她看清了那人面貌,原来竟是薛子望。

    他彻夜未眠,脸色不是很好看,一见姜书绾就站起身来:“师父,你昨晚去哪里了?”

    她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薛子望会这么问,想必已经去她家中找过她,而他张口就问昨晚,那么去找自己的时间一定是在后半夜,这才会知道自己彻夜未归。

    但好端端地薛子望不会在半夜里去自己家。姜书绾脱口而出一句:“出什么事了?”

    薛子望叹了口气,将手一摊:“昨天晚上方文仲失踪了,方员外去报案,结果卯时未到,尸体就被发现吊死在昌沧县县衙的公堂之上。”

    不知为何,姜书绾脑海中浮现孟庆山的脸庞,那日离开时,他若有似无地笑着问她:“姜提刑,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还不等她开口发问,薛子望就继续说道:“方文仲的尸体已经送到开封府,他死时身着红衣,双脚上绑着秤砣,和之前提到的桃叶县虐杀案死者几乎一样。”

    姜书绾有些急切:“孟庆山在哪里?”

    “也死了,跟着方文仲的尸体一同送去开封府的。”

    ……

    孟庆山是自杀,尸检结果表明他是撞破了头失血过多而死,尽管姜书绾知道他不可能独自完成这桩凶杀案,但所有的线索已经随着孟庆山的死亡而断裂。

    和张吉一样,这罪名不落在他身上,就会落在大宋天子的身上。

    杀人后还将尸体悬挂在县衙的公堂之上,这在赵元思看来无疑是一种挑衅,是对他政权统治下的司宪发出挑衅,也是对他本人宣战,所以即便姜书绾再度入宫,也没能改变这位少年天子的旨意。

    他需要一个有力的证据,止住愈演愈烈的谣言,反击将他置于困境的对手。

    曝晒三日,鞭尸示众。这是孟庆山最后的结局。

    姜书绾还想说什么,但赵元思显然不想再继续聊这些,话锋突转,说了句:“今日太乐署来排演歌舞,陪朕一同去瞧瞧可好?”

    语气虽是在询问,但也并不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姜书绾只得快步跟在赵元思身后,心中却暗暗思忖,往日歌舞都是教坊准备,这回为何是太乐署来筹备?

    她蓦地想起,下月便是太后寿诞,难道是在准备这个?如果是这样,那她跟着赵元思一道去看,倒有些不妥当了,脚步也有些踟蹰。

    刚走到长寿殿门外,恰逢管弦丝竹声休罢,孟太后的嗓音自内殿传来:“不错,玉贞觉得如何?”

    赵元思这才解释:“玉贞公主婚期已定,太后生辰前便要离宋赴辽,过几日就要为她办送行宴,上回听她说,和你算得上闺中密友,朕便想着,邀你一同去看看也无妨。”

    “原来如此。”姜书绾点点头,心中的紧张稍稍放松了些,然而还是补了句,“下官是外臣,不敢与公主攀交情,谈不上闺中密友,只是有些相熟罢了。”

    赵元思懒得去想她话里的深意,兀自领着人往里走,见了太后与姚玉贞,旋即一笑:“姜爱卿,看来不止咱俩爱凑热闹,太后与玉贞公主竟也都在。”

    歌舞还在继续,赵元思与太后聊着,姜书绾想了想,还是走到姚玉贞身边:“你就要远嫁,我还没想好赠你什么临别礼物。”

    “此去经年,也许再无缘相见。”她顿了顿,“姚玉贞,这是你想要的吗?”

    殿试前夕,其余考生或早早就寝,或挑灯夜读,只有她俩在会馆院内月下小酌。姜书绾问姚玉贞,她读书考科举,是为了什么。

    当时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姚玉贞回了句,为了不被她爹娘嫁给老头子。

    此刻姚玉贞也默契地想起那晚情景,掩着口朗声笑:“你不是还打趣过我,说年纪大会疼人。”笑完了之后,嘴角竟是再难以上扬,她垂首低语:“姜书绾,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好运气。”

    因为魏国大长公主一案,二人之间已有隔阂,姜书绾不知为何姚玉贞要掺合其中,反问道:“那我是什么运气?”

    谁料姚玉贞十分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若不是有谢植,今日要去辽国和亲的人,是你。”

    “在聊什么?”赵元思忽然走到二人身边,“这么好看的踏歌舞也不看了?”说这话时,却是对着姜书绾。

    一旁的姚玉贞笑道:“官家想必不知,姜提刑不仅才学好,跳这踏歌舞也是一绝。”

    赵元思露出诧异之色:“如此说来,姜爱卿还能歌善舞?”

    姚玉贞拉起姜书绾的手,换上一副亲昵姿态:“绾绾,方才你不是说不知送我什么好,今日我们再同跳一回踏歌舞,就当是临别相赠了,可好?”

    天祐元年的端午,她离京赴任燕山府路,姚玉贞也曾跳踏歌舞为她践行,没想到如今,换成姚玉贞要去北方。姜书绾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最终吐出一个字。

    “好。”

    换下了那身宽大的官服,一袭青绿色裙装把姜书绾衬得仙姿绰约,她脚步准确地踩着乐曲的节拍翩跹起舞,身姿曼妙如天边舒卷的云朵,虽是未施粉黛,但唇色不点而朱,眉如远山青黛,眼似春水含羞,美得毋庸置疑。

    赵元思平日里见到的她中规中矩,不苟言笑,加上她提点刑狱诸事,难免沾些清冷之色,常常让人忘记这是一个女子,从未想过姜书绾也会有这般流风回雪的形容姿态,一时之间竟看得有些出神。

    孟太后附耳上来低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只见赵元思的眉头拧紧,嘴唇却没动。

    再看向姜书绾时,眉目间又多几分复杂的情绪。

    安王下月就要回京了,比起身边摆设着的一只花瓶,他也许更需要一把锋利的匕首。

    只是为何太后说出那个提议时,他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在晃动。

    【卷四:苏幕遮(画舫诱杀迷案)】(1)

    善泳者溺,善骑者坠。

    ————————《淮南子》

    仲夏的晚上已微微有些闷热,夜色浓得像雾一般散不开,悄悄酝酿着在为明日清晨奉上一场大雨,灰白的高墙中隐隐传来悲戚的歌声,在这漆黑的夜里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幽幽的歌声方作罢,女人的讲话声又在耳边响起,一如她曾经柔软的手臂缠绕着自己的感觉那般细腻,先是娇嗔:“明郎,这水里太冷了,你怎么还不接我回家?”

    还没来得及作答,方才温婉俏丽的小娘子突然变成面色青白的女鬼模样,泡得发白的手指上突然伸出长而尖锐的指甲,死死掐着男人的脖子,又凶又急:“你怎么还不来,你怎么还不来?”

    男人被梦魇困住了,止不住地呓语,惊醒了身旁睡着的女人。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柔:“景明,景明快醒来,你怎么了?”垂落的长发散落在男人身边,被他的汗珠粘黏在脸颊一侧,就好像千万道索命的绳索扑面袭来。

    “啊——”男人睁开眼就见到眼前一张被乌发遮盖的脸,尖叫声响起。

    全然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停歇。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盈盈的月穿过云层窥向人间,恰好照见一艘精妙豪华的画舫自水面划过,将那粼粼波光搅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船舱内乐声歌声不断,已然热闹起来。

    姜书绾借故出来,站在甲板上呼吸雨后新鲜的空气,然而船行得慢,带起的这阵风并不能吹散她心头的燥意。

    虽然猜到这样的场合谢植也许也会在,但真的看见他被簇拥在人群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没来由得烦闷了起来。

    今夜她是协助侍御史谭赞查探今年会试考题泄密一案。

    有人向御史台递交匿名密函,直指某两位考生提前得到了考题,因此早早做好了准备,谭赞锁定了目标,暗中审讯调查了其中一人,果然确有其事。

    考题泄密的背后必然是利益来往,有人买自然有人卖,会试的题目是赵元思亲自出的,接触过的人一只手也能数得出来,谭赞首先怀疑的,就是礼部侍郎吴宣。

    但姜书绾则否定:“吴宣接触到试题的时候已然是临考前夕,这时候泄题,意义就不大了,要么吴宣早早知道了考题,要么就是最早接触到试题的人泄漏。”

    于是,他们又将目光锁定在翰林学士汪景明身上。翰林学士掌管由皇帝直接发出的机密文件,那日赵元思手写的题目,正是经由汪景明密封,递交至礼部。

    但仅靠汪景明一人并不能完成此事,为了防止泄密,皇帝往往会写两到三个题目,再由礼部尚书考前一晚抽取其中一个作为最终题目。

    在谭赞后来的审讯中,那个作弊考生说他只从汪景明处得到了一个题目,就是最终的考题,所以这必然是一起上下联通的舞弊,礼部尚书杨益也就理所当然会被列为嫌疑人。

    汪景明知道皇帝写的三个题目,却不知道杨益会选哪一个,吴宣则是保管和宣读考题的人。众所周知,杨益与吴宣二人不素来不和,这也是先帝临终之前有意安排,就怕底下人上下一心,欺瞒圣听。

    今晚的筵席汪景明、吴宣均在场,而杨益则没来,赵元思特命谭赞和姜书绾一同去查探,必要确定与汪景明里应外合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换言之,今晚和汪景明来往密切的人都将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而就在刚刚,姜书绾分明看见汪景明拉着谢植窃窃私语,二人看起来关系颇为密切的样子。

    六部归他统管,工部先是与各路减水堤坝坍塌一事脱不开关系,现在礼部也深陷泄漏考题的泥潭,可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姜书绾心里憋着一团火,撇开了谭赞,悄悄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她抬头望月,心中发问:谢植,我不信你是与他们同流合污之人,但你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突然身后一阵热意传来,姜书绾感觉到一只脑袋压在她左侧肩膀上,耳朵边像是有人在放火一样烧了起来,谢植灼热的呼吸中是浓浓酒意:“还当是喝醉了,没想到竟然真是你。”

    他抬起头,掰过姜书绾的肩膀面向着自己,迷离的眼神竭力聚焦,似乎想认真将她此刻的模样看清楚。

    印象中,上一回见她穿女装,还是三年前在丞相府,那会儿一堆考生去他府上温卷,想拜他码头,其中也不乏有女举子。

    那时刚兴女子科考,女考生们学男人们的模样戴冠束发,着青衫长袍,竭力想要融进这片原本属于男人的领地。

    偏偏就她不一样,不束发,穿裙装,轻点着朱唇,发髻上的步摇明晃晃。

    可惜后来,就只见过她穿官服的模样了。

    “真好看。”他自顾自地傻笑了一会儿,伸出手捏捏她的鼻子,又捏捏她的脸颊,最后指腹在她的下嘴唇处来回摩挲,不知打什么主意。

    姜书绾心头提到了嗓子口,生怕有人会出来,伸手抵在他的胸膛处,压着嗓子:“别在这发疯。”

    “怕不怕?”谢植说完,突然两手托在她腋下,将姜书绾一整个提溜起来抱着放在甲板边缘的栏杆上,而后卡住了她的腰护着,继续尽兴地仰头盯着她看。

    月光不及他眼神温柔,姜书绾险些沉溺其中,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捶他肩膀,瞪着眼睛警告道:“你放我下去!”

    谢植全然不把这句警告放在眼里,语气轻飘飘地借着醉意轻佻:“你亲我一口。”

    说罢,手掌顺势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揉了揉,只恨不能将自己满心的欢愉也揉进她身体里,与她感知相通才好。

    只可惜,姜书绾没感受到他浓浓爱意,只觉得又惊又怕,惊恐于谢植的肆意横行,害怕于被其他人瞧见他们如此亲昵地在一处打闹。

    想到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一贯作风,姜书绾不得不屈服,眼下还是得顺着毛撸。

    于是她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微微俯下腰,在他脸侧印下一吻。

    苏幕遮(2)

    谢植将头一偏,姜书绾的嘴唇擦着脸颊移到了他唇上,两唇相印之际,还能清楚地看见他眼角一纵即逝的狡黠。

    故意的,真是太有心机了!

    后面就是湖水,谢植似乎是料定了姜书绾不敢往后躲,露出得逞的笑,谁知,姜书绾也并没有要躲的意思,反而顺势搂紧了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谢植神情一滞,还没来得及思考,姜书绾就从栏杆上跳下来,两条腿缠住了他的腰,整个人吊在他身上。

    仓皇失措之际,谢植险些没托稳,踉跄了好两步,站定之后手掌赶忙沿着腰线滑下,牢牢抓住她大腿外侧,防止姜书绾滑落,自己则轻蹙着眉教训起人来:“胡闹,摔到湖里怎么办?”

    姜书绾捧着他的脸,想问他会不会去救,可又觉得过于直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那谢相会游水吗?”

    “会也不救你。”谢植原本只是想逗她,却反而被她这一跳弄得惊心动魄。

    明州临海,姜家从前也有不少海上生意,姜书绾和姐姐自小嬉水,甚通水性。她耸耸肩,从谢植身上滑了下来,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无所谓,我可以自己救自己。”

    原本只是句玩笑,谢植却平添几分凝重,他想起姜书绾在燕山府路时曾不要命的追凶,险些被辽人给劫持,立即正色道:“别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命是你自己的,总要爱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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