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系统戳了戳他:“喂,谢逾,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好像孤寡老人。”

    “就是那种美式特工电视剧,特工退役归隐田园,娶妻生子,结果妻儿相继重病去世的,然后重回组织的发光发热的。”

    谢逾无语:“少看点电视剧。”

    现在没有剧情可走,谢逾白天上课,系统无事可干,磁盘存了无数部电视剧。

    “你知道按照套路,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什么吗?你会邂逅一个让你怦然心动的漂亮妹子,她必然有超乎寻常的身份,将你卷入一场麻烦,但你无暇顾及,你们拥抱,接吻……”

    谢逾略感好笑,打断道:“你知道到现在为止,我拥抱过最多的人是谁吗?”

    系统卡壳:“你的家人?”

    谢逾摇头:“其实是沈辞……你可能不相信,但是除了他,我并不习惯和人拥抱。”

    由于家庭的关系,他并不怎么和人亲近,拥抱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上学了,也是问题少年,同学看见他一般绕着走。

    谢逾喝啤酒:“你记得我刚来的那个晚上吗?我一个晚上没睡着。”

    那一天由于剧情设定,他和沈辞躺在一张床上,两人相隔不到二十公分,呼吸声清晰可闻,他并不习惯这样的距离,像是独行动物骤然被入侵了领地,以至于浑身紧绷。

    那时他和沈辞心思各异,却都默契地装睡,一晚上相安无事。

    系统呐呐:“那后面的那么多次?”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难道都在装睡吗?

    谢逾:“没有,后来出于剧情要求,抱着抱着就习惯了。”

    就像沈辞已经习惯了谢逾的气息,会在睡着之后滚进他怀里,偎在他身边,谢逾也习惯了沈辞的气息,能随时随地一伸手臂,将他像抱枕那样拽过来,扣在身边。

    剧情的强行安排,促成了谢逾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紧密相贴。

    他略微摩梭手指,感觉那温度有点眷恋。

    系统:“……这可难搞,回国你俩就地位倒置了,你等着去精神病院抱他吧。”

    它说完,跟着谢逾一起看烟花,五颜六色地花球咻地升天,又在几秒内归于沉寂,下一颗继续升起,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枚放完,天空彻底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钟声,已经是后半夜了。

    啤酒已经喝空了,谢逾起身洗漱,系统神神秘秘加载了一堆数据,忽然问:“宿主,你要不要看看沈辞在干嘛?”

    谢逾吐出牙膏沫:“你别侵犯人家隐私。”

    系统:“没有,都是学校论坛之类的的公开数据。”

    谢逾许久没说话,将桌上铝制易拉罐丢进垃圾桶,发出咚的脆响:“看看。”

    “嗯,他们团队搞定了一个大项目,导师升了杰青办公室换到新楼去了。以后你再去找他,就不能直接去实验大楼了。”

    谢逾:“我本来也不会再去找他,还有呢?”

    “他奶奶前段时间病情反复,但是好在青山基金及时资助,已经转危为安了。”

    谢逾一顿:“还有?”

    “你猜的不错,何致远想去找他麻烦,但每次一到江城,就被周扬拉走了。”

    “更多的细节,我就查不到了。”

    “嗯。”谢逾评价:“挺好的。”

    *

    一万公里之外,沈辞很不好。

    他已经连续熬了几个月的夜,除了去医院,就是泡在实验室里,恨不得将空闲时时填满才好。

    韩芸芸准备走人了,她本来早该走了,是明天要搬办公室,这才留下来收拾东西。

    她将桌面上的摆件塞进行李箱,偷瞄对面的师兄:“沈师兄,你还不走吗?”

    沈辞揉了揉眉心:“先不走,还有事情没做完。”

    “可是师兄你都熬出黑眼圈了……”韩芸芸嘀咕。

    沈辞也算A大风云人物,论文绩点之类的先不说,单就这一张清贵冷肃的面孔,也有不少妹子喜欢,韩芸芸做实验累了,也喜欢对着他发呆,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养眼。

    可这半年来,沈辞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他的眼帘总是微垂着,敛着一双倦怠的眉目,皮肤也苍白不少,韩芸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师兄,你还是要早点回去睡觉啊。”

    顶着这么一张脸熬夜实验,暴殄天物啊!

    沈辞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屈指敲开了手机屏幕,目光在聊天界面某个名字上扫了一眼,鲜红的感叹号异常刺目。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他便关上了屏幕。

    实验间隙看手机,这是沈辞新养成的习惯。在遇见谢逾前,沈辞经常不将手机带进办公室,只放在门口存储柜中,他用的是一台老年机,市面上所有的app都卡顿,而他的使用频率也像个古板的老年人,一天打开不了几次,手机对他而言,只是个纯粹的通讯工具。

    但那天分别之后,他尝试给谢逾发消息,谢逾没回,沈辞一夜间看了上百次手机,恍惚间反应过来谢逾在飞机上,他掐着落地的时间,得到了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后来,这便成了一种习惯。

    在每一次打开衣柜,看见叠好的衣物,每一次刷校园卡,看见屏幕余额,甚至每一次走入实验大楼,路过银杏大道……他都要打开手机,看着那个感叹号,让空落落的胸腔中,填满难以克制的隐痛。

    [21]伤神

    和沈辞打完招呼,韩芸芸乖巧地哦了一声,抱起箱子:“那师兄,我先把东西搬过去了。”

    沈辞颔首,礼貌告别:“天黑了,你搬东西小心点……”

    说着,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韩芸芸的书桌,忽然顿住了。

    韩芸芸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看出什么问题:“师兄?”

    沈辞微微抿唇。

    在韩芸芸的桌上,放着一个瓷器花瓶,里头的重瓣百合早已枯萎,焦黄的叶片无力地垂坠下来,耷在桌面上,了无生机。

    沈辞收回视线,继续看文献,状似平静地问:“桌上那个瓷瓶,你不带走吗?”

    “哦哦这个。”韩芸芸愣了一下:“不带了吧,这个花瓶好老了,底下结了一层水垢,洗不干净了,这回换办公室,我就换了个新的,老的这个准备丢掉了。”

    “……”

    一股难言的艰涩蔓延上胸腔,肋骨处阵阵钝痛,沈辞几乎难以维持表情。

    长久的沉默后,他无声掐住手心,指甲陷入肉里,而后勉力笑了笑:“你不喜欢了吗?”

    韩芸芸也跟着笑:“刚买来的时候喜欢,但是用太久了,有点腻味了。”

    她俯身拔出花瓶中的百合,随手丢进垃圾桶:“再说这花瓶价格不贵,十几二十块钱,换了也不心疼。”

    沈辞没说话。

    接着屏幕的遮挡,他敛下眉目,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换了……也不心疼吗?

    沈辞无声勾了勾唇角,心道:“确实如此。”

    对韩芸芸而言,十几二十块钱,不过一杯奶茶而已,想换就换想丢就丢,而对谢少爷而言,沈辞也不会比任何一件他随手丢弃的奢侈品昂贵。

    他这样的,要多少有多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江城这个腻味了,国外落地后,转头又可以找第二个。

    谢逾是个纨绔,他从来如此,沈辞明白。

    协议范围内,谢逾不曾为难,反而处处回护,沈辞也感激。

    他只是想不明白,谢逾怎么可以断得那样的干脆,那样的利落,那样的绝情。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前一天他们还相贴着温存,戴着同款的围巾,谢逾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下巴贴着额发,像护着最亲密的爱侣。

    可仅仅是一天后,谢逾远赴他国,不知行踪,不知去向,甚至联系方向也换了。他就那样干脆地一刀两断,将痕迹完全从沈辞的生命中抹去,抹得干干净净。

    就好像……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宠物,购买时不需要同意,抛弃时也不需要告知,全凭主人心意。

    沈辞垂眸,他面前的电脑已经息屏,漆黑的屏幕倒映着他的面容,当真是寡淡憔悴,和谢逾曾喜欢过的少年相比,没任何出挑的地方。

    他想:或许不是好像,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宠物。

    在他怔愣的时间,韩芸芸抱着箱子刷卡出门,隔着玻璃门挥手:“师兄,明天见。”

    沈辞:“……明天见。”

    韩芸芸于是往外走去,走到走廊尽头,她鬼使神差地一回头,沈辞正独自一人坐在实验室中,电子屏幕在他的眼睫上投下浓重不一的光影,莹白的光斑映在眼瞳,像结了一层寒霜。

    冷的有些冻人了。

    *

    晚上十点整,沈辞准时关了电脑。

    临近新年,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实验区空空荡荡,没剩几盏灯,走廊里也寂静无人,幽静如恐怖电影。

    沈辞绕过实验大楼,从南门出了学校,他走进背靠马路的咖啡厅,在临窗卡座入座,昏黄灯光下,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林音新烫了头大波浪,掐了一缕绕在指尖,她将菜单推给沈辞:“喝点什么。”

    沈辞:“不用,我喝白水。”

    林音叹气:“沈助教,就你这幅穷困潦倒的清苦模样,说你跟过谢少爷,谁信啊?”

    她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他耳垂的方向:“那枚耳钉,你卖了,能把这咖啡馆买下来。”

    沈辞面色平静:“没这个打算。”

    林音耸肩:“当时见到你,我以为我俩都是聪明人,谁知道我现在全身而退了,你倒陷进去了。”

    沈辞:“说正事吧。”

    林音:“等我点杯喝的。”

    说罢,她找来服务员,随手指了两款饮品,接着压低声音:“我按照你说的,和罗绍搭上线了,他确实对何致远的料有兴趣。”

    罗绍也是个富二代,在江城富二代是分帮的,谢逾是一帮,罗绍是另一帮,两者生意上有不少往来冲突。

    沈辞:“看你,价格满意,你就给吧。”

    何致远料不少,他玩得花,多人未成年都有涉及,后来都用钱摆平了。

    林音呷了口咖啡:“罗绍还说,他对谢逾的料也有兴趣,如果你愿意给,他出双倍。”

    沈辞平平道:“我没有谢逾的料。”

    他和谢逾在一起的几个月,谢逾清白得不能再清白,言行举止不像是富二代和协议对象,倒像是真真正正的情侣。

    林音嘀咕:“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她拿起包包,准备结账:“对了,沈辞,我从罗绍那里拿到的消息,何致远前段日子会江城了,他和新女朋友在酒吧里喝酒,喝醉了,放话说要弄你。”

    沈辞喝水的动作一顿。

    “但是,但是!”林音继续,“周扬回了京城,见了何家老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和你有没有关系,老爷子就把何致远提溜走了,所以你现在是安全的。”

    沈辞颔首。

    他们互相交换情报,临走时,沈辞叫住林音,推过去一张纸:“帮我查查这个。”

    是一串无规律的号码。

    林音:“银行账户?”

    沈辞:“前些日子我奶奶病重,需要钱手术,第二天我就收到的善款,某慈善基金说我符合资格,将钱直接打到了我账户上,”

    林音嘿了一声:“我还以为从你账户上划走了钱,给你钱不是好事儿吗?估计是运气好吧,这也要查?”

    沈辞笑了声:“可我前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遇到这样的好事。”

    沈辞从不信免费的午餐,他前二十年遭遇了那么多变故,父母相继离世,亲人查出重病,那次不是绝望再绝望,那个时候,命运可从未这样善待他。

    而现在毕业在即,虽然缺钱,却有东西可以变卖,生活好上许多,这资助却这样不偏不倚地砸了过来?

    沈辞补充:“这个基金会,之前没有打过款,也没有受益人,我是第一个,查不到什么信息,所以想让你帮忙试试。”

    林音展开纸片:“之前没有打过款也没有资助人……我问问罗绍,让他看吧。”

    她说着,点开通信界面,给罗绍发了号码,示意沈辞先坐:“稍等,他们注册基金都是有备案的,我让他帮你看看。”

    沈辞点头,安静喝着面前的白水,他心中有个荒谬的预感,隐隐约约无法证实,却不容忽视。

    其实,命运曾善待过他,有人给与了他需要的一切,却未曾索要任何东西。

    半个小时后,林音的手机叮了一声,她滑开界面:“唔,看样子真的是你运气好,这基金会主办者的名字我们都不认识,不是圈里的人。”

    沈辞微微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他问:“是谁。”

    林音:“是个精神病专家,开了家精神病院,叫许青山……诶,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沈辞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水杯,玻璃杯滚落于地,四分五裂。

    许青山。

    沈辞默念这个名字。

    他不知道许青山和谢逾的关系,但他知道,谢逾曾出现在许青山的办公室,而许青山拿着谢逾的病历,神色亲昵。

    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许青山恰好是谢逾的医生,他还恰好资助了一个人,是谢逾曾经的情人。

    可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一走了之以后,又打来这笔资助?

    为什么在抛弃旧玩具后,又惦念着他重病的奶奶?

    为什么音讯全无,为什么毫不在意,为什么……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又害他那么难过。

    沈辞呼吸急促,思绪混沌,他遮掩着俯下身子,捡地上的玻璃碎片,手指触碰到锋利的边缘,划出一道血口。

    林音惊呼一声:“你捡什么?”她拉开凳子站起身,“服务员在吗,有没有扫把?”

    “没事。”沈辞压下微抖的手,指腹尖锐的疼痛让他平静下来,他勉强镇定,微笑,“走神了,抱歉。”

    林音无语:“你真是,算了,好完了,走吧。”

    他们交换完情报,各自站起身,从咖啡厅前后门离开,新年钟声响起,沈辞踏过湿漉漉的长街,隐入了漫天风雪中。

    *

    时间如水般过去,谢逾用了三年修够学分,剩下两年闲来无事,除了各地旅游,还辅修了双学位。

    第二学位他选了文学,不掺杂任何功利主意,纯粹是学着玩,银发的老教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从荷马讲到加缪,谢逾在下面闲闲翻着书,偶尔睡觉,时不时记一笔笔记。

    留学的日子略显无聊,谢逾从南逛到北,从埃塞俄比亚玩到雷克雅未克,其余时间就窝在小公寓,他的厨艺突飞猛进,成了同学们最喜欢的蹭饭对象。

    系统常常黑进论坛,给谢逾介绍江城的事,比如何致远又闯祸,被他爹打了一顿;比如周扬正式继承家族,成了周家的掌舵人;比如谢逾他爹谢远山某日站不稳,在股东大会摔了一跤,又比如……沈辞。

    沈辞毕业了,进了谢氏对手公司,在罗绍手下做事,据说他专业技能过硬,手段果决漂亮,很得罗绍赏识,短短数年,已经做到了极高的位置。

    现在,他一年的工资已经抵得上很多年的医药费,不再需要谢逾暗中帮助了,许青山也就没再资助,那个慈善账号只打了一次款,便彻底沉寂了,消失不见了。

    此时,离谢远山脑溢血暴毙,谢逾叔叔接管谢氏,谢逾回国参加葬礼,已经不足半个月。

    谢逾用这半个月,和学校里的朋友们一一告别,收了一书包的告别贺卡。在告别party上,谢逾亲自下厨,朋友们抱着他的锅喝得七荤八素,痛哭流涕。

    “咦呜呜你走了再也吃不到正宗土豆炖牛肉了!”

    “番茄炒蛋求你不要回国!”

    谢逾满脸黑线,朋友们依依不舍:“咦呜呜小谢等我回国找你。”

    谢逾抢回锅,对着一群醉鬼无语凝噎:“回精神病院找我吧你们。”

    *

    12月21日,晴。

    这一天,谢氏集团董事长谢远山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

    谢远海以雷厉风行之势召开股东大会,接管集团。

    当天下午,他给谢逾编辑消息,叫他节哀顺便,回国奔丧。

    两人假惺惺默哀两句,谁也没为谢远山难过,谢逾敷衍过后,立刻买机票回国,当天晚上,便落地江城机场。

    他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到了岁末,江城下了场大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朔风夹着雪子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疼。

    谢远海上任一天,便将公司的老人换了个干净,连开车的司机也不例外,谢逾上车,前头便是个生面孔。

    司机打过方向盘,汇入车流,不多时下了绕城高速,谢逾盯着导航看了一会儿:“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不是回谢家的路。

    司机也惯会见风使舵,看出这谢逾少爷名不副实,谢家轮不到他来执掌,当下笑了声,毫不客气:“董事长的棺材停在家中,有人上门吊唁,您叔叔在招待客人,家中吵闹,怕扰着您休息,让我给您送宾馆去。”

    谢逾没什么表情:“行。”

    他心里清楚,谢远山死了,哪有什么人真心吊唁,上门的都是老客户,而谢远山的葬礼就是最好的交际场所,能扩展不少人脉,谢远海是半点机会不想留给侄子。

    谢逾倒也无所谓,反正要进精神病院了,他不在乎这个。

    哪知道那汽车晃晃悠悠,开进了主城区一片未拆迁的城中村里,到处是蛛网电线,司机在个小招待所面前一脚刹车:“谢少爷,就是这里了。”

    谢逾眉头一跳。

    这一块片区出了名的脏乱差,早些年说要拆迁,后来地价飙升,没拆得起,就成了本地混混的大本营之一,可谓鱼龙混杂。

    这宾馆破破烂烂,大概是上世纪的招待所,门前拉了霓虹招牌,前台勉强称得上干净,住一晚估计一百来块钱。

    他略略皱眉,原文说谢远海最是抠门小家子气,谢逾没和他见过面,不太清楚,如今一看,确实不假。兄长尸骨未寒,谢逾再怎么说也是谢远山独子,给他巴巴丢到这里,连个连锁宾馆也不是,实在磕碜。

    系统:“我们换一家?”

    谢逾身上有钱,住得起好的。

    “没必要。”谢逾拎包进去,“将就两天。”

    他领了钥匙进入房间,扑面而来一股霉味,谢逾皱着眉头打开窗户,视线不经意扫过街头,微微一愣。

    那里有个打长柄黑伞的男人。

    他一身烟灰风衣,身形清癯修长,他安静立在街头,俊挺如同中世纪执铁木黑伞的贵族。街道上人来人往,溅起融化的雪水,在喧闹的霓虹灯影之中,这人就这样静静站着,像是后现代画作融了片泼墨山水,摇滚乐里掺了段古典钢琴,格格不入。

    谢逾注意到,他的衣摆已被沾湿,不知在此地站了多久。

    他关好窗户,心道:“真是个怪人。”

    ??[22]入V三合一

    那人就那么静静隐在风雪中,持伞稳稳站着,不说话也不动作,像一尊姿态隽永的大理石雕塑。

    谢逾关上窗户,心道:“奇怪。”

    大雪天的,雪子和风比刀还烈,这么站半小时,人都要冻麻了。

    他心中嘀咕,觉着这人可能有病,便不再关注,将行李分门别类放好后,粗略洗了个澡。

    小旅店的花洒出水慢,温度也不高,浇在身上怪冷的,谢逾匆匆擦干净头发,往玻璃窗下一打量,那人已经不见了。

    大雪抹去了他的痕迹,像没来过一样。

    系统不觉着冷,它飘着半空中,愉快地翻剧情,荧光蓝色的屏幕闪动,像在欢呼雀跃。

    谢逾:“你很高兴吗?”

    系统:“宿主!我们只剩最后两步了,最!后!两!步!”

    回国后谢逾剧情不多,七天后,谢远海会为谢远山办追悼晚宴,他需要出席,假哭几声,然后在宴会被沈辞强行绑走,折断手指,锁入精神病院,剧情结束。

    这期间甚至没有谢逾什么操作,他只需要神游天外,像木偶一样配合,演完这出戏就可以了。

    系统查看谢逾分数,谢逾虽然演技不过关,细节演绎乱七八糟,但好在该有的剧情点都有,台词也磕磕绊绊说完了,目前得分65。

    综合评价:“您的演技实在稀碎,但胜在勤勤恳恳,非常敬业,综合评价为平均分以上。”

    要是之前,系统会哀悼怎么得这么低的分,但如果是谢逾,他恨不能求爷爷告奶奶,高呼多谢诸天菩萨保佑。

    这可是谢逾啊!前面骚操作那么多的谢逾!就这还能拿65?!

    最后两场随便演演,这把稳了!

    系统在屏幕上打出礼花,提前恭贺任务顺利。

    谢逾制止:“别,千万别,临门一脚了,千万别乱立fg。”

    他按住兴奋的系统,在旅馆中央的小床上躺下来,小床不堪重负,吱嘎乱叫,铁屑互相摩擦,发出了类似指甲刮黑板的声音。

    这宾馆破是真的破,床破,窗户也破,四面透风,大风穿过缝隙,发出不可名状的尖啸,入鬼哭狼嚎一般。

    系统忍了忍,没忍住:“宿主,我们真的要住在这个破地方?”

    谢逾闭目养神:“就七天,忍忍吧,不要多生事端。”

    七天时间内,谢远海广发请帖,将整个江城名流全部邀请一遍,搞得热热闹闹,知道的知道他要开追悼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开了酒吧请人蹦迪。

    在谢远山陈尸客厅的第七天,宴会开始前,谢远海终于记起来他还有个侄子,给谢逾送了请帖,叫了司机,顺带还递了一套衣服。

    衣服是正统西装,双排扣马甲枪驳领,谢逾摸了摸料子,垂感顺滑,是好料子。

    他在宾馆唯一一面落地镜前换上衣服,镜中人宽肩窄腰,英挺峻拔,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谢逾和系统确认:“最后这场戏,我什么也不用做,对吧?”

    系统翻:“不用,你就是是个背景板,只要配合着被沈辞拖走,就好了。”

    谢逾:“这简单。”

    司机一路开着车,将他送到酒店,大厅里人来人往,男人们衣着一丝不苟,打领带涂发蜡,女人们盛装打扮,衣香鬓影,谢逾穿插期间,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来。

    他从服务生手里拿了杯果汁,正喝着,视线忽然一飘,落在了角落某处。

    那里,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谢逾皱眉:“何致远?”

    系统一愣:“这人渣不是被他家老爷子弄会京城了吗?怎么在这里?”

    谢逾收回视线:“也许是我看错了。”

    隔得远,人也密集,有看错的可能。

    八点整的时候,谢远海如约而至,他春风得意,在主位发表了一篇又臭又长的讲话,将追悼会开成了就职典礼,而后在如山的掌声中向八方致意,以表感谢。

    谢逾敷衍地鼓掌,从服务生手里拿了几块柚子。

    不知道精神病院还有没有柚子吃。

    这时,秘书接了个电话,谢远海举手示意,场上稀稀拉拉地掌声停了下来,他旋即走向门口,整了整领带,一旁的侍者躬身开门,似乎来了某位重量级的客人。

    谢远海也算江城首屈一指的人物了,能让他起身迎接的人不多,宴会上许多人翘首以盼,好奇来得是谁。

    谢逾是半只脚踏进精神病院的人了,对此毫不关心,他继续喝果汁,等前面的人群挤得差不多了,才懒懒散散抬眼,随意往那一望。

    只是一眼,他便愣住了。

    来人一套正统灰色系西装,收腰设计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漂亮的腰线,直勾得人恨不得将手放上去,狠狠摩梭那一段弧度。他的腿也修长漂亮,拢在垂坠的西裤中,行走间只微微露出脚踝处的皮肤,在深色袜子的衬托下,肤色莹白温润,真如瓷器上的白釉一般。

    谢逾都不用抬头看脸,就凭这一截腕子,就知道来人是沈辞。

    “……”

    谢逾喉咙微微发苦,他知道沈辞会来,但他不知道沈辞来得这么早。

    中,这时的沈辞已足够位高权重,谢远海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在宴会尾声,他直接带人进来,当场扣走了谢家大少爷,全场没人敢吭声。

    可现在,宴会才刚刚开始。

    宴会快结束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那时被人拖出去,和当众被人奚落、在大庭广众拖出去还是有区别的,谢逾没抬头,他无意识地摩梭着杯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仿佛这样,沈辞就也看不见他似的。

    沈辞如今是江城炙手可热的新贵,无数人赶着上去献殷勤,不多时,便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谢逾作为过期大少爷,好好端坐在角落中,并不惹人注意。

    谢逾喝果汁:“看不见我,嗯,应该看不见我。”

    可惜天不遂人愿,系统悬在他头顶,说话都结巴了:“宿宿宿宿主!”

    “沈沈沈沈辞过来了,你做好被拖走的准备!”

    谢逾本来就烦,被它一念更烦,他用果盘遮挡视线:“我说,拖走就拖走,被拖走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结结巴巴做什么?”

    系统欲哭无泪:“……你不知道,沈辞变得有点点可怕。”

    沈辞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清贵漂亮,但此时面无表情,目光沉沉,便无端多了些冷肃,他信手拨开了围绕的人群,从侍者手中执了一杯酒,径直向谢逾走来,步履沉稳,有种兴师问罪的气势。

    谢远海快步跟上来,略怔愣:“沈先生,沈先生,您往宴会中央去,往这犄角旮旯的干嘛?”

    沈辞停在谢逾五米开外的沙发旁,侧坐下来,谢远海一愣,只当他图清净才选了这地儿,便也坐了下来,几人旁若无人的说起了最近行业上的趋势。

    系统松了口气:“不是冲你来的宿主。”

    谢逾正撑着头看其他方向,装作沉思的模样,闻言微微转动脖颈,用余光去看沈辞。他不敢看得明目张胆,只敢匆匆一扫,触及的瞬间,又像被烫了似的收了回来。

    谢逾:“沈辞他……好像变漂亮了?”

    沈辞之前就很漂亮,眉眼清俊,气质斯文,满是读书人的文气,只是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家境贫寒,衣衫宽大老旧,尺码并不合适,通身掩不住地清苦,便将那漂亮压下去了三分。

    可现在,沈辞的气质矜贵了许多,挺阔衬衫好好包裹着修长的身体,量身定做的西装熨烫服帖,头发一丝也不苟地梳称了,他带上了度数不高的银框眼镜,眉眼隐在镜片之后,看不出情绪……如果说从前的沈辞是一种雅致温文的漂亮,那现在,他漂亮的锋芒毕露,一身西装斯文禁欲,如宝珠拭去尘埃,多了丝凛然不可侵犯之气。

    谢逾评价:“真变漂亮了,小美人变成大美人了啊。”

    系统抓狂:“哥,我的亲哥,你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是讨论他漂不漂亮的时候吗?”

    谢逾摇头:“你不懂,欣赏美人是人生一大乐趣。”

    他略略叹息:“只是可惜,这么一个大美人,却再也不会给我好脸色了。”

    系统:“……”

    它无语:“这样吧,去精神病院的时候,你叫的凄惨一点,这样他可能看着你笑出来。”

    谢逾没反驳,他理了理西装,背对沈辞站起来,而后特意绕了个圈,从外围绕出沙发,朝着宴会厅西南角走去。

    系统:“……你去哪儿?”

    谢逾:“挨太近了,怕他看见我,去洗手间避避风头。”

    整个会场,洗手间就是最好的避难所,沈辞总不能把他从坑位上强拉出来。

    系统:“。”

    它质问:“不是说欣赏美人是人生一大乐趣吗?”

    谢逾:“欣赏美人是乐趣,可被人当众拖出去就不是乐趣了。”

    原文描述这段的时候,用了一个很传神的词——“死狗”。说是谢大少爷不断挣扎,不停咒骂,被人制住手脚,像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谢逾对自己的演技并不自信,他不清楚能否扮演好“死狗”的角色,当即决定先走为妙,拖到宴会快结束再说。

    *

    沈辞端坐在沙发上,余光看着某处,直到谢逾的影子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

    他看似面容平静,姿态从容,脊背却绷得笔直,虚虚靠在沙发上,端庄地挑不出丝毫差错。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维持起来也并不轻松,但胜在足够好看,江城的名媛绅士常用,之前林音跟着何致远的时候,随时随地都保持这个姿势。

    当时沈辞觉着可笑,却未曾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也会绷着仪态,只为某人不经意时的一瞥。

    “……方才说到我们二期实验顺利,马上可以开始三期,等药物问世,股价……沈先生?沈先生?”

    “抱歉,”沈辞将散乱的鬓发压到脑后,谢逾不在,他也不注意发型了,将所有头发收拾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今日特意修过眉,落尾眉弧度柔和;还理了碎发,偏向谢逾的侧脸是恰到好处的45°角,这个角度最能凸显出眉眼清俊;他不了解时尚,衣着朴素,就找了林音作参谋,挑了修饰腰线的西装,连腕上的表也是选过的,大小适宜,漆面表盘低调自然,不喧宾夺主。

    当时林音搭完,甚至小小抽了口气:“沈辞,我知道为什么谢少爷被你迷得昏天黑地了,你可真好看。”

    沈辞当时便自嘲一笑,他从来不曾将谢少爷迷得昏天黑地,两人中,谢逾才是毫不留恋,置身事外的那个,传闻中好色如命的谢少爷在床上比最正直的君子还要恪守礼仪,除了浅浅的拥抱,再无其他。

    而今天,谢逾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暗自讽笑,心想:“谢少爷当真如传闻一样薄情寡义,喜欢的时候百般宠爱,不喜欢了弃之如履,活生生地人杵在面前,连只阿猫阿狗都不如。”

    “……沈先生,沈先生?”谢远海凑过来,“您今天状态不好吗?”

    短短几分钟,已经走神无数次了。

    沈辞站起身:“方才路上堵车,我坐得久了,有些晕车,去洗手间洗漱一下。”

    谢远海连忙给他指:“在西南角。”

    沈辞:“多谢。”

    他拨开人群,朝西南角走去,绕过两堵花墙,停在了卫生间门口。

    隔着薄薄一扇门,沈辞顿住了脚步,略微头疼地按了按了眉角。

    他的思绪絮乱如麻,跟着谢逾并不是个好主意,谢少爷明摆着对他没兴趣,赶着凑上来,除了自降身份自取其辱,仿若那些随便磋磨的廉价玩物外,并没有其他用处。

    可他还是跟了上来。

    沈辞略略抿唇,他越是不安,表情越是冷肃,此时一张脸冷若冰霜,若是和谢逾遇见,也可以装作恰巧。

    沈辞握住把手,拉开了门。

    视线范围内空无一人。

    最里面的隔间上了锁,谢逾在里面。

    沈辞一顿,旋即没事人似地洗了手,他好好地打上洗手液,又细细淋净了,从容地像其他任何一个宴会上的客人。

    可这时,身后隔间的门锁一动,他忽然全身紧绷,大踏步向后,找了间最近的隔间径直走进去,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沈辞:“……”

    这副姿态实在狼狈。

    谢逾不知道隔壁有人,他优哉游哉地晃出来,闲闲洗手,而后掏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他玩的是俄罗斯方块,在哔哔哔的音效重,方块先后掉下来,谢逾操纵移动,顷刻消了一大片。

    系统:“……我们一定要在这里打游戏?”

    谢逾:“避避风头,避避风头。”

    宴会厅的洗手间点着香薰,没什么奇怪的味道,谢逾双手操作,怡然自得。

    沈辞:“……”

    他战立难安。

    过十分钟,谢逾站累了,打算换地方接着站,他正要出门,忽然闪进来一人,将门落锁了。

    谢逾收手机的手一顿。

    来人是何致远。

    比起以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如今的形容可谓惨淡:头发凌乱,眼底满是红血丝,青色胡茬争先恐后从下巴冒出来,一套西装松松垮垮皱皱巴巴,边缘翘起,似乎很久没有熨烫整理过了。

    当年江城炙手可热的花花公子,居然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他盯着谢逾,表情狰狞疯狂,太像个疯子,谢逾不动声色地后腿一步:“系统,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噢,你走之后,何致远出点变故,但每次我说他你都没什么兴趣,后面我就没说了。”

    谢逾:“什么变故?”

    系统:“听说是他聚众那啥的事情被捅出来,证据确凿,家里花了大价钱压下去,但基本放弃他这一脉了……”

    何家家大业大,不像谢氏只有谢远山谢远海,谢远山还只有谢逾一根独苗苗,何氏内部竞争相当激烈,何致远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基本无缘家族继承人了,接下来只能说吃穿不愁,其余就捉襟见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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