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但那路灯下的演奏者却此不以为意,怡然自得地把自己融合进这片市井混杂,俗气冲天的夜市里去。

    霓虹彩灯披在她的肩头,半明半暗的灯光照亮了半张年轻的容颜,她运弓揉弦,尽情演奏,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音乐声中。

    磅礴的旋律自她而起,在彩辉幻影的湖面铺散,冷澈的湖水仿佛随着琴声凝起一层彩色的寒雾。在那浓雾之中,诡秘的脚步声咚咚响彻,黑色的魅影依稀潜伏在暗处,仿佛下一刻便会破开浓雾,现身而出,开始放声歌唱。

    乔欣被这样的琴声激起一背的鸡皮疙瘩。

    不得不在心底吐槽了一句,拉得还真TM的是好。

    “半夏这一次好像也要参加选拔赛,郁安国的推荐名额就是给了她。”乔欣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扭头去看身边的尚小月。

    尚小月的脸色十分难看,正盯着前方拉琴的半夏,死死咬住下唇。

    乔欣觉得她未免有些反应过度,伸手推了她一把,“别多想,她这是流行类的曲目。歌剧魅影嘛,没啥技术含量,谁都能拉好。比不上你的柴小协。”

    “原来父亲说的是这个意思。她已经找到了,她已经找到了。”尚小月颤着喉音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转身就往回走去,“抱歉,我想要先回去了。”

    “别跑啊,小月。怎么突然走了。诶……跑那么快的吗?我说你们这些天才,是不是都非得有些怪癖才高兴啊。”

    半夏的出租屋内没有点灯,暗影幢幢的屋子里,慢慢爬起了一个苍白的身影。

    那人靠着墙坐了一会,带着点埋怨的神色捡起了那条叠放在地面的浴巾,围在自己的腰上。随后他站到了窗户边,伸长手臂,再一次从包栏的间隙中够回那些自己挂在隔壁窗台上的衣物。

    冬风料峭,天空中飘着几抹淡淡的云彩,窗外月色朦胧。

    月光下的小屋亮起一点微弱的暖黄色火光,灶台上咕噜咕噜炖着汤,空气里弥散开一股牛骨的浓香。

    比月光还要俊美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纯白衬衣,黑色长裤,却围着一条极不相称的粉色围裙,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发愣。

    冰箱比起前几日的空空如也好了许多,满满当当塞着超市大减价时的促销食品。

    他也是经历了这些日子才刚刚知道,那些超市到了晚间,会将卖剩下的残次品,用这种写着买一送一的红色胶带捆在一起,打包半价出售。

    虽然没人刻意提起。但他很明白,就因为带着自己看了一场病。有个人连续数日三餐只以包子馒头充饥。

    更甚到了最后两天,这个屋子里甚至搜刮不出可以制作一顿早餐的食物,他不得不爬出户外,捋了几片春椿叶芽,就着最后一点面粉和鸡蛋,烙了两张饼作为俩人一天的伙食。

    需要挣钱,没钱就会饿死。

    男人苍白的手指轻轻在冰箱门上扣了扣。

    我总不能……永远靠她养着。

    他低下眼睫,把锅里的牛骨汤盛出一碗,再给自己装了一碗虾仁萝卜闷的咸饭。剩下的用保温饭盒仔细装好,一并摆在了桌上。沉默的在桌边坐下,低着头用自己一天唯一的一顿晚餐。

    桌子靠着墙摆放,只有两个位置。一个位置坐着他,一个位置空着。

    哪怕孤零零坐在漆黑的屋子里,他也总觉得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同一个空间,交错的时间,那个人会兴致勃勃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不在乎他是一只怪物,高高兴兴地同他交流白昼里发生的趣事,由衷地赞美他的手艺。

    就好像两人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似的。

    可我终究只是一只怪物。

    热腾腾牛骨汤散发出白色的雾气,迷蒙了男人灰寂的双眸。

    一楼的英姐给女儿洗完澡,把她哄回房间。才在牌桌上坐下,开始了真正的夜生活。

    “新来的那个房客怎么样呀?”牌友们还对那位夜半出现的俊美年轻人念念不忘。

    “小伙子蛮好,是个讲究人,加钱让我给换了一套密码锁。换锁的那天我进去看了一眼,屋子收拾得那个叫利索哦,我们都比不得。”英姐一边八卦着新来的租客,一边稀里哗啦洗着牌,“就是白天总不在家,快递又老多,都要我替他收着。”

    大门处响起两声轻轻的扣门声,那位正被她挂在嘴边的讲究人,穿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衣物,站在了门边,白皙的手指扣了扣门框,示意自己来取白日寄放的快递。

    “哎呀,小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一楼怎么都没瞧见,哈哈。”英姐打了个哈哈,将尴尬掩饰过去,站起身来把他的几件包裹指给他看,清瘦斯文的新房客力气却并不小,迈开长腿,上下几趟,很快利索地将几个大箱子都搬回了三楼。

    “都买些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英姐招呼牌友,卷起睡衣袖子,呼啦一下帮忙把剩下的零碎盒子搬上去。

    “midi键盘,监听音箱,监听耳麦,还有电脑和声卡等等。都是编曲用的设备。”年轻的房客看起来清冷寂静,却有着一副让人心动的温柔嗓音,行事也周全,离开前拆开最后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一包零食,放在了牌桌上。

    他那道漂亮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的时候,搓着麻将的几个女人迅速挨着头八卦了起来。

    “蛮好,蛮好。确实蛮好,卖相好,人还斯文。”

    “可惜我女儿小了点,要是再长个几岁就好了。”

    “他说他做什么的?编曲?编曲是什么东西?”

    半夏今日到家门前的时候,比平时早了一些。隔壁的房门恰巧打开,新来的邻居提着一袋垃圾,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湿漉漉的发尖还挂着水滴,睡衣的袖子卷在手肘上,露出大一截白瓷色的肌肤。

    他似乎刚刚洗完澡,携出来一身冰冷的水气,连双眸都带着种万物俱静的寒寂。

    骤然看到门外的半夏,他微微吃了一惊,黑色的眸子避开了半夏的视线。

    半夜三更的在门外相遇,半夏略微有点尴尬,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房门,“你好,我是你的邻居。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隔了半晌才回了句“你好。”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就像是冬季里落下来的雪,虽然动人,却硬邦邦的,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他明明是出来丢垃圾的,此刻却一直那样站在门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黑色的垃圾袋,既不放下,也不回屋里去,似乎在等着半夏先进屋去。

    和他错身而过的半夏,莫名地觉得那副容貌有些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半夏拍了一下手,那人沉寂的眼眸突然有了光,猛地转头看过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凌冬,凌学长对不对?”半夏击掌说道,“我也是榕音的,去年学校的汇演中,我还见过你呢。”

    那位年少成名的学长盯着半夏看了半天,脸色逐渐变得古怪,兴奋期待之色褪去,几乎是用一种幽怨的目光,含恨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去了。

    天才就是和我等凡人不一样,总是要有些怪异的。半夏倒也不生气,给自己学校的这位知名人物找了借口。

    这位学长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样,生性孤高,喜怒无常吧。

    第11章

    流浪者之歌

    一进到屋子里,半夏就看见了桌上那一大罐装在保温罐里的牛骨汤。

    她打开盖子,在扑鼻的香味里陶醉了一番,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那炖足了时辰的骨头汤里,还放入了她最爱的黑胡椒提味。小小地抿上一口,混着辛辣味的温热肉汤滚过喉咙,瞬间就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的寒气,把在湖边冻了一晚上的身躯给烫暖了。

    半夏从心底发出一声幸福的叹喟,实在想不明白超市里卖剩下的牛骨头怎么能变出这么个味。

    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她整个人窝进了窗边的小椅子,从书包里翻出郁教授推荐给她比赛用的曲谱,边享受着美食边开始读谱。

    《Zigeunerweisen》流浪者之歌,这首曲子她从前就练过了,当时被郁老师从头到尾,批得一无是处。想不到最终老师却让她用这一曲子去比赛。

    半夏小口品着热汤,脑袋里哼哼着曲子的旋律。

    流浪者,何谓流浪者?

    那些卷着行囊,蹲在湖边听她弹琴的算不算流浪者?那些点着细烟,靠在酒吧外墙休息的年轻女孩算不算流浪者?还是那些为了梦想,背井离乡在外漂泊的人才是流浪者?

    今天晚上,夜空中飘着淡淡的云彩,月光很迷蒙,深浅不一的婆娑树影沐浴在月色里。城市的灯火浮在远方,像虚无的海市。

    这样的暖汤和月色,让半夏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在外求学的情景。

    那时住宿的学校离家很远,每到周末放假,她就挤上城乡间往还的大巴,吭哧吭哧往家里赶。

    山路崎岖,车开得慢,往往半路上,天就黑了。破旧的中巴车内挤满了乘客,和他们携带的活鸡活鸭。行李堆得都插不下脚。还是中学生的半夏就会像这样团起身子,随便找个角落窝着,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一路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景物。

    暗夜里的漆黑公路,道路两侧无边无际的黑色丛林,狐火虫鸣,行走在彩云间的淡淡月光。那时候小小的自己可不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流浪者?

    可是当年,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流浪的感觉。

    不论多晚,只要车子一停下,空荡荡的汽车站台上,总能看到母亲抱着一个裹着棉布的搪瓷瓦罐,站在那里等她。

    暖黄色的路灯下,母亲每一次看见她就笑了,伸手揭开盖子搪罐的盖子。馋死人的香气就顺着母亲的手满溢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到,饿不饿?先喝一点热汤吧。”

    有这么一碗汤和这么一个等着自己的人,自己无论身在哪里,都算不得流浪者。

    直到后来,这个人和这碗汤都没了,她才真正明白了流浪的意思。

    半夏放下琴谱,站在窗口呆立了一会,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视频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表弟半永福,小名半糊糊。

    半糊糊从小被这个表姐打怕了,如今接到半夏的电话说话都还有些不利索,“姐……啥,啥事?”

    “半糊糊。奶奶呢,她睡了没?”

    “没,还没呢,最近奶奶迷上了综艺,看得正欢。姐你等着,我叫她啊。”

    半夏从母姓,管自己的外婆叫奶奶。白发苍苍的奶奶看见自己最疼的大孙女来电话,姑且放下了屏幕上的小鲜肉,颠颠地捧着手机问长问短。

    “我的乖孙女有没有好好吃饭,看着好像都瘦了。”

    “都说读大学费钱,你怎么还寄钱给我,可不敢这样累着自己,我喊你大舅给你寄回去。”

    “闺女啊,你快来看看。咱们家夏夏打电话来了。”

    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视频里的她身后没有人,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佛龛上诸路神佛下面,供着的一个小小的牌位。

    半夏的眼睛笑眯眯的,把手机摄像头对上餐桌。

    “我好着呢,奶奶你看我的宵夜,牛骨头汤配咸米饭。丰不丰盛?我都快把自己养胖了。”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胖点好,胖点好,你那小脸啊,就是要白嫩嫩的才好看呢。”

    半夏挂了电话,愣愣地站了许久,抬手把碗里剩下的汤一口闷了。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在窗口响起。那声音低沉,不类人声,却有着一种独特的动人之处。

    半夏转过头一看,看见小莲正从窗外爬进来。

    小小的守宫浑身干干净净,黑得晶莹透亮,还带着点沐浴露的清香,竖着脑袋扒在窗沿看她。

    “什么话,多亏我们小莲炖了这么好喝得汤,好喝得我都快哭了。”半夏笑着伸手把小莲从窗口接进来,捧在手心,举在眼前认真看了看,“小莲你又去了哪里?诶,你是不是洗澡了?这么干净,还香喷喷的。”

    或许是刚刚喝了热汤的缘故,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颜色浅淡的眼眸里却散着一点细碎的水光。

    小小的守宫一动不动地趴在她柔软的手心,那纹理神秘的双眸看着她,仿佛蕴藏着不便言说的担忧。

    半夏被这个眼神给萌到了,想起来交代一件事,“对了,我今天知道隔壁住的是谁了。那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学长,他的脾气好像有些不太好,你没事千万别往他那边跑。小心被他抓住了。”

    小莲的那双眼睛在这句话之下竖成了一条极细的竖线。

    可惜的是半夏还不能准确捕捉蜥蜴这种生物生气的情绪表达。

    她在饭桌子上收拾了一块空间,铺上一条小方巾,把手心里气鼓鼓的小莲放上去,对这个自己屋子里唯一的听众说,“小莲啊,你想不想听我拉琴?教授给了一首新曲子,我这一会特别想拉这首曲子。”

    黑漆漆的守宫没有回答,不太高兴地在毛巾上甩着尾巴,最终到底是竖直了脖颈,端正地坐好了。

    旋律在小小的出租屋内响起,一个人,一把琴,一只怪物。

    月亮藏进柔软的云层,将淡淡的余晖抹在窗台上。

    流浪者之歌。

    凌冬昂着头,看着眼前拉琴的少女。

    他的脑海中出现幼年时,在外公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的那个小小身影。

    如今她的琴技成熟了许多,人也从稚气的孩童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女。

    但其实,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追求的永远是自己内心最忠实的东西。往往拉着拉着,就忘记了一切,在演奏中随心所欲地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表达。

    这样的琴声如果放在正式的比赛和演奏中。或许会被传统的评论家斥为离经叛道,亵渎经典。但也正是这样的音乐,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触摸到了自己的心肺肝肠。

    这是一首真正的流浪者之歌。

    那些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独立寒冬的心情,无须用言语表达,不用泪水来装饰,只用这纯粹的音乐,便早已丝丝入骨地渗透进听者的骨髓。

    他在这样的琴声里,找回了童年最亲密的伙伴,找到了那个迷失已久的自己。

    =====

    周一的第一节

    课,是西方音乐史。

    潘雪梅捅了捅半夏的胳膊,“你又干了啥事?我怎么觉得班长今天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

    “没有吧?”半夏上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感觉没出什么大错。

    她转头就扒拉到了尚小月的桌子上,“哎呀,人美心善的小姐姐,西史作业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尚小月顶着两个黑眼圈,青着脸色看了她半天,啪一声把手里的作业甩在桌面上。

    半夏接了作业,洋洋得意地在潘雪梅面前弹了弹,“看吧,你那都是错觉,班长对我可好了。”

    潘雪梅看着埋头抄作业的半夏啼笑皆非,不再管她们的闲事,打开了一个新的话题,“听说老郁推荐你去参加学院杯的选拔赛?”

    “嗯嗯,老郁这次很够意思。一等奖八千,二等奖五千,哪怕是拿个三等奖,也有两千元呢。还能把‘阿狄丽娜’借回去摸上好几天。”半夏揉了揉握笔的手腕,“这次我必须拼了。”

    你这个角度可真是太清奇了,被那些送红包都抢不到名额的人听见,可不得诛心吗。

    潘雪梅一脸黑线地看着自己脑回路奇特的基友,“那钢伴呢?你打算找谁给你钢琴伴奏?”

    “啊,钢伴?”

    “小月请了大四的晏鹏学长,他们两家是世交。乔乔花钱请的老师,合练一次就得五百元。”潘雪梅叹了口气,“你连选拔赛的钢伴都没找好,还想着拿学院杯的奖金?”

    第12章

    赤莲

    半夏最终在学校的论坛给自己找了一位钢伴。

    钢琴系的学生在音乐学校向来都是抢手货,半夏也不敢挑,只要求弹过流浪者之歌就行。最终来应征的,是一位同为大二的男生,魏志明。

    两人见面的地点,约在琴房的楼下。

    远远地,魏志明就看见了那位坐在树荫下等待的女同学。

    她背着琴盒,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不染脂粉,眉目清亮。笔直的长腿随意地搭着花坛,右手捻着谱,左手在虚空中模拟着指法,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靠近。

    小提琴系的女同学,又是得到了教授推荐名额的优等生,在来之前,魏志明心底就隐隐抱着点期待。

    直至见到了真人,那冬日暖阳之下,恬静温柔的提琴少女,更是让他的心头热了起来。

    魏志明捋了捋头发,转了转手指上酷炫的戒指,开始全力释放自己的雄性魅力,向那位看上去不谙世事的清秀佳人走去。

    女孩发现了自己的到来,笑着站起身来,抬起眼眸看向他。

    那双眸眸色明晰,目光清澈,底下垫着的却是一份沉稳自如的气度。

    她伸出手,坦然地和魏志明轻轻握了握手,率先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后便递过琴谱,识别开始了专业讨论。

    比他还更为泰然自若,游刃有余。没有一丝一毫魏志明印象里,女孩面对他这样的异性时应该出现的那种羞怯不安,故作镇定。

    魏志明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就熄灭了。

    家境优越的他,中学时代文化课跟不上,幸好还有点音乐细胞,从小被母亲逼着练的钢琴。家里便砸了钱,把他捧进了音乐学院。

    进了大学以后,便自我感觉人生的苦已经吃够了,合该开始好好享受。每天打打游戏,勾搭勾搭妹子,混个学历毕业便罢。

    他身边见过的女孩也算是不少。有的活泼明媚,有的温柔甜美,有的微微带点刺。但不论什么类型,都能让他察觉,这些女人本质上是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在凝望自己。

    不论是温柔、娇羞还是怯弱可人的女性,最终无非是自己的依附者罢了。

    因此,哪怕他还只是一个没有自主收入的富二代。在面对女性的时候,他也能自然而然地以居高临下的强者自居。

    这会让他感到安逸,舒适,充满自信。

    但是像半夏这种表面温和,骨子里透着自信沉稳的女孩,是他不愿意见到,下意识就想要回避的。

    他可不太愿意和一位天然就以平等的视线看着自己,或是从更高的角度看下来的女性|交往。

    半夏正在给自己的钢伴解释演奏思路,发现得到的回应不怎么热烈。她有点奇怪地抬头看看这位初见时还表现得十分热情的同学。

    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夏发觉自己从小时候起,就更容易和同性打成一片,似乎不太擅长和异性相处。

    也不是没有过异性的朋友,只是每当自己兴致勃勃,满腔热血地和他们阐述起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和对新技巧的表达之时。那些曾经目光闪闪看着自己的男孩子,总会露出兴致缺缺的神色。

    在这个世界上,知音或许是不容易得到的珍贵东西。

    这或许和性别无关,只是恰巧能够相互心赏的都是女孩而已?

    半夏自己给这个现象找了一个理由。

    “那么,我们先来合练一次试试吧?”

    流浪者之歌在琴房中响起,拉上琴的半夏很快抛开了脑海中那些无关紧要的想法,沉浸到自己音乐的世界中去。

    晚上,钢琴系的男生宿舍里。魏志明的舍友问他,“怎么样?那位管弦系的女生?”

    半死不活趴在床上的魏志明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刚开始还好,没走过三个乐句,她就开始放飞自我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苦涩地对着自己的室友诉苦,“我心里只剩卧槽两个字,开始拼命奋起直追,却怎么也赶不上她诡异的节奏。你不知道,合到最后,那简直就是灾难。”

    室友哈哈大笑,“我问你的是那位同学长得怎么样,谁问你她拉得怎么样?”

    “长得怎么样?”魏志明有些微愣。

    这大概是他成年以后,第一次和女生相处时,遗忘了去关注她的长相。

    一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太喜欢半夏。那个女孩看上去朴素,接触起来却有着一种通达事世的练达,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挂。他是准备好随便应付一两次了事。

    但半夏拉起琴以后,魏志明不得不说自己最终被琴声所征服了。

    那种来自于小提琴的声音细腻到了极致,激昂里带着一丝脆弱,温柔里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痛,鲜活地在自己的眼前具现了那位风雪中的流浪者。

    那一种强大的音乐表达已经远在自己之上。仿佛从雪山之巅俯视,从青云之上碾压,让他不得不折服。

    看着她拉琴,自己会不自觉地忘记了她的性别和容貌,只听见那种强大到令人战栗的琴声。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魏志明心中晃过一个词。

    女神。

    这是一位还不曾被人发现的女神。

    即便已经是这样,心目中那位类神一样强大的小提琴手还对自己不太满意。拉着他合了一遍又一遍。

    “不行,我觉得还差那么点意思,终究没有真正地把那种流浪者的感觉表达出来。”那位和自己同龄的女孩紧紧皱着眉头,盯着琴谱,呢喃了一句,“八千呢,必须稳稳拿到。”

    虽然不理解八千是代表什么意思,但魏志明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一定是在说一种自己不能理解的更高境界。

    “或许,我也该去练练琴了。”魏志明愣愣地看了看自己带着各种花俏戒指的手指,“多练一练,我或许也没有那么差。至少能够稍微与她的琴声匹配一点。”

    校园的另一间琴房内,大四钢琴系的晏鹏停下的他的伴奏。

    演奏小提琴的尚小月却没有停,她的琴声拉得如狂风骤雨,眼神几乎透着一种偏执的执拗。

    “月亮,你是不是有些过了。”晏鹏敲了敲琴键,打断了尚小月过于急促的节奏,“你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校内的选拔赛而已。”

    尚小月停了旋律,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食指的指甲缝裂了,出了一点血,但她居然没有留意。

    “学院杯嘛,我记得你在附中时候就参加过,不是也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吗?”晏鹏从钢琴凳上起来,伸手在这个小时候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女孩肩头按了按,“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尚小月低着头搓自己的手指,“我遇到了一个人,我比不过她。”

    晏鹏差点笑出声来,努力将忍俊不禁的笑容压在了嘴角下,“是谁啊,厉害成那个样子。让我们的月亮都感到害怕了?”

    尚小月低着头,看自己的琴不说话。

    晏鹏难得看到这样低着头的尚小月。

    小时候大院里的小伙伴都叫这个女孩月亮。月亮什么时候都是最漂亮的,穿着死贵死贵的小裙子,走到哪里都昂着她的小脖子,骄傲得很。

    于是晏鹏那玩世不恭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上一点真心,“月亮,有时候很多人都羡慕我们,可是我觉得,那样也不太好。人少年时走得太顺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如今能遇到一个让你感觉到有威胁,想要去超越的人,其实也挺好的不是?你往好处想一想。”

    尚小月抬起眉头看他,“那你呢?如果是你也会觉得很好吗?那位凌冬学长,你有没有想过能有超越他的一天吗?”

    晏鹏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片刻之后他放松身体,坐在琴凳上伸手摸了摸琴键,“凌冬?他的技巧确实完美无缺。但他除了技巧,也没有什么了。我总有一天,能越过他。”

    “我……可是我觉得,我比不过半夏。”尚小月的眼中有着一点茫然,“她连上课都不专心,作业也时常用抄的,到了晚上从来不来琴房。但她的琴声……她的琴声,你听一次就明白了。她的琴声里有我一直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

    最终,她轻轻呢喃了一句,“或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天才,轻轻松松,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尚小月口中那位轻轻松松的天才,此刻坐在蓝草咖啡后门的台阶上,抓紧在上班之前练一会自己的演奏曲。

    这里叫酒吧一条街,是半夏一周两次晚上兼职的地方。整条街上灯红酒绿的,不是咖啡厅就是酒吧。

    蓝草的隔壁,是一家名为红颜的酒吧。两家的后门各自用铁皮砌着送货用的斜坡和楼梯。中夹着一条死胡同,用来放垃圾桶。

    这个点种,酒吧里还没什么客人。两个卖酒的妹子和一个酒吧里驻唱的大叔,分别在台阶的上下抽烟聊天。

    半夏来来回来拉了好一会,自我感觉不够满意。停下弓来。

    对面台阶上化着浓妆的年轻小姑娘便隔着巷子问她,“你拉得这是什么歌?都没有听过。”

    “流浪者之歌,你感觉怎么样?好听吗?”

    “这种歌我也听不懂。你们那的客人会喜欢这种曲子吗?你怎么不拉流行一点的歌曲?”小姑娘笑嘻嘻地说话,她化的妆很浓,但年纪看起来或许比半夏还小上不少,“这不是在店里演奏的,是我学校比赛用的曲子。”半夏说。

    “你还是学生啊,那在蓝草兼职拉一晚上琴能挣多少?”

    半夏伸出俩个指头,“两百,偶尔还有点小费。”

    “这么少。”卖酒的姑娘有些看不上这么点钱,“你不如跳过来我们红颜吧?一晚上随便开几瓶酒,都比你那多多了。”

    半夏笑起来,摆手谢绝,“虽然钱是好东西。但我实再更喜欢拉琴,还是不太喜欢卖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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