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07章

    偷欢

    且说赵月婵的父亲赵学德,这几日接了他父亲写的密信,说有谣传称当年失踪的太子秦允昱藏匿在金陵,谣传有模有样,仿佛是真的,命他时刻警醒,若发觉可疑之人速速捉拿。赵学德便领命,暗中派人调访,这一查不要紧,还真查出些蛛丝马迹。此事本该上报,可赵学德正是需政绩的时候,怕惊动太大让别人抢了功劳,他乃一介文官,身边又无可用之人,一时犯了难。

    他大儿子赵刚这些时日得了林锦楼不少好处,便道:“爹爹不如去找大妹夫,他手里有兵有权,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家。他也领咱们家的情。”

    赵学德觉着此计甚好。一来女婿是自家人,也不会好意思与自己抢功;二来听闻最近他们夫妻又闹了不和,若是此事成了,让林锦楼感恩戴德,赵月婵也好有舒心日子过。于是便将林锦楼找来相商。林锦楼当下便拍着胸脯答应了,道:“岳父太见外了,若真抓了反贼,功劳自然是岳父的,我不过是借几个人罢了,又有何难?”

    赵学德听着心里舒坦,暗赞林锦楼有眼色。二人密谋了一番,暂且不提。

    再说赵月婵。林锦楼回家当日便打她一记耳光,兼又提到青岚一尸两命之事。赵月婵听林锦楼之意,便知他八成已猜到实情,心中不由忐忑难安。缩着脖子呆了两日,却发觉林锦楼并未有何动作,甚至日日早出晚归,有时还宿在军营里,连画眉都撒手不理,更勿论林老太太刚赏的两个丫头。

    赵月婵胆色又壮了起来,跟迎霜道:“林锦楼就算知道又能把我怎的?青岚是自个儿摔的,又不是我推的,就算我拿林家的银子放印子钱又有何不可?多少家官眷都放呢,也不见抓了哪个!”

    迎霜暗道:“奶奶,人家放印子钱,得了利多少还充公几分,您是将捞的银子全装了自己腰包了呀!况且当中又不少贪墨。最要命的是,若是因此让大爷顺藤摸瓜找到表少爷头上,奸情败露,再查出您支使表少爷放火,您可就只有上吊抹脖子的份儿了!”不敢深劝,口中只道:“奶奶还是慎重,忘了前些日子丢了账簿吃不香睡不着的时候了?”

    赵月婵冷笑道:“林家不敢动我,没瞧见林锦楼的军功都让人抢了一半,我听说朝廷赏的那点子东西还不够抚恤死伤战士的……也是他林锦楼充能梗,给死伤者和有战功的赏银太多,就算邀买人心也得量力而行不是?就算升了官又怎样,如今谁还指着俸禄过活?”

    叙叙说了一回,又命迎霜道:“准备几样贡品,明儿个一早咱们便去甘露寺烧香。”

    迎霜应了一声,心中暗自奇怪道:“最近这些时日,奶奶忽地信上佛了,平日里也不见她读经抄经,家里的佛堂也没去过几次,倒是紧着往甘露寺,说是为大爷上战场保平安。老太太和太太也乐意,说是让奶奶信信佛,也敛一下性子。如今大爷回来了,奶奶还是勤着去甘露寺,说是去求子。唉,每次却也不见她在送子观音那儿磕头跪拜了。”一边想着一边备了两大食盒的吃食。

    第二日一早便同赵月婵乘马车去甘露寺,暂且不提。

    却说香兰。因近年底,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年货,宋姨妈和宋檀钗自然留在林府过年,香兰便同丫头婆子们将宋家上下收拾干净,换了新的门神、对联,灯笼,重新刷了桃符。庄子上和铺子里有来孝敬年例的,香兰将体面的挑拣出来,装了半车送到林府,让宋姨妈等做送人之用,剩下的发了下人仆妇让其回家过年,另将月底的赏银也包了红包发了下去。

    她闲暇时掐指算算日子,还有一个多月便要春闱,不由对宋柯十分挂念,便想到庙里拜拜,一来求个来年平安;二来也保佑宋柯春闱告捷。她师父定逸师太几个月前便南下出游,至今未归,香兰便不再去静月庵,清晨一早准备了四样糕饼和四样果子,用食盒和篮子装了,命人备马车,带了守门的王老头夫妇,去甘露寺烧香。

    这甘露寺建在山上,也是百余年的古刹,香火极盛。香兰到的时候,天色还蒙蒙亮,山门刚刚打开,故没有几个人。王老头在车里等候,王婆子陪着香兰将庙里的每尊佛祖和菩萨都拜了,写了平安牌位,又求了平安符,捐了些香火钱,方才从大殿中出来。

    一时香兰口渴了,向寺里的小师父讨水喝,因她捐了不少香油钱,那小师父便极恭敬的请她们二人到后院清净客堂休息,又亲手奉上茗茶。

    香兰将斗篷帽儿摘下,捧了热茶喝了一口,笑道:“这寺里的茶都是用山泉泡的,果然味道不一般,喝着暖烘烘的。”

    王婆子笑道:“可不是,冻了半天,这会子可暖过来了。”因想着王老头还在外头受冻,便随意扯个由头道:“姑娘慢慢坐,我肚子疼去个茅厕。”便从屋里出来,到外头找僧人又讨了一碗热茶,去捧给王老头喝。

    香兰放了茗碗到后院看了一回梅花,只见如霞似锦,分外清雅。又沿途赞叹禅房幽静。仰头看那佛塔高耸,不知不觉便过了拱门到了僧人寮房之处,刚要折回身,只听屋中隐约传来男女呻吟之声。

    香兰大吃一惊,悄悄凑过去,将窗纸捅了个洞往里看去,赫然瞧见赵月婵正趴跪在床上,鬓发微乱,头上的金钗将要溜下来,蹙着双眉,秀眸半合,神情如痴似醉,身上赤裸,脖上当啷着水红的五色鸳鸯刺绣肚兜,两团丰圆白腻的奶儿一摇一晃,如同蜜桃儿一般。她身后有一年轻和尚,眉眼英俊,体格俊伟,跪在床上,两手箍着赵月婵的纤腰,奋力往前送着。

    赵月婵口中咿呀不住,道:“好人,再入进来些……”

    那和尚笑道:“还要再入?你这样的哪里是什么贵妇,分明是个勾栏里的烂婊子了。”说着便愈发大力。

    顶得赵月婵连着叫了两声,扭过脸儿,做着媚眼,沙哑着嗓子道:“我是烂婊子,你可别平白为我脏了身子,辱了这佛门清净地。”

    这浪态勾得那和尚愈发兴浓,发狂一般道:“你就是我的佛祖,我的奶奶。”说着凑过脸儿,两人亲嘴咂舌,啧啧作响。

    原来自那账簿出了事,赵月婵便小心警醒起来,迎霜也劝她:“奶奶何苦再放印子钱,再跟表少爷一处,日后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表少爷哪是什么好人?奶奶还是先避避风头,收手了罢。”赵月婵正是心虚胆战的时候,听了迎霜的话,与钱文泽见面便渐渐少了。

    钱文泽却着了慌,赵月婵是他的财神奶奶,这厢不搭理他了,钱文泽的银子又紧起来,他是个撒满使钱的,吃喝嫖赌样样出手豪阔,一来二去身上的银子花完了,便又琢磨着往赵月婵身上弄钱。思来想去,心说这妇人是个风流货色,自然不愿独守空闺,若找了新鲜再勾她出来,事情便成了一半。便找到原先的狐朋狗友郝卿相商。

    这郝卿原家里有几个钱,后来他老子一死家产便让他糟蹋了大半,人长了个好相貌,又养了驴大的货,在勾栏里最得姐儿们的欢心。钱文泽便同郝卿反复赞美赵氏如何美貌风情,说得他登时便动心了,连连追问。钱文泽出谋划策,让郝卿将头发剃了扮了个僧人,给了甘露寺一大笔钱,借宿在寮房里,又将赵月婵引来寺里,介绍二人相识。

    郝卿是个会勾搭的,赵月婵又是淫坏了的女子,两人眉来眼去有了意,钱文泽借故一走便双双成了事,如胶似漆起来。钱文泽便以此勾住了赵月婵,心里虽可惜这等绝色要用人共享之,可到底是银子要紧,郝卿便说自己家境如何难,被迫做了和尚云云,哄赵月婵拿银子出来放钱。虽不如原先丰盈,也算聊胜于无。三人一处在甘露寺里寻欢作乐,吃酒淫戏,便不可细说了。

    孰料今日竟被香兰碰见看了个满眼。

    香兰登时便惊呆了,张大嘴巴,脸涨得通红,“蹭蹭”往后退了两步,心道:“坏了!竟碰上赵月婵的丑事,若让她瞧见我,那毒妇岂不是要想方设法的弄死我,要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才是!”忙不迭的往回跑,将帽儿又兜回头上,跑了几步往后看了看,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想道:“俗话说‘要想过得去,头上挂点绿’,林大爷可当了个大大的王八,这也是他花天酒地的报应,若是知道只怕要气疯了罢!”低头捂着小嘴儿咯咯的笑了出来。旋即又想到林锦楼曾救过自己,也不该这般笑话人家,便抿着嘴往回走。

    忽听传来一阵喧哗,七八个官差咚咚咚跑了过来,直往前冲,将寮房门口围了起来,后面还跟着一队人马。香兰连忙闪身躲到墙根底下,溜眼一瞧,香兰只觉自己方才见着赵月婵偷欢时吃惊只不过是和风细雨,如今才是晴天霹雳——那后头款款走过来的三个人当中,赫然有一位是林锦楼!

    第108章

    撞破(一)

    香兰忙背过身站着,将兜帽儿拉得更低,遮住了半张脸,余光瞥见人走过去,便悄悄的往外头挪,心道:“人家夫妻捉奸的戏码便不必看了,如今早点离这尊瘟神远远的才是正理。”谁想在外院门口早已站了几个兵将,挡住香兰去路道:“小娘子请回,大人们正在捉拿反贼,一干人等只许进,不许出!”

    香兰傻了眼,心中虽焦急,却无可奈何,暗道:“林锦楼是冲着赵月婵来的,我便找个地方眯着,等他捉了奸自会回去,我便悄悄溜了便是。”便藏在寮房后头,悄悄探头往外看。

    同林锦楼一同来的正是赵学德和赵刚父子。赵刚自幼不好读书,一直是白丁,赵学德买通了院试的考官,给他个秀才身份,后又化银子捐了个从八品的官,不过挂个虚衔,体面好听而已。这赵刚镇日里斗鸡走狗,作些纨绔勾当,脑筋却极快,诡计百出,乃是他爹的智囊。如今见林锦楼将寮房围了,忙凑过去低声道:“不知反贼有几人藏匿此处,妹夫有何高见?”

    赵学德是动笔杆子的,从未经过这样的事,也巴巴的瞧着林锦楼。

    林锦楼看着他们父子摩拳擦掌,心里微微冷笑,却勾起嘴角,淡淡笑道:“有何高见?从这间起,挨个进去搜他娘的。”话音未落,人却早抢了两步,抬脚便将屋门踹开了,屋里登时传来一声尖叫。香兰立刻捂上眼睛,心道:“哎呀呀,楼大爷这回要亲眼瞧见自己头上挂绿了,可怜可怜。”

    赵氏父子万没想到林锦楼突然发难,眼见他已冲了进去,顿时一怔,听见里头有女子尖叫,不由对视一眼,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

    这赵月婵跟郝卿正到了要紧处,两人皆是如痴似狂扭成一团,哪里听得外头嘈杂,谁想门口一声巨响,门竟然被踹开了,郝卿登时便吓泄了身子,赵月婵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忙不迭向后退去。

    只见林锦楼穿着鸦青色出毛披风,裹着半身寒风直冲入内,满脸杀伐之气。赵月婵心里一寒,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墙角缩。林锦楼看个一清二楚,眼中将要瞪出血来,喝骂一声:“下作贱人!”一巴掌扇过去,狠狠揪起赵月婵的头发。如今他顺着那账簿查下去,已知赵月婵在外头偷汉子弄鬼,今日之事便是他顺水推舟做了个局儿,趁机摆脱赵家。可方才真亲眼瞧见一顶绿油油的大帽扣在脑袋上,林锦楼只觉窝囊憋闷,怒气将要控制不住,想一刀都捅死了干净。

    赵学德父子早已瞧见一对男女正在厮混,没看清长相。赵刚只见得那女子粉臂玉腿,一对奶儿乱蹦,不由口干舌燥,色心大动,暗道:“想来这寺庙也不是什么清净地,和尚竟带个女子来干事……啧啧,这妞儿一身细嫩皮肉,倒是个尤物了,待会儿找个由头,怎么也要尝尝滋味……”

    赵学德也没料到竟然撞破这等偷欢之事,若是平常时候,他要揣着手瞧一瞧热闹,酒桌上也当个笑话说个尽兴,可今日正是搜反贼的要命时刻,关系到他一家子锦绣前程,故而十分不耐烦,口中道:“贤婿,这和尚不守清规戒律,交给旁人督办罢,咱们今日是有大事……”

    此时林锦楼已抓着那女子的头发转过了身,那女子的脸便赫然现在大家面前,赵学徳看到那张如花似玉满含惊恐的脸,后半句话登时咽在喉咙里,脸涨成青紫色,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紧接着,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赵刚也看个满眼,心道:“坏了!”

    此时郝卿已回过神,见有人冲进来拿奸便知不好,再一瞧门口还堵着两个门神,可身量都不及他壮硕,趁着众人分神的功夫,抱了团衣裳赤身裸体的往门口冲去。赵氏父子已然呆了,下意识一闪身,竟让郝卿真个儿冲了出去。

    围着寮房的均是林家军中的精兵,眼见从屋中突然冲出来个光溜溜的男人,“苍啷啷”一声,齐刷刷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尖明晃晃的对着郝卿。郝卿顿时傻了眼,万没想到门口竟然守着一大群持刀配剑威风凛凛的官兵,心中连连叫苦——即便是捉奸也没有这样大的阵仗呀!这是摊上了什么事儿!

    屋外寒气逼人,郝卿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乱抖乱颤,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大哭道:“官老爷饶命!官老爷饶命啊!”

    外头的人也有些懵,今日将军点兵,让来甘露寺捉人,说是绝密不得泄露,而今破门而入,先是有女人尖叫,后又冲出来个裸男,莫非今日将军让他们来捉奸?可脸上不带出分毫,仍用冷飕飕的大刀指着那人。

    香兰躲在屋后看,只见郝卿跳出来,不由羞得捂上了脸,这会子听见哭号,又悄悄把手松开。只听屋中传出林锦楼的爆喝:“一个个杵着都死了不成?还不把人拿下!”

    立即有人上前抹肩头拢二背将郝卿五花大绑,那郝卿浑身仿佛筛糠似的,涕泪涟涟呜咽道:“大人饶命,小的罪该万死,小的罪该万死!”

    屋中又是雷霆爆喝:“还不堵上那张臭嘴!把人给我带进来!”郝卿被堵上了嘴,让人往屋里一丢,饶是赵刚机灵,这会儿已明白过来,一把扯了赵学徳进屋,将大门“砰”一声关了个严实。

    赵月婵在床上抖成一团,林锦楼的暴虐她是知道的,如今被捉了奸只怕这条命就交代在这里了,吓得直哭,忽听见门响,只见赵学徳和赵刚走进来,登时一惊,随即喜出望外,哭道:“爹爹哥哥快来救我!”哭完才想起自己裸着身子,把被子往上抱了抱,垂了脸儿,心中又怕又愧又惊又怒。

    赵学徳此刻恨不得掐死赵月婵解恨,本是要抓反贼,如今却当着女婿的面抓了女儿的奸,纵然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此时此刻情形也未免太过难堪,把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不由气得头晕脑胀,险些晕过去,不敢看林锦楼脸色,上前狠狠扇了赵月婵一记耳光,咬牙骂道:“孽畜!你怎么不死了干净!”

    赵月婵把脸埋进被里嚎啕大哭。

    赵刚将赵学徳扯开,看了看林锦楼。暗道:“林锦楼靠军功起家,两手沾血自是满身煞气,不可招惹。”如今又见他脸色铁青阴寒,眼中一派肃然与杀意,心里不禁一哆嗦。对赵学徳低声道:“妹妹是该管教,可眼下是该安抚妹夫……”悄悄使了个眼色。

    赵学徳一瞧林锦楼的神情也知不妙,连忙过去一揖到底道:“老夫含愧,没教好女儿。”见林锦楼不说话,接着道:“贤婿受了委屈,此事我必将给你个说法,只是如今还是以大局为重……”

    林锦楼反而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你的意思是先去捉拿反贼?”

    赵学徳点头如捣蒜一般:“正是正是,此事关乎朝廷,关乎社稷安危,也是你我臣子为皇上尽忠效力,若真将反贼缉拿,贤婿之功不啻于平倭寇流匪之乱呐!”

    林锦楼微微笑道:“哦,原来如此。”脸色骤然一沉,冷笑道:“如今已到这个地步,你还叫我‘贤婿’?你是有脸叫,我却没脸应了。”用手点指郝卿道:“你女婿多得很,地上不就趴着一个?”

    赵学徳羞得老脸通红,羞中又带了怒,暗恨道:“小子忒不识抬举,若不是我透露消息,你岂能得这样立功的机会?”不上不下站在那里,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林锦楼冷冷道:“天大的功劳也比不得头上一顶绿帽子压人,今日这件事不说出个子丑寅卯不算完。”说着走到郝卿跟前,郝卿栽歪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团。林锦楼里将他口中的破布拿掉,踩了踩他的脸,淡淡道:“说说罢,是怎么跟这贱人认识的,搅在一起多久了?”

    不等郝卿说话,赵刚便走上前,陪着笑道:“妹夫别恼,此事只怕有蹊跷,我妹妹只怕是让人拐带强奸的,否则就算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事。”说着扭头向赵月婵挤眉弄眼使眼色,道,“是也不是?”

    赵月婵立刻会意,指着那郝卿道:“是他,是他迫我的!”

    郝卿登时叫起撞天屈:“冤枉!小人冤枉!是小娘子对小人有意,三番五次来庙里相会,还赠了财帛银两……”

    赵刚狠骂道:“呸!无耻小人,青天白日里乱攀咬!奸污良家妇女你该当何罪!”他虽是文官,但腰间也有宝剑权作装饰之用,说着拔出佩剑便刺。

    林锦楼眼明手快,一把攥住赵刚的肩膀,森然道:“还没审怎么就动上刑了?莫非想杀人灭口不成?”

    赵刚确是想将郝卿杀了,日后此事怎么编排再教赵月婵便是,只是他怎敌林锦楼这等有武艺的,只觉手腕被钢筋铁爪攥着将要被碾碎,嗷嗷叫了出来,求道:“怎敢,怎敢,我只是出于义愤,还求妹夫高抬贵手。”

    林锦楼冷哼一声,将赵刚搡到一旁。赵刚疼得冷汗直冒,暗道:“‘林阎王’的诨号不是白来的,若是让他审了那和尚,再扯出什么不堪之事,林家恼上来捅到祖父那里,家里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不敢跟林锦楼分辨,只能连连给赵学德使眼色。

    却听赵月婵嘤嘤哭道:“夫君息怒,我是真的被冤枉的!”

    第109章

    撞破(二)

    林锦楼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前仰后合。众人惊疑不定,不由面面相觑。郝卿浑身乱抖,身下尿湿了一片。林锦楼笑够了,脸上虽是笑容满面,却透着森然冷意,踢了踢郝卿道:“她说她是冤枉的,这么说你便是罪魁祸首,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

    郝卿大哭道:“小的冤枉!赵氏有个表哥叫钱文泽,跟小的吃酒相熟了,说他的表妹赵氏生得天仙一般,成亲之前就和他有了首尾,后来嫁了人天天守空房,日夜想汉子,要给我们牵线搭桥,让小的哄着赵氏拿银子出来放债,得了钱跟钱文泽一九开分了。又说赵氏原先便拿出一万多两银子放债,小的不信,钱文泽便说这银子一多半是林家公中的钱,赵氏原先持家,手里头能捞大把的油水,如今虽碰不着银子了,但三五千两还是拿得出手,放债出去,每月至少也是七八十两……”说到此处看了看林锦楼脸色,其实钱文泽说了这些,他便心动着应了,可此时此刻万不能这样说,便咬着牙编道,“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勾引大人的老婆,死活不肯应。可奈何欠着钱文泽的赌债,只得被迫答应了。”

    林锦楼冷笑道:“哄谁呢?你一个出家人,还能出去吃酒耍钱?”

    郝卿叫道:“小的不是出家人!小的姓郝名卿,家中有妻有子,是钱文泽让我剃了头,住到这寺来,为着与赵氏方便。”又哭天抢地:“大人要不信,只管拿来钱文泽,一问便知了。”

    赵氏父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们万没想到赵月婵竟胆子大到这步田地,用夫家的银子出来放债不说,还养了两个男人。

    赵月婵却哭道:“钱文泽逼我的,当年我不懂事,婚前铸下大错,他以此拿捏,倘若不从他的意,他便要在外头乱嚷乱闹,我,我也是不得已……”将脸埋在被里哭得死去活来。

    赵氏父子脸色阴沉如锅底一般,屋中一时沉寂。

    林锦楼看了赵学德一眼,嘲讽道:“事已至此,岳父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岳父”二字咬得极重。

    赵学德勉强开口道:“老夫惭愧……”见林锦楼一脸杀气看着自己,生怕他暴怒起来伤人,也知此事已糊弄不过,便道:“你想如何?”

    林锦楼道:“此事倒也简单。不过三条路,一是我还她一纸休书,以犯了‘淫’罪一条休妻。”

    赵家人齐声道:“万万不可!”若是以此名义休了赵月婵回家,赵家才真个儿算是斯文扫地,日后子孙都难抬头做人,赵学德还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日后只怕找不到婆家了。

    赵学德劝道:“贤婿何必赶尽杀绝,林赵好歹也是两姓交好的,再说这与你脸面上也不好看……”

    林锦楼冷笑,接着道:“二是赵氏暴毙,林家自会操持丧事,可棺材不得进祖坟。”

    这便是要赵月婵的命了,她倏然瞪大双眼,尖叫道:“不行!不行!”眼泪滚滚而下,央告她父亲道:“爹爹千万别答应!”

    赵学德脸色难看,瞅瞅林锦楼,暗道:“这等逆女若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成全了赵家的名声,也让林锦楼消了气。”可瞧了一眼缩在床上的赵月婵,心里又舍不得,究竟是至亲骨肉,自小疼爱长大的,怎下得了狠心让女儿去送死?

    赵刚也从旁劝道:“爹爹,此事万万不妥,妹妹纵然有错,也不该没了性命。”

    赵学德仍在踟蹰,便听林锦楼道:“三是我与赵氏和离,只是她贪墨林家公中的银子,所以陪嫁的田产不能带走,其余自便。”

    赵学德咂了咂嘴。因为林家乃江南望族,泼天富贵,故而当初嫁女时,赵学德为了讲排场,忍着肉痛置办了大批陪嫁,颇有些农庄田产,心里犹豫,又想有转圜余地,便堆着笑道:“贤婿何必如此着急,眼下擒拿反贼是要紧,待捉到人,给你记第一大功,家务事再议也不迟。”

    林锦楼往椅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冷笑道:“我已是看在两家交好的份上给赵家留脸,此事不给了结,我便立刻搬兵撤退,写了休书送上府去,倒也不怕满城风雨,人人知道我成了王八。我豁出去脸皮不要,也要将此事撕虏干净。”

    赵学德急得团团转,赵刚将赵学德扯到寮房另一侧的茶水室,低声道:“不如就依最后一则罢。林锦楼油盐不进,惹恼了他指不定有什么后手。妹妹犯了这等大错,林家是万万不会再要她了,和离还能保全颜面,留下田庄堵林家的嘴,好歹两家还留一线,日后有机会再攀亲。”

    见赵学德仍在犹豫,便补上一句道:“爹爹,你外头养那个小妇儿,她生的女儿如今也快十五了……”说着使了个眼色,对林锦楼努了努嘴。

    赵学德茅塞顿开,他养了个外室,生了一对儿女,女儿赵月娥倒是美人样貌,如今打扮起来,虽不及赵月婵夭矫,却也极其标致,压了声音道:“她的出身差了些。”

    赵刚冷笑道:“爹爹还打算正经结儿女亲家?我的意思是把她给林锦楼做妾,圆圆人家的脸面,好好攀上的高枝儿别回头成了冤家。”

    赵学德若有所思。

    这厢林锦楼悠然的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转了转脖子。先前揪出奸夫淫妇的恼意已逐渐淡去,要摆脱赵月婵的快意却从心里涌了上来。

    赵月婵拥着被,咬着牙哽咽道:“你好狠的心……纵然我犯了错事,你竟要我的命!”

    林锦楼双眼如同两道冷电看着赵月婵,恨声道:“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每当想起我娶了你这样的妇人,我便悔得无以复加。自娶了你进门,家中添了多少不幸,早先我打算娶太太远房亲戚的女儿芙蓉作妾,是你悄悄引了人将她奸杀了!”

    赵月婵猛地瞪大眼睛,瞬间变了脸色,心“怦怦”直跳,一动都不敢动。

    林锦楼笑得有些狰狞:“你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我当傻子耍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芙蓉死得那样惨,我怎能不去探个虚实究竟。自此之后我见着你便觉着恶心,连碰都不想碰一下,看见你,我便想起芙蓉死时的模样。”

    赵月婵揪紧了手中的被——原先新婚之后,林锦楼发觉她并非完璧,待她虽然冷淡,可偶尔还有些夫妻亲近,可不知从何时起,林锦楼眼风都不扫她一眼,任凭她如何打扮用手段,林锦楼对她总是满脸厌恶,原来竟然是因为芙蓉那个贱人!

    林锦楼讥诮道:“后来哪个丫头我多看一眼,多说一句,你都非打即骂,发卖出去,你拿家里的银子放债,逼死了青岚,一尸两命,如今还给我扣了顶绿油油的帽子,一桩桩一件件我是铭记在心,万万不敢忘怀……我说,到底是你心狠还是我心狠?林大奶奶,我与你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赵月婵恨声道:“即便我婚前有过不贞,可之后是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的。是你!新婚便收用了三个丫鬟落我脸面,之后便是冷鼻子冷眼,看我没一处合意的地方,再等你纳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府里可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如今林家俨然要休了她,赵月婵干脆豁了出去,披头散发拥着被坐在床上,两眼闪着怨毒,竟有几分可怖的味道:“你碰都不碰我一根指头,却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勾栏里的粉头,外头置的小妾,府里的丫头,新娶的姨娘,哪一样停了手了?凭什么我就该在府里头白白受着,我只是悔我自个儿没多给你几顶绿帽戴,我出去偷人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

    林锦楼怒得太阳穴都鼓了起来,深深吸一口气,硬将满腔的怒压下来,冷冷道:“过了今日,只怕你再想给我戴都不能了,不如趁现在便演上一场活春宫给爷看看,也解解你的恨!”说着大步上前,一把提溜起郝卿便往床上扔去。

    郝卿吓得大叫道:“大人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赵月婵也止不住尖叫起来骂道:“浪驴公,有本事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赵氏父子急忙从茶水室出来,一叠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见床上乱成一团,又看看林锦楼阴沉的脸色,赵学德还欲再问,赵刚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赵学德便闭了嘴。

    赵刚道:“方才提议我们答应了,和离罢。”

    赵月婵哭喊道:“我不和离!凭什么对我这般!”赵学德劈头盖脸一记耳光,骂道:“孽障,还不闭嘴!”

    赵月婵一头扎到床上哭去了。她好不甘心!当日她嫁到林家,多少姊妹眷属好友羡慕。林家乃有名的望族世家,又有大把银两,至少繁盛五十年不败,更勿论林锦楼少年得志,英武不凡,不是那等靠着祖荫的废物。即便林锦楼不喜欢她,她也已打定主意一辈子赖也要赖在林家,可遭冷遇又生出种种不甘,一步步竟到这般田地,林锦楼可倒好,日后还能再娶个娇妻进门,她已嫁过一次,不知日后要有多少风言风语,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呢?

    赵月婵心中千恨万怨,暗道:“林锦楼,你给我记住,我日后必要把这仇报了!”

    第110章

    撞破(三)

    林锦楼从寮房里找出笔墨纸砚,写了一纸放妻书交由赵学德,赵刚搓着手问道:“虽是和离,可名声到底有碍,你看……”

    林锦楼淡淡道:“我们口中不会蹦出赵家一个‘不’字,随你们去说,只有一节,不可辱没林家的名声。”

    赵学德松了口气,林锦楼这么说等若瞒下了赵月婵偷情之事,看了郝卿一眼,又问:“这人该如何处置?”

    林锦楼笑得一脸讥诮:“由赵家处置罢。”说完头也不会的走了出去。

    赵学德被林锦楼脸上的笑刺得心口发疼,狠狠瞪了赵月婵一眼道:“还不赶紧把衣服穿上!”脸色阴毒,朝郝卿看了过来。郝卿浑身哆嗦,颤声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赵刚上来拿了团衣物把郝卿的嘴堵了个严实,凑到赵学德耳边低声道:“待会儿拿个口袋把人装了,再捆上石头,往江里一扔,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赵学德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手底下干净利索些。”

    赵刚领命,当下便寻了个口袋把郝卿装了,暂且不提。

    却说林锦楼走了出去,将心腹亲兵胡来招到跟前,低声道:“人到哪儿了?”

    胡来压低声音道:“方才传了消息过来,这会儿人已经出了江苏,就要到安徽了。”

    林锦楼点了点头,长长出了口气。当日赵学德找林锦楼相商抓捕太子之事,林锦楼只当他是玩笑,可细细查下去却大吃一惊,原来太子确在这金陵城中,落发为僧做了个和尚托着钵云游四方。林锦楼年幼时曾进宫见过太子,记得他右眉之上有一点血红的痣,如今一见正是半分不差。当下便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八王爷已坐稳帝位,羽翼渐丰,太子只怕很难东山再起,押宝在太子身上只怕不妥。可太子曾厚待过林家,做人不可忘恩负义,正所谓“逊王有恩,今上难违”了。

    林锦楼到底是杀伐决断之人,见太子在纸上写了“江山依旧,到老皆空”八个字,便知太子已无起事之心,即以金银财帛相赠,命心腹打点行囊送太子一行人出城,至关外安家落户。

    转回头他便谋划来开,前些日子他早出晚归,故意不住在家中,派人暗暗盯着,查出赵月婵在外做下多少丑事。他本打算捉奸在床,一刀结果了干净,可这般做了难免不顾大局,伤了林赵两家和气。如今有了这一桩由头,林锦楼便干脆做个局引赵氏父子来,当面撕虏干净,过后让林昭祥再给赵月婵的祖父赵晋去信表白,仅得罪赵学德这一支,日后与赵家其他几房还有旧情可叙。

    方才他满心厌恶的狗皮膏药终于甩脱,林锦楼只觉浑身畅快,看什么都顺眼,装模似样的命手下人搜查甘露香兰在风地里站了多时,只觉手脚都冻木了,见林锦楼忽从屋中出来,开始大肆搜查,心中惊异道:“莫非林锦楼不是来捉奸的,这寺里真有什么反贼?”可遥遥望去,又见林锦楼满脸惬意,不似要抓反贼那等如临大敌之态,心中又狐疑。生怕他瞧见自己,悄悄的隐到一丛梅树后面去了。

    当下有个浓眉大眼,穿着体面的兵差走了过来,问道:“你是何人?在此处做什么?”

    香兰忙道了个万福,说:“小女子是来庙里烧香的香客,本是在客堂吃茶,见寮房院子里几枝梅花开得好便过来看看,只是忽然官老爷们来了,又守着门不让出,便只得留在此处了。”

    问话的正是胡来,他上下一打量,见眼前的女子穿着碧青的缎子出毛斗篷,说话斯文有礼,虽头上戴着兜帽遮着半张脸瞧不见长相,却能见得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说不准是哪个小姐,便挥挥手道:“出去罢,这地方是和尚住的,小娘子家家的日后少来。”

    香兰求之不得,又福了一福便要走。只听背后有人道:“留步!”

    香兰身上一僵,这正是林锦楼的声音!

    香兰哪敢“留步”,反倒加紧了步子,却见眼前一暗,林锦楼已快走两步挡在了她的跟前,因他身形高大,便将香兰遮在阴影里。

    香兰骇了一跳,两条腿都软了,身上微微打颤,死死的低着头。只见面前出现一只手,上头拿了条兰花宫绦,上头拴了个五色如意香囊,林锦楼懒洋洋问道:“这可是你的?”

    香兰一瞧,这可不就是她在裙上系着的东西,想来方才带子松了,香囊便掉在地上。香兰压低声音含糊道:“多谢官爷。”便要伸手去取。

    林锦楼原也想把香囊还她,却见这女孩儿虽戴着兜帽遮着脸儿,抬头却能微微露出精致的下巴和一点嫣红的小嘴儿。这嘴儿他瞧着眼熟,恍惚一瞬,便想起原先叫香兰的丫头便是这样的小嘴儿,粉艳艳的想叫人亲上一口。

    林锦楼骤然蹙起眉峰,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伸手便要去除香兰头上的兜帽,正此时,寮房的门忽然开了,赵学德从中走出来道:“林将军,可搜到反贼了?”林锦楼已交了放妻书,赵学德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称“贤婿”,便以“林将军”称之,心里却不是滋味——多好的一门亲事,林锦楼年纪轻轻便封了四品将军,日后前途无量,赵月婵这个孽障,本就是四品命妇了,他便是四品将军的老丈人,可恨竟没这个福!

    见林锦楼转眼间便同个女子在说话,手臂高抬,仿佛要摸上去,赵学德愈发不悦,沉了声道:“林将军还请以大事为重。”

    香兰心里怦怦直跳,趁机往后退了半步,头垂得愈发低了。

    林锦楼颇不耐烦,心道这寺里有个狗屁反贼,不过是引你过来看你闺女如何偷贼养汉。可到底还要给赵学德两分颜面,手便伸了回来,面无表情道:“赵大人只管放心,这里围得跟铁桶似的,反贼插翅难飞。”

    赵刚道:“还请林将军主持大局,借一步说话。”上前拉了林锦楼的手臂,说有人搜到一幅字画,恐是反贼所作的,林锦楼临行前看了香兰一眼,口中道:“站在这儿等着!”话音未落便让赵刚称兄道弟的拉走了。

    香兰微微松一口气,偷眼瞧林锦楼走远了,提了裙子撒开腿便跑,从寮房的院子跑出来,只见王婆子还在客堂处焦急等着。王婆子一见香兰喜得好似天降凤凰,迎上前道:“我的好姑娘,你上哪儿去了?”

    香兰上前一把抓了那王婆子道:“里面有官兵,说是要拿反贼,只怕刀枪无眼,咱们还是快些走罢。”

    王婆子早就瞧见有官兵了,如今一听“拿反贼”、“刀枪无言”也着了慌,跟香兰一道急急忙忙的往外奔。出了山门便瞧见王老头揣着手坐在车辕上,香兰和王婆子上了车,便命立即回宋府。

    车行了一段,香兰才敢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看,见四周静悄悄的,方知后头没人追来,不由松了口气,软着身子靠在车壁上,此时才发觉冷汗已将贴身的小衣浸透了,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香兰掏出帕子拭了拭,一低头瞧见裙带子上空空如也,有些心疼自己丢的那宫绦和香囊,可转念一想丢了那身外之物,也总好过被林锦楼抓走,心里又有些安慰。

    待进了金陵城,香兰又往后瞧了瞧,见无官兵追来,这才放了心。回到宋家只关门闭户,一心一意忙着过年。

    却说林锦楼被赵刚缠了半晌,心中十分不耐,可少不得支起耳朵听着,待他出来时却发觉院子里那梅树下半个人影儿都没有了。林锦楼大怒,将周遭的小兵唤过来道:“人呢?站在树底下的人呢?”

    那小兵懵懵懂懂的不知林锦楼说得是什么,胡来听见林锦楼怒喝,连忙过来道:“那姑娘已经走了。”

    林锦楼瞬间沉了脸,奈何杂务缠身,便只得将此事暂放到一旁。

    甘露寺上下全翻了一遍,自然没找到反贼的踪影,却在一间屋内找到一幅山水图,寥寥几笔,在空白处题了“江山依旧,到老皆空”两句诗,底下盖着皇家大印,似是太子之作。赵学德如获至宝,登时跟打了鸡血一般,将寺里的僧人尽数召集来询问,一问才知,此人是个云游和尚,半个月前住在此处,早已不知去何方了。

    赵学德连忙将这信笺八百里加急寄给他祖父,又打算在金陵城里上下搜查。林锦楼心中冷笑——太子早已让他送到外省了,不几日出了安徽便入河南地界,一路向西北便可出关,踪迹杳杳便再难寻觅了。就算赵学德将金陵城翻过来也找寻不见。

    忙忙碌碌整整一天,林锦楼回家时已是申时。因赵月婵不在家,鹦哥便瞅准了时机上前伺候,奉上她亲手做的枸杞汤,见林锦楼饿了,便命厨房又重新热了些吃食。林锦楼草草用了些便要换衣裳,打算跟长辈禀明与赵月婵和离之事,鹦哥服侍他穿衣,刚脱下大氅便听“啪”一声,那系着兰花宫绦的香囊从衣袖里滚出掉在了地上。

    鹦哥连忙捡起来,林锦楼却一皱眉,一把夺了那香囊,径直出去命廊下当差的小幺儿将双喜和吉祥唤来,厉声道:“去给我查,原先那个叫香兰的丫头让哪个人牙子买了去,如今在什么地方,三天之内必须把人给我查出来!”

    第111章

    善后

    双喜和吉祥一缩脖子,忙不迭应道:“大爷只管放心,小的们这就去查,这就去查。”林锦楼转身去了。双、吉二人各自去找人牙子查问,暂且不提。

    却说林锦楼换了身衣裳,径直去了林昭祥房中,又让丫鬟把林长政请来,将今日甘露寺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遭,将自己找到太子和做局之事隐去不提,只说赵学德请他一道缉拿反贼,没料到竟撞见赵月婵同假和尚私通偷情。

    饶是林昭祥已见惯风浪的人,也不禁目瞪口呆,半天方才回神,低头不语,咂着水烟抽了两口。林长政怒道:“这般和离了倒是便宜了那贱人!”

    林锦楼冷笑道:“那能如何?谁让她有个好祖父。”

    林长政张了张嘴,又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赵月婵的祖父确实任内阁首辅,如今在文渊阁主持编纂书册之事,极有圣眷。如今林家虽有富贵,却原先倾向太子受圣上忌惮,不如赵家这等风头正劲的新贵。

    林昭祥咳了两声道:“这等事既然已闹出来,和离是给了赵家脸面,后头该如何办呢?”

    林锦楼道:“已同赵学德商量过了,同赵月婵和离之事先隐而不报,过个一年半载再慢慢放出消息出去。这两天赵家就来人,先将赵月婵的陪嫁拉回去。”

    林昭祥缓缓点头,又同儿孙说了两句,对林长政道:“你先回去,告诉大儿媳妇,把赵家陪嫁的单子拿出来,一桩桩的核查清点,回头赵家人来了便交割回去,宁愿家里吃点亏,也要干净利索些办了。”林长政应下。

    林昭祥挥挥手道:“行了,你去罢,我跟楼儿还有话说。”

    林长政退下。林昭祥脸色一沉,厉声道:“还不给我跪下!”

    林锦楼一怔,只觉莫名其妙,可仍乖乖跪了下来。

    林昭祥冷笑道:“你是长本事了,我同你说过多少回,让你对赵氏再忍耐些时日,至多一年半载,就让她滚蛋。你可倒好,不知怎么使了阴谋诡计哄着赵学德去跟你捉奸,又擅自做主把人给休了,还闹了这样大的阵仗,你蒙得了你爹,可蒙不住我!”

    林锦楼陪笑道:“祖父慧眼如炬,孙儿自然瞒不住您老人家。”

    林昭祥怒道:“放屁!你觉着你打了几次胜仗就翅膀硬了?弄巧成拙,不堪大用!”

    林锦楼见林昭祥气得满面通红,慌忙上前给他揉胸口顺气,口中道:“祖父息怒,别为我这不成器的狗东西气坏身子,若是气狠了就打我几下出气罢。”说着凑过去让林昭祥打。

    林昭祥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赵氏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还不清楚?若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别说一个赵家,就算十个赵家咱们都不放在眼里。可如今隐忍了这么长时间,再忍些时日又能如何了?”

    林锦楼低了头道:“祖父有所不知,当年是赵月婵指使人将芙蓉奸杀了,我赶到的时候,芙蓉已断气多时,裸着身子躺在雪地里,死得那样惨,连眼都不曾闭上……还有青岚,也让害得一尸两命,更勿论淫奔不才,谋家里的钱财……她就像把刀子日日割着我心肺,我……”

    林昭祥瞪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还没到十年呢,就这般沉不住气!圣上眼见着这些年身子骨虚弱,要立太子。赵晋上下蹦跶支持大皇子,引得二皇子不满,加之他才高直言,说话太过刻薄,自视甚高,已得罪了一批朝臣,到底是根基浅的家族,又树大招风,顶多再风光个一年半载,赵家便不如以往了。到时候家里随便报个赵氏暴毙或是病亡将人处置了,她娘家早已自顾不暇,谁还管得了她?如今可好,虽把赵氏摆脱了,可到底要弄出些风言风语,我的老脸都快丢尽了!”

    林锦楼笑道:“要丢脸也是孙儿丢,我的名声已然如此,再多些风言风语也不怕了。”又低了头道:“祖父教训得是,是我过于心急了。”

    林昭祥脸色缓了缓,拍着林锦楼的手臂道:“要学会忍,百忍可成金。我这一辈子便是凭一个‘忍’字谋而后动,林家才保着如今的富贵,当年不能忍的全都衰落了,就像沈文翰,刚烈着一根骨头,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林锦楼跪在地上垂着手听训。

    林昭祥又道:“敛一敛你的火爆脾气,多去静心养气,少出去吃酒鬼混。等和离的风声过了,我亲自过问,给你选一房高门淑女为妻,你也不准再去胡闹。”

    林锦楼点头称是。

    林昭祥看着他宽厚的肩和笔直的背,忽想起林锦楼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小孩子,闯了祸也是这般规规矩矩的跪在他跟前听训,不由心中一软。他对林锦楼寄予厚望,此子从小顽劣,不服管教,却也聪明过人,刚毅果决,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他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一身的武艺,在军中吃苦受罪更不计其数,又心机深沉,若是肯出仕做文官,也必然有一番作为。

    连林昭祥自己都承认,他这些儿孙当中,唯有林锦楼的性子同他最像。大儿子林长政为人端方,欠了些机敏圆融,二儿子林长敏是个扶不上墙的。剩下的孙子中,林锦轩是个药罐子,林锦亭又好吟风弄月,不肯好好读书,林锦园年纪尚幼。族中的子侄当中倒有几个成材的,却也不及林锦楼有勇有谋。

    林昭祥忽然问道:“军中的事处理怎么样了?死难的军属安抚如何,可要招募新兵?”

    林锦楼一怔,没料到林昭祥问这个,老实答道:“给军属的银子都发下去了,等明年开春再募些新兵来。就是有些混账东西打林家军主意,非要将这一支编成正规军,美其名曰朝廷要拨军饷。放他娘的屁,老子前脚把这些人归了编,后脚就有王八蛋把这军队调走。我才不干这傻事儿,再说我这支队伍暗里吃着军饷呢,谁也甭想截胡了。我心里有数,祖父就甭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是不想操心,指挥司的余大人巴巴的拎了东西上门拜访,喝了几盅茶,说你不服管束,私养着军队,好好的正规军都不入,宁愿让这军队顶着‘巡盐’的名号,说你这罪状可大可小。你今天就给我唱了一出‘捉奸记’,明儿个再给我唱一出‘造反戏’,我这一把岁数还禁得起折腾?”

    “嘿嘿嘿,哪儿能呢,您大孙子我多争气,不过就这点子小事儿,回头我去给余大人上上供,一准儿就抹平了。”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你老子是管不动你,别以为就任凭你翻了天,我还没咽气呢!少给我惹麻烦作死,听说你在外头又养了个女人,在妓院里逢场作戏有个把相好就算了,置宅子养在外头的不准往家里领,脏的臭的全能进来,家规家风还要不要了?”

    “哦……”

    “哦什么哦,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林锦楼被林昭祥耳提面命一番,暂且不提。

    且说第二日,赵家便派了人来,悄悄将赵月婵的陪嫁拉走了,连同从娘家陪嫁的丫鬟婆子等,尽数带了回去。又过几日,流传出林家大奶奶在甘露寺偷人被丈夫捉奸的风闻,可紧接着又有传闻说,当日在甘露寺,林锦楼是去缉拿朝廷要犯,不经意碰到和尚招妓破戒之事。种种不一而足,过年时赵月婵又病倒,不得出来见客,又引人议论纷纷。

    后来又有渔民从江中打捞出来一个口袋,当中有一浑身赤裸的光头男尸,已泡得不成样子,有那心善之人,募了几个钱,用个破席子一卷,将那尸首埋在乱坟岗里了。郝卿的妻子久等他不来,趁着年轻,带着郝家余下的田产又嫁了个布商,儿子亦随娘改嫁,郝卿这一犯淫业,勾引人家老婆,弄了个惨死的下场,原本殷实的家业和老婆儿子也尽数归了他人,也算报应不爽了。

    却有条漏网之鱼。当日钱文泽原本也在甘露寺,后出去买酒菜,回来时见有官兵围着甘露寺便知不妙,脚底抹油溜了,回家收拾打点行囊,别了妻儿躲了出去。可赵家却不是吃素的,眼见赵月婵在钱文泽勾搭下丧伦败德,还让林家休掉,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赵学德拿捏了几条罪状将钱文泽定了罪,因找不到本人,便将家产尽数充了公。他媳妇儿带着孩子投奔了娘家,剩下老母无人供养,只靠着邻居接济勉强度日罢了。

    闲言少叙。

    却说香兰回了宋家,关门躲了几日,见无人上门,暗道:“林锦楼身边美人如云,哪里还会在意我了。”心逐渐放了下来。大年三十早晨,将宋家里外巡查一番,便别了看家的仆妇,雇了一辆车,赶回家同陈氏夫妇吃年夜饭,刚到家门口,便瞧见门外有一匹高头大马。

    第112章

    登门

    香兰吃了一吓,忙从马车上下来,从荷包里掏出铜板付了车钱,打发车夫去了。那院子的门只是虚掩,香兰推开门,绕过影壁,只见主屋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小厮,是一对双生子,眉眼端正,却透着一股子机灵。香兰登时心里一沉,这二人正是吉祥和双喜。

    他二人一见香兰,满面上堆起笑,忙不迭的过来迎道:“姑娘回来得正好,咱们爷刚到呢,正在里头跟姑娘的爹娘说话儿。”

    另一个道:“姑娘真是好福气,大爷一打听着姑娘的下落立马就过来了,还带了好些东西,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让家里过年的时候用。”

    香兰惊骇得睁大眼睛。

    双喜笑道:“大爷心里头一直惦念姑娘,家来头一件事就是问姑娘去哪儿了,知道让大奶奶卖了,发了好一通脾气,打发我们四下里找,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着了姑娘的去处。大爷还知道姑娘受了委屈,挨了大奶奶的打,这不亲自过来了……”

    双喜犹自喋喋不休,香兰的脸色越来越白,吉祥看个分明,扯了双喜一记,对香兰笑道:“姑娘快进去罢,站在大风地里吹病了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香兰脸上木木的,连假笑都挤不出,心里又怕又惊,喉咙里窜出一股子苦意,却硬生生让她压了下去。林锦楼还是找来了。她已被他正房娘子害得那样惨,打得面目前非,差点进了虎穴狼窝毁了一生,好容易拨云见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又寻来做什么?

    瞧着吉祥和双喜殷勤的模样和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早就明白了,心也一路沉了下去。纵然她如今成了宋家的丫鬟,可林锦楼是个土匪性子,宋柯又远在京城,倘若林锦楼真用了手段,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双喜还要再说,吉祥又扯了他一把,暗暗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闭了嘴。香兰仿佛幽魂似的,慢慢挪到门口,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屋门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暖气,可香兰只觉比刺骨寒风还要割人。

    双喜见香兰进了屋,皱着眉揣着手道:“我说哥哥,那妞儿不会高兴糊涂了罢?”

    吉祥白了双喜一眼:“什么眼神儿,没瞧见那是吓的,香兰怕咱们家爷。我瞧这个行市,她好似不大乐意大爷登门过来。”

    双喜道:“她是怕大奶奶罢?如今大奶奶让大爷收拾了,病得起不来炕,她再回去就没什么可怕了。”

    吉祥小声道:“哪有这样简单呢?她是让宋大爷买去的,瞧她身上穿着打扮……啧啧,哪是寻常使唤人的模样,兴许这两人早就……”

    双喜一吐舌头:“怪道那天我跟大爷说香兰是让宋家买去的,大爷黑了半日的脸。若是大爷丢开手,或是宋家那小子有眼色还则罢了,要不可有得热闹。”

    哥俩儿对看一眼,摇了摇头,都把袖子揣了,站在门口不言语了。

    却说香兰推门进屋,只见林锦楼正坐在厅里的上座,仍穿着鸦青色的披风,头上的帽子已经除了,见她进来眯了眯眼,那英俊的脸便挂上了笑,让他的眉眼都生彩起来。

    香兰不敢看,连忙垂下了头。

    陈万全侧着身子坐在右下的椅上,不敢全坐,屁股只有一小半挨在椅上,挺直了背,身子向前倾着,脸上因不知该怎么讨好,故而笑容都有些扭曲。薛氏小心翼翼的奉上一盘果子糕饼,也是一脸诚惶诚恐。

    香兰暗道:“爹娘已是这个模样,我再不强该怎么办?我偏不信他敢强抢民女,若是迫我,我便豁出去拼了。”深吸口气,镇定了几分,盈盈道了个万福道:“请林家大爷的千秋金安。”

    林锦楼愈发笑开了:“瞧瞧,这才刚从林家出来便生分了,原先一直说‘请大爷的安’,如今却加上‘林家’,不知如今叫谁大爷呢?”

    陈万全点头哈腰的赔笑道:“方才跟大爷说了,香兰是让宋家的爷买了去,如今在跟前当差伺候着。”

    林锦楼仿佛头一次听说似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哦,原来是宋家……”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随口问道:“可有茶?”

    薛氏连忙道:“有的有的,这会子水烧开了,我这就沏一壶去,就是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大爷凑合着用罢。”手脚麻利的沏了一杯茶来,又悄悄推了香兰一把道:“还不快端过去。”

    香兰端了托盘,低着头走过去,将茗碗放在桌上。林锦楼伸手端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指在香兰手背上划过,香兰仿佛被马蜂蛰了一口,忙将手缩了回来。

    林锦楼一皱眉,随即眉头又立刻舒展开,随意问道:“老陈,如今你做什么呢?”

    陈万全曲着膝盖,屁股已离了椅子,恭敬道:“如今在一家当铺当个坐堂掌柜,养家糊口罢了。今年收了几个值钱的物件,发了笔小财,这才置办了院子。”

    林锦楼点了点头,口中一长一短的问陈万全日常之事。偶尔也问一问香兰,月例多少,做些什么活儿云云。陈万全虽是个口没遮拦的,可见着林锦楼吓得要命,哪还敢胡乱吹嘘,倒也答得合情合理。香兰一直揪着心,低头站在陈万全身边。

    只听林锦楼道:“爷去打仗剿匪,回来便知道你让大奶奶打了一顿,转手给卖了,派人四处打听也没个消息,后来听说你宋家给买了去。爹娘也脱了籍,还买了产业。爷今儿个办事从这儿路过便进来瞧一眼罢了。”

    陈家上下又是一阵诚惶诚恐。

    林锦楼站起来道:“成了,年三十爷不多呆,走了。”站起身便往外走。

    陈家三人连忙出来送。林锦楼交代了吉祥几句便上了马,双喜连忙去牵缰绳。香兰站在院门口见林锦楼骑着马走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刚要关上门,不想吉祥复又跑回来低声道:“大爷说了,让姑娘随小的来,到屋后去,有话要问你。”

    香兰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见吉祥在门口杵着不动,只得出来将门掩上,跟着吉祥往院子后头去。拐了个弯,果见林锦楼靠着墙站着,双喜牵着马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吉祥低声道:“姑娘,大爷就在那儿呢,快去罢。”说完也背过了身。

    香兰无法,低着头蹭了过去,走了几步便不肯动了,定定的站在那里。耳边忽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香兰暗暗打了个寒噤,眼前已出现一双皂青朝靴,林锦楼在她头顶上道:“别光低着头,抬起来让爷好生瞧瞧,方才在屋里光顾着说话,竟没仔细看看你的模样儿。”说着伸出了手,掐着香兰的小下巴将脸儿抬了起来。

    香兰的睫毛颤了颤,向上一瞧,只见林锦楼似笑非笑的瞧着她,一段日子未见,他倒无甚变化,唯一双眼睛愈发锐利冷静,十足的霸气。香兰忙垂下眼帘,挣了挣,别开脸将林锦楼的手拨到一旁,干着声音道:“林大爷,我还得家去,如此怕是不妥。”

    林锦楼松了手,香兰立刻将头又埋了下去,只听他嗤笑道:“不妥?怎么不妥?爷的小香兰,你莫不是忘了,爷临走时候说过,等回来就好好的抬举你。你若真忘了也不打紧,明儿个爷就去宋家要人,难不成宋奕飞那小子还敢不放人?”

    香兰小脸儿一白,抬起头道:“我实在不配得大爷青眼,况又已经离开了林家,大爷待我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只是……只是我不愿作妾。”

    林锦楼仍是笑模笑样的:“哦?不愿作妾?不愿做爷的妾,愿意做宋家那小子的妾?”

    “不,不是。”

    林锦楼脸上一沉,冷笑一声道:“行啊你,刚从林家走就长能耐了,宋家那小子给你什么好儿?难不成许诺你当正头娘子?”

    香兰赶紧摇头道:“没有,他……”

    “没有?”林锦楼嗤笑一声,“你当爷是傻子?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家里置办的房产,哪一样简单了?宋柯那小子待你还真是不错,原先就巴巴的惦着讨了你去。以宋家如今的状况,他这般也算大手笔了,怪道你如此死心塌地的。”

    香兰干脆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林锦楼却轻佻的掐了掐香兰的脸蛋,道:“别说,这大半年没见,你这小模样又变俏了,难怪把宋柯那小子弄得五迷三道的,爷瞧着你也丢不开手,回头去收拾收拾你在宋家的东西,我自去派人接你回来。”

    香兰猛地抬起头,看着林锦楼道:“恕难从命。”

    林锦楼不悦,挑高了眉:“怎么,还不同意,莫非跟着宋柯比跟着我更体面?”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说,“你不必怕赵氏,从今往后她就滚蛋了。”

    香兰摇了摇头,跪在地上道:“大爷,我求求你,我不过是个草芥一样的人,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讨生活。大爷身边有得是绝色佳丽,又何必在意我这么个卑贱之人。”

    林锦楼弯下腰,看着香兰的脸,冷笑道:“我乐意。”

    香兰平静道:“那我也只好一死了之了。”说着猛然间拔下头上的檀钗就往喉间刺去。

    第113章

    指甲

    林锦楼一惊,他乃习武之人,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擒住香兰的手腕,用力一捏,香兰手上吃痛,不自觉松开手,那根钗便“当”一声掉落在地。林锦楼伸手便知香兰这一刺是用了力气的,白着脸怒吼道:“你疯了你!”

    这一吼唬得吉祥和双喜纷纷回过头来看,又怕林锦楼瞧见,连忙扭过脸儿,却竖起耳朵听着。

    香兰脸上木木的,面无表情道:“我没疯,只是觉着死了便一了百了。”

    林锦楼怒极反笑道:“好,好,好,真有你的,跟爷再这儿玩寻死觅活这一套是罢?”

    香兰冷冷道:“我不过只有贱命一条,若是大爷执意让我作妾,便只有抬着我的尸首回去。”

    林锦楼阴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忽地蹲下身来,两眼直直瞧着香兰的眼睛,冷笑道:“行,倒是个有种的,竟然能把命豁出来跟爷叫板。”说着把地上的檀钗捡起来,插到香兰的发髻中,手上极温柔的拢了拢她的鬓发,慢条斯理道,“爷有句话劝你,凡事莫要把话说得太满,甭以为跟我玩命就能把这事揭过去,爷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见惯了玩命的人,你这点子还真不够看的,爷是怜香惜玉,才容让着你,你可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惹恼了爷,到时候你是死了,可你总还有老子娘,别连累他们跟你一块儿吃瓜落。也别指望宋柯那小子能救你,他就算个屁,即便他能考上状元,再熬上十年,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你可懂了?”

    香兰只抿着嘴,两行清泪“刷”一下从眼中滚了下来,身子在瑟瑟寒风中发着抖,好不可怜的模样。

    林锦楼给她抹了抹眼泪儿,香兰也不躲,仿佛泥塑的一般。林锦楼也怕逼急了她再生出旁的事端,暗道:“如今宋柯那小子去京里赶考,倒也不必迫她。”便说:“你自个儿好好想清楚了,可别不识抬举,过几日爷再差人过来。”说完起身唤了一声:“牵马来!”

    双喜忙不迭的回转身,将马牵了过来,吉祥也迎上前,见香兰仍在地上跪着,有心扶一把又怕林锦楼不悦,匆匆丢下一句:“姑娘别太死心眼,说两句好听的便是了。”回头又瞧了一眼,见香兰仍是木呆呆的,方才那句话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林锦楼骑了马行了一段路,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他怎么也想不到,原先在林家温顺得跟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女孩儿,怎的一下子变得如此倔烈。甚至宁愿跟着那个门庭都败落的宋柯,倒把自己看得跟粪土似的,林锦楼心里跟堵了团破布似的不痛快。“不识抬举!”他阴沉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嘴巴,口中低低骂出了声。

    双喜瞧瞧林锦楼脸色,心说:“香兰让大爷心里不痛快,不如引他到苏小娘那儿乐呵乐呵。”便从怀里掏出个一团帕子包着的东西举着胳膊递到林锦楼跟前道:“大爷,这是苏娘子让小的转交大爷的。”

    林锦楼接过来,将帕子打开一看,只见当中包着个拴着相思扣儿的小荷包,把那荷包扣解开往外一倒,一根寸把长的指甲从荷包里掉到他手心上,葱管一般,染成鲜艳的胭脂色。苏媚如左手养了两根长指甲,这一根正是正是她用剪刀从手上铰下来的。

    林锦楼盯着指甲不说话。

    双喜堆着笑道:“昨儿个老徐头儿巴巴的求上来,在角门上把这东西给了我,说让我一定要妥妥的交到大爷手上。说苏娘子想大爷想得紧,早也哭,晚也哭,养得这样的好的指甲都肯舍得铰了,让大爷看着能有个心念儿,记着她这份情。还说这几日苏娘子特特练了个新曲儿,等着大爷过去……”

    话音未落,林锦楼便将手里的东西劈头盖脸甩在双喜脸上,喝道:“你出息了,什么时候插手起爷的私事,还学龟奴老鸨子拉起皮条来了!”

    双喜立刻缩起脖子,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吉祥狠狠瞪了双喜一眼,他胞弟就是有些拎不清。大爷已有日子没上苏媚如那儿去了,她身边的徐老头儿也曾找过他,还孝敬五两银子让他给大爷吹吹风,递个苏媚如绣的汗巾子什么的,让林锦楼记起来好上外头的宅子去。吉祥没敢接,旁敲侧击的问了林锦楼的意思,林锦楼正拿着布擦拭手中的兵刃,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养在外头的小妇儿,怎还找上门来了?”

    只一句吉祥便明了。只是那苏媚如也是个千娇百媚的佳人,且有一番手段,甭瞧着大爷如今不放心上,也保不齐什么时候便又跟在浙江时蜜里调油一般了。故而吉祥也不得罪,徐老头儿再来,便推三阻四的打太极,应付了几次,还特特提点了双喜几句。没想到双喜没听,偏挑今日让林锦楼心烦的时候提这桩事,可是触了霉头。

    林锦楼拧着眉道:“吉祥,回头去带个话儿,跟苏娘子说一声,她非要跟着我,便老实在宅子里呆着,甭三天两头摸上林家的门去,再去直接滚蛋,爷还不缺她这样伺候的!”

    吉祥一叠声应了。又去啐了双喜一口道:“油蒙了你的心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大爷的事,外头的女人就是个新鲜,你怎还替她们递东西进来?没瞧见宅子里正经的奶奶姨娘们都未曾托人给大爷送东西么?不长进的东西,还不自己掌嘴!”

    双喜二话没说,抡起来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一边打一边骂道:“叫你不长眼!叫你没规矩!叫你惹爷生气了!日后再替人递东西便剁了这狗爪子!”

    连抽了几下,林锦楼不耐烦摆手道:“行了行了行了,甭打了,听得爷头疼。”

    双喜便停了手,脸上已红成一片了。

    林锦楼径自催马向前。苏媚如自到了金陵后便愈发的粘人了,恨不得林锦楼像在浙江时一般,与她夜夜相守,仿佛正经夫妻似的。林锦楼先前的新鲜劲儿一过,便厌烦她不识大体,处处纠缠,原还有两分恩爱,如今便彻底淡了心,连见都不爱见了。双喜捧着那指甲来,只觉得满心烦恼。

    吉祥悄悄落在后头,一扯双喜的袖子道:“你傻了?我还曾嘱咐过你,如今怎又跟大爷提苏娘子的事?”

    双喜哼哼唧唧,心中也暗自后悔自己不该贪那五两银子给林锦楼递那荷包。此时见林锦楼已骑着马走远了,吉祥也不再说,与双喜一道追了过去。

    且说香兰,待林锦楼上马渐渐走远了,方才从地上站起来,只觉浑身瘫软,靠在墙上歇了半晌,掏出帕子抹了一把满面的泪水,方才慢慢的走回家。

    进院子的时候,薛氏正端了盆面往正屋中去,见了香兰便道:“方才去哪儿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香兰垂了头勉强道:“方才去送了林大爷。”说完转身进了自己住的厢房,把头埋进被子,呜咽着哭了出来。方才她用檀钗刺喉,不过使了七成的力,又故意做得慢些,让林锦楼有时机去抢夺,以为多少能有些震慑,没料到林锦楼毫不为之所动。

    往后该怎么办?她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不顾爹娘,虽说陈氏夫妇已脱了籍,不必再担心被林家发卖,可林锦楼毕竟有权有势,林家在金陵这块地方又是手眼通天的世家望族,自己家这种小门小户,在他们眼中不过蝼蚁一般。况且,她还心心念念的等着宋柯从京城里回来……

    香兰抹抹眼睛,坐了起来,暗道:“事情已然如此,哭不过是让心里头痛快痛快,光抹哭天抹泪儿的不顶用,眼下还需从长计议。跟爹娘相商是万万不可的,他二人解决不得只会徒生烦恼忧虑,兴许我爹还觉着能给林锦楼当妾是我天大的福分,巴不得让我赶紧回林家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偷偷去厨房拎了半壶热水,倒进厢房里的铜盆,把钗环除了净面,搽了润泽肌肤的香膏,又怕被人瞧出来刚刚哭过,脸上稍用了些胭脂衬着颜色,将头发重新绾了,强打着精神去同爹娘说笑。

    陈万全正盛赞林锦楼仁义,得意洋洋道:“原先赵氏那婆娘打伤了香兰,我还怒得跟什么似的,没想到今天大爷竟然亲自登门赔礼,哎哟哟,这可是天大的脸面了。”

    薛氏道:“可不是,还送了这么些东西来。”

    陈万全道:“光是年货就有一袋子呢,还有两匹上好的尺头和两张狍子皮,回头收好了做衣裳穿。”又招呼香兰,“还有一对儿金镯子,一根金钗,应是给你的。”

    香兰心中微微冷笑,也不答话,推门出去果子糕饼摆香案祭拜陈氏历代祖先,心里头则慢慢转着主意。至晚间,香兰帮着薛氏操持了一顿年夜饭。因陈家的日子逐渐殷实,晚上一顿做了鸡鸭鱼肉,陈万全特特开封了一坛好酒,倒也丰丰富富。只是香兰吃得无甚滋味,酒入愁肠听着窗外隆隆的鞭炮声,反倒添了两分怅然。

    陈氏夫妇却极有兴致,在门口燃了一挂鞭炮,又重新张罗了面点夜宵。眼见守岁已过,香兰吃了点东西便回了屋,在床上辗转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

    一时无事。

    第114章

    放籍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香兰早早起来,洗了手脸,梳了圆倾髻,插了支小小的金凤步摇并两三支簪子,从柜里翻出一身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的褂子穿了,配上浅红的裙儿,手腕上各戴一只玉镯子,虽喜庆却也不觉奢华。

    薛氏推门进来唤她吃早饭,见她打扮便笑道:“哎哟,怎么穿这一身,年下给你置备了好几件呢,有缂丝的,有烧毛的,都比身上这个贵呢。”

    香兰笑道:“待会子要去给太太和小姐去磕头拜年,穿成这样好些。”

    薛氏忙点头道:“很是,是该去磕头的,待会儿让你爹去雇辆车。”

    香兰吃了块糕饼,喝了一碗汤,穿了薛氏的褐色斗篷,方才出了门。

    宋姨妈和宋檀钗如今仍住在林家南苑二房太太处,香兰命车停在南苑一处偏僻的角门处,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钱塞给车夫道:“且在这儿稍等片刻,待会子再把我送回去。”说罢前去叩门。

    守门的老婆子将门打开一道缝,问道:“何人?”

    香兰忙堆笑道:“我是宋府的丫鬟,来瞧太太和姑娘,劳烦妈妈往里头递个话儿。”看那婆子满脸不耐烦的模样,忙塞了一把钱,那婆子见香兰穿着体面,又出手大方,脸色便好看了些,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香兰忙道:“就跟我们家太太姑娘说香兰来给主子们磕头。”

    那婆子便将香兰让到门内,自顾自去了。过不久才回来道:“随我来罢。”将香兰引了进去。

    香兰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过了垂花门,另换了个丫头带路,将她引到一处名为“浮翠”的院子跟前,道:“宋家太太小姐住在这院子里,这会子刚用过饭”

    香兰连声道谢,进了那院子便往主屋去,站在门口垂手唤道:“太太,香兰来给您磕头拜年。”

    宋姨妈正坐在临窗的炕上,穿着孔雀蓝四合如意团绣的长褙子,手里捧着个紫铜八角手炉,卷华立在一侧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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