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宋柯连忙行礼道:“劳显国公惦记,改日必登门拜访。”

    这不过是句客气话,郑静娴却立刻道:“我父亲如今就住在祖宅,明儿个就有空,我回去便和他说你要来,让他不要出门。”说完便行礼告辞了。

    宋柯一怔,无奈着摇了摇头。这位郑小姐脾气性子仍然未改,小时候便霸道,如今大了犹甚,即便上门拜访,也要正式写了拜帖递上去,择日再上门,郑静娴却一句话给这事做了主。

    玥兮和珺兮一直在外书房院门后说话,方才这一番正落到二人眼里,彼此对了个眼神。玥兮低声道:“显国公的千金倒是个胆子大的,在人家里就敢私下见大爷,也不怕名声传出去有碍。”

    珺兮撇撇嘴道:“我瞧着她巴不得让自己名声有碍,趁机赖上大爷呢。你瞧她看咱们爷的眼神就知道了。”

    玥兮急忙捂了她的嘴道:“可不能浑说。”

    珺兮道:“她都敢这样看,还不准我这样说?”想了想道,“这个事儿得跟香兰说一声,她跟大爷彼此有意,郑小姐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今后嫁进来,香兰八成要吃亏,告诉她早有个防备。”

    玥兮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珺兮道:“人都上门了,还没一撇?”

    玥兮想起方才郑静娴看着宋柯热切的目光,便不再说话,当下把绿豆叫来,道:“去后街找香兰,跟她说显国公的太太和郑姑娘都来了,两人夸了大爷半天,郑姑娘还让大爷明儿个去家里见她爹爹。”说完给绿豆抓了一把钱。

    绿豆拿了钱去了,到后街敲开陈家的门,把玥兮的话跟香兰说了一遍。香兰是个聪明人,登时便明白了,给绿豆抓了一把果子,道:“我知道这个事了,替我好好谢谢你玥兮姐姐。”暗想道:“林家的三个姑娘,还有显国公的郑静娴,都看上了宋柯。这也不怪她们多情,深闺里的小姐,这辈子能见到几个外男呢。何况宋柯生得俊美,风度卓然,这等风华世间少有,又有学问才干,即便家里如今落魄,也有无数情窦初开的小姐们倾心了。”慢慢在一张椅上坐下来,想道,“显国府绵延三代,如今虽不如当初显赫,却也是正经的勋爵之家,这一代出了一两个人才,虽不多倒也支撑住了门庭,郑静娴是填房韦氏唯一所出之女,又极受显国公疼爱,若宋柯真娶了她,仕途之上便乘了东风之力了,想来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罢。”

    默默长叹一声,将手中正给宋柯做了一半的鞋收进箱笼里,“咔嚓”落了锁。

    却说宋柯第二日清晨便拿了拜帖去郑家祖宅。门子将他引了进去,自有婆子带路,将他引到书房。门口守着的小厮道:“老爷正在写字,令闲人莫扰,公子请稍等。”

    宋柯道:“不妨,不敢叨扰长辈。”提着礼物在院子里站着。心中暗道:“显国公好大的谱,即便是晚辈,如今上门来,若无要事便应召见才是,不过是写几个字消遣,却让人站在院子里等,当年沈首辅权倾朝野都没这样的架子。”

    屋中,郑百川站在书案后,手里提着一只毛笔在纸上刷刷点点。他已五十多岁,两鬓生出华发,因袭祖上的爵位,一辈子养尊处优,曾任过御史,后告老不做,镇日里簪花斗草,写诗弄句以消遣时光。

    他抬头看了看,只见郑静娴悄悄站在门前从门缝往外偷看,不由咳嗽一声,垂下眼帘道:“看什么看?不过让他等一会儿你就着急了?”

    郑静娴撅着嘴走过来,一把抱了郑百川的手臂道:“是我让他来家里拜访爹爹的,如今让他在院子里站着,不是打女儿的嘴嘛。”

    “胡闹。”郑百川把笔放下瞪了郑静娴一眼,“哪有上赶着让人到家里来看望的。”昨天他妻女去了宋家,回来便对宋柯赞不绝口,他一问才知道,敢情儿这母女一个相女婿,一个相夫君去了。他倒不是迂腐之辈,这般去瞧瞧倒也没什么,只是宋柯这一房自宋芳一死便江河日下了,勉强还有以前的底子撑着,虽说勉强算个官宦之后,可也上不得台面。他郑百川的女儿比不得金枝玉叶可也是个千金小姐,就相中这么个人家让他心里十分不喜,故而今天便故意怠慢宋柯。

    郑静娴不依了,将郑百川手中的毛笔一夺,跺着脚道:“这大字什么时候不能写,偏赶这一时,爹爹快赶紧让他进来,快点快点!”

    郑百川唯有对这老来女没辙,只得挥了挥手,叹口气坐了下来。

    宋柯正站在院子里神游,脑子里还满是香兰的事,忽见门一开,郑静娴正站在门口,嫣然一笑道:“久等了,快请进罢。”

    宋柯一怔,心里明白了几分,一抱拳进了屋,只见郑百川正坐在书案后头,一张略微发福的圆脸绷得略紧。宋柯深深作揖道:“晚辈宋柯拜见郑老公爷。”

    自宋柯一进屋,郑百川便觉其风采夺人,脸色便缓了两分,正仔细打量却瞧见郑静娴跟他挤眉弄眼的使眼色,便咳嗽一声道:“快请坐。”

    宋柯便在左下手的太师椅上坐了,笑道:“此次匆匆而来,未准备上等的东西,家中有一方古砚,也算名家之作,尚可把玩,请郑老公爷留着鉴赏。”

    这一项又投中郑百川好风雅的脾气,脸色又缓了一分,还未说话郑静娴便抢白道:“你这个礼物送得好,我爹就喜欢砚台,家里上上下下加起来得有上百块呢,他一准儿欢喜得紧。”

    郑百川暗叹一口气,对宋柯道:“我这小女被娇宠惯了,有些无法无天,还请不要见笑。”扭头又瞪了郑静娴一眼,她一吐舌头退到旁边去了。

    宋柯心说:“可不是娇宠惯了,见外客的书房,她一个姑娘家竟不知道避嫌,也不知这显国府是什么规矩家教。”脸上却笑道:“令嫒心直口快,是个爽利性子。”

    郑百川便与宋柯一长一短的寒暄了两句,见宋柯对答得体,举止从容,心中默默点头,又感慨道:“原与你父亲甚有交情,在科道时政见相投,他时不时来我府中吃酒论文,不知多么痛快,谁料到竟阴阳两隔,真是不胜唏嘘了。”

    宋柯道:“家父生前常赞郑老公爷忠君爱国,又敢直言相谏,骨风是最让人钦佩的,在政见上对他也多有启发。”心中冷笑道:“郑百川是只老狐狸,我爹一死便同我家断了联系,与我爹这些年的交情,末了我们孤儿寡母最难的时候也未出头拉上一把,绝非德厚可交之人,若不是郑静娴非让我来,我才懒得拜访,此番只能虚以委蛇的应付了。”

    宋柯这话却说得郑百川心里痛快,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倒是你后生可畏,听说下个月便要下场科举,准备如何了?”

    宋柯刚欲开口,郑静娴便已走过来道:“爹爹,听说今年金陵乡试的主考官是江云江大人,曾是爹爹提拔上来的,不如爹爹去封信,让他压几道乡试的题目罢。”说完看了宋柯一眼,脸有些红,又赶紧别开了目光。

    这一遭不光郑百川沉了脸,连宋柯都把眉毛皱了起来,心说:“郑静娴这话说的,好似我这次来便是要找郑百川走后门要科考题目似的。”登时心中不悦。却不知这郑静娴虽是个冷傲清高之人,实则骨子里如同炭火似的热烈,她既看中了宋柯,便不遗余力帮其谋划,只是年纪尚小,又受宠爱惯了,加之关心则乱,未免失了方寸。

    第101章

    矛盾

    郑百川沉着脸道:“科举之事乃是为天子选拔人才,国之重事。尤以本朝,考纪之严前所未有,你休得说这等昏话!”

    郑静娴登时便下不来台,宋柯道:“郑老公爷所言极是,晚辈虽不才,却也想凭借真才实学下场一试。令嫒聪慧,怎不知当中厉害,刚才所言只不过说笑两句罢了。”他口角含笑,态度蔼然,两句话便把方才尴尬之气缓了下来。

    郑百川微微点头,暗道:“宋芳生前便是个温和君子,如今他儿子倒也有乃父遗风,小小年纪是个会说话观色的。如今他尚无根基,若是个可造之材,我倒不妨提携一把,拢个人脉自是不错的。”态度便殷切了两分,笑道:“秋闱就在眼前,你四书五经应是通读透了罢?”

    宋柯笑道:“不敢说通读透了,圣人之言倒也思悟许久。”

    郑百川道:“有何心得说来听听。”

    宋柯道:“自古读书便不能一味痴读,若不解其中三味便是纸上谈兵,别说寒窗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也无济于事。读书关键在悟,譬如《中庸》,须用整个身心去印证,体会,感悟,方有所得,不可一味寻其逻辑线索。待你悟通,悟透之后,逻辑便自在其中了。原先我年幼无知,读书时有好多不明之处,盖因其时于世事所历不深,于生命所悟不透也。待世事洞明,生命透悉之后,道自明矣。”

    这一番侃侃而谈,郑百川捻着胡子,脸上微微带了笑意,又问了宋柯几句,宋柯亦对答如流。郑静娴倒也安静,站在一旁侍茶,郑百川几次使眼色让她退下,她也装作没看见。她瞧着宋柯谈论学问的模样愈发心折,脚仿佛生了根,一动都不能动了。

    郑百川心中默默叹气,可也只能随她去,心里却打算同韦氏说一说郑静娴教养之事,等回京便从宫里请一位教养嬷嬷来好生教一教规矩。

    宋柯学问好,出口成章,郑百川一试便知,随后转了个话头,道:“我已十几年未回家乡,如今回来倒是动了乡情,可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了。”

    宋柯笑道:“郑老公爷春秋鼎盛,何需言老。江南乃富庶之地,与京城相比又是别样繁华,如若心安,处处是吾乡。小可也是刚刚在江南置了些产业,两三间铺子,有些比在京城赚得还好些。”

    郑静娴道:“听檀妹妹说过,你如今辛苦,不但要读书,还要操持家中之事,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便尽管来,都是世交,我们也能帮衬一二。”

    这话确实是好话,却又惹得郑百川和宋柯不悦。郑百川暗道:“宋家倒是个大族,可当初也是宋芳依附着显国公府,怎就论上‘世交’了?”宋柯则想:“原先没有显国公,我们宋家也未求着谁,过得也算平静。这郑小姐虽是好意,可总让我‘求’着显国公,倒是没白的落我脸面了。”

    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含笑。郑百川端起茶碗送客,宋柯起身告辞。

    待宋柯一走,郑静娴立时缠了郑百川道:“爹爹看他如何?”

    郑百川瞪了她一眼道:“方才就你话多!”

    郑静娴皱着眉:“谁让爹爹待他冷淡来着。”又不停追问爹爹觉着他如何?他有学问才干又和气,我瞧着他是个有担当的云云。

    郑百川觉着宋柯虽不错,可宋家家底太薄,便不想理睬郑静娴,奈何女儿聒噪不停,只得搪塞道:“等他考了功名再说罢。”

    郑静娴皱了眉。她是个聪明人,瞧出她爹的意思是不满意宋柯的,她也知道宋柯如今待她不过出于礼数,暗想着:“从小到大我说的事,我爹便没有不同意的,慢慢磨他就是了。只是宋柯……我定要让他对我另眼相看,宋家眼下式微,等他考取功名,我定要我爹帮他谋一个好前程,让他知道娶我这样的女子到底有多少好处。哪怕他对我感恩戴德也不能如此不温不火!”

    却说宋柯从郑氏祖宅回来,迎着秋风深深吐了一口气。显国公早年凭军功封了勋爵,不过是个末流,后因拥戴八王爷起事有功,颇有圣眷。宋柯并不喜郑百川为人,当初他家与显国公府上交好,倒也颇有几分情义。后来他爹去世,生前好友不少来吊唁相帮,显国公府只应景似的送了些白事之礼了结,下葬那天只派了个庶出的儿子,此后便再无往来了。他要分家出来,族里群狼环饲,争相夺他们这一房家产,他曾投帖子求到显国公帮忙,谁知去等了几回,不过是枯坐,门子一律以“老爷朝中繁忙,未曾归家”为由,将他打发了。

    他今日来,虽是因郑静娴一句话不得已而至,却也存着不想让郑百川看轻的心思——当年闭之门外的旧交之子,如今过得体面,往后再不用卑下,求到你跟前了!却不想郑静娴倒三番五次帮了倒忙。

    郑静娴小儿女心思他已瞧出来了,若她不是郑百川的女儿,出身贵族,他势必加以权衡考虑……他当初便对林家二姑娘林东绮有意,也曾私下出言点拨过他妹子宋檀钗,奈何秦氏是个精明的,心中另有打算,两人不咸不淡打了个哑谜,便将这一节揭了过去。况且时至今日,他身边忽然有了个陈香兰……

    香兰仿佛他前世已故的妻子沈氏,让他从心底生出亲近之情。前一世他与妻子举案齐眉,却因发配流放生死相守,情意虽短,却铭心刻骨,他原也爱慕他表妹,然沈氏偷偷省了自己的口粮喂他,又变卖全身首饰为他寻医求药,照顾他家人,他心中满是感激与说不清的怜爱,过了些时日,他表妹便成了个模糊的影子。如今见了香兰,竟有要将自己亏欠沈氏的情分全补偿她身上的念想。

    他觉着自己日后放了香兰的籍,再抬举她做贵妾,两人一处,这一生长长久久的相伴。谁知香兰却不甘愿。这些日子有时候他烦恼上来也想:“不如就丢开手算了。”可一动这个念头心里好似被一把尖刀捅了又捅,难过得要命。有时候又发狠:“我偏把她扣在手心里,她不愿为妾又能如何?”但想到香兰骨子里的烈性便消了这个念头,况且,他真个儿不愿让她伤心。

    而今日有了郑静娴这档子事,宋柯却忽然有些豁然开朗——前世他娶沈氏时,曾悄悄在屏风后头见过她,只觉对方端庄清秀有大家之风,方才情愿。婚后,沈氏果然为人和气妥帖,稳重大方,故而他觉着娶了贵女便有莫大的好处。若换成郑静娴呢?宋柯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间,他又骑着马走到宋府后街,停在陈家门前,又抬头往那窗子看去。想到昨日有个书生站在楼下往上偷窥香兰的闺房,宋柯便心头冒火,一夜都不曾好睡,今日他定要好生问一问香兰才是。

    他正准备翻身下马,便听门“吱呀”一声开了,薛氏挎了个竹篮走出来,见了宋柯登时愣了,仿佛天上掉下个活龙一般,忙忙的往屋里让道:“宋大爷,快屋里请!屋里请!”一边进屋朝楼上喊了一嗓子:“香兰!宋大爷来了!”满面堆笑着跟宋柯道:“宋大爷快屋里坐,家里杂乱,实在不堪招待贵客。”

    宋柯下马,把缰绳交给侍墨,忽想起自己冒冒然往香兰家来竟什么礼物都没拿。侍墨猜出宋柯心思,低声道:“马鞍上的兜子里装了一包点心,原是怕大爷中途饿了带了垫肚子的。”

    宋柯低声笑道:“你个猴儿,回去赏你。”便拎着点心进了屋。

    这厢薛氏已忙开了,麻利的用抹布将桌椅抹了一遍,张罗着重新摆果品。宋柯笑道:“薛婶子不用忙,我过来办事,顺路瞧瞧香兰。”一边说着,眼睛一边往楼梯上头看。

    薛氏赔笑道:“是呢,我方才还说她该回去府里当差了。”又忙跑到后头烧热水沏茶。

    此时听见脚步声,香兰款款的走了下来。她头上梳了个倾髻,插着两三支翠玉簪子,身穿苏芳色绣白梅的褙子,配着嫣红色的袄裙和汗巾,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她神色恬淡,对宋柯万福施礼道:“请大爷的金安。”

    宋柯只觉两三天未见,香兰仿佛与他疏离了不少,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冲口而出的话是:“今儿个我来接你回去。”旋即心里又懊恼,如今他仍犹豫不决,这般把人领回去又该如何说呢?可他心里忐忑不安,仿佛他再不将人拘在身边,香兰便会离他而去似的。

    香兰静静看了宋柯片刻,轻声道:“你可想好了?”

    宋柯苦笑,似是不敢看香兰一眼,摇摇头道:“未曾想好。”

    香兰道:“那你过来……”

    宋柯定定的看着香兰道:“我忍不了了!”

    香兰一怔。

    宋柯道:“我忍不了了,这两日我看不进书,睡也睡不安稳,总在想你在做什么,心里头可曾念着我。你说的事……我未曾想好,可若不让我见你一见,我便觉着自己将要疯了。”

    第102章

    进京

    香兰万没想到宋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心里掀起风浪,喉咙如同哽住一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宋柯握了握拳,只觉心跳如同擂鼓,他舔舔干燥的唇,道:“你……能否先随我回家去?等科举之后,我必将给你答复。”说完微微屏住了呼吸。

    香兰一双明秀的眼睛瞧着他,仿佛盈满了明澈的秋水,就这样长久的凝视,宋柯忽觉着自己已经懂了她的心,可继而又觉着自己不甚明了。

    他有些慌,伸手去拉香兰的小手。此时炉上的水咕嘟咕嘟作响,里间传来茶具碰撞的声音,薛氏端了托盘出来道:“宋大爷,家里简陋,没什么好茶,前儿个有熟人送来一罐子新茶,您先尝尝味道。”

    宋柯只得将手收回来,讪讪坐回椅上,香兰亲手将茶奉到他跟前,瞧见他悻悻的脸色,嘴唇忍不住勾了勾,偏宋柯偷瞧见她乍然微笑的脸庞,不由呆了,口中随意应着薛氏的话,眼睛瞧着香兰,一刻都离不开,直到香兰提了裙子上楼,方才将目光收回来。

    幸而薛氏一心忙着翻腾家里最好的吃食摆给宋柯,不曾发现他二人异样,口中只絮絮问候宋柯家里情况。

    宋柯心不在焉答了,仍暗自琢磨着香兰方才到底是什么意思,捧起茶喝了一口,没留意又烫了嘴。正狼狈着,听见楼梯“吱呀”的声音,香兰已挎了包袱走下来,清清淡淡道:“大爷不是要接我家去么?”

    宋柯大喜,忙忙站了起来,道:“正是,正是。”生怕香兰反悔似的,对薛氏道:“家中还有事,我便不多留了,赶明儿个再来探望。薛婶子若是念着香兰,尽管打发人来家里送信,让她回来住几日便是。”

    薛氏口中千恩万谢,送二人出门。

    待回了宋家,宋柯先到宋姨妈处请安。回来时只见香兰正收拾书房,他在书案边坐了,装模作样的拿了本书,余光却看着香兰在屋里忙碌,他的心这才“咚”一声落了地,觉着又踏实又安稳。

    他清了清嗓子道:“茶。”

    香兰便到后头茶房里端了一盏温茶来,放在宋柯跟前。宋柯端起来喝一口,微皱了眉道:“怎么是温的?”

    香兰一边离去一边道:“方才滚热的茶没烫够,这会子还要再烫一下不成?”

    宋柯微窘,却拉住香兰的手,半晌才道:“日后莫要赌气回家去,凡事容我想个清楚明白。”

    香兰点了点头,其实她回了家也隐有些后悔,眼见乡试就在眼前,她心头一急偏挑了这个时候挑明,若累得宋柯考不上功名,她也难辞其咎。

    宋柯见她垂着头,一副乖乖的模样,心里便喜上来,低声道:“昨儿个庄子里孝敬来四盆菊,一盆胭脂点雪,一盆玉壶春,一盆玄墨,一盆粉旭桃。每朵花都有碗口大,绣球似的好看。你去挑两盆,剩下的让小幺儿给太太那屋端一盆,给我妹妹送一盆。”

    香兰道:“呸!有好东西不紧着你母亲妹妹,倒让我先挑,传扬出去别人岂不嚼舌根子。”

    宋柯笑道:“屋里就咱们俩,谁能传出去?再说,你不是擅画么,留下两盆喜欢的,画下来也是个消遣。”见香兰不说话,便又咳了咳道:“你瞧我对你多好……天底下你还能再找到我这样的么?”

    香兰微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

    宋柯道:“我既然对你这般好,你便同我说说,昨儿个往你们家去的那个穷酸书生是谁?”

    香兰一怔:“穷酸书生?”

    “就是高个儿,有些瘦的那个。给你家送了东西,还同你母亲说了半晌,末了站在你家楼下往上看,不像个好人模样。”宋柯皱着眉头,浑然忘了他自己也曾在陈家楼下往上瞧来着。

    香兰想了想,依稀记得薛氏说过夏芸昨天来了,往她家送了一罐子茶叶。她看了宋柯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还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你穿得这般光鲜整齐,倒不像去书院读书的模样,莫不是拜访老丈人去了?”

    宋柯听得香兰话中有醋意,便又喜了喜,道:“什么老丈人,头疼得紧。”便将宋家与显国府的过往说了。

    香兰想了想道:“你们男人外头经济仕途的事我不大懂,可有一节却是明了的。若人不善必有报应,只是可笑世间人将它当做耳边风放了。既然显国公是个凉薄之人,与他不可深交。”

    宋柯点头道:“是,若非郑小姐强人所难,硬要我上门拜访,我对他们家历来敬而远之。”

    香兰暗道:“郑百川当年佯装与我祖父交好,私底下暗中勾结八王爷起事造反,乱扣罪名铲除异己,陷害忠良,他对宋家不闻不问倒也在情理之中。郑静娴虽对宋柯有意,也只怕是流水无情,心思白费了。宋柯纵然一心奋发向上,却也不屑与龌龊之辈为伍。”

    正神游,只觉宋柯捏了她的手道:“我已告诉你了,同我说说,那个穷酸书生是谁?”

    香兰道:“他不过是我家原先的邻居,抄书写字托我爹爹找卖家罢了。”

    宋柯皱着眉道:“此人獐头鼠目不像个好的,日后少来往罢!”

    香兰故意道:“听说他打小儿便是读书奇才,今年也要乡试,宋大爷还是好好念念书,别回头连那獐头鼠目之辈都考不过,便白白丢脸了。”

    宋柯愤愤道:“我怎会连他都考不过?告诉我他名字,等考过放了榜,我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排在我前头!”一边说一边拿了书来看。

    香兰微微含笑,扭头去看墙角那四盆菊,心中暗叹道:“也罢,便等他考过之后再说。”

    闲言少叙。八月中旬,宋柯考了乡试,回家昏天黑地睡了两天,第三日起床便又拾了书本继续苦读。待九月发了桂榜,宋柯高中解元,宋家上下欢喜,宋姨妈老泪纵横,立即奔到佛堂给佛陀菩萨和宋芳的牌位磕头,免不了又掩面痛哭一场。宋檀钗也喜气盈腮,宋姨妈拉了宋檀钗的手道:“阿弥陀佛,等大哥儿中了状元回来,你便能说一门好亲事了。”宋檀钗红了脸儿,垂了头不说话。

    这几日前来宋家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大到林家、显国公之类与宋家原本便有旧的,小到当地的乡绅、员外,更有听闻宋柯未曾娶妻,想嫁女儿或是保媒拉纤的。宋柯倒也不烦,一一出面应对,自然免不了各色应酬。因林府送的道贺表礼太过贵重,还亲自登门谢了一谢。除却郑百川打发管家送来的文房四宝等表礼,郑静娴又偷偷打发小厮送了一把极昂贵的佩剑。宋柯推辞不收,命人直接送到郑百川手里,郑静娴此后便没了声息。

    忙完各色俗务,宋柯便收拾行囊,带着侍墨预备上京了。

    香兰将吃喝用的各色东西满满的装了一箱子,又细心检查了几遍,坐在榻上发呆。时值十月初,已颇有些凉意。屋中燃着暖香,门口和窗子上也挂起厚厚的毡帘。

    宋柯从外头进来,看见香兰发怔的模样,便在她身边坐下来道:“怎么闷闷不乐的?要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便带你去京城可好?宋家在京城还有一处老宅子,虽不大,却有专门的人看着,你还没去过京城,散散心也好。”

    香兰皱了皱鼻子道:“京城的冬天不知多冷,我便不去了。再说我要走了,你妹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行呢?”

    宋柯道:“林家两个太太都说了,我进京去,她们便接我母亲妹妹到林家住,可别人家怎么及得上自己家自在?若她们俩要去,你便将门户锁好了,把丫头们叫到房里头说笑解闷才好。晚上就别再作画了,当心熬坏眼睛,红木匣子里我又放了一百两银子,若有急事便先支取用着。”

    香兰一一应了。又道:“箱子里的大毛衣服,手炉脚炉都包好了,你路上用。还有笔墨纸砚也都是你惯用的那一套,换洗衣裳带了六套,若不够便去京城再添置。另有两盒子糕点,怕路上的吃食不干净,若饿了便取来垫垫肚子。你太要强,可凡事都有定数,尽力了就好,要紧着自己身子,别太惦念家里,我们只管把门关起来过平静日子罢了。”

    宋柯道:“是了,若有急事,便去林家找林家三爷,他总能帮衬一二。”说着将香兰一把揽到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等我衣锦还乡。”

    香兰点点头,眼窝有些发酸。

    宋柯一伸手,从她头上拔下一支她常戴的一根老银簪子,道:“这东西给我,先当个心念儿。”

    香兰笑道:“就这簪子是我惯用的,你还拿去,你用的荷包、文具套子、腰带、脚上穿的鞋,哪一样不是我的针线,巴巴的要那簪子去。”

    宋柯挥了挥簪子笑道:“只有这一样是你身上常戴着的,回头考试的时候,我用它来绾发。”又款款说了些衷肠的话儿,方才去见宋姨妈和宋檀钗。

    众人在宋府门前自然又是一番离愁别绪,宋柯嘱咐了好几句,又去嘱咐家中当差的下人仆妇,方才上了马车,掀了帘子摇摇的挥手走了。

    香兰不曾凑前,只远远的躲在街角张望,见宋柯的马车越来越远,方才收拾心情转复回来,想起宋柯临行前对她说:“等我回来,便好生办你我之事。”遂关起门一心一意等宋柯归家。

    不成想宋柯离家这短短几个月,却狂风骤起,风云变幻。

    第103章

    回家(一)

    却说宋柯走了之后,不几日林家便来人,将宋姨妈和宋檀钗接到府里头小住。香兰却松了一口气。宋姨妈沉闷,对她不理不睬,她与之相处也不甚自在,宋檀钗倒是与她有些亲厚,奈何又是个极爱多想的人,香兰同她说话句句都要陪着小心,在一处说笑觉着累得慌。如今这二位一走,香兰便松快下来,只料理家务,在书房看书习字,间或摊开纸笔画上一幅,和玥兮说笑几句打发时光。

    陈万全夫妇终将城南的院子买了下来,因余下的银子还要留着过年,便将院子草草修葺收拾了一番,未添新家具,陈家东西少,择了吉日,两辆驴车便将东西都搬了过去。

    当日香兰回家看了看,只见四四方方一个小院子,一明两暗,屋子不大,却干净整齐,像个体面的小户人家了。薛氏将东厢设成香兰闺房,当中绣床锦被,撒花软帘,梳妆镜台,窗前的书案笔墨,墙上的山水字画,是个有模有样的小姐卧房。

    香兰东摸摸、西摸摸,只觉自己见过所有的豪门香闺,都不及这小小的一间温馨可爱。她推开窗子,只见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和长长的葡萄架,薛氏犹自念叨着:“我还说在院里养上几只鸡,你爹爹非说弄脏了地方,不让养呢。”

    香兰道:“回头弄只狗儿来,也好看家护院。”

    薛氏道:“明儿个就弄一条来。”喜滋滋道:“当时掏银子的时候只觉着肉疼,可真个儿住进来,却觉得这银子花得值了。我头一回住上自己的屋子,你爹昨儿晚上做梦都笑醒了。这些日子喜气洋洋的,又琢磨着再收些古玩回来卖了。”

    香兰掏出五两银子私房钱塞给薛氏道:“这五两拿去买些锅碗瓢盆,你和我爹也该做两床新被褥,咱们家喝茶的杯子也掉了瓷儿,用了十几年,也该换换新了。”

    薛氏还要推辞道:“快过年了,银子你留着买件新鲜衣裳……”

    香兰道:“我还有呢,娘拿去用罢。搬了新家,怎能不置备些东西?再说要过年了,你们也该做身新的,如今你和我爹已脱籍了,不该让人小瞧了去。”

    薛氏觉着有理,方才把银子收了。母女两个又一同说些私房话。

    不多时,夏芸带了礼物来恭贺陈家乔迁新禧,陈万全满面堆笑,殷勤的往屋里让。

    香兰从窗子偷眼望去,只见夏芸穿了一身簇新的青缎直缀,腰间缠了同色腰带,退去粗布衣裳,加之脸上春风得意,登时比平日显得又精神了几分,是个有身份读书人的打扮。

    薛氏忙忙道:“小夏相公也中了举,考了一百二十九名,如今可是一位举人老爷!”

    香兰一愣,前些日子她镇日围着宋柯打转,变着法儿的做吃做喝,操持家里。夏芸是谁,早让她扔到脖子后头去了,竟然忘了他也要乡试。便道:“一百二十九名,排名却在后头。”

    薛氏道:“你道谁都是宋大爷呢,一考就是魁首,小夏相公已是很了不得了,衙门里的典史大人都特特来恭贺,说看中小夏相公才华,要召他去县里头提拔栽培呢。如今夏家可不同,马上就要改换门庭了。”说着又叹口气,“小夏相公也有些志气,典史大人看中他,他都推辞了,要进京赶考。也罢,年纪轻轻就中了举,谁知道日后能有什么造化呢。”

    香兰心道:“如今政治不清明,八王爷是个昏聩的,只知巧技淫乐,朝堂上阉党当政,又有谗臣弄权,若非有大机缘,寒门子弟哪有出头之日。夏芸即便考上进士,若无钱银人脉,也难谋到官职,何况进士岂是容易考的。”轻轻摇了摇头。

    一时薛氏去招待客人,香兰便在屋里收拾,将箱笼里的衣裳一件件叠整齐,又拿了油纸去糊墙。

    夏芸这一遭来是存了炫耀之心。原先陈万全因夏家贫寒,对夏芸也总是淡淡的,如今夏芸成了举人,陈万全自是热情万分,脸上一直堆着笑。夏芸心中舒坦,心中虽瞧不上陈万全,可脸上却挂着笑意,与陈万全寒暄。他想看看香兰,谁想香兰竟未曾出来,心中不由失望,想问又问不出口,只略坐坐便走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如今出息了,他要有意,倒也配得起香兰。”

    陈万全瞪了薛氏一眼道“胡说什么!他再出息能有宋大爷出息?宋大爷是相中咱们家香兰了,你少说些有的没的。”

    薛氏又叹一口气道:“宋大爷出息了是不假,可能娶咱们香兰当正头娘子么?倒不如和小夏相公省心。”

    陈万全嗤笑道:“小夏相公当了举人又怎样?家里穷得跟什么似的,香兰要嫁过去就是遭罪。宋大爷可是官宦之后,家底子殷实着呢。何况是宋家救了香兰,还放咱们脱籍,如今我还在宋府领着差事,咱们一家子都得感恩戴德!”

    薛氏便不再言语了。

    一时无事。香兰在家住了两日便回了宋府,又过两个月接到宋柯厚厚一叠书信,说他已到京城,一切安好勿念,写了些沿途趣事和风土人情,又嘱咐她保重身体云云,香兰将信看了几遍,小心收好。

    已是寒冬腊月,天气寒冷。香兰探头往窗外一望,只见天色阴沉,似是要下雪了,冷风便从窗子钻了进来,她连忙“啪”一下将窗子牢牢锁了起来。

    林府的朱红的大门“啪”地一声缓缓打开——林锦楼归家了!

    林锦楼穿了一袭毛皮大氅从门口走了进来,小厮们早已飞奔去报信,口中大喊着:“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三日前,林家接到圣旨,林锦楼剿匪有功,提正四品指挥佥事,授明威将军,另有御赐白马一匹,黄金百两。这一则消息令林家上下震动,老太爷林昭祥登时命摆香案,请圣旨开祠堂祭祖,远近大小官员闻风而动,纷纷上门道贺,一时林家门庭若市,族中的长辈也纷纷打发人来贺喜。

    众人原以为林锦楼要再过一年半载方能归家,万没想到今日忽然回来,不由惊讶,全府都忙碌起来。

    林锦楼不慌不忙,将马鞭交给吉祥便往里走。吉祥乖觉,问道:“大爷可要先回知春馆梳洗,换身衣裳再见长辈么?”

    林锦楼淡淡道:“不必。”径直去给林老太爷、林老太太磕头问安。林昭祥对长孙向来满意,这孩子虽说桀骜不驯,在外头荒唐了些,可心里头却样样有数,才半年便挣了个四品将军回来,再过几年,林家动用些人脉,便可去兵部任个两三品的高官了。

    林老太太脸上一派慈爱,心疼大孙子一身风尘仆仆,暗自琢磨着大孙子爱妾死了,身边儿没个知疼着热的人,自己身边又两个丫头不错,模样俏不说,还知情达意的,回头她做主送到孙子房里头去,倒要看看赵氏敢不敢说个“不”字。拉着林锦楼的手问长问短,说着说着便又抹了一把眼泪儿。

    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林长政和秦氏来了。林老太太红着眼眶笑道:“都是爹娘惦记,瞧瞧,等不及儿子登门去请安,自己就到了。”

    林锦楼立刻给爹娘磕头。林长政见儿子愈发雄威沉稳。不由欣慰。秦氏却看林锦楼眉宇间的风霜,心里发酸,泪便涌了上来,她一哭,勾得林老太太也流泪一场,众人劝了许久方才好了。

    叙旧一回,林昭祥将林长政、林锦楼父子唤到里屋,林锦楼搀着他在摇椅上坐下,又亲手奉上水烟。林昭祥“咕咚咕咚”抽了两口,问道:“仗打完了?这么快就回来,当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林锦楼冷笑道:“有什么隐情?军队废弛,一群酒囊饭袋,到了战场上不尿裤子才算见了鬼了,军中全是老弱病残,几乎没什么可用的人,军饷也都是空的。我只好用自家人马干了几仗。匪徒虽凶猛,却还没成大气候,可倒有那卖国求荣的汉奸勾结倭寇,从水旱两路夹击。我命人当众杀了五十个,剥了皮吊在桅杆和城门上示众,方才算震慑住了。那些魍魉精魅眼见匪患要平息了,纷纷跳了出来,鼓动圣上派自己人过来抢功,又怕我翻脸,这才升官发财堵我的嘴罢了。”

    林长政道:“可你这样私自回家也不妥,到底要进京面圣才是。”

    林锦楼道:“皇上哪有功夫见我?朝里的人也不乐意让我回去,我往那儿一戳,他们还怎么把功劳往自个儿脸上贴?我已奏报圣上,说战时伤情复发,先回家休养,再进京面见圣上。”

    林昭祥手指点了点摇椅扶手道:“楼儿倒是有分寸,眼下京中局势正乱,连阉党之间都萌生不和,不如再观察些时日。”又对林长政道:“你也是,眼见孝期要满了,回头给你谋个外放,先离开京城是非之地,躲两年再说……咳咳……多少大家望族都覆灭了,唯有咱们家沉沉浮浮不倒,靠得便是趋利避害罢了。”

    林长政父子点头受教。

    林昭祥叹口气对林锦楼道:“你二叔虽也在军里,可自家人清楚得紧,他是个庸庸碌碌之人,偏还有野心,倘若他求到你,你万不可帮他行事。”

    林锦楼点头应下。

    第104章

    回家(二)

    待出了屋,早有个老嬷嬷在外候着,将林锦楼引到拙守园。秦氏正坐在榻上,手里捧着手炉,幼子林锦园在一旁炕桌上描红。见林锦楼进来,林锦园立刻丢了笔,下榻扑过去喊道:“大哥哥!”

    林锦楼把林锦园举了举,放下来摸摸他的头,笑道:“又长高了。”

    林锦园咯咯直笑,他方才六岁,生得虎头虎脑,粉嘟嘟的一张脸儿,大眼睛又圆又亮,抱着林锦楼的腿,一叠声问道:“打仗有没有趣儿?母亲说哥哥上战场要用大刀的,我也要一把!还有,还有哥哥带我去骑马罢,我要去骑大马!”

    林锦楼点头笑道:“好好好,回头带你去。”在椅上坐下来。林锦园扭着小屁股立刻往他身上爬。

    秦氏道:“园哥儿别闹,我有事同你大哥哥说。”

    林锦园装听不见,胖胖的小胳膊环着林锦楼的脖子,小脚丫一摇一晃的。秦氏只得命奶娘和丫鬟们抱林锦园走,林锦园死活不依,赖着不肯动,林锦楼拍了拍林锦园,口中道:“不走便不走,让他呆在这儿罢。”点了点林锦园的小鼻尖。

    秦氏便挥手让众人退了,看了看林锦楼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去打仗,怕你分心,有些事还不曾告诉你……”

    林锦楼一边逗弄着弟弟,一边淡淡道:“我知道,青岚死了,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

    秦氏讶道:“你知晓了?”长吁短叹道,“罢了,也是青岚没福,回头你去给她上炷香,真是可怜见的。”

    林锦楼低头“嗯”了一声。

    屋里一时静下来。

    秦氏轻咳一声道:“我娘家远房亲戚里有个女孩儿,今年十七岁了,生了一副好模样,性子也温柔,等过了年我领来你瞧瞧,若是中意便纳进来,身边也好有个伺候的人。”

    林锦楼抬头看了秦氏一眼,捏着林锦园的小脸蛋儿道:“再说罢。”顿了顿道:“我要抬举我房里的画眉。”

    “画眉?”秦氏蹙了眉头。画眉家里着了大火,之后便杳无踪迹了,林家未曾找见人,画眉家里也不曾上门来闹,此事便放了下来。

    “嗯,画眉。她哥哥把她送到我那儿去了,儿子在外辛劳,全赖她一人照料。”

    秦氏眉头拧得更紧:“她私自去找你,也没禀告家里一声,这还得了?”

    林锦楼道:“此事我已罚过了,日后她必然不敢了。”拍拍林锦园的小屁股,把他放到地上,林锦园立刻迈着小腿儿跑出去找奶娘了。

    秦氏见林锦楼护着便不再说,只问些打仗的事,身上可否受伤等。林锦楼一一答了,又问了家里的情形,秦氏道:“家中一切都安好,没出什么事,就是亭哥儿这次科考没能中举,旁人尚可,你二叔虽不曾说什么,可我瞧着脸色不是太高兴。”

    林锦楼道:“举人哪是这么容易的,你也能考上,他也能考上,岂不是不值钱了?老三才多大,日后再考就是了。顶不济考不上了捐个官儿做,家里又不是掏不起银子。”

    秦氏道:“你二叔要的是那个脸面,宋家那小子考了个解元,亭哥儿名落孙山,这两相对比有些扎眼了。他一直想在老爷子跟前要个好儿,可老爷子偏生看不上他,如今亭哥儿未考中,你又升了官,二房恐怕心里别扭着,你说话要小心着些。”

    林锦楼冷笑道:“但凡二叔少往外头鬼混,少点钻营,多花心思在正经事上,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境地了。”

    秦氏叹口气,她与二房太太王氏妯娌间交好,王氏同她哭诉过几回,她也只能从旁劝解一番罢了。母子俩又说了些旁的,林锦楼告辞出来,往知春馆去了。

    赵月婵狠狠将一口恶气咽下,脸上不带出一丝不悦出来,垂着眼帘看着喜鹊在地上摆了软垫,画眉低眉顺眼的给她磕头。

    画眉头戴明晃晃的金凤含珠钗,穿着滚边猩红缎面云珠袄褂,脖子上带着手指宽的赤金璎珞圈,手上戴着的金镶玉的戒指,比赵月婵手上的那个还好还大,脸上脂光粉艳,衬得整个儿人愈发娇丽,又带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派出来,若是同赵月婵站在一处,一时还真认不出哪个才是林家真正的大奶奶。

    赵月婵手里绞紧了帕子。

    画眉礼毕,站了起来,对赵月婵道:“奴当日家中失火,正巧大爷打发人来接,便随着去了,蒙大爷垂怜,抬了姨娘,日后还请奶奶多多教我。”措辞谦逊,可话里却无一丝恭敬之意,反带了挑衅之意。

    迎霜怒得瞪圆了眼。赵月婵将要把指甲在手心里折断了,脸上仍淡淡道:“那倒是辛苦你了,大爷也是,若是想接个人过去伺候,也不告诉我一声,累得家里找你许久,还只当你死了。”

    画眉巧笑道:“托大奶奶的洪福,奴倒是命大得紧。哥哥还立了些军功,又升了一级,也是个好事了。”

    赵月婵只装没听见,道:“如今你回来,又受了大爷的抬举,房子我已命人下去收拾,回头再给你添个伶俐些的丫头过去伺候。”

    画眉立即道:“不必劳烦大奶奶,大爷回来时已说了,让把东厢让给我住,我也不挑剔,先前伺候岚姨娘的丫头留下来伺候我便是了。”

    赵月婵冷笑道:“岚姨娘是有了身子,太太才特特拨了三个丫头过去,寻常姨娘身边儿不过只跟一个伺候的,再给你添个小丫头子已是不合规矩了,若想按岚姨娘的份儿,便肚皮争点气罢。”

    画眉眉头一挑,也不争辩,脸上仍挂了笑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轻狂了,奶奶可别怪我。”

    赵月婵将茗碗端起来,阴阳怪气道:“我哪敢怪你,偌大的林家你都不放在眼里呢,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招呼都不打一声,比老爷太太的谱儿还大,我怪了你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画眉只装听不懂,不答腔,脸上还是笑笑的。

    赵月婵见她这滚刀肉的模样恨得想去抓花了画眉的脸,可如今林锦楼未归,情势不明,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此时,林锦楼进了屋,赵月婵和画眉都站了起来,林锦楼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来,问道:“安排妥了?”

    这话即是问赵月婵也是问画眉。

    赵月婵冷笑道:“自然妥了,画眉说你答应她住东厢呢,还要原先伺候岚姨娘的丫头。大爷要抬举她是她的福气,要住岚姨娘原先那房子也没什么,可丫头我得问问太太才能做主,生的太太回头说我没规矩。”

    林锦楼微微挑高了眉头,看了画眉一眼。他是答应抬画眉当姨娘,可从未说过要将东厢给她住,更别提给她原先伺候青岚的丫头了。

    画眉仍然装傻,只低着头看裙子上的花纹。

    赵月婵又道:“虽说画眉走是大爷接的,可大爷也好歹跟家里通个气儿,否则这个恶例一开,今儿个你走,明儿个他走,整个家里还要不要规矩,我日后想管束谁,别人来一句‘大爷房里的姨娘还这样呢’,叫我怎么办?”

    林锦楼又看了画眉一眼。画眉是让她哥哥送到浙江的,可一来一往竟被说成“画眉是让他接走的”。公然在他跟前抖了两回机灵儿,林锦楼心中不悦,但这些时日画眉到底温柔小意,事事伺候妥帖,还有个嘴甜会哄人的长处,林锦楼这才拾了些旧情,如今恩爱还没淡,多少给画眉留脸,便没有吭声。

    可林锦楼这一眼却将画眉看得心凉,一动都不敢动了。

    屋中一时静谧。

    林锦楼终于开口道:“你既想住东厢便住罢,丫头多少就按府里的头例儿。你私自出府,未曾知会家里却该罚。”看了赵月婵一眼道:“你是大奶奶,你做主便是。”

    赵月婵一怔,登时心花怒放,画眉万没想到林锦楼会这样说,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全然是惊讶之色。

    赵月婵强忍了得意,道:“回去跪祠堂一个时辰,抄《女训》三遍,再革半年的例银罢。”心道:“你再如何得意,我也是林家的正房奶奶,在我跟前作妖,我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锦楼却皱了眉道:“大冬天跪祠堂恐是不妥,这一条免了,其余的照办罢。”赵月婵听他怜惜画眉,心里又恼怒。画眉心头委屈,却也有警醒,林锦楼在她添油加醋的挑唆下,曾不止一次说要休赵月婵回家。可如今见面虽摆了张冷脸,可仍尊赵月婵为正房夫人,她不明白林锦楼这样霸王式的人物为何会对赵月婵退让,可她心里多少不拿赵月婵当回事。加之林锦楼对她又逐渐看重,便生了同赵月婵叫板的心。可方才林锦楼敲打下来,她立刻便明了了,恭顺道:“是,是奴错了,领罚。”起身便拜。

    此时只听外头有人道:“大爷、大奶奶,老太太赏了两个丫鬟,我把人领来了。”

    第105章

    回家(三)

    门口守着的丫鬟挑起帘子,林老太太的大丫鬟雪盏走了进来,笑道:“老太太说大爷在外辛劳,书染过了年又该配出去,便让送两个丫头来,都是在老太太屋里调教的。”

    林锦楼笑道:“回头我得好生谢谢老太太,这样的小事还替我想着。”

    雪盏心道:“大房至今无嗣,这怎么能算小事?”瞥了赵月婵一眼,只见她脸色阴沉,顿了顿道,“人在外头,让她们进来给主子磕头?”

    林锦楼点了点头。雪盏便将门帘子掀开,从外走进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生得一般高矮,一个一肌妙肤,弱骨纤形,细眉细眼;一个略丰腴些,明眸皓齿,袅袅婷婷。气质都是极端庄的。进门便跪了下来。

    雪盏指着道:“她叫可人,她叫莲心。说起来也巧,可人是书染的堂妹,如今来伺候大爷也是一段缘分了。”

    林锦楼的眼风在这二人身上溜了溜。美人他见得多了,这二位虽美,却都是大家侍婢的品格,到不了让他惊艳的程度,只觉着赏心悦目,道:“既是老太太赏的,不可跟旁的一样,都按一等的例儿,回头西厢里头单独安排个屋子出来便是。”

    莲心是个眉眼通挑的,连忙磕头道:“给大爷、大奶奶磕头。”她这一拜,可人也只得跟着磕头,脸上却带了不情愿的神色。

    林锦楼道:“日后就在知春馆伺候罢。”看了这两个丫鬟忽又想起香兰来,问道,“原先东厢的香兰呢?”

    赵月婵心中打鼓,脸上却做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道:“那小蹄子偷我房里的钗环首饰,让我卖了。”

    林锦楼原本端了茗碗要喝,闻言手上一顿,双目凌厉,朝赵月婵看过来:“卖了?卖哪儿了?”

    赵月婵道:“牙婆领走的,我哪知道卖到什么地方。”

    林锦楼冷笑一声,手里的盖碗“当啷”一声扣下来,道:“你好得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越来越能耐了!”

    屋中气氛骤然一变,雪盏立时缩了缩脖子,心说:“大爷看上东厢的香兰,要抬举,府里头谁不知道,大奶奶转手就把人卖了,大爷那脾气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我还是早些走,免得卷入人家夫妻的家务事里头。”因笑道:“人我领来了,老太太还等着我回去,先告辞了。”忙不迭的走了。

    画眉亲热道:“我来送送雪盏姐姐。”跟着追了出去。

    可人和莲心跪着一动都不敢动。迎霜心想若是林锦楼当场给赵月婵没脸,让新来的丫鬟瞧见只怕不好,忙上前道:“你们两个随我来罢。”这两个丫鬟怯怯的看了男女主人一眼,爬起来随迎霜去了。

    赵月婵心里正发闷,画眉私自跑了,回来还给抬了个姨娘,林老太太又迫不及待塞进两个貌美的俏丫头。若是寻常人敢在下人面前落她连忙,她早就使泼了,可对林锦楼却不敢硬碰硬,只冷笑道:“哟,卖个丫头怎么啦?动了你的心肝肺了?知春馆里是我当家作主,怎么就不能发落个该剁爪子的黄毛丫头?青岚死了怎么也不见你吱一声?回来也不去上炷香,可见她白认你了,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揣了个种……”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呼呼带风“啪”一声,脸上早已挨了一记,抽得她身子一歪栽在炕桌上,将桌上摆着的茗碗果碟尽数滑到榻上、地上。赵月婵已顾不得,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耳边嗡嗡作响,半边脸已是疼得木了。

    好一回才缓过来,一手捂着腮,不可置信的瞧着林锦楼,道:“你……你打我?”说着哽咽,泪便滚下来。

    林锦楼满脸阴寒,盯着赵月婵不说话。

    赵月婵哭喊道:“你威风了,半年不回家,回来头一件事竟然是打老婆!”想与林锦楼厮打又不敢,恨得将桌上余下的碟子碗等尽数摔打在地上。

    林锦楼上前拎起赵月婵的衣襟,声音不大不小,透着十足的冷酷之意,恨声道:“贱人!青岚和那孩子怎么没的,你心里清楚得很!我如今看在赵家的面子上给你脸,你别找不自在。”

    赵月婵见林锦楼一脸杀气腾腾,双目中煞气毕现,不由怕了,哭声小了些许,抽抽搭搭道:“我心里怎么清楚了?她自己摔跤掉了孩子,跟我有什么干系,我真个儿命苦……”呜呜的哭了起来。

    林锦楼冷笑,一松手将她扔在榻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却说画眉借着送雪盏从屋里出来,将人送到院门口便折返回去,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盯着一株老梅出神。喜鹊拿了件绿缎出毛斗篷出来,轻轻覆在她肩上,轻声道:“姨奶奶别在风地里站着,再吹坏了身子。”

    姨奶奶?是了,她如今终于从“上峰所赠的丫头”熬成姨奶奶了。画眉扶着喜鹊的手慢慢踱回东厢。屋里早就燃了火盆,有一股子暖意。画眉歪在床上,喜鹊手脚麻利的拿来个铜手炉,里面加了两个荷花饼儿,盖好罩子,塞到画眉手中,道:“府里给咱们定例的炭还没拨下来,这是我找茶水间的婆子要的,姨奶奶先凑合着使罢。”

    画眉慢慢转动脖子,左右将这屋子环顾一圈。青岚死了之后,这房子便空下来,摆设未变,仍是水滴拔步床,挂着绣着花鸟虫草的杏色幔帐,墙角设着檀木梳妆台,床下一张贵妃榻,因入冬铺了胭色绿心闪缎的妆蟒绣堆,多宝阁上摆着三三两两的玩器,就连墙上挂着的《莲塘纳凉图》都不曾变过。

    一切都还是岚姨娘在世时的模样,因每日有人打扫,纤尘不染,仿佛日日有人在这里住着。

    她原到这屋里来,看这里陈设豪阔精致,曾不止一次的羡慕。当日青岚就是这般歪在床上,手边的海棠小几子上摆着大荷叶水晶盘子,盛放着时令水果和几色小蜜饯,另有两种果子露调的温茶。吴妈妈和春菱围着她团团忙碌,外头还有香兰和银蝶给她做衣裳!青岚满面含笑,一时劝她吃这个,一时让她尝尝这个。

    她脸上笑得欢,心里头却发苦!她在西厢住的那一间小房,只不过是东厢里的一个次间大小,屋里不过两三样家具,几件玩器摆设还是赶在林锦楼心情好时讨要来的,虽说吃穿不差,可这上等新鲜的果子糕饼可就轮不上她了。青岚身边又是婆子又是丫头围着转,她身边拢共一个喜鹊。

    她当时便想,凭什么王青岚那样又蠢又笨的女人有这样的福气!她比王青岚聪明得多,美貌得多,也善解人意得多。她终有一日会住进东厢来!

    自从她家里失火,她便知道即使她回到林家也得不了好,干脆豁出去,带了未烧成灰烬的几页账本,让她哥哥送她到林锦楼那儿去。林锦楼见她自然大吃一惊,她跪下涕泪涟涟的哭诉王青岚如何因为拾到赵月婵的账本便被害死,一尸两命。又哭诉自己为了保全这簿子,家中怎样被大火付之一炬,求林锦楼垂怜。

    林锦楼听闻果然大怒,睚眦欲裂,连连骂了好几句“贱人”,将她留下在身边每日伺候。

    她窃喜,以为有可乘之机,若由此怀上身子在林家便可扬眉吐气了。谁想没过多久,林锦楼又有了新鲜的,将她抛在脑后了,可到底对她还是较原先亲厚些,下属孝敬的绸缎珠宝赏了她不少。

    等回了林家,她以为林锦楼要收拾赵月婵,故而并不客气,谁知他各打五十大板,并未给她留什么脸面。

    画眉长长出了一口气。

    如今她真个儿住进了东厢,却觉着心里空了一块。

    喜鹊见画眉直眉瞪眼的发呆,唯恐她身上不舒坦,轻声唤道:“姨奶奶,姨奶奶?”

    连叫了几声,画眉方才回神,喜鹊道:“奶奶身上可是不舒坦?”

    画眉摇了摇头,忽问道:“东厢这儿好不好?”

    喜鹊点了点头道:“自然好得紧,姨奶奶怎么问这个?”

    画眉闭了眼道:“没什么,我也觉着好得紧。”既然已住进来,她便不会同王青岚那蠢妇一样,白白把自己葬送在这儿。她要在林家荣华富贵一辈子!

    且说林锦楼从屋里出来,见书染在门口等着,便问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摆个香案,我想祭一祭岚姨娘。”

    书染将他引到后院里一间偏僻的小屋,屋中极冷清,当中供奉着青岚与那孩子的牌位。书染道:“老爷太太说让在家中供奉牌位,因大爷还不曾祭过,便独设了一间。”说着将香火点燃,递到林锦楼手中。

    林锦楼拜了三拜,将香插到香炉里,又拿了些纸钱,蹲下来烧。

    书染轻轻关上房门,守在门口。

    林锦楼看着盆中跳动的火苗,想到青岚和未出世便死了的孩子,心窝发疼。他也算得风流人物,尝遍各色胭脂,比青岚貌美的不知凡几,但青岚是秦氏亲自做主纳进来作妾的,便与旁人不同,青岚老实温柔,百依百顺,他便对她多几分宠爱,若说对那女人多喜欢,倒也谈不上。好歹恩爱一场,如今青岚这么走了,他心里自然难过,可他最心疼的还是那个孩子,竟然这般枉死了。

    他早就想把赵月婵那贱人休掉,可是朝堂上风云变化,林家正受排挤,只好隐忍不动,赵家又正是得势的时候,贸然动手反惹来祸事,更何况,他还有大事要图谋,如今只能先强压下满腔暴怒,冷眼瞧着赵月婵再得意一时。

    “贱人!”林锦楼口中暗骂。

    他抬头看着青岚和那孩子的牌位,火光映红他的脸颊和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低声道:“且等上一等,不出今年,我便为你们报仇。”

    第106章

    外室

    林锦楼从房里出来,天色已是极阴暗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从天上飘了下来。书染走过来低声道:“大爷是留知春馆还是回书房?”

    林锦楼眯了眯眼,仰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去哪儿?刚刚拜祭过青岚和那孩子,他实是没有心情在知春馆里呆着,可书房里又太过冷清了些……

    他对书染道:“命小厮备马,我出门一趟,太太问起来就说我有事务处理,要先回军营,明儿个再回来。”书染连忙应了一声。林锦楼走到门口,忽想到什么,又回头道:“那个叫香兰的丫头,回头找几个妥帖的人打听打听卖到什么地方了,若是卖进窑子或是什么不堪之地,便拿银子赎了,给她寻个出路,也算是给青岚和那孩子积点阴德。”

    林锦楼向来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之说,如今莫名其妙说了这番话,倒让书染有些吃惊,却立即将那惊异之色敛了,垂了头道:“是,待会子奴婢就去找几个人牙子去问问。”

    林锦楼微微点头,便往外走,口中仍道:“带回来一箱子江浙的特产,你回头给各屋分分,打发人送去罢。”

    书染跟在身后一叠声称“是”,心中暗想:“大爷也是个可怜的,这活计本该是大奶奶做,如今他们夫妻不和,事情便摊到我头上,日后我出府嫁人,大爷身边儿倒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了。我堂妹可人倒是让老太太送了大爷,她若是个聪明人,我便让她日后替了我。”原来林锦楼虽有霸道性子,却是个待下宽厚大方的,又颇有两分义气,故而跟随他久了的,都愿意为他卖命。

    林锦楼便带了吉祥骑马出门,走了七八条巷子,在一扇小红门前停下来。吉祥自去叫门,不多时,一个老头儿出来,见是他们主仆,慌忙迎了进来。林锦楼只管往屋里走,早有个风情万种的绝色女子迎上前,满面挂着温柔讨好的笑,一叠声道:“大爷怎么刚回府就出来了?不知用过饭没有?”

    林锦楼瞧也没瞧她一眼,进屋便扯了个枕头卧在炕上,那女子也不恼,只命人烧水沏茶,重新摆果品,自己则亲手绞了热毛巾给林锦楼擦脸,轻手轻脚的爬到炕上,给林锦楼按摩头和肩膀,扑哧笑了一声道:“爷这是在哪儿不痛快了?进门就绷着个脸,瞧着怪让人害怕的。”见林锦楼不答腔,朝身边伺候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待那丫鬟退下,将袄扣解开,露出里头大红的五色鸳鸯刺绣的肚兜,柔着嗓子道:“哎哟哟,我瞧瞧,脸色阴成这样,是谁给你气受了?跟我说说,回头我扎个小人儿,咒死那个让大爷烦心的,让他不得好死……可我瞧着,大爷倒不是为公事烦恼,倒像是为了什么儿女情长……”

    这道小嗓子又浓又腻,话音拖得长长的,极为撩人,林锦楼心里一动,一只柔软无骨的小手已滑到他衣襟里,耳边吐气如兰道:“我的爷,你家里供着金陵第一美人儿呢,怎刚回家了就往我这儿来?到底是你想了我,是不是呀?”贝齿不轻不重的啮他又圆又厚的耳垂。

    林锦楼闭着眼捉住那只手,嘴角微微挑起:“别闹,让我安生一会儿。爷心里正不自在呢。”

    那女子轻笑道:“我的好人,你在这儿还有什么不自在……”冷不防见林锦楼睁开眼直直看着她,唬了一跳,不敢再勾引调情,慢慢坐直了身子。

    林锦楼又闭上眼道:“去让人烧热水,我得沐浴。茶换成龙井。”那女子咬了咬嘴唇,不情不愿的去了。

    这女子唤作苏媚如,原是扬州瘦马,人牙子见她貌美伶俐,便悉心调教,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十四岁上高价卖给了浙江盐商吴大鹏做妾。那吴大鹏已五十多岁,痴肥鄙俗,苏媚如无比厌恶,但她心计百出,又肯卧薪尝胆,打起十二分温柔的伺候,于是极得宠爱。苏媚如连哄带骗,连哭带闹,让吴大鹏把她奴籍消了,变成良籍。偏巧这一年,吴大鹏中风卧病在床,眼见着快要不行了,苏媚如衣不解带的日夜伺候,做足了贤妾的功夫,暗地里却偷了不少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背着人卖掉折成银两。等吴老头一蹬腿,吴家族人为争夺家产你死我活的时候,苏媚如一脱孝袍,带着两箱金银古玩,乘着马车一路到军中投奔了林锦楼。

    苏媚如亲手泡了一壶龙井,小心翼翼的端到跟前,轻唤了一声道:“爷,茶泡好了。”见林锦楼起来,忙把茶递了上去,在烛光下看着林锦楼英俊的眉眼,有些痴痴的。她头一次遇见林锦楼时是十八岁,吴大鹏在家里设宴款待几位贵客,席间让她出来弹曲儿助兴。她有些不高兴,但也好奇,什么样的人物儿能吴大鹏不惜把藏娇在内宅里的爱妾献出来娱宾?

    她抱着琵琶出来,盈盈施礼,抬头一眼便瞧见了林锦楼。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袍子,英武儒雅,尊贵威仪,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同他一比,左右那些个公子哥都黯淡无光,成了陪衬。苏媚如胸口怦怦直跳,脸慢慢红了。

    后来苏媚如想方设法从吴大鹏口中套话,知道他是江南望族林家的长孙林锦楼,还知他手段高明阴狠,谈笑用兵,手底下养了一支林家军,颇有威名;还知他在风流彩杖里打滚厮混,从来都肆情得意,又娶了金陵第一美人赵月婵为妻。她念念不忘着林锦楼,许是老天怜她,吴老头一死,她便得了解脱,偏巧林锦楼在浙江打仗,她便托了相熟的人求到林锦楼跟前,而后心甘情愿当他的外室。

    林锦楼并不拒绝美人恩,初时也柔情蜜意,连从家里追来的美妾也不放在心上了,在外头赁了个宅子,镇日同她一处。出手也阔绰,却同苏媚如说:“正经名分我给不了,你日后什么时候想嫁人只管嫁了,或是想嫁个什么样的,我替你物色,回头再给你添一份嫁妆。”

    苏媚如心里发冷,却嗔了林锦楼一眼道:“我苏媚如绮年玉貌,有银子有田地,想娶我的一路能排到城南,还不劳大爷替我费心。再说呀,我这辈子就铁了心跟着你了,你还能不要我,嗯?”

    林锦楼闻言只笑了笑,垂下睫毛喝茶,后来却对她慢慢淡了。苏媚如心急如焚,却摸不清也猜不透这男人的脾气想法,悄悄打发小厮送过去一缕头发,谁想此后林锦楼虽还命人照应她,那宅子却绝迹不来了。苏媚如方才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愈发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而后林锦楼回金陵,跟她说浙江这处宅子便送了她,日后两人便无干系。苏媚如寻死觅活,抱着林锦楼的腿哭了一场,硬是从浙江又跟了过来。

    如今这刚刚回金陵,林锦楼第一晚便歇在她这儿,苏媚如又惊又喜,使出浑身手段温存体贴。

    一时水烧得了,苏媚如伺候林锦楼沐浴,拿了刷子给他刷背,见那精壮结实的上身,心里头一热,偷眼打量,见林锦楼闭着眼趴在浴盆边上,便不敢造次,拿了巾布细细擦拭。

    林锦楼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备几个清爽点的菜,我晚上在这儿。”

    苏媚如顿时眉开眼笑,喜得站了起来,道:“我这就让张妈做去!再给细细熬一锅粥,我记得爷上次吃了两碗梅香粥,说这个开胃。”

    林锦楼道:“不必那么麻烦,明天还有要紧的事,我吃两口就睡了。”

    苏媚如立时明白了林锦楼的意思,不由大失所望,脸上的笑便勉强了许多,听林锦楼轻轻咳嗽一声,便凑上前道:“大爷口干了?要不要喝茶?”林锦楼微睁开眼,瞧见苏媚如一脸讨好的笑,丰润的嘴上搽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林锦楼忽想起那个叫香兰的小丫鬟也有这么一张好看的小嘴儿,不搽胭脂也粉艳艳的。他原想这次打仗回来便抬举她,谁知竟让赵月婵给卖了,他见过的女子里,香兰形容气质怎也能排到前三名之内了,真真儿可惜了那么个娇花嫩柳似的女孩儿……

    苏媚如见林锦楼一径儿盯着她的嘴看,便有些发虚,丢了个媚眼笑道:“大爷瞧什么?莫不是我沾上脏东西了?”

    剿匪时他镇日在刀口上舔血,苏媚如便是他放逸时的乐子。纵然是个死了男人小媳妇儿,可生得美又懂风情,笑纳了也无妨,可谁知那苏媚如愈发生了旁的心思,镇日里同他打听林家都有些什么人,各人都是什么脾气秉性,又问他正房夫人是不是宽厚的。他便皱了眉。外头的乐子终归是乐子,他还从未想过领回家去,也从未想过让苏媚如之流怀上他的子嗣。他已同苏媚如交代明白,她却仍眷恋着不走。也罢,原先他那相好小翠仙也是这般,哭哭啼啼的不肯让恩客赎身,一心一意等着让他赎身纳回家里,熬了几年,眼见青春不见了,方才认了头,让他化了三千两银子赎出来赠了好友。苏媚如这里,他再过一阵子便不再来了,过两三年,她自己知趣,也便找人嫁了。

    他却忘了句俗话“总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正是这样的,早晚有风流债要还。这苏媚如日后却惹出一段林家的公案来。

    此刻,林锦楼闭了眼,静静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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