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温然有些迷茫:“永久标记?”

    “是的。”不知道眼前这个高中生并没有上过生理课,护士只点了一下头,从推车上拿起一个小小的医用纸袋,“里面是避孕药,一天一颗,需要连续吃三天,怕出现不小心掉在地上或是别的什么情况,给你多放了两颗,不用多吃。”

    对永久标记没概念,对避孕药还是有的,温然说‘好’,又见护士打开袋子,便明白她的意思,伸手去接。

    连药丸的颜色和形状都没看清,温然把它放进嘴里,接过护士递来的水,咽下去。

    药应该是不苦的,但整个口腔很苦,胃里涌动起一些不适,温然想这大概就是永久标记后不良反应的一种。

    看着他吃完药,护士直起身:“那我先出去了,干净的衣服给你放在床上。”

    “好的,谢谢。”

    护士走后,温然拿过衣服,动作很慢地穿上。双脚着地时几乎站不住,后颈肿痛,他在床边坐了会儿,喉咙不太舒服,又拿起水杯喝了口。再次尝到满嘴苦涩时,那股反胃感变得更强烈,温然捂着嘴一瘸一拐冲进洗手间,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蹲在地上缓了很久,温然站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将外套拉链拉到最高,带上药,去沙发边找到自己的颈环戴好,然后走出病房。

    意外的是正碰见陆赫扬在走廊上打电话,见他出来,陆赫扬挂掉电话,道:“护士说你现在就要走。”

    “嗯。”沉默一秒,温然不抱希望地问,“他怎么样了?”

    “昨晚他自己按了对讲器叫医生。”陆赫扬说,“之后就陷入昏迷了,被转移到私人医院,顾爷爷不允许任何人探望。”

    温然无意识地又想搓手背,摸到烫伤处才硬生生停下,说:“让医生抽一点我的血吧,可能会有用到的地方。”

    似乎原本就有这个意思,但还是轻微诧异于温然会自己主动提出,陆赫扬顿了顿,点了下头:“跟我来。”

    抽了两管血后,护士帮温然止住血戴上颈环,随后温然跟着陆赫扬进了电梯。

    “不要太有负担,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陆赫扬看着电梯门,“有些事迟早要发生,无孔不入的东西,总会有防不住的时候。”

    “有抓到什么人吗?”

    “抓了一批,不过还远远不够。”陆赫扬微微侧头看他一眼,“几个家族,无数产业,连根拔起需要一点时间。”

    温然的喉咙动了动:“我有几件事想告诉顾爷爷,他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几分钟就可以。”

    “等昀迟的情况好一点,我帮你问问。”

    “谢谢你。”温然抠抠手心,忍不住又问,“他会有危险吗?”

    “要看这两天怎么样。”门打开,陆赫扬示意温然先出去,“如果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

    “好,好的,谢谢。”

    走出医院,坐上车,驾驶座上是每天接送自己的司机,落在酒店的书包和手机也已经被找回来放在后座,温然和陆赫扬道了别,车门关上。

    “非常抱歉,之后可能不能接送你了,顾董下了命令要我们撤回去。”

    温然回头从后窗看,已经没有保镖车跟着,他不难过也不害怕,点点头:“谢谢您,这段时间您辛苦了。”

    司机很轻地叹了口气:“不会,别客气。”

    回到家,芳姨不在,温然去盛了碗粥。在医院里吐的时候大概率把避孕药也吐掉了,他打算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消化一下,再重新吃一颗。

    粥吃起来也是苦的,温然的神志一直在游离,不停想着顾昀迟,直到被开门声打断,陈舒茴回来了。

    温然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喝粥,而陈舒茴在还没有走到餐桌旁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你被顾昀迟永久标记了?”

    疲于应付,温然放下勺子,拿上书包起身:“不知道。”

    “不知道?你现在身上全是他的信息素,你会怀孕的!”陈舒茴拽住他,“还是说你想借着孩子为自己赌一把?”

    “就算怀孕了,孩子在我肚子里也活不过两个月。”温然挣开她,“他们给了我避孕药。”

    陈舒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阴晴难辨:“所以,你嘴上说着要走,一听到顾昀迟出了事就赶着去救他,是吗。”

    “因为你们拿我的信息素去害人。”温然说,“诱导顾昀迟进入易感期,然后把我关在房间里出不去,房卡不是你给我的吗。”

    “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去打顾昀迟的主意,谁知道昨天会发生那种事。”

    “上次我去体检被抽了血,信息素应该就是从那里面提取的,那个医生到底是你的人,还是顾崇泽的。”温然看着她,“他既然能让别人成为这件事的主谋,说不定哪天也会把黑锅扣在你头上。”

    胃又开始不舒服,不等陈舒茴说什么,温然匆匆上楼,关上门跑进洗手间,又吐了一次。

    头晕、反胃,大概因为自己的腺体是人造,所以不适感会更强烈。温然脱下外套挂在椅背,实在很累,只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浴室水汽一片,温然草草吹了吹头,走出来,从外套口袋里翻出避孕药。纸袋已经有些皱巴巴,他拿了一颗放到嘴里,灌了口水咽下去,随后人倒在床上,哆嗦着昏沉入睡。

    再醒来是傍晚,天已将黑,温然出神地望着窗外那棵只剩叶片的蓝花楹,被冷风吹动簌簌作响,他像一个长久未出洞的穴居动物,滞后地意识到,快深秋了。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信息素,是顾昀迟的,正从自己的腺体里散发出来。温然摸到后颈,他洗澡时小心避开了腺体,现在那里被牙齿咬出的伤口已经结起薄薄的痂,红肿也消退许多。

    摸起手机看,没有陌生消息,只有陶苏苏和宋书昂问他怎么没去上课,温然回复说自己生病了需要休息几天,随后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穿上外套坐到书桌前。

    不觉得饿或难受,温然埋头把零件一个个排好,摸起焊笔,争分夺秒地继续做模型。今天的风是往卧室里吹的,在房间哗啦打个圈,又从缝隙中消散,很冷,同时也吹走焊锡熔化的难闻味道。

    许久后,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芳姨问:“然然,醒了没有?我做了晚饭,你吃一口吧。”

    总觉得什么东西吃进嘴巴都只剩苦味,但温然还是停下手,揉揉酸痛的眼睛,说:“好的。”

    吃饭时芳姨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忧心道:“你怎么这么没精神,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有啊,听说温睿被带走调查了,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这个样子……”

    大概是因为温睿和这件事根本没有关系,所以才放心地推他出去,减少温家的嫌疑。

    “没事。”温然安慰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太太还安排了几个保镖守在门口。”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保护,芳姨问,“是不是监视你啊?”

    温然说:“可能吧。”

    连续两晚,温然都没睡,心无旁骛地坐在窗前组装模型,房间里没有钟表,耳边却总是响起倒计时,提醒他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清晨时分,温然才放下手里的一切,简单洗漱后吞下一颗避孕药,砸进床里和衣而睡。

    这三天他没有出门,也没有人来家里,更没有收到陆赫扬的消息,意味着顾昀迟还没醒来。

    又翻阅了一遍通话记录和信息,确保自己没漏接漏看,温然关掉手机,呆呆看着桌上那个终于完成的模型,伸手调试几次,确认没有问题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小扁扁的透明模型箱和礼盒,前段时间就买了的。

    将模型轻轻放进模型箱,手机响了一下,温然立即拿起来看,是陶苏苏的消息:其实你不是生病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对吗?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温然静了几秒,打下几句话发过去,接着找出一张白纸,打开笔盖低头写字。

    凌晨三点,温然带上装着模型的礼盒,推开厨房窗户跳出去,穿过别墅后的小花园,避开尖头围栏,踩着灯柱翻过围墙。

    “你还好吧?”陶苏苏冲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却闻到了他身上那缕无法被颈环覆盖住的alpha信息素,顿时愣住,“你……”

    宋书昂也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先上车吧。”

    “这几天顾家和陆家好像动作很大,但所有事情都被压着没风声,我只听说那个唐非绎失踪了,现在都在找他。”陶苏苏凑近温然耳边,小声道,“他失踪得越久,对顾崇泽就越有利,对吧?”

    温然点点头。

    车子开到樾庭门口,温然正担忧自己这次可能不会被放行,就见陶苏苏降下车窗露了个脸,保安便笑着朝她打招呼:“陶小姐,这么晚啊。”

    “嗯,和朋友在外面玩得太晚了,就近来姨妈家睡一觉,辛苦叔叔啦。”

    “不会不会!”

    往里开,温然为宋书昂指路,到了顾昀迟别墅外,他一个人下车,跑到大门前刷脸开门。

    “小然?!”339从客厅冲出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339,我给你发短信怎么都没有回?”温然喘着气单膝跪下去和它说话,一边拿出礼盒,“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几天我被开了权限,和董事长助理那边都没有联系了呢,一般只有启动保密程序的时候才会这样的,是不是少爷出什么事了?”

    “他……”

    “你身上怎么有少爷的信息素,他标记你了吗?”

    “339,你听我说。”温然抿了抿唇,“他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有个东西,想请你帮我转交一下。”

    “没问题!”

    只待了不到五分钟,连玄关都没有进去,温然便离开了。339不舍地送他出门:“小然,你说你要出去一趟,那你回来的时候,还会再来看我吗?”

    温然在萧瑟秋风中低下头看着它:“如果有机会的话,会的。”

    “我等你。”339说,“我会一直等你的。”

    “谢谢你,339。”温然俯身拥抱这个没有身体温度的小机器人,它的胸口还贴着自己送的冰箱贴。温然说,“再见。”

    他迈下台阶,回身又朝339摆了摆手,然后走出花园坐上车。

    回到温家围墙外,温然将一个U盘递给宋书昂:“我记得你说,你爷爷和顾爷爷是朋友,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顾爷爷,我现在没办法见到他。”

    宋书昂接下U盘点头:“好,你放心。”

    陶苏苏问:“你要我们帮忙,就只是带你去顾昀迟家一趟和转交U盘,没有别的事了吗?”

    “没有了。”其实本不该麻烦他们,只是温然私心想再见见自己仅有的两个朋友,“谢谢你们这么晚陪我出来。”

    “好吧,那你回去就好好休息,有任何事直接找我们,知道了吗?”

    “嗯。”温然下车,重新爬上围墙跳回花园,隔着围栏,他对陶苏苏和宋书昂挥挥手,笑了一下,“再见。”

    从厨房窗户回到家里,路过餐厅,温然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些药盒药罐。

    以为是芳姨身体不舒服买的药,温然打开看了看,发现是一些吃完了或只剩几颗的保健品和普通药物,大概是芳姨从陈舒茴房间整理的,准备单独扔掉。

    温然正要将它们放回去,不想其中一罐药盖子松动,里面仅剩的两颗药丸掉了出来。

    光线昏暗,温然垂眼看着那两颗药,形状、颜色,整整十几秒,他将药丸拾起来,却由于手腕发抖而捡了好几次才成功。

    将袋子恢复原状,温然一步步上楼回到房间。

    天亮时才睡着,很长的一觉,也做了梦,仍旧是十年前的孤儿院,阴天的傍晚。

    “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树,你再等等我。”

    “听到了吗,小树?”

    “你乖乖的,等我,好吗?”

    李轻晚凄切不舍地看着他,转过身要离开,像过去每一次梦到的那样。

    而这次,温然却松开左手掌心里那颗握了十年的石头,忽然抓住栏杆,大声喊:“妈妈!”

    “妈妈,妈妈!”温然听到的是十七岁的自己的声音,“妈妈!”

    不停地喊,喊着喊着,他甚至哭起来,几乎撕心裂肺:“妈妈,来不及了!求求你现在在就带我一起走,求求你……”

    李轻晚没有回头,瘦削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渐渐被黄色风沙吞没,消失不见。

    在惊醒时急促的呼吸间听到一声消息铃,温然如有感应般飞快拿起手机,于泪眼朦胧的视线中拼命看清那条陌生消息:昀迟还没有醒,但已经基本脱离危险了

    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温然光着脚拉开房门跑出去,他不知道顾昀迟的私人医院在哪,也不知道门口的保镖会不会放人,只是本能想要冲出去,却在下楼时看到陈舒茴就站在客厅。

    短短几天没见,陈舒茴脸上好像浮了层死灰,冰冷而阴沉。

    温然停在楼梯口,听见她问自己:“你打算去找谁。”

    温然没有回答。

    “看来你也听说了,顾昀迟好了。”

    “那就好。”温然说,“我没害死他。”

    “你何止是没害死他,你救了他。”陈舒茴突然笑起来,“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给你做手术。”

    心跳陡然加快,温然不自觉问:“我救了他?”

    “医院刚出了报告,顾昀迟腺体和信息素的所有指标恢复正常。”陈舒茴一字一句道,“不止是易感期好了,连他身上的病,全都好了。”

    温然怔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陈舒茴向他走近几步:“你知道我还听说了什么吗?”

    “顾昀迟前段时间一直在国外,不是做别的,他在训练,进军校之前的训练。”陈舒茴诡异地伸手摸了摸温然的脸,看似可怜实则讥讽的语气,“他是不是跟你说他在旅游?也对,你在他眼里只是想往上爬的温家人,他怎么可能告诉你一切。”

    “联盟规定军校学生在校期间不允许建立婚姻关系,也就是说,所谓的四年后结婚,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应对方法。你只是用来帮他治病的一味药,现在,你彻底变成废药渣了。”

    太阳西落,道道余晖穿过玻璃打进客厅,照亮空气中无数浮动的尘埃,静得能听见屋外归鸟在飞翔时扇动翅膀的声音。

    温然愣了很久,忽地笑了:“原来是这样吗,那太好了。”

    原来顾昀迟早已有了自己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中不可或缺的是一副健康的躯体,现在也有了。

    陈舒茴为什么会觉得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崩溃绝望呢,这明明是他虔诚许过的愿。

    ——希望顾昀迟早日康复

    “谢谢你告诉我,我很高兴。”在陈舒茴难以理解的目光中,温然很淡地笑着,轻松而释然的样子,问,“都结束了,我可以走了吧。”

    第52章

    为什么是四年后?

    订婚那晚的问题,温然一直以为顾昀迟是没有回答的,今天才明白,其实他早就给过答案了。

    ——有空多担心担心你自己,不用管是几年,也别想太多。不可能和你结婚。

    这样才对。温然想,顾昀迟怎么可能真的会被一道婚约困制,不受欲望裹挟、不屑为情爱昏聩、不安于现状的人,当然有更远大的目标。

    “有时候你对一件事情的反应总让我很意外。”陈舒茴深感不可理喻地笑了声,“我真的很好奇,你觉得你能到哪儿去?”

    “到一个……不会有人把我的药换掉的地方。”温然直视着她。

    陈舒茴面色一僵,脸上的讥笑很快褪去。

    “觉得顾昀迟可能救不回来,所以打算从我身上搜刮最后一点价值,鱼死网破前再多争取一些筹码,毕竟顾爷爷又不知道这个孩子没办法生下来。”温然平静道,“只是你们没想到顾昀迟竟然会因为永久标记而康复,不需要高匹配度也可以和别的omega有后代。”

    他的声音里透着点疲惫:“变成废药渣的不止是我,是整个温家。”

    “所以呢,你要我让你走,是打算自己去找顾昀迟,是吗。”陈舒茴半是恨怒半是鄙夷,“你该谢谢我才对,要是你真的怀孕了,在顾昀迟面前装可怜就能事半功倍了。”

    “然后过两个月,假装不小心摔一跤,把这个原本就活不了的孩子摔流产。”温然点点头,“是有一些可行性,但我做不了这种事。你们已经有了我那么多把柄,没必要担心我会去找顾昀迟。麻烦你问问顾崇泽什么时候能让我走,我知道一直是他在下每道指令。”

    陈舒茴只冷冷看着他,温然没再说什么,转身踩上楼梯,光脚走回房间。

    这天晚上睡了近段时间以来最长最好的一觉,也做了好梦。

    梦里是火一样的许愿树,温然坐在树上,想找到自己写的那条祈福带,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只翻到一条空着没有写任何字的。

    他将那根红绸带摘下来,对站在树下的顾昀迟挥了挥:“这是你的那条,你现在有想写的愿望了吗?”

    顾昀迟微微抬头看着他,仍旧说:“不用,我没愿望。”

    “也对,你的身体已经好了。”温然很高兴地笑起来,笑到眼睛都有点酸,他说,“那么我也没有愿望了。”

    是笑着醒来的,温然擦擦眼睛,坐起身,窗外只有早已结束花期的蓝花楹,而小渔村的那几天也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出神地坐了很久,温然才下床洗漱,然后去楼下吃午饭,还特意求了芳姨陪自己一起吃。

    “然然,今天怎么这么开心。”芳姨帮他夹了块肉,“这几天看你吃不下饭的样子,我都很担心。”

    “我没事。”温然笑一下,“谢谢你,芳姨,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跟我客气什么,快吃吧。”

    吃过午饭,温然回到房间开始收拾东西——虽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需要把电脑装进书包,带上手机和模型就好。

    他将被子叠整齐,打扫干净房间,整理画稿和书时犹豫了几秒,还是往书包里塞了一部分,剩下的放进抽屉里。

    然后他在床边坐下来,安安静静看着窗外。

    下午四点,温然背上书包,把手机揣进黑色外套口袋,抱着那架远洋护卫舰模型走下楼。

    芳姨还在房间里休息,温然没打扰她,轻轻关上大门,径直走到花园门外,一辆白色私家车停在那里。

    驾驶座上是陈舒茴,温然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把书包放在脚下,模型放在腿上,接着系好安全带。

    谁也没有说话,车子开动。温然回头看向那栋住了大半年的别墅,奇怪的并无任何感慨和情绪,就好像只是看书时翻了一页那样没有波动。

    车开出大道,天有些阴沉,傍晚也许会下雨。

    进入市区,又驶出市区,一个多小时后,在车轮滚上城郊道路时,陈舒茴的手机开始响,温睿打来的,陈舒茴不接,他便连着打了四五个,最后终于放弃。

    停了没几秒,温然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屏幕上是温睿的名字。

    温然按下接通和免提,温睿吼得整个手机都在颤:“陈舒茴,你他妈真的疯了是不是!到底要害多少人你们才满意啊?!”

    “哥。”温然叫他。

    “你现在在哪,告诉我位置!”

    “我要走了。”

    “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走,你现在在哪?!”

    “哥。”温然又叫了他一声,却没再说别的话,挂断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回口袋。

    天已沉沉地暗下来,温然的食指指腹摩挲着模型箱侧边拐角,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也后悔过,在顾崇泽和爸爸之间做出的选择。”

    陈舒茴猛踩了一脚刹车,转过头看着他。

    温然却只是低头注视腿上的模型:“你对爸爸是有感情的吧,不然不会生下温然,不会因为被背叛而怨恨。顾崇泽也看出来了,所以他要除掉爸爸,不是悄无声息地处理,而是告诉你温宁渊出轨了,让你自己做选择,把这件事变成你的决定和责任。”

    到这个时候再追究温然是如何知道这些,已经太晚,陈舒茴收回目光,重新踩下油门,寒声道:“他不该死吗。”

    “就是这样,你在每次感到后悔的时候就会一遍遍告诉自己温宁渊该死,你做得没错。即使你曾经有过一些怀疑,但一切已经发生,回不了头,你只有不停给自己洗脑,逼自己承认这样是对的,你没有选错路。”

    温然将头抬起来一点,语气很平和:“爸爸爱看书,他看书时偶尔会随手在空白的地方写一句短短的日记,你大概从没注意到,他走的时候你那么恨他,当然也不会仔细整理和查看他的遗物。”

    “这几天我翻遍书房和杂物间的所有书,找到了他写过的一段日记,日期是快十八年前。”温然将那段话背出来,“昨晚应酬时碰到首席夫妇和轻晚,顺路送他们回房间,从他们口中才得知舒茴又拿了奖,怪我这段时间太忙,都忘记关心。轻晚与我握手道别,她一如既往坦荡得不近人情,我却觉得高兴,因为放下了太久,再见她只仿佛是朋友。”

    陈舒茴的身体一僵,随后肩膀和手臂忽然颤抖起来,十指紧紧抓着方向盘。

    “我真的是温宁渊的私生子吗。”温然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她。

    没有应答,路灯光飞速闪过车内,陈舒茴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半小时后,车子在一处小码头停下,温然解开安全带,背上书包,抱着模型推门下车。

    几盏路灯惨淡亮着,所有渔船泊在岸边,在海波中轻轻摇晃,只有最前方停着两艘快艇,一艘较大,另一艘小一点,三个高大的alpha正站在登船处。

    温然看了几秒,突然转身将怀里的模型放到驾驶座上,又摘下书包把电脑拿出来也放在座位上,说:“这些不带了,路上不方便。”

    陈舒茴一手按在车前盖,几乎站不住的样子,呼吸也急。

    重新背好书包,温然走向登船处,走到一半,他听见陈舒茴有些哆嗦地叫了一声:“温然。”

    温然回头看,模糊中见陈舒茴双手垂在身侧,她似乎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垂下眼,温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迈上快艇。一个alpha跟着上来,另外两个alpha上了一旁的小快艇。

    发动机启动,快艇转了个头,劈开白浪迅速驶向大海远方。

    温然抱着膝盖窝在船舱里,看首都的灯火逐渐遥远,让他想到贺蔚生日那晚,大家一起乘着游艇离岸,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场景。

    这五天里温然总是在想,想夏令营,想小渔村,想短暂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算下来竟然都和顾昀迟有关。

    又想到再也不会有了,就有点难过起来。

    四十分钟后,快艇的行驶速度忽然变慢,随后另一艘很近地靠上来,alpha从温然身旁走过,踩着船舷跳到小快艇上。

    只剩温然一人,船被开了自动驾驶,在继续往前,而那三个alpha驾着小快艇飞快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温然看了他们一眼,转回头,手伸进口袋,摸到有些发烫的手机,他不明所以地拿出来,蓦然看见屏幕上来自顾昀迟的几十个未接电话。

    怔愣之际,顾昀迟又打来了。

    温然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茫然看向海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十几艘搜救艇的灯光隐隐约约,再往上,黑沉沉的乌云间闪烁着直升机航行灯,像唯一一颗星星。

    手指轻抖着划下接听,温然将手机移到耳边,听见风声、直升机的轰鸣与顾昀迟沉重的喘息。

    “你知道怎么停船的。”顾昀迟嗓音哑得吓人,“现在停下。”

    “你醒过来了。”温然慢慢起身走出船舱,仰头看着那架太过遥远的直升机,“听说你的病都好了,是真的对吗?”

    他很清楚,只要他停船,快艇上的alpha会直接朝着他的脑袋开一枪。顾崇泽的目的就是在顾昀迟醒来之前处理掉他,走与不走,区别只是死的地方不同而已。

    但没有关系,只要死了,一切痛苦都可以结束,可以安宁地闭上眼睛,是好事。

    顾昀迟吸着气咳嗽了几声,再次道:“停船。”

    温然却笑着说:“一定是许愿树显灵了,但我没有办法去还愿了,真可惜。”

    还有件可惜的事,这学期的期末考不能参加了,温然本来还想以成绩排名向顾昀迟证明自己不是猪。

    “我给过你选择。”顾昀迟喘了口气,一字一句,“你不是选了我吗。”

    冷风吹得眼睛都痛,温然却执着地仍望着那点光亮:“对不起。”

    他拥有的很少,一点可怜的真心,在顾昀迟看来大概也饱含着算计,廉价而丑陋。

    他知道顾昀迟有无数个理由、无数种方式来回绝自己更进一步靠近的可能,可顾昀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自己一点点走到身边,拥抱他。

    所以太想解脱了,一直以来欺骗的是对自己最好的人,被痛苦彻底压垮是迟早的事。

    小快艇开始转向另一个方位离去,温然回身看船舱驾驶位下那个闪着鲜红倒计时的东西,对顾昀迟说:“让搜救艇停下吧,再靠近的话,等会儿爆炸了他们可能会受伤的。”

    电话那头顾昀迟的声音几乎发着抖:“温然!”

    温然安静片刻,轻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从没有冒犯过你的父母,对不起,很多事情都骗了你。”

    茫茫大海中,他站在甲板,被寒风吹乱头发与衣摆,像一颗黑棋,更像一只即将飞离人间的小小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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