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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与杨老头做生意的话,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甚至比世间任何山水誓言更稳妥,那就是这位老前辈说出口的言语,做得准,不用有任何怀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点下来就好了。

    ————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在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战九境武夫两件大事后,对于练气士而言,不过就是稍稍喘了口气的功夫,便迎来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骊宋睦,作为当今大骊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为宋氏最为煊赫的一位权势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龙城。其余先帝之子,也有各自获得藩王称号,不过全是三字王,离开大骊去往各大覆灭之国,列土封疆,只是远远不如宋睦这位一字并肩王,这般风光到吓人的地步。

    这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老龙城而言,本该是一桩噩耗,可是苻家在内几大家族,好像早就与大骊朝廷通气过了,非但没有任何反弹抵触,反而各自在老龙城以北、朱荧王朝以南的广袤版图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各自为阵,界限分明,如今老龙城几大族开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与孙家关系紧密,无论是谁与谁一起打算盘挣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老龙城大族的商贸路线,都有大骊帮忙开道,只要手持太平无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骊铁骑、宋氏藩属国寻求帮助。

    所以当苻家让出半座老龙城内城,作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经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作为一洲枢纽重地的老龙城,起先生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少将老龙城当做一块世外桃源和销金窝的练气士,也悄悄离开,静观其变,但是随着南边大洲的桐叶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态度,老龙城的买卖,很快就重返巅峰,生意昌隆,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龙城后,并未改变任何现状,诸多修士便纷纷返回城中,继续享乐。

    这天一位脱了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离开藩邸,带着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药铺。

    没有任何扈从,因为不需要。

    年轻人袖子里蜷缩着一条头生犄角的四脚蛇。

    更何况老龙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经关门有几年的药铺那边,刚刚重新开张,铺子掌柜是位老人,还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话,身边跟着个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红齿白,就是眼神涣散,不会说话,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凉,身边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发出彩。

    当主仆二人跨过药铺门槛,那位老掌柜初来驾到,没认出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哥的身份,笑问道:“可是买药?客人随便挑,价格都写好了的。”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瞥了眼这个老人一眼,便开始挑选药材。

    稚圭自己从药铺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老人笑了笑,这俩小家伙,还真不见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个宝瓶洲都敢横着走,当然前提条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边。

    这位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谋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陈晓勇,非但没有取得金城隍沈温所藏的那枚城隍爷天师印,还差点身死道消,差点连琉璃盏都没能保住。所幸国师大人和绿波亭,双方都没计较他这点疏漏,这也正常,崔大国师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巅人物,哪里会介意一时一地一物的得失,不过当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处后,琉璃仙翁还是被坑惨了,怎么个凄惨,就是惨到一肚子坏水都给对方算计得点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骊所有南方谍子死士的负责人。

    宋集薪心湖起涟漪,得到那句话后,开始走向药铺后院。

    刚掀起竹帘,琉璃仙翁赶紧说道:“客人,后边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尴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不一起?”

    稚圭转头笑道:“我就算了。”

    她这辈子只怕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不在这座天下了,最后一个的半个,就在后院那边。

    宋集薪便独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门打开的正屋那边,脚步轻缓,入门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够活到今天,是屋子里边的那个人,与叔叔宋长镜,一起做出的决定。

    至于他那个娘亲和皇帝“兄长”,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谱牒上重录又抹掉的。

    跨过门槛。

    白衣少年仿佛将这间正屋大堂当做了书房,八仙桌上摊开一幅雪夜栈道行骑图》,白描细微,却又有写意气象,可谓神品。

    还翻开了一本私家书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义,以青铜小兽镇纸压在书页上,多有朱笔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见国师。”

    崔东山趴在桌上,双脚绞扭在一起,姿态慵懒,转头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镇一晃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宋集薪毕恭毕敬说道:“若非国师开恩,宋集薪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骊宗室,更别谈封王就藩老龙城了。”

    崔东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你和赵繇,其实齐静春都有馈赠,赵繇呢,为了活命,便与我做了桩买卖,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还不好说。至于你,是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懒得翻,其实齐静春将儒、法两家的读书心得,都留在了那些书里边,只要你诚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齐静春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对你期望不低,外儒内法,是谁做的勾当?若是你得了那些学问,你叔叔与我,可能就会让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东山点点头,“心性是要比赵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赵繇当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东山指了指条凳。

    宋集薪端坐长凳上。

    崔东山始终趴在桌上,就像是与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当,先帝当初建造廊桥的手段,见不得光,毕竟死了那么多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宋煜章这个督造官,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赶紧与你划清界线,好好在礼部颐养天年,反而真把你这位皇子当做了自己的私生子,这如果还不是找死,还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帮微动,应该是微微咬牙。

    崔东山哈哈大笑,啧啧道:“你宋集薪心大,对于坐不坐龙椅,目光还是看得远,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放下一个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双手握拳,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问道:“马苦玄对你的婢女纠缠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点点头,“我知道稚圭对他没有想法,但终究是一件恶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势允许我杀了马苦玄,我会亲手宰掉这个杏花巷的贱种。”

    崔东山摆摆手,微笑道:“贱种?别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你这大骊宋氏子孙,所谓的天潢贵胄,在马苦玄眼中,才是贱种。何况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马苦玄的,除此之外,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练气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谓的形势,可能越往后拖,你就越没有。”

    宋集薪摇头道:“锋芒太盛,物极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难改,反正就不需要与他捉对厮杀。世间杀人,拳头之外,还有很多。”

    马苦玄在朱荧王朝,连杀两位金丹剑修,一次是步步为营,戏耍对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选择以层出不穷的压箱底手段,硬撼对手。

    马苦玄在先后两场厮杀中展露出来的修道资质,隐约之间,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宝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认殊荣的天之骄子,数百年间,只有两个,一位是风雷园李抟景,一位是风雪庙魏晋。

    李抟景若非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个传言,一旦被他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后,有机会顺利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到时候神诰宗都压制不住风雷园,更别提一座正阳山了。所以李抟景当年的恩怨情仇,其实内幕重重,绝对不止是正阳山牵扯其中。只不过这些真相,随着李抟景兵解离世,皆成过眼云烟。风水轮流转,被李抟景一人一剑压制许久的正阳山,终于扬眉吐气,开始反过来稳稳压了风雷园一头,若非新园主黄河开始闭关,让各方势力不得不等待他出关,只有一个刘灞桥苦苦支撑的风雷园,应该早就被正阳山那拨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剑修们,一次次问剑风雷园。

    崔东山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没有任何急躁。

    他从来不觉得当了大骊藩王,就有资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杆,事实上哪怕换了件衣服,坐了龙椅,也一样。

    崔东山望向屋外,没来由说道:“在笼子里出生的鸟雀,会以为振翅而飞是一种病态。”

    “鸡啄食于地,天空有鹰隼掠过的身影一闪而过,便要开始担心谷米被抢。”

    宋集薪细细咀嚼这两句言语的深意。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谈这些有的没的,这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一下,你这个藩王总不能一直窝在老龙城。接下来我们大骊的第二场大仗,就要真正拉开序幕了。你去朱荧王朝,亲自负责陪都建造一事,顺便跟墨家打好关系。一场以战养战的战争,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夺,毫无意义。”

    宋集薪轻声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第二场?”

    崔东山笑道:“没有修复和重建能力的破坏,都是自取灭亡,不是长久之道。”

    宋集薪很聪明,有些理解这位国师的言下之意了。

    崔东山继续道:“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旧有规矩、王朝法统,这只是马背上的战场。接下来,翻身下马的大骊武夫,如何将我们的大骊律法颁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规是死的,就摆在那边,所以关键在人,法之善恶,半在文书半在人。北边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间的一场考验,别把大骊关老爷子在内的那拨上柱国当傻子,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着你们俩呢。”

    宋集薪沉声道:“谢过国师点拨。”

    崔东山笑了笑,“知道为何先帝明明属意你来当皇帝,他却在去世之前,让你叔叔监国?非要摆出一副皇位以兄传弟的架势?”

    宋集薪脸色微变。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长镜,现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动,脸色泛白。

    崔东山说道:“当皇帝这种事情,你爹做得已经够好了,至于当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对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内心深处怨恨那位太后有几分,新帝不一样有理由怨恨先帝几分?所以宋煜章这种事情,你的心结,有些可笑。可笑之处,不在于你的那点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规矩,你真以为杀他宋煜章的,是那个动手的卢氏遗民,是你那个将头颅装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亲?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依靠形势,去杀一个好似天命所归的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国师教诲,宋集薪受教了!”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说道:“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他所传授学问,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内法,事实上,恰好相反,只不过你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发。

    崔东山摆摆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辞离去。

    与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东山来到门槛那边坐着,打着哈欠。

    那位被他随手拎在身边一起逛荡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谄媚问道:“崔仙师,那人真是大骊藩王宋睦?”

    崔东山说道:“那小子骗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脸尴尬,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崔东山挥挥手,“继续当你的掌柜去。”

    琉璃仙翁赶紧离开院子。

    崔东山换了个姿势,就那么躺在门槛上,双手作枕头。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一事,只是众多谋划中的一个小环节。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为线头,牵动彩衣国,是明面上的小小谋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隐蔽,他是要用一种合乎规矩和大道的婉转手段,放出白帝城那个被天师符箓压胜千年的那个可怜家伙,如今应该是叫柳赤诚了,暂时不得不依附在一个书生魂魄中。这个人情,对方不想还,也得还。至于什么时候还这个恩情,就看崔东山什么时候找他柳赤诚了。

    宝瓶洲这盘棋局上,还有很多这样不为人知的妙手。

    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罢了。

    例如青鸾国那边,老东西相中的柳清风和李宝箴,还有那个韦谅,三人在一国之地所做之事,就意义深远,甚至有可能将来的影响,都要超出宝瓶洲一洲之地。只不过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义所在的,反而可能还是那个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风。

    偏居一隅,百余年间,做了那么多的琐碎事情。

    崔东山有些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意义何在,如果听之任之,山崩地裂,换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够了教训,最终结果,会不会反而更好?

    崔东山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咫尺之地的那点风景。

    随波逐流的,是绝大多数的世人。

    再聪明一点,为人处世,喜欢走捷径,寻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门,万事求快,越快达成目的越好。这没什么错,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

    只不过就如先贤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贤又说,世之奇伟瑰怪,种种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迹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见壮观。

    崔东山叹了口气。

    世间万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没劲”两个字。

    被陆沉从棋盘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长镜。

    风雪庙剑仙魏晋。

    朱荧王朝那位因祸得福、身负残余文武国运的年轻剑修。

    破而后立、梦中练剑的刘羡阳。

    书简湖那个秉性不改只是变得更加聪明、更懂规矩运转的顾璨,绝对有机会成为一位比刘老成还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风雷园黄河。

    神诰宗精心呵护、祁真亲自栽培的那枚隐藏棋子。

    福缘深厚的谢灵。

    还有一些尚未脱颖而出或是名声不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是未来宝瓶洲汹汹大势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坐起身,又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去八仙桌那边趴着。

    视线转移,桌上那那本摊开的江湖演义,是当年从大隋山崖书院带出来的,崔东山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翻看几页,批注几句。

    当下摊开书页上,其中写书人有写到“提剑摄衣,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一句,便有他这位翻书人的朱笔批语,“真乃剑仙风采也”。

    崔东山挪开镇纸,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捻起书页轻轻翻过,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语文字,不忘赞扬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东山抬起头,旁边房间那边站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无知稚童。

    崔东山笑眯眯绕过八仙桌,弯下腰,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长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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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陈平安从溪涧收回脚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许灰烬散落。

    当初陈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门神通禁锢,这是因果缠绕被彻底震散后的余烬。

    齐景龙作为即将破境的元婴剑修,点评河谷刺杀一役,也用了“凶险万分”一语,这门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望向水中倒影的面容,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的细密胡茬,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徐远霞那种大髯汉子。

    陈平安伸手入水,摊开手掌,轻轻一压,溪涧流水骤然停滞,随即便继续流淌如常。

    陈平安转换手势,手掌画圈旋转,脚边溪水漩涡越来越大,只不过陈平安很快就停下动作,溪水再次趋于平静。

    以前跟张山峰一起游历,见过那年轻道士经常自顾自比划,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陈平安便学了些皮毛架势,只不过总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挺奇怪的,要说拳法强弱,一百个张山峰都不是陈平安的对手,何况陈平安学拳一事,历来极快,就像当初在藕花福地,种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龙,陈平安看过之后,自己施展出来,不光形似,亦有几分神似,可是张山峰的拳法,陈平安始终不得其法。

    陈平安这会儿也未深思,只当是张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的道人,一种独门养气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诀。

    最底层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称为武把式,就是因为只会点拳架、路数,不得真意,归根结底,真正的讲究和门道,还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行走路线,再深处,就是神意二字,那又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种,拳意又有诸多偏差,同一个师父同样的一部拳谱,却可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这与世人看山看水看风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才会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桩,缓缓舒展筋骨。

    炼出一颗英雄胆,是六境关键所在。

    所谓的英雄胆,不是实物,而是那一口纯粹真气与武夫魂魄的修养之所,意义之大,有点类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陈平安先前说自己距离破境,只差了两点意思,如今有了一颗英雄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意思了,事实上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诚的拳头打熬,与朱敛的切磋,天劫雷云里的淬炼,加上远游路上的那么多次厮杀,当然还有孜孜不倦的练拳,点点滴滴,都是一位纯粹武夫的外在修行。

    但是这一点,极有可能就是大瓶颈,距离跻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堑。

    不过陈平安不着急,瓶颈越大越好,争夺最强六境的机会就越大。

    最强二字,陈平安以前几乎从不去想,当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楼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锤炼出来的,跟陈平安想不想要,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落在了十境武夫的崔诚手上,是你陈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吗?

    陈平安的心路根本脉络之一,其中一条线的一端,便是姚老头所说的“该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别想”,概括起来,无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块佛家匾额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来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会被陈平安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陈平安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例如老龙城的武运,就被陈平安打退,而且是接连两次。还有陈平安几乎从不愿意主动进入洞天福地寻觅机缘,喜欢“捡破烂发小财”。

    如世人见溪涧,往往只见流水潺潺,不见那河床。

    陈平安曾经也不例外,这是陈平安在北俱芦洲这趟游历途中,不断观人观道、修行问心之后,才开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很难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终提纲挈领的学问,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重新坐在溪涧旁边。

    看了看南边。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便笑了起来。

    做了一个敲板栗的手势。

    不知道裴钱如今在学塾那边读书如何了。

    ————

    一艘来自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龙泉郡牛角山缓缓停岸。

    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身边跟随一位散发金丹气象的护道人。

    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

    当渡船进入宝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经常离开屋子,在船头那边俯瞰别洲山河。

    脚下就是那座大骊王朝。

    荣畅先前在进入从洞天降为福地的龙州版图后,远观一眼披云山,感慨道:“山水气象惊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芦洲也有诸多五岳,只是相较于这座横空出世的披云山,仍是逊色远矣。

    听闻北岳山神魏檗,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荣畅更是唏嘘不已,山岳神祇坐镇自家地盘,相当于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来看待的,魏檗一旦跻身玉璞境修为,大骊就等于拥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战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骊国运,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灵气、文武气运,可以因此而愈发稳固。

    按照隋景澄的说法,魏檗与那位前辈,关系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数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显得格外瞩目。

    渡船今夜会在此处停留一天,明晚才启程,方便北俱芦洲乘客游览这座破碎坠地的旧洞天,据说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铺刚刚开张,至于能否捡漏,各凭财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负责人也明确告之所有乘客,到了这宝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芦洲,而且龙泉郡还有风雪庙出身的圣人阮邛坐镇,规矩森严,不可以肆意御风御剑,任何人在下船之后惹出的麻烦,别怪披麻宗袖手旁观。

    渡口处,出现了一位风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边垂挂一枚金色耳环,面带笑意,望向隋景澄和荣畅。

    他身边不断有灵雀萦绕,隐约之间又有霞光流淌。

    荣畅看不出对方深浅,那么身份就很明显了,整个宝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轻声问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将那些飞雀轻轻赶走,然后微笑点头道:“飞剑传讯我已收到,就过来迎接你们。”

    荣畅有些讶异。

    哪有这么客气热络的山岳神祇?需要亲自出面迎接他们两人,说到底,他们只算是远道而来的外乡陌生人。

    在之前的宝瓶洲,可能他荣畅一位元婴剑修,有此待遇,并不奇怪,可是在大骊披云山,荣畅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座昔年是骊珠洞天的地盘,别的不说,就是藏龙卧虎神仙多。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这就有两个了,传闻都是小镇街巷出身。

    所以到了这里,谁也别拿自己的境界说事,笑话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个万福,“有劳魏山神了。”

    魏檗摆摆手,笑容和善,“隋姑娘无需如此客气。接下来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斋,还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说道:“我们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点了点头,施展神通,带着隋景澄和荣畅一起到了落魄山的山脚。

    荣畅又是心中一惊。

    这位大骊北岳正神,跻身上五境应该问题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简直吓人。

    千里山河缩地成寸,被裹挟远游,荣畅发现自己那把本命飞剑竟是没有太多动静。

    魏檗歉意道:“毕竟是陈平安的山头,我不好直接带你们去往半山腰宅邸,劳烦隋姑娘和荣剑仙徒步登山了。”

    山门口那边宅子,一个佝偻汉子鞋也没穿,光着脚就飞奔出来,瞧见了那位幂篱女子后,就懒得再看男人了。

    魏檗介绍道:“这位大风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站在魏檗身边,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与魏檗可以做顿宵夜,就当是帮陈平安待客,为隋姑娘接风洗尘了。吃饱喝足之后,下榻休息也无不可。我家地儿大房间多,莫说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带几位闺阁朋友都不怕……对了,我姓郑,隋姑娘可以喊我郑大哥,不用见外。”

    隋景澄有些措手不及。

    魏檗无奈道:“隋姑娘和荣剑仙,稍作停顿吃顿宵夜,或是马上登山赶路,都没问题。”

    结果隋景澄和荣畅就看到那驼背男人一脚踩在魏檗脚上,笑容不变,“一顿宵夜而已,不麻烦不麻烦。”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还要与魏山神细说,飞剑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郑大风叹息一声,脚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拧,魏檗神色自若,对隋景澄说道:“好的。”

    荣畅看得差点额头冒汗,剑心不稳。

    四人一起缓缓登山。

    郑大风压低嗓音,埋怨道:“这么不仗义?”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郑大风怒道:“兄弟的终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画上美人也多情。”

    郑大风哀叹一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郑大风肩头,安慰道:“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媳妇?”

    郑大风一肘打在魏檗身上,“这种话换成陈平安来说,我觉得自己底气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时,环顾四周,心神沉浸,这里就是前辈的家啊。

    荣畅则有些摸不着头脑,猜不透那驼背汉子的来历,分明是大道断绝、半个废人的纯粹武夫,为何与魏檗如此熟稔?关键是两人也没觉得半点不对?

    隋景澄放缓脚步,有一位年轻女子从山上练拳下山,拳桩有几分熟悉,隋景澄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对方的相貌,还好,漂亮,又没那么漂亮。

    郑大风笑着打招呼道:“岑妹子啊,这么晚还练拳呢,实在是太辛苦了,郑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鸳机只是走桩练拳,置若罔闻,心无旁骛。

    一路下山而去。

    郑大风点头赞赏道:“没关系,眼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对的,练拳要专心嘛,反正只要心里有大风哥哥,就够够的了。”

    魏檗无奈道:“你就别耽误岑鸳机练拳了。”

    郑大风嗤笑道:“我这是帮她淬炼心境,你不是武夫,懂个屁。这丫头片子每次山顶山脚来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门槛关隘在哪里?就在我的山脚大门口那边,别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暗藏玄机的言语,寻常女子武夫,有几个扛得住?”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荣畅就纳了闷了,这个汉子,就凭此人的那些言语和那种眼神,若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怎的没被人打死?

    还是说遭受重创,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这张嘴招惹祸事?所以才沦为落魄山的看门人?不得不依附陈平安,寄人篱下?

    还是说另有隐情,人不可貌相?

    郑大风乐呵呵道:“你还真别不信,那姓郦的婆姨就没扛住嘛。终有一天,岑鸳机要感谢她大风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时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我身上,这一幕画面,真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感人肺腑。”

    魏檗懒得再说什么。

    荣畅这次的剑心不稳,有些明显。

    郑大风愣了一下,转移视线,疑惑道:“荣剑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这不合理啊,我这路数,一般只针对女子的。”

    荣畅笑了笑,“没什么,离乡千万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荣畅再不敢将那驼背汉子当作寻常人。

    元婴剑修本命飞剑的轻微颤鸣于心湖,一般的武学宗师,如何能够瞬间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敛已经站在那边笑脸相迎。

    一起进了朱敛宅邸,荣畅便告辞离去,郑大风领着他去了别处入住。

    荣畅丝毫不担心隋景澄会有危险。

    山水神祇的气象,看辖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

    魏檗大道必然长远。

    那么一个既能够与刘景龙一见如故的“前辈”,又能够与魏檗关系极好的年轻山主,门风到底是好是坏,不难知晓。

    荣畅和郑大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粉裙女童。

    郑大风笑道:“陈丫头,不用故意起来忙活的,宅子保管纤尘不染。对了,这位是来自北俱芦洲的客人,荣大剑仙。”

    陈如初赶紧作揖行礼,“落魄山小丫鬟陈如初,见过荣剑仙。”

    荣畅笑了起来。

    一条文运浓郁的小火蟒?

    又是怪事。

    陈如初掏出一大串钥匙,熟门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开了门后,将那串钥匙递给荣畅,然后与这位北俱芦洲剑修仔细说了一遍每把钥匙对应哪扇门,不过还说了下榻入住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门都不锁也没关系,而且她每天会早晚两次打扫房间屋舍,若是荣剑仙不愿有人打搅,也不打紧,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话,她就住在不远处,招呼一声便可以了。一鼓作气说完之后,便安安静静跟随两人一起进了宅子,果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虽说什么神仙府邸的仙气,也没王朝豪阀的富贵气,可就是瞧着挺舒心。

    荣畅没什么不满意的。

    郑大风与荣畅笑道:“朱敛是咱们落魄山的大管家,陈丫头是小管家,有些时候朱敛也要归她管,我反正是特别喜欢陈丫头的。”

    陈如初腼腆一笑。

    荣畅想了想,刚想要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见面礼,赠送给这个面相讨喜的丫头。

    陈如初已经要告辞离去。

    却被郑大风笑嘻嘻按住小脑袋,她只得停步。

    荣畅拿出来一件小巧可爱的灵器,是一只鎏金竹节熏炉,不贵,可几颗小暑钱还是值的。

    陈如初有些为难,总觉得太贵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蕴含灵气多寡,她还是能够大致掂量出来的。

    郑大风却笑道:“犯什么愣,赶紧收下呀。”

    陈如初双手捧过那小熏炉,然后弯腰作揖致谢。

    荣畅住下后。

    郑大风离开宅子,发现粉裙小丫头还站在门外不远处。

    郑大风笑问道:“陈灵均呢,最近怎么没瞅见他的身影,又上哪儿晃荡了?”

    陈如初轻声道:“最近他在螯鱼背那边闹腾呢,玩心总这么大。”

    如今自家老爷名下的山头可多。

    除了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说。

    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

    后来又买入了距离落魄山很近、占地极大的灰蒙山,包袱斋离去后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还有螯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如今这六座山头都属于自家地盘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龙泉郡就数自家老爷山头最多啦。

    郑大风一语道破天机,“他啊,是见不得裴钱练拳吃苦,加上这么一对比,更觉得自己整天不务正业,心里边不得劲,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跑出去瞎胡闹。”

    陈如初神色黯然。

    裴钱练拳,也太惨了些。

    不比当年老爷练拳好半点。

    备好了药水桶后,每次背着昏死过去的裴钱离开竹楼二楼,事后她都要拎着水桶去二楼清洗血迹。

    地板上,墙壁上,都有的。

    看得她眼泪哗哗流,好几次一边打扫血迹,一边望向那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老前辈。

    可惜老前辈只是装傻。

    郑大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早点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样的事情,感觉就这么做个百年千年,你也不觉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个陈灵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让旁人刮目相看,哪里需要每天在陈平安这边蹭脸,在魏檗那边蹭座位。”

    陈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

    郑大风叹了口气,“别这么想,落魄山没了陈丫头,人味儿得少一半去。”

    陈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飞扬,“真的吗?”

    郑大风笑呵呵道:“不许骄傲,再接再厉。”

    粉裙女童使劲点头。

    落魄山的山头上,每天跑来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小丫头,独来独往,一个人默默做着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她。

    可其实谁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卢白象之流,若是在外边吃了大亏,陈平安得知之后,就他那犟脾气,兴许还要与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讲一讲道理。

    可若是粉裙女童在山外被人欺负了,你看陈平安还要不要讲道理?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而行,也没去朱敛院子那边掺和什么。朱敛做事情,陈平安那么一个心细如发的,都愿意放心,他郑大风一个糙汉子粗胚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那位拜访落魄山的幂篱美人,郑大风看过了,也就看过了。

    这就像当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

    郑大风缓缓下山。

    有些期待将来陈平安下山去与人讲道理啊。

    例如正阳山。还有大骊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当陈平安决定去的时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无论说与不说,对方不听也得听的时候了。

    不过郑大风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头,将来到底会有哪些人入驻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还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终于开宗立派,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之前闲聊提及这件事情,他和朱敛、魏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很不客气。

    山上小院那边。

    朱敛与魏檗听说过了隋景澄的详细阐述后,多是陈平安的山水历程和一路见闻。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准备由他的披云山寄给崔东山。这比朱敛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适。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还自己亲笔撰写了一封密信,陈平安交代给她说与那位崔前辈的言语,隋景澄不愿意当面说给朱敛和魏檗。

    并非信不过朱敛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

    这一点,她与陈平安确实很像。

    魏檗又收下那封密信。

    隋景澄如释重负。

    接下来在见到那位被前辈说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位元婴剑仙大师兄的护送下,安心在宝瓶洲“游山玩水”了。

    不过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龙泉郡先待一段时日。

    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见一见前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铺子,还有魏山神的披云山怎么可以不去做客?这儿当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边的大骊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长春宫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这边歇一歇脚。

    隋景澄被一位长得粉雕玉琢可爱女童,领着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云山,寄出行山杖和密信,然后返回朱敛院子这边。

    朱敛在缓缓踱步,思量着事情。

    魏檗没有打搅,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个比方,山水神祇的修为,是可以用金身来直观显露的,修士修为,则以气府积蓄的灵气多寡来衡量。

    那么在魏檗看来,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教主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当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间巅峰,可若是只说心境,其实都不如朱敛“圆满无瑕”、“凝练周密”。出身于钟鸣鼎食的顶尖富贵之家,一边悄悄学武,一边随便看书,少年神童,早早参加过科举夺魁,耐着性子编撰史书,官场沉寂几年后,正式进入庙堂,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很快就算光耀门楣,后来转去江湖,浪迹天涯,更是风采绝伦,嬉戏人生,还见过底层市井江湖的泥泞,最终山河覆灭之际,力挽狂澜,重归庙堂,投身沙场,放弃一身举世无敌的武学,只以儒将身份,独木支撑起乱世格局,最终又重返江湖,从一位贵公子变成桀骜不驯的武疯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朱敛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对什么都兴趣不大的原因,对于朱敛而言,天下还是天下,不过是一座藕花福地变做了版图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还是那些人心,变不出太多花样来。

    简而言之,朱敛从来就没真正提起劲来。

    隋右边会希冀着以剑修身份,真正飞升一次。

    魏羡会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纵横捭阖,试图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马和权势。

    卢白象会希望从一走新江湖起步,慢慢积攒底蕴,最终开宗立派,有朝一日脱离落魄山,自立门户,以纯粹武夫身份傲视山上神仙。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朱敛呢。

    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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