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姜夫人忙点头,是啊,本来抱着今天就会抄家的想法,跑过来托孤的,然而下了朝还没有定罪,说明陛下还并不想治罪,这就是最大的转机。

    姜夫人拍拍虞氏的手,“阿锦,那我就先回去了,多谢你了。”

    语罢,就急吼吼地朝外赶,虞氏担心她腿软,跟了两步,但又急于问详情,并未亲自将人送出府外,而是让侯在门外的邹嬷嬷代为相送。

    随后转身回来,朝儿子走去,“衍儿,陛下没给你指派什么任务吧?”

    裴如衍张嘴,这次却被宁国公抢了话头——

    “怎么没有,筹款和赈灾,都被他承担去了。”

    言语中,透着宁国公的焦躁和不满。

    “什么?”这回轮到虞氏站不稳了,被沈桑宁扶着坐下,又站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扬州现在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去赈灾,会不会有危险?筹款又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裴如衍没有虞氏的焦虑,平淡地安抚道:“母亲,我有分寸。”

    “不,你没有,”虞氏很少会觉得他没分寸,这算是一回,“你要是有分寸,不会去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算陛下要将这事交给你,你也是有机会拒绝的,你难不成是为了姜家?”

    裴如衍摇头,“不是。”

    宁国公重重呼出一口气,端起下人递上来的茶水,一口饮尽,重重放下,“生命危险倒不至于,陛下会派亲卫保护,只是得罪人是真的,陛下要二皇子出一百万,还得衍儿去讨。”

    虞氏心里更慌了,啪地一下坐到椅子上。

    宁国公夫妇俩各有各的愁,反观儿子儿媳就平静得多了。

    沈桑宁得知姜家没有定罪,悬着的心放下了,转身走到门外与紫灵吩咐两句话,才走回来。

    彼时,虞氏已经接受了筹款的事实,问道:“要筹多少银子?”

    裴如衍坐在左下首,“三百万,除掉二皇子的一百万,公主的二十万,国库的五十万,还差一百三十万。”

    即便虞氏心有准备,还是被吓到了,“这么多?”于是神色愈发凝重。

    宁国公让邹嬷嬷去把账房唤来,想问家中还能拿多少钱。

    账房还没来,虞氏眉头就拧紧了,“难不成还要自家填补窟窿?哪有这样的事。”

    宁国公道:“实在不行,也没别的办法,这次陛下让全臣捐款,大不了我们多出些。”

    虞氏瞥他一眼,“你倒大方,你以为咱家有多少钱,还多出些?府里上上下下,哪样不花钱。”

    府里有多少钱,宁国公或许不太清楚,唯有虞氏和沈桑宁是门清的。

    宁国公府上下开支庞大,府中光是小厮奴婢就养了上百人,若还要算上外头的铺子庄子,那更是不得了。

    下人的开支都还算省的,最烧钱的,是主子们的吃穿用度和世家间人情往来,日常开销的银子与收租赚进来的银子几乎维持收支平衡,剩下的不多。

    今年田庄的农产还不景气,几十亩地成了池塘了,所以全靠店铺的收租,所幸国公府的铺子多。

    在保留日常开销的情况下,能拿出来的现银寥寥。

    而裴如衍为何能省下十几万私房钱,那完全是虞氏的爱子之心,从他出生以来,不论是满月酒还是生辰宴、状元宴,甚至是婚宴,所收进来的礼钱,全部单独存放留给他自己。

    在他入仕后,宁国公夫妇将小部分铺子划到他名下,让他单独有了租金收入,唯恐他在与同僚交际时,因囊中羞涩而丢脸。

    但实则,平时国公府宴请宾客,或者礼尚往来,都是公中出钱。

    如此裴如衍只收入不支出,私房钱不多才怪,比国公府的闲钱都多多了。

    这也是为何沈桑宁之前想说开源节流的原因,其实国公府的钱真的攒不下来。

    宁国公夫妇一直在交流钱的问题,裴如衍几次想打断,“家中无需筹款,我——”

    “衍儿,你先别说话,你父亲总是觉得我管家很容易。”虞氏道。

    宁国公反驳,“我哪有这样认为?”

    账房先生跟着邹嬷嬷进门,在虞氏的示意下,将公府状况道来,细细盘算下,每月竟只能结余下两千两银子。

    宁国公不可置信地问,“钱去哪儿了?每月店铺租金都有上万两了,还有我和衍儿的俸禄,再不济田庄还卖菜呢。”

    “俸禄?”虞氏反问,唯剩下一声冷笑,“呵,你一月的俸禄一百二十两,衍儿每月的俸禄六十五两,他还是自己收着的,你们父子俩,每月做新衣都得数百两,吃食用物哪样不精贵?衍儿还好,他自己不乱花钱,你瞧彻儿呢,我若不给多些,就怕他在外头染恶习,给多些钱,他至少只会花钱,好在是现在去军营没什么机会花钱了,再不说这些,就说府中一个月的火烛钱,都够普通百姓吃一年的了。”

    宁国公被说得哑口无言,偏头在茶柜上撑着下巴,不看虞氏。

    沈桑宁坐在裴如衍身边,装聋作哑,忽听虞氏问,“阿宁也是知道的,前阵子她管家,也想减少开支,你瞧你减得下来吗?衍儿可以配合她,你这个做公公的能配合吗?她敢减少你的用度吗?你给人送礼送上千两的东西,她能不让账房给你支钱吗?”

    这几句话,说得宁国公接不上话,听得沈桑宁也觉得尴尬。

    裴如衍再次想打断,“母亲,不用家里支银子。”

    他一开口,虞氏便望了过去,语气带着责备,“你说得轻松,你作为筹款的官员,你自己也是要捐款的,你若捐少了,别人怎么看你?还有一百三十万,不是小数目,那些官员们顶多出几个月的俸禄,能起什么作用,剩下的怎么办?筹不到,你说怎么办?”

    语罢,虞氏眉宇间更添了几分忧虑。

    一直没出声的沈桑宁忽道:“母亲,方才您劝姜夫人平静等待结果呢,筹款这事,我相信阿衍有办法,至于捐款,我那里还能拿出些,扬州事急,银子日后都能赚到。”

    她相信,他自己有办法。

    虞氏瞧瞧儿子儿媳淡然的模样,没好气地移开眼,“你且惯着他吧,父子两个,没一个体谅我,倒显得我小气了。”

    宁国公辩驳,“我哪有?”

    裴如衍低着头,抿着嘴,“母亲,往后我想办法多赚些钱。”

    此言一出,虞氏气消不少,但没将这话放心上,毕竟官员俸禄的上限摆在那里,就算从六十五两涨到八十两,对公府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裴如衍又道:“陛下让我去收一百二十七位大臣捐的款,我换身衣服就得去了。”

    一百二十七户,天黑都收不完,可不得快些走。

    “这浑蛋差事,怎的就交给你办了!哎!”虞氏尚不知这浑蛋差事,就是儿子提的。

    沈桑宁转头,见紫灵站在门外,起身朝外而去。

    虞氏夫妇的目光随之望去,以为她这么快把钱拿来了,下一瞬,就见她手中端着瓷碗重新走进来。

    沈桑宁站在裴如衍面前,在他迷茫的神色下,将碗端到他面前,“你今天起得早,还没来得及吃,待会去收款,我想那些大臣也不会留你用膳,你快吃些垫垫肚子。”

    裴如衍莞尔,伸手要接,勺子已经怼到嘴边,他都没注意碗里是何物,张嘴吃了下去,才接过她手里的碗。

    宁国公夫妇神色各异地看着,虞氏也不知该欣慰还是无奈,只道一句,“还不是他自己接来的苦差事,你就宠着他吧!”

    但对于儿子儿媳感情和睦,虞氏还是欣慰的,她起身抬步出去,想到什么又退回两步。

    瞧了眼那瓷碗里装的姜汁鸡丝蘑菇粥,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走了,宁国公也待不住,跟着出去。

    裴如衍刚吃了第二口鸡丝,瞧着母亲离开的神色,突然吃不下去了,想起身直接去收款,被沈桑宁按坐回去。

    “母亲刀子嘴豆腐心,她同父亲拌嘴才殃及到你,”沈桑宁将碗重新放他手里,“六十五两不少了。”

    裴如衍抬眸,沉静的眸中仿佛在说:你认真的吗?

    沈桑宁慢慢道:“这六十五两和一百二十两,是国公府的根基啊,怎能和收租的银钱相提并论?意义不同,重量自不同。”

    闻言,只见他眼中云雾散去,浮现出清明的笑意,多吃了几口鸡丝粥,才出去。

    正巧碰到经过门外,要去书院的齐行舟。

    两人一道出了门。

    沈桑宁望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离去,方才轻松的模样不再,自己只有二十万两,远不够解扬州之急。

    纵使阿衍有办法筹集到银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毕竟过不了几天,他就得起程扬州赈灾。

    她思想许久,忽听玉翡声音传进,“夫人,官驿有东西送来了。”

    沈桑宁闻声望去,只见玉翡抱着一个小盒子走近。

    *

    皇宫内。

    大臣离去后,晋元帝独自回了御书房,明明是白天,却还是燃着几盏油灯。

    在油灯下,将奏折抬起,于充足光线下端详,将两份同来自扬州的急报细细比较。

    看许久,才放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陛下,您今日起得这样早,得当心身子,还是休息一会儿吧。”老太监在一旁心疼道。

    晋元帝摇头,累得嗓子都哑了,“沾床,也睡不好,扬州遭难,也是朕的过失。”

    老太监劝道:“陛下,这怎么会是您的过失?您莫要往自己身上揽啊!”

    晋元帝目露忧思,“朕老了,眼神也不好,用错了人,才会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陛下……”老太监还想安慰什么,却被晋元帝抬手阻止。

    晋元帝仰了仰头,望着半空,惆怅道:“满朝文武,竟然没有几个人能做些实事,二十年了,能得朕心的,还是只有那两个。”

    大太监明白,这说的就是一路跟随晋元帝的镇国公,和辅国公主,这两人地位非凡,能推动群臣朝着陛下想的方向走。

    晋元帝又叹一声。

    大太监为了安慰晋元帝,忽然想起一人,“陛下,依奴才看,宁国公世子也算是有勇有谋,一心为国的纯臣了,尚书大人避之不及的差事,裴世子都未曾推诿。”

    “纯臣?他可不是纯臣,”晋元帝嗤笑,无奈道,“只不过心思正些。”

    大太监附和,“难怪陛下愿意重用他。”

    晋元帝闭了闭眼,“这阵子,朕总是频繁梦到欢儿,他的脸,原先朕是能看清楚的,可现在,好像看不清了……太久了,太久了,都说人越老胆越小,果然是这样,朕已经感到害怕了,怕忘了他的模样,怕闭眼的那天,他还是没回来。”

    第291章

    太子谢欢的过往

    大太监谨慎地安慰,“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归来。”

    晋元帝睁开眼,“冥冥中我能感觉到,他在,或许他还在怪我,刻意躲着不回来,但他若知扬州水难,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我记得他年幼时,哪怕冰雪交加,也不落一日地在雪中练剑,初时,是为了能让我看见他的努力,后来,是因前朝君主暴虐无道,他想用他的剑斩尽天下奸佞。”

    谈及数十年前,记忆如潮涌进晋元帝的脑海里,他甚至不再自称为朕。

    那个时候,晋元帝还不是皇帝。

    他是谢平川,出身武将世家,是将军,是百姓的将军,也是被前朝君主忌惮的将军。

    他在外领兵征战数年,殊不知被人认作眼中钉肉中刺,朝中奸佞伪造他通敌叛国的罪证,贪图享乐的皇帝大手一挥,杀尽他在京中的家眷。

    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连带旁支族人,只要在京中的,都被牵连。

    旁支中唯有一堂弟,被家人誓死护着逃出京才躲过一劫。

    彼时二十多岁的谢平川刚在边关战役中取得胜利,听闻京中噩耗,以及上缴兵权、获罪归京的圣旨,悲怒之下带着数十万将士于边关造反。

    然,传令者带来了他年仅六岁的嫡子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以作要挟。

    隔着一条江河,谢平川看着妻子,欲放弃造反,并与传令者谈判,放过数十万的将士。

    朝廷当然会接纳将士们,该死的只有他而已。

    谈妥一切,传令者略有松懈,谢平川只见妻子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决绝自刎,用最后力气,抱着六岁的谢欢,跳下了边城的河。

    他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昏君与奸佞的陷害下,为保他的性命,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妻子与儿子被捞起的时候,只有儿子还尚存微弱气息。

    谢平川杀尽了使者,至此,没了牵制与威胁,占领边境,成了叛军,一路南下将前朝版图一一缩小。

    在前朝的治理下,民不聊生,而谢平川善待百姓,严格御下,绝不因征战而无故屠戮抢掠。

    谢欢跟着他,自小习武,天赋甚至比他更甚。

    十三岁的谢欢,身高七尺,但一张脸却稚气未脱,为了维持高大形象,打了个鬼面獠牙的面具,带着那面具,第一次领兵,连攻下三城。

    经这一战,充分展现了谢欢作战天赋,谢平川麾下杜氏等重将都对此钦佩不已。

    攻下三城后,战士修生养息,谢欢疾恶如仇,遇到贪官就地斩杀,又与当地官员一同建设规划城市,完全融入了百姓中,帮百姓解决最基本的难题,慢慢俘获了民心,莫名其妙地吃上了百家饭。

    谢欢幼年失母,便爱上了这样的生活。

    一日在街边遇到了一小姑娘,小姑娘衣着褴褛上来就是一刀。

    谢欢没躲,硬生生地挨了一刀,然后问她:你要清楚,谁才是你的仇人。

    小姑娘是前县令的女儿,因为城池没守住,被谢家叛军占领,前县令畏罪自戕。

    小姑娘刺了一刀后,就被士兵抓住,但被谢欢放了。

    放了没多久,小姑娘又来刺杀,这次谢欢没让她刺,将她带回家,“你要是有本事,可以去杀个大的。”

    自那日起,小姑娘怀着仇恨,日夜习武,她想着总有一日要杀掉昏君,也杀掉谢家的人。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姑娘“认贼作父”,成了谢氏的女将军,她最后真的杀了昏君,却再没了杀谢家人的心思。

    谢平川改国号为晋的那年,也算是儿女双全。

    他鳏居十多年,当了皇帝被群臣催着立后,他麾下心腹皆为武将,所以需要笼络文臣之心,于是立了李氏女为后。

    长子无法理解,也从不遮掩情绪,与他置气。

    太子跟皇帝置气,自古都是少见,他们不像皇室父子,就仿佛还是民间父子。

    谢平川如今想起来,也记得,儿子置气时板着脸,手里握着一把剑,故意从他面前远远经过,但不喊一声爹。

    可那会儿,儿子都已经二十三岁了,身为太子竟然无法理解他,谢平川没有去理会儿子的不满。

    立后大典后的不久,儿子留了一封书信走了,只说去游历,也未曾与他当面告别。

    此后,再也没回来。

    如此想来,那匆匆一瞥的不满,是谢平川最后一次与儿子的见面。

    思绪如潮,连带眼睛都起了水雾,晋元帝懊悔极了,“他六岁失母,我对他极为严苛,从不曾对他嘘寒问暖,所以他才极力想要证明自己,风雨无阻也要练出一身本领,他受了伤,我不曾问过一句疼否,打赢了仗,我不想让他骄傲,亦不曾夸奖,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和我置气。”

    “就那一次。”

    “这二十年,我无数次地想,若我那天,不端着皇帝的威信,不端着父亲的严厉,我若是哄一哄他……他会不会就不走了?”晋元帝沙哑地反问,此刻的他,难得佝偻着背,似是承受不了“失去儿子”的痛苦的普通老人。

    苦涩浑浊的泪珠落下,滴入没盖灯罩的灯盏里,灯火微弱一瞬,顷刻间又燃了起来。

    大太监在边上无声地叹息,却不敢乱插话,因为知道,晋元帝并非在问他话。

    问的,是虚幻中,想象出来的谢欢。

    晋元帝看着灯芯,就仿佛在烛火中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喃喃道:“说不准,他躲在哪里,娶了妻生了子,融于万家灯火中,过着他喜欢的生活。”

    “哪里都好,只要不在扬州,哪里都好。”

    晋元帝忍不住自私地想,忽而又道,“但以他的性格,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对扬州袖手旁观,此番裴如衍去扬州,万一会碰到他呢?”

    这次,是在问大太监了。

    大太监赶紧附和道:“还真有可能,太子殿下心系黎民,难怪陛下要派亲卫跟着裴世子一道去扬州,陛下的亲卫都见过太子的画像,只要能见着太子,必然能将太子平安地带回来。”

    晋元帝听闻,擦了眼泪,露出一抹期盼的笑,蓦然想起什么,又收住了笑,“等等,前阵子画骨师不是画了欢儿可能变化的样子吗,你去将那十几幅画像,拿去给他们传阅,务必记住每个模样。”

    晋元帝说着,还站起身,迈着脚步就要去找画像。

    大太监追着说,“陛下,老奴知道在哪里,让老奴去吧。”

    “你那双老手,没个轻重。”晋元帝雷厉风行地去寻十几幅画像,还都放在殿内的不同地方。

    将画像悉数交给大太监后,又叮嘱他快些。

    大太监领命,抱着十几幅画像离开,见晋元帝此时心情稍好些,忙让人端来吃食,自己退下去办差。

    出殿后没走几步,正巧碰到前来探望晋元帝的皇后李氏。

    第292章

    裴世子讨债来了!

    李氏端庄雍容,即便比晋元帝小二十多岁,今年也是四十三岁的年纪,和失踪的太子一样大。

    她没有刻意扮年轻,高挽的发髻间插着金凤衔珠的步摇,莲步轻移时也不过分摇晃,身后的丫鬟端着托盘,托盘上是汤膳。

    大太监抱着画不忘尊敬地问安,然后阻止她,“皇后娘娘,陛下正为水灾烦忧,不见任何人。”

    李皇后脸上挂着浅淡的笑,视线下移到大太监抱着的画卷上,由于画太多,其中一张画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大太监身后的小太监忙着去捡,奈何李皇后快了一步,将脚下的画卷捡起。

    散开一半的画,正好露出肖像的上半卷,李皇后不动声色地将画卷卷起,眼皮轻垂时,眼底的光黯淡几分,把画卷还给了大太监——

    “看来陛下是在想念太子。”

    大太监不卑不亢,“娘娘是知道陛下的念子之心的,自然是盼着殿下能早些回来。”

    李皇后朝着御书房望了眼,“本宫亦如此。”

    放下这话,歇了送膳的心思,转身缓缓走了。

    *

    午时,京城的日头正盛,晒得人心头堵。

    谢玄为避免讨债的上门,便去了舅舅李丞相府。

    他急匆匆地进去,走得比通报的管家还快,管家在后头追——

    “殿下,您要不先去前院用些茶点?相爷在书房与人议事呢。”

    委婉的阻拦落在燥热的谢玄耳里,是大逆不道的,叱责道:“舅舅议的什么事,是本王听不得的?”

    管家答不上来,被谢玄的手下阻拦住去路。

    谢玄走至书房外,正巧听得李丞相在书房与什么人说话——

    “废物,都是废物!我有没有说过,小心行事?!”

    另一人道:“相爷,我们都很小心了呀,先是让姜老头验过,才找人悄悄换的石料,为了避免不被发现,连着运了七八个晚上,只换了三分之一啊,谁能想到这材料这么差,三分之二都抵挡不住一场雨?”

    紧接着,是沉闷的吃痛声,那人被李丞相踹了一脚。

    “你们最好是祈祷姜氏全家死完,这罪定死在他们身上,若是你们手下的人被牵扯出来,你们的人头是保不住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此事与宣王殿下没有关系,万一谁敢牵扯到殿下,你们的家人……”

    “相爷放心,此事与宣王没有关系。”那人保证道。

    谢玄在外听着,此时管家才赶上来,“殿下,相爷真的在议事啊!”

    书房中话音骤停。

    谢玄干脆推门进去,只见两个不起眼的官员一个站着,一个摔在李丞相面前,谢玄知道这是自己麾下的人,却忘了姓甚名谁。

    当下愤怒极了,冲着那两人发脾气,“本王是不是交代过,不要去搞姜家,你们为何不听?!”

    两个官员胆寒地噤声,朝着李丞相望去。

    谢玄顺着他们的视线,朝淡定的丞相看去,“舅舅,为何要这样?”

    李丞相挥手,对两人道:“你们先出去,记着我说的话。”

    两名官员连连点头,摔在地上的也爬起来,先后朝门外而去,还不忘关上书房的门。

    李丞相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殿下,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您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未来若有万一,才有应对的资本呐。”

    谢玄反驳,“我们有的还不多吗,光是倒卖禁药就赚了多少了,还不算在外头放的印子钱,还有每回,每次人口普查、扶持地方,户部发下去的银钱,舅舅不都能插一手的吗?底下上百官员,年年上供,这些加起来,舅舅还能看得上修河那些钱?”

    李丞相皱了皱眉,“殿下,虽然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但也该注意些,修河的石料倒腾一手,能进我们口袋五万两,也不是小数目了,只是这次确实是大意了,没有想到会如此,但殿下放心,此事必不会影响到您,即便被查到是,也可以弃车保帅。”

    谢玄嗤笑,越想越气,原地转了一圈,“好一个五万两,现在要从我口袋出去一百万两!”

    “殿下先别生气,这次是意外。”李丞相道。

    谢玄不想听这些,一手摸了摸额头,语气稍稍平静下来些,“舅舅,我真的不明白,我那个失踪的大哥多半是死了,这江山势必会传到我手里,我们为何要囤钱养兵?”

    李丞相一脸正色,“殿下,以陛下的性子,即便太子不回来,也无法确保这皇位能传到您手上。”

    闻言,谢玄脸色更黑,刚平复的心情一点又着了,顺手就摔了身边架子上的瑞彩祥云瓮,“难道他就这么看不上我吗!”

    “啪嗒”一声摔得稀碎,同时外面响起了管家恭敬小心的声音——

    “相爷,殿下,裴世子来了。”

    “他来做什么?”谢玄怒道。

    这话问得过于着急了,随便一想都知道,是“讨债”来了。

    应该是来找李丞相收钱的,毕竟这里不是宣王府。

    谢玄面色烦闷,“舅舅,你去,别说我在这里。”

    李丞相也不想去,倒不是舍不得钱,主要是想给个下马威,“裴家养了个好儿子,倒是什么都敢接。”

    于是便吩咐管家去回了,谎称不在家,让裴如衍晚些时候再来。

    谢玄听完,嘴角勾起恶劣的笑,“我也想看看,他筹不到钱,是否会失了父皇的宠信。”

    舅甥俩相视一眼,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缓和。

    但没多久,管家又急匆匆地回来禀——

    “裴世子什么也没说,拿着本子在相爷的名字后头写了几个字,就要走。”

    “他写了什么?”李丞相问。

    管家道:“拒捐。”

    第293章

    两袖清单,没钱

    “什么拒捐,本相什么时候这么说了!”李丞相气急,打开房门直视管家,“你去拉住他,就说本相很快回来了,叫他等等!”

    管家一愣,被李丞相催促,“还等什么,快去啊!”

    “哦,哦。”管家赶忙朝着前院跑去,希望裴世子还没走。

    李丞相摸了摸胡子,身后,谢玄满眼阴郁,“舅舅这就认怂了?”

    李丞相被他直白呛人的话怼得语塞,“殿下,就当是花钱消灾吧,省得被小人背后告御状。”

    语毕,李丞相掀开下摆朝外走去,谢玄嗤笑一声伸手摸了摸架子上的青花雅瓷,轻轻一拨。

    又是清脆一声响,青花瓷碎落一地。

    不知是哪个官员送来的青花瓷,散落一地的瓷片中,还有一沓大额银票。

    谢玄弯腰将银票捡了起来,继续在书房里兜兜转转。

    前院。

    裴如衍脚步不曾停顿,正要迈出府门,管家又追了上来——

    “裴世子,我家相爷很快就回来了,您再等等吧!”

    闻言,裴如衍转头,看向一脸急色的管家,语气古怪,“很快?他同你说了?”

    管家面上划过尴尬之色,马上否认,“不是,是老奴猜测相爷很快要回来了,您要不再吃盏茶呢?或者您等等再来?不论如何,相爷也没有拒绝捐款啊。”

    裴如衍驻足,“文武百官皆知筹款之急,此时避而不见,丞相之意,我心明了,亦不强求。”

    他抬步欲走,李丞相的声音自后方传来:“裴侍郎未免太心急了些。”

    李丞相大踏步而来,可算是赶上了,在距离裴如衍两丈的位置止步。

    裴如衍闻声望去,目光露出诧异之色,仿佛对凭空出现的人表示疑惑。

    只听李丞相咳嗽两声缓解尴尬,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本相知道筹款急切,故而去后街的钱庄取钱了,不曾想裴侍郎是一刻也等不得,还试图冤枉本相。”

    裴如衍端出小本子,抽出自带的笔,身后的陈书见状递上砚台,他就这么凌空地沾了墨水,划去本子上刚干涸的“拒捐”二字——

    “是晚辈心急了。”

    自称晚辈,而非下官,语调有谦虚无卑微,随后吹捧道:“捐款都需去钱庄提钱,可见捐的不是小数目,丞相果然大义,晚辈自愧。”

    李丞相刚扯出的笑,就这么僵在脸上,往上不是,往下也不是。

    只因裴如衍的两句话,他就被架在了那个大义的字眼上。

    一天之内,落入两次“晚辈”的言语圈套,李丞相压抑着心底愤怒,皮笑肉不笑,“裴侍郎可真会讲话。”

    随即让人取来一千两银子。

    裴如衍的笔还抬着,命陈书收下,陈书当面清点,大声道:“一千两。”

    “丞相果真两袖清风,百姓之福也。”裴如衍温声夸赞道。

    这夸奖的话,落在李丞相耳里,哪里不知他在阴阳怪气,偏偏他面上挑不出错,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夸奖。

    裴如衍夸完,提着的笔落下,这次直接把李丞相的名字都划了。

    李丞相亲眼见了,眉头蹙起,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裴如衍才想起解释,“陛下之意,是按照捐款数额排序,来之前,晚辈以为李相会为百官表率,想当然地将丞相记在了第一页,不料丞相囊中羞涩,自然是该将丞相的名字移至后头。”

    说完,看着李相瞪大的眼睛,他还后知后觉地补充道:“晚辈并非是说这一千两少,李相亲自去钱庄提了一千两银子,可见丞相用心良苦,这份心,也是该为诸臣榜样的,晚辈会一五一十在册中阐明,不让陛下误解。”

    “你……”李相的胡子被吹得飘了飘,还掉了一根,吩咐管家道,“再去取五千两来!”

    管家忙去账房拿钱。

    裴如衍面露疑惑,“丞相不用去钱庄吗?”

    李相脸都青了,不想理他,不停催促下人让管家快些。

    直到管家将五千两交到陈书手中,裴如衍重新登记完,也没走。

    李丞相很想赶人,“不是筹款着急吗,裴侍郎快些去下一家,别耽误了筹款,本相就不留你喝茶了。”

    “相爷说的是,”裴如衍脚步未动,“不过,您可有瞧见宣王殿下?”

    李丞相摇头,“没有。”

    裴如衍一脸正色地点头,“说来惭愧,晚辈还不清楚一百万两有多重,区区几人也不敢贸然去取这巨额银款,于是特意向陛下请示,今日申时陛下的亲卫会亲自去取,若是丞相见着宣王殿下,还请代为转达,别让亲卫跑空惹陛下不愉。”

    语罢,他便抬步离去,脚步快而稳,像是急着赶下一家。

    被迫捐了六千两的李丞相阴沉着脸,一侧管家奉上茶水,被李丞相掀翻在地——

    “真是初生牛犊,一千两少吗?本相的俸禄才一百八十两!”

    “相爷别气,当心身子。”

    李丞相眼中闪过一抹冷厉之色,牙缝中挤出来的不是字,是怒火,“本相倒要看看,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他自己能捐多少!”

    正在气头上,没注意到从一旁靠近的外甥。

    谢玄袖袍一挥,“舅舅出六千两都气成这样,一百万两……这厮就是故意的,说什么一百万两重,难不成捐款不能出银票还必须捐银锭吗?谁会发蠢地把一百万两银锭放在家里!”

    舅甥俩各气各的,谢玄想到申时得出一百万,即便心里头气,也不得不赶快回府,去调出一百万两银票来。

    出了相府,不忘吩咐心腹,“你去扬州一趟,查一查,姜璃是否还活着。”

    心腹领命,走前还问,“殿下,若是活着是要抓回来吗?若是死了……”

    “抓什么抓,”谢玄驳斥,“不论生死,你只需回来告诉我。”

    眼下京中局势,回来未必比在外头好。

    随即又想到方才舅舅说的话,只怕舅舅也会派人去扬州,思及此,谢玄伸手抓住心腹下属,“你记住,若见她有危险,保住她的性命。”

    “属下遵命。”

    而后,谢玄匆匆回府,府中存放的,加上他申时之前能调动出来的现银,只有七十万两。

    无奈,只有将府中古董玩物拿去当铺卖了。

    他刻意没让下人保密,毕竟要花掉一百万,总不能一点用处都没有吧!

    一个时辰内,宣王府陆陆续续从正门运出一箱箱物件,两队护卫浩浩荡荡地护送,分别送往城内几家当铺。

    若有不知情的、好奇的百姓不解,便有人解答——

    “这是宣王殿下要做善事,变卖家当去给扬州捐款呢!”

    还不到申时,宣王捐款就在京城传开了。

    第294章

    捐款队伍堵住公府

    另一边,裴如衍跑到傍晚,也才筹集了一半,有部分见李丞相捐了,便也听话爽快地出了钱。

    还有少数不在家,这些白日不在家的,等回到家就听说自己成了拒捐的一份子,于是晚膳都顾不上吃,拿了钱就奔向宁国公府。

    夜幕降临,宁国公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这些个官员们,尤其是白日不在家的这些人,从不委屈自己,马车都是极为宽敞豪华的。

    北街宽阔的大道,都被这来来往往停驻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连护城军都闻讯赶来维持秩序了。

    一同维持秩序的,还有宁国公府门房——

    “马车不要停在这里,靠边靠边。”

    “世子不在家,世子没回来,大人们要不明日再来?”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呢,某些大人摸摸鼻子面面相觑。

    裴如衍不在,宁国公也不出来,知道这些都是丞相和宣王党羽,故意给自己儿子吃了闭门羹呢,总得叫他们也急上一急。

    但客至门口,也断没有不让进的道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干不出这样的事。

    这些官员明知尴尬,这会儿倒是脾气好了,根本不上脸,在公府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前厅喝茶。

    喝了一会儿,也不见宁国公出现,反倒是女眷来了,官员这会儿终于有了不快之色,“怎么,裴世子不在,裴国公也不在吗?”

    倒不是看不起谁,只是这么些官员在这里,国公府出不来一个官员吗?

    这么不重视,哪里是待客之道?

    沈桑宁进了前厅,仿佛没听到这嗓门不轻的私语声,慢悠悠地吩咐下人给官员们换新的茶水,“诸位大人,实在是没有料到,这个时辰诸位大人会上门,但凡是提前打过招呼,我家夫君或许就迟一步再进宫去了,厨房正在赶制糕点,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

    她客客气气的话,某些脸皮薄的却已经涨红了脸。

    这哪里是在说国公府招待不周,分明是在指责他们上门不打招呼!

    众人静默,忽有一人提前反应过来,“裴夫人,裴世子怎么进宫去了?”

    沈桑宁理所当然地回答,“诸位见谅,我家夫君筹集善款,一日下来手上有了数十万两,万一遗失了可是大罪过,他自然是要交到宫中去,交由宫中统计,待启程扬州时再带上善款。”

    官员们一听,都紧张起来了,沉不住气的年轻官员问——

    “现在就交上去了?可我们还没有捐啊。”

    沈桑宁听闻,沉默了,面露为难之色。

    那些人便更急了,刚才提问的年轻官员突然站起身,“眼下什么时辰了?”

    下人答:“刚到酉时。”

    年轻官员随即将自己带来的装钱的信函拿出,信函上早就写了名字和金额,他主动放到桌上,扯出客客气气的笑,朝着沈桑宁急声道:“裴夫人,我方才上门的时候,应该还是申时,我这算是申时给的,您可得做个见证啊!”

    放下信函,就急匆匆走了,就怕她拒绝。

    一些官员嘲讽年轻的撑不住气,一点官员架子都没有。

    但实则,真正要面子的,都是直接放下钱款,或者让家中管事代为跑一趟,哪里会说太多。

    这些死要面子,却还亲自跑来的,反而是最矛盾的。

    眼见这桌上信函越来越厚,矛盾的官员也开始沉不住气了。

    “罢了,裴夫人,我家中还有事,这善款还望你代为转交。”

    “裴夫人,我也放这里了,说来也是巧了,下午我不在家,回家后听下人说了,我便亲自赶来了,岂料世子先一步进宫了,世子也真是着急,不过我这善款是今日给的,是世子自己着急先进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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