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因着时常跟随领导进京开会,碰面的次数多了,秘书们渐渐就混熟了。

    其他人三三两两聊天时,叶满枝找了一个女同志比较多的人堆,自然而然地挤了进去。

    几人正在谈论丝绸总公司刚在杭州举办的那场丝绸展。

    二十个优秀产品中,江苏占8个,上海占4个,北方只有北京和山东各评上一个。

    一位江苏女干部指向自己脖子上的丝巾,介绍说是她们吴江印染厂获奖的产品。

    叶满枝仔细瞅了瞅那丝巾,打眼一瞧就是好东西。

    “丝织品确实是江南的强项,不过,这几年北方丝绸的工艺也进步很多。我之前得到一块真丝双绉的料子,好像是北京丝绸厂生产的,做夏天的衬衫和裙子特别凉快。”

    “你还蛮识货的,”来自上海的大姐笑道,“去年搞生产竞赛的时候,我们市里派了师傅去北京丝绸厂做过技术指导,经过调整以后,北京这家厂的工艺确实精进了不少。”

    叶满枝不关心谁家的丝绸更好,她站在人堆里旁听半天,抓住一个关键信息。

    “孙主任,你们去年跟北京搞过生产竞赛啊?效果咋样?哪边获胜了?”叶满枝问。

    “嗯,我们组织轻工企业竞赛了半年,今年春节前才结束的,”孙主任含蓄道,“效果挺不错的,十七家企业各有胜负,我们这边有九家企业取得了佳绩。”

    也就是说,北京和上海搞生产竞赛,上海以9:8的成绩略胜一筹。

    叶满枝心里隐隐有点不妙的预感。

    这两个城市刚组织过大规模的生产竞赛,今年还会再次参加其他竞赛吗?

    ……

    领导们的会议要开一整天,秘书不用一直在会场外面守着,凑在一起寒暄一阵,很快便散了场。

    叶满枝出门时,包里并没带吴峥嵘写给朋友的信。

    人家的战友关系挺铁,似乎并不需要她多此一举,而且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将那样的信送进人家手里。

    所以,她索性就不去送信了,节约时间多逛几个景点。

    首都的柏油马路宽阔又平坦,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叶满枝挎着照相机,独自漫步在初夏的长安街上。

    从会场一路溜达到人流如织、店铺林立的西长安街。

    瞧见“大地西餐厅”的招牌时,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阵。

    独自跑来北京吃西餐,似乎有点奢侈。

    不过,反正周围没人认识她,她腰包里还因为“穷家富路”,带了三百块现金,奢侈一回应该无妨吧?

    本着再苦不能苦自己的原则,叶满枝并没迟疑太久,推门便走进了“大地西餐厅”。

    她早上在驻京办吃过早饭,其实并不饿,点了一份奶汁烤杂拌配酸面包,又在服务员小姑娘的建议下,加了一杯咖啡,就将菜单还了回去。

    上午来西餐厅用餐的客人并不多,除了她这个外地客,只有隔壁桌坐着两个女同志。

    “队长让你排什么戏,你就排什么戏,跟他拧着来,对你也没好处。”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更年轻的姑娘说,“我的《四郎探母》排得好好的,他说换就换,非得排什么现代戏。你看那现代戏排出来有几个好看的!”

    另一人劝道:“有人在报纸上说《四郎探母》丑化杨家将,美化了叛国投敌的杨四郎。你说这出剧目还怎么演下去?队长的话不无道理,咱们排一出现代戏,宣扬‘一厘钱’精神,其实也很有意义。”

    非礼勿听。

    叶满枝没想偷听人家的谈话,但是她们两桌并排靠着玻璃窗,身后的对话自个儿往她耳朵里钻。

    距离大地西餐厅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叶满枝猜测,隔壁这二位也许是京剧演员。

    她学着人家的样子抿了一口咖啡,被药汁子似的味道苦得咳嗽。

    斟酌着加了两勺砂糖,又把喝剩的半杯牛奶倒进咖啡里,折腾了半天,总算没那么苦了。

    叶满枝暗暗吐槽自己花钱遭洋罪,翻开手边的《北京日报》,找到早上匆匆扫过一眼的那篇报道《从“一厘钱”精神谈起》。

    一边喝着加了糖和牛奶的咖啡,一边认真浏览这篇报道。

    所谓的一厘钱精神,其实就是勤俭建国,增产节约。

    最先提出这个口号的是北京墨水厂,这个厂从每件包装材料节省一厘钱做起,实现了扭亏为盈。

    而后又有其他厂举一反三,从节省一厘钱,变成节省一分钟,或是一根火柴。

    从两个姑娘的谈话来看,报纸上宣传“一厘钱”精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事儿在北京应该挺火的,否则他们那个队长不会专门排一出现代戏,配合一厘钱精神的宣传。

    宣传一厘钱精神,确实比《四郎探母》有意义。

    如果戏院真的有这出剧目,她愿意花钱进去看一看。

    叶满枝吃了自己点的奶汁烤杂拌,又就着那杯咖啡,把一份日报看完了。

    终于舍得离开环境清幽的西餐厅,前往下一站。

    到北京看一折子京剧还挺应景的,经过长安大戏院的时候,她特意瞟了眼门口的节目表。

    今天有两出剧目,《赵氏孤儿》和现代戏《一厘钱》。

    叶满枝精神一振,毫不迟疑地买了张门票,走进戏院看了《赵氏孤儿》。

    不是她不支持一厘钱精神啊,可是,来北京欣赏京剧,还是传统剧目更有韵味呀!

    *

    领导们开会从早忙到晚,叶满枝像接送她家吴玉琢似的,早上把人送进会场,晚上去会场门口接人,白天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两天的时间,她去了天安们、故宫、王府井,斥巨资吃了烤鸭、炸酱面和卤煮火烧,本来还想约小姑子吴岫岚一起吃老北京涮肉,但是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她便只能作罢了。

    按照她的计划,第三天可以乘车去天坛或颐和园参观。

    然而,第二个会议日的夜里,夏竹筠却突发紧急状况,毫无征兆地开始上吐下泻。

    叶满枝担心她误食了海鲜,眼见止泻药不好使,连忙联系驻京办的同志,连夜将其送进了医院急诊。

    万幸的是夏竹筠并不是海鲜过敏,只是水土不服,需要在医院挂水。

    “小叶,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再过来就行。”夏竹筠躺在病床上,催促叶满枝回去。

    “我问过护士了,旁边的病床没人,我在这陪着您,您要是还想上厕所就喊我。”

    叶满枝当然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了,在异乡生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别说夏厅是她的领导,哪怕只是普通朋友,她也不能把人独自扔下啊!

    “我带了一斤咱们滨江的大米,我妈说吃家乡的饭能治水土不服,明早我回去给您熬点大米粥,您吃上就好了。”

    夏竹筠被折腾得脸色蜡黄,虚弱地笑道:“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以防万一嘛。”

    叶满枝自己大吃大喝啥事没有,那一斤米倒是给经常出差的夏竹筠用上了。

    夏厅是队伍的主心骨,她倒下以后,叶满枝和贺处长只能分头行动。

    她负责照顾领导,贺处长去出席最后一天的会议。

    夏竹筠对这场会议非常重视,将贺处长喊到病床边叮嘱了半天。

    她不是重视会议内容,而是重视参会人员。

    这次的会议是全国性的,各省市的工业厅和工业局都派了代表出席。

    她在会议的前两天,已经联系了北京、上海、天津工业局的领导,透露了想要组织轻工系统同产品竞赛的意思。

    但是,除了天津的一个副局长表示出了明显兴趣,另两个城市都没松口。

    她想让贺处长再找机会跟北京的同志谈一谈。

    相比于上海,北京距离滨江更近,双方相互派员学习的话,可以节省路费和时间。

    不过,最后一天的会议结束后,贺处长却并没能带回确切消息。

    “张副局没有直接回绝,但他的意思是,北京和上海在去年已经搞过一次生产竞赛了,如果有北京的企业想要参与竞赛,那就由企业与企业直接对接联系,咱们工业厅和工业局就不要插手了。”

    虽然没明确拒绝,但也跟拒绝差不多。

    为了刺激大多数企业的生产活力,夏竹筠想把事情往大了搞。

    若是没有主管部门的牵头引导,零星几家企业根本就搞不起大规模的社会主义竞赛。

    夏竹筠皱了皱眉,瞅了眼上方的挂瓶说:“我明天往他们工业局去一趟,亲自跟赵局谈谈。”

    叶满枝劝道:“您还没康复呢,还是先顾着身体吧。我觉得即使您亲自往市工业局跑一趟,也未必能让他们松口。”

    “其实夏厅亲自出马的话,应该比我管用的。”贺处长说。

    叶满枝连忙解释说:“这跟由谁出面没关系,您二位应该还没听说去年两个城市的竞赛结果吧?”

    “……”

    “总共17家企业参加竞赛,上海有9家取得了佳绩。双方的竞赛结果是9:8,上海略胜一筹。”

    夏竹筠问:“你从哪听到的消息?”

    她这几天一直跟北京的同志打交道,还真没听他们提过竞赛结果。

    如果上次比输了,那避而不谈就合理了。

    “我在会场外面等您跟贺处的时候,听上海那边的一位秘书说的。”

    夏竹筠靠在病床上叹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跟咱们搞竞赛,对北京来说好处有限,赢了是应该的,输了惹人63*00

    笑话。毕竟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

    对啊,所以叶满枝才劝她别去北京工业局折腾了。

    拖着病体,去了也是白去。

    贺处长却笑道:“我觉得未必没有出路,兴许人家还想通过咱们找回面子,一雪前耻呢。”

    他能被夏竹筠带来出差,肯定有几分过人之处。

    贺处长也是个很有闯劲的人,当即便表示明天替夏竹筠去一趟北京工业局。

    夏竹筠没给他泼冷水,当面鼓励了一番,但是等人离开病房后却叹了口气。

    叶满枝这种小喽啰,对高层决策束手无策。

    连夏竹筠出面都不好使,她这样的小秘书就更不管用了。

    她能做的,只有照顾好领导,让领导早日康复。

    夏竹筠心里搁着事,当晚失眠到很晚都没能睡着。

    病房里的其他病患已经出院了,叶秘书尽职尽责地陪领导聊天解闷,挑拣着讲起了这几天在北京的游玩见闻。

    还提到了最近很火的“一厘钱”精神。

    “北京当地的好几家报纸都报道这个一厘钱精神了,宣传特别到位,连长安大戏院都排了一出现代戏宣扬一厘钱精神……”

    说到这里,叶满枝扑棱一下从自己的病床上坐起来,望向对面的夏竹筠。

    “领导,您说咱借助媒体的力量咋样?”

    “嗯,怎么借助?”

    “就是让报纸报道咱们想跟北京的企业搞生产竞赛呗。”叶满枝异想天开道,“咱们在报纸上发一个类似于战书的告示,代表省内的企业向北京的企业广发英雄帖。将咱们有意向参加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的企业罗列出来,而北京这边,谁有意愿参加同产品竞赛谁就报名呗。”

    夏竹筠没对她这个堪称大胆的想法给予评价,只是冷静地说:“本地报纸在刊印之前会由相关部门审核,如果人家不想搞这次竞赛。你广发的英雄帖,很可能无法发表。”

    叶满枝:“……”

    哎。

    她又丧气地重新躺回了枕头上。

    在同一个病房里同甘共苦了两天,叶满枝与夏竹筠已经很熟悉了。

    这会儿便少了几分顾忌,直截了当地问:“领导,要是有报纸能刊登‘英雄帖’,咱们刊登不?”

    夏竹筠沉默了很长时间,权衡过利弊以后,爽快地说:“可以。但是像你那样直白地跟人家下战书肯定是不行的,要好好斟酌,措辞要更委婉一些。”

    “那我明天想想办法,找一家不受本地监管的报纸。”

    夏竹筠在医院挂了两天水,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回到驻京办以后,叶满枝将她送回房间,然后跑去楼下,找了驻京办接待处的黄处长。

    “黄处,咱们驻京办能联系到《人民日报》或是《青年报》这种大报的记者吗?”

    黄处长说:“我跟《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有联系,不过最近市里有几个大活动,人家在外面跑新闻,未必能约得上。夏厅再有三天就该启程回滨江了吧?”

    叶满枝点点头。

    他们这次的北京之行总共六天,前三天开会,后三天处理社会主义竞赛的事宜。

    原本时间挺充裕的,没想到会遇到意外。

    北京到滨江的火车,每周只有一趟。

    如果火车票改期的话,他们又得耽搁一个礼拜,夏竹筠不可能在外面逗留这么长时间。

    叶满枝在心里快速划拉了一下自己的人脉。

    她有俩同系师兄被分配到北京的大单位了,不过人家刚来北京两年,未必能联系到报社记者。

    除此之外,她在北京只认识五个人,一个是她小姑子吴岫岚,另外四个是吴峥嵘的朋友。

    相比于还没见过面的四位朋友,找小姑子吴岫岚显然更靠谱一些。

    岫岚大学毕业后在中科院的化学研究所工作,兴许能有点高级人脉。

    要是小姑子也没办法,她再找吴峥嵘的那几个朋友。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就给岫岚打了电话,这回她实验室的电话接通了。

    姑嫂俩相约在研究所对面见面,然后一起去吃老北京涮肉。

    叶满枝跟夏竹筠打了招呼,便乘车前往化学研究所。

    她提早到了一刻钟,站在马路对面等小姑子。

    望着研究所门口中科院的牌子,叶满枝不由感慨,吴峥嵘和吴岫岚不愧是亲兄妹。

    老吴家这一辈唯二的两个大学生,如今的归宿都是研究所。

    而且很巧的是,这兄妹俩都是婚姻困难户。

    当初吴峥嵘26岁还没结婚,已经是家里的另类了。

    现在吴岫岚也26岁,也没结婚,跟她哥走了同样的路。

    吴家父母长辈都不在北京,想对她催婚都力不从心。

    叶满枝寻思着小姑子的婚事,又望向研究所的大门,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俏丽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正想挥手示意时,却见大门边有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突然迎了上去。

    叶满枝在心里哦吼了一声。

    看来她公婆不用操心闺女的婚事了,这明显是有情况呀!

    她站在马路对面,很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与春心萌动,风花雪月什么的不沾边。

    面对忽然冒出来的男人,吴岫岚脸上显见的不耐烦,与对方交谈几句就想绕过人离开。

    年轻男人仗着身高挡在她身前,将去路堵得死死的。

    吴岫岚尝试了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色愈加难看,拧眉与年轻人说了什么。

    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不断有熟悉的同事走出研究所大门,从纠缠的两人身边经过时总要好奇张望两眼。

    叶满枝原本不想插手小姑子的感情问题,可是看到这一幕时,下意识便蹙起了眉头。

    有什么事不能换个地方说?非得堵在单位门口,影响女同志的名声!

    吴岫岚本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在单位也算是名人。经过今天这一出,不知又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来。

    叶满枝避让着往来车辆,快步穿过马路。

    来到两人身后时,不但看清楚了小姑子涨得通红的脸和冒火的眼眸,还听见面前的大高个用调笑的口吻说:“你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回家呆着,能跟谁有约?你哥说你没对象啊……”

    叶满枝走上前,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同志,有什么话不能去别处说?干嘛非得堵在研究所门口?那么多人瞅着你,你怎么不知道害臊呢?”

    “你谁啊?”年轻人丢了面子,语气不善道,“我们在哪讲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满枝上前几步,挡在小姑子面前,十分有长嫂风范地说:“你听她哪个哥说过她没对象?我是岫岚的亲嫂子,长嫂如母,你想跟她说话,得先经过我同意!”

    “……”

    吴岫岚眼神复杂地望向母鸡护崽似的叶满枝。

    这位比她还小一岁呢,而且明明是她二嫂……

    第137章

    吴玉琢:我要去北京啦!

    叶满枝只听说过川剧变脸,

    至今还没看过,但她觉得真的川剧变脸,可能也不过如此了。

    面前的青年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

    变脸比翻书还快。

    刚刚的不耐烦旋即被热情的笑容取代,

    “您是岫岚的嫂子啊?之前怎么没听说嫂子来北京呢?”

    叶满枝态度不变,

    像个严肃的教导主任,用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两眼,

    板着脸说:“我早就来了,

    最近一直在北京,

    过阵子她二哥也会来。”

    这青年其实长相不赖,

    浓眉大眼国字脸,

    是很多丈母娘会满意的长相。

    但他说话时拖腔带调,带着点玩世不恭似的调笑。

    结合他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越看越像那种家境优渥,

    被家长惯坏的纨绔子弟。

    青年笑呵呵道:“我叫程学松,

    嫂子难得来北京一趟,我请您跟岫岚吃个便饭吧?”

    要不是见过他之前那副嚣张嘴脸,叶满枝还真可能被他蒙蔽了。

    她不为所动道:“不用了,

    我约了岫岚谈事情,吃饭就免了。不过,小程,

    有几句话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

    吴岫岚不合时宜地扬起唇角。

    程学松比她还大一岁呢,

    到了她二嫂嘴里,就成“小程”了。

    叶满枝没管这两人是怎么想的,让程学松跟她走出研究所的大门,

    自顾自说道:“小程,岫岚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

    在她的择偶问题上,无论是父母,还是我们这些哥哥嫂子,都完全遵从她的个人意愿。我们是革命家庭,岫岚本身也足够优秀,容貌漂亮,大学生,还是中科院的研究员,以她这种条件,别说她现在才二十来岁,哪怕等到三十来岁再结婚,我们家也不着急。”

    “她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挑选一名优秀的伴侣。小程,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还不清楚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能与岫岚的哥哥相熟,想来你也是一名很优秀的男同志。”

    “但我觉得你今天的行为非常不可取,岫岚还要在研究所工作,你在她单位门口跟她拉拉扯扯,很容易被她的领导和同事撞见。岫岚在事业上是有追求的女同志,在单位里一直有成果产出,闹出男女关系的绯闻,掩盖她在事业上的光芒,对她来说是很沉重的打击。”

    “无论是普通朋友间的来往,还是你主动的追求,都应该拿出诚意,主动为她的处境考虑……”

    叶满枝巴拉巴拉讲了十分钟,程学松几次想插嘴反驳,都没能找到机会。

    等到她彻底停下的时候,由于想说的话太多,程学松反而不知该先说哪句了。

    他张了张嘴,在心里暗骂一声“卧槽”。

    他瞅瞅吴岫岚这个嫂子,瞧着好像年纪不大,可是讲起话来怎么跟他那个当妇女干部的妈似的?

    叶满枝瞥他一眼说:“小程,请你以后不要再来单位找岫岚了。”

    程学松这回终于有话说了,“她这么大的人,交朋友的事你也管啊?”

    “交朋友我不管,但你不要来单位跟她交朋友。这是她工作的地方,不要因为私事影响她的工作。”叶满枝摆出夏厅的经典抱臂动作,昂着下巴说,“你下次要是再敢来单位纠缠岫岚,我们就报公安,说你耍流氓!”

    她对小姑子的交友问题不想过多干涉,有些人可能表面不靠谱,芯儿里其实还可以。

    但是在单位门口闹绯闻是绝对不行的。

    还是那句话,吃饭的地方不拉屎。

    岫岚这份工作多好多体面啊,凡是有可能影响饭碗的事情都要及时掐灭。

    叶满枝完全不在乎程学松的脸色好看或是难看,不怎么客气地将人敲打了一番,就拉上小姑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人按照之前的约定,去了吴岫岚推荐的馆子吃老北京涮肉。

    点好了锅子和涮菜以后,叶满枝问:“那个小程是什么来头?他是你哪个哥哥介绍给你的?”

    反正肯定不是吴峥嵘。

    她家吴大博士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于跟这种纨绔子弟为伍。

    “不是我哥介绍的。程叔叔跟咱爸是老战友,双方父母有点来往。”吴岫岚将羊肉放进锅子里,皱眉说,“程学松前几个月刚被调来北京工作,程叔叔想让我俩交个朋友,相互关照一下。”

    吴程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吴岫岚最初并不排斥与对方来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以交朋友的名义相互认识一下,没什么不好。

    但是接触了几次以后,她觉得自己与程学松相处不来,两人并不合适。

    程学松性格强势,为人自我,而且情绪总是阴晴不定,上一秒对人恶语相向,下一秒就能玩笑似的抹过去,重新换上笑脸。

    吴岫岚独自在北京生活了好几年,几乎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工作上,她哪有精力揣摩对方的心思啊?

    再者,就像二嫂说的,她家是革命家庭,她又是吴家最小的孩子,父母兄姐都很娇惯她,尤其她还是家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孩,向来是别人哄她,她从来不用哄别人。

    程学松仗着出身好,又有几分姿色,行事非常自我霸道,好似全世界都得迁就他,围着他转。

    吴岫岚觉得双方不是一路人,反正只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接触两次就渐渐疏远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莫名其妙开始追求她了,还从她堂哥那边打听了她不少私事。

    程学松像今天这样来单位找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频繁的纠缠让她有点心烦,碍于双方父母的交情,她又不好真的撕破脸。

    叶满枝盯着咕嘟冒泡的锅子,建议道:“你应该把北京这边的情况和你的想法如实告诉父母,否则咱爸妈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想撮合你俩呢。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要给咱妈写信提一提了。你独自在北京生活,要注意安全。”

    她瞧那程学松有点纨绔性情,被岫岚拒绝后,不像是能轻易善罢甘休的。

    吴岫岚“嗯”了一声,“我找机会跟咱妈说说。”

    叶满枝沉吟片刻,从包里翻出吴峥嵘写给朋友的信。

    然后用钢笔,把其中一封信上的“媳妇”二字涂掉,在下面重新写下“妹妹”。

    “呐,这几个人是你二哥在北京的好朋友,你独自在北京生活,身边没个亲人,要是再遇上小程这样的人纠缠你,你就去找这几个人帮忙。其中有一个还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呢!”

    叶满枝一直生活在滨江,父母、亲戚朋友、男人孩子,全都在身边。

    她其实很难想象小姑子这种独在异乡的生活要如何过。

    吴岫岚接过那几封信,看到上面的内容后,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是我哥给你写的啊?”

    “嗯,这几个朋友跟他关系都挺好的,你有事找人帮忙,他们能帮肯定会帮的。”

    吴岫岚哈哈笑道:“我哥居然会帮你写这种信,对媳妇就是不一样。这个刘志峰我早就认识了,当初我二哥可没有这份耐心,他没帮我写介绍信,只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单位电话就把我打发了。”

    叶满枝被调侃得不好意思,故作正经道:“你哥当了爸爸以后,性情大变,现在内心可柔软了。”

    这话不知又戳中了吴岫岚的哪个笑点,刚夹起的涮肉掉回锅里,她又呵呵笑了起来。

    她二哥当了爹以后,每年来北京出差时都会与她见面。

    她咋没感觉出他内心柔软呢,明明还是以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死样子。

    叶满枝转移话题,说起了此行的正事,“岫岚,你认识报社的记者吗?”

    “认识,我有个朋友在《北京晚报》当编辑。嫂子,你找记者干嘛?”

    叶满枝大致介绍了她们面临的情况。

    “除了这个同学,你还认识其他大报的记者不?就是《人民日报》和《青年报》那种大报社的。”

    “那种的不认识。”吴岫岚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问问我老师吧?她认识的人多。”

    “也行,你帮我问问吧。”

    叶满枝没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小姑子身上,吃完涮肉,又一起夜游了中山公园以后,她回到驻京办好好规划了一下,准备明天上午去拜访一下吴峥嵘的朋友,请人家帮帮忙。

    然而,次日一早,她刚送夏竹筠和贺处长出门,便有个《光明日报》的记者将电话打到驻京办找她。

    对方在电话里说,十点之前有空,可以跟她聊聊新闻线索。

    叶满枝没什么新闻线索,但还是大胆答应下来,问清楚对方所在的方位后,与她约定在大地西餐厅碰面。

    那边环境安静,她可以请记者朋友喝咖啡遭洋罪。

    ……

    小姑子帮她引荐的这位记者叫祁俪,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进入西餐厅以后,打量着内里的环境问:“叶同志,您经常来西餐厅吗?怎么约在这里?”

    她当记者的时间不短了,很多人更习惯将谈话地点约在茶馆里。

    来西餐厅的可不多见。

    叶满枝没要菜单,很洋气地直接点了两杯咖啡,笑着说:“我第一次来北京,待了还不到一周呢,怎么可能经常来西餐厅!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我寻思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无论如何得下一次馆子吧,当时正好走到这家西餐厅门口,我就误打误撞走进来了!”

    祁俪笑笑说:“嗯,这里环境不错。”

    “呵呵,我请您来可不只是因为环境清幽,”叶满枝伸手向窗外指了指,“距离这边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您知道吧?”

    “嗯。”

    祁俪是老北京,对这一带很熟悉。

    “我上次来吃饭的时候,偶遇了戏院的两名京剧演员,无意间听说他们排了一出名叫《一厘钱》的现代戏。出于好奇,我打听了一下戏剧的内容,这才听说了北京墨水厂,以节省一厘钱的精神,实现了扭亏为盈。”

    “后来我找到报纸,翻阅了近期的相关报道,深入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以后,不得不感叹首都不愧是首善之都,北京墨水厂的做法很好,首都媒体记者的宣传工作也做得很好。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只靠一篇报道,一出现代戏,就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

    祁俪在本子上简单记了几笔,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听到现在,她其实还没搞懂这位叶同志,想给她提供什么新闻线索。

    不过……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这杯咖啡还是值得花费时间等待的。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首都的繁华和首都人民思想作风上的进步,终于切入了正题。

    “祁记者,我是跟随我们省工业厅的夏副厅长,来北京开会的。我们夏厅长听了首都这边‘一厘钱’精神的事迹后,也很受触动。很想把首都的先进精神带回我们滨江去。”

    “其实,我们省里正准备与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展开轻工系统的同产品竞赛。”

    祁俪放下咖啡杯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个省市搞产品竞赛,算是个大新闻了,要是真有这样的决定,她不可能听不到风声。

    “目前还在筹备阶段,”叶满枝笑道,“各省市搞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组织比学赶帮超活动,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本省内部几乎常年在搞竞赛。但是大家以前的侧重点是什么呢?是看比赛结果,也看哪个厂提前完成生产计划了,看的是比、赶、超。”

    “主席同志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这次活动的侧重点准备放在‘学’和‘帮’上,深入开展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的运动。”

    “向北京、天津、上海等优秀城市的先进企业学习,不但要学习生产技术上的单项经验,大搞技术改革和技术革命,还应该学习人家的思想作风和管理经验。”

    见到对方开始动笔记录了,叶满枝露出一个微笑。

    “就像这次北京发起的学习‘一厘钱’精神的活动,也十分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工业厅的夏副厅长已经说了,在这次竞赛中,要学习北京的先进经验,将‘一厘钱’精神,带回到我们滨江去。如此一来,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精神财富,就可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财富了。”

    祁俪颔首,搞省际竞赛还算有看点,尤其他们提出了新的观点——学习先进的思想作风。

    “一厘钱”精神是北京近期的热点,而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运动,也属于中央一直在提倡的。

    只看这些内容的话,勉强也算有些新闻要点。

    这位叶同志是陈教授介绍的关系,这种新闻虽然中规中矩,但是看在陈教授的面子上,她还是可以帮忙润色一下,找个机会发表的。

    听到这里,祁俪一直以为叶满枝只是想找个国字头大报,帮他们宣传近期的工作成绩。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接着问:“你们这次的活动准备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有竞赛签约仪式吗?大概要竞赛多长时间?”

    这是常规问题,她随口一问,对方如实作答就可以了。

    岂料,小叶秘书却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地问:“祁记者,只听我刚才的那番介绍,您觉得我们这次活动怎么样?”

    祁俪能说啥,只能客气地说:“挺不错的,旧瓶装新酒,这样的工作能搞出新意不容易。”

    “对呀,我们都觉得这次的活动非常有意义,也是我们向首都人民学习的一个机会。”叶满枝凑近她,小声说,“北京这边没有直说不参加社会主义竞赛,但是工业局不会出面组织大规模的竞赛……”

    祁俪经常跑新闻,对这种事情门儿清。

    很快便听出弦外之音,这边的工业局可能不想参与这次竞赛。

    话到此处,她终于被勾起了一些兴趣,也低声问:“他们为什么不组织竞赛?”

    “哎……”叶满枝踌躇了一阵,用更低的音量制造神秘氛围,“您是陈教授的朋友,跟我们是自己人。我可以跟您交个底,但您可千万别写到报纸上啊!”

    祁俪心里的好奇更甚,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自己人”点点头,保证不将内情发表到报纸上。

    叶满枝用勺子搅和着咖啡,犹犹豫豫好半天,将对方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才终于开腔。

    “他们去年与上海组织过生产竞赛。竞赛嘛,有赢就有输……”

    祁俪出神回忆了一下。

    这种竞赛活动,通常是刚发起那段时间的水花最大,各家新闻单位争相报道。

    但是一场竞赛的战线要拖三个月到半年,等到竞赛出结果的时候,相关报道,大多是介绍各厂在竞赛中取得的成就。

    至于最终的整体成绩,似乎很少有人报道。毕竟有赢就有输,报道出来总会得罪一方。

    祁俪问:“你觉得他们是怕输才不想参加这次省际竞赛的?”

    “这个不好说,”叶满枝笑了笑,“不过,北京这边不想参加,但天津的同志还挺积极的,我们夏副厅长今天去跟天津的同志商量细节了。哎,就是可惜了这次机会。我们来北京之前,对首都的期望还是很高的,没想到会以失望收场。”

    “不怕您笑话,我之前还有些负气地跟领导说过,实在不行就面向北京的轻工企业,在报纸上发个挑战书,看看有没有企业敢于揭榜,与我们比一比赛一赛,顺便相互派员交流学习。毕竟首都的企业,在技术和思想上都是很先进的,我相信大多数企业和职工都不会怯战。但领导觉得这样做太不稳重了,把我批评了。”

    闻言,祁俪特意抬头看向她,唇边带出一抹了然的笑。

    她心说,这小叶秘书看上去是个直性子,但话里的弯弯绕可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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