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虽然铺着厚毡地毯,但后脑勺就这么着地也是够呛,搞不好会把刚愈合的伤口再摔裂掉。苏彦闭眼等待疼痛降临时,脑中忽然闪过破碎的画面与一道冷亮的声音——

    “你要记住,这两记连环腿须得紧密相连,不可间歇,否则非但不能奏效,反受其害。”

    是谁?谁在教他出招要领?看来这一招并非无师自通,是有高人传授……莫非原主身怀上乘武功,只是他这个投舍者不会使用?唔,根据穿越定律,这具身躯里一定埋藏着等待他挖掘的宝藏,不是神功就是传承!苏彦如是想。

    有了这份惊喜,于是皮囊弯不弯的,苏彦也不那么嫌弃了,一心想等开发出潜能成为绝世高手,谁也不能再仗着武力把他捏圆搓扁,包括面前这个狂暴起来就不讲道理的北漠圣汗。

    电光石火间,他即将撞地的脑袋被一只手稳稳托住,后背安然着陆。

    苏彦睁眼,映入眼帘的是胸膛上突出的两点与穿首而过的小金环。金环悬空在咫尺间,随着胸膛的起伏微微晃荡,苏彦耳根蓦然发烫,热度蔓延向脸颊,在瓷白上晕染了一层浅红。

    阿勒坦跪趴在他上方,掌心里托着他的后脑勺,辫子的束环掉了,长而卷的白发披散在两人身侧,流云一样萦绕着。

    两人四目相对,鼻息可闻,谁也没说话。

    苏彦鼻端充斥着一股特别的气味,淡淡的,有点像花草香,但又不是他闻过的任何一种花草。这股甘冽辛香的气味仿佛有种魔力,无孔不入地往七窍里钻,使他喉咙干涩,呼吸不畅。

    为了摆脱这诡异的困境,他昏头昏脑地一掌拍向对方胸口,希望这具躯体自带的武学造诣,能因此激发出武侠剧里的效果,把对方震飞出去。

    对方非但没被震飞,还纹丝不动。他拍在人家胸口的巴掌,摸到了一手的结实肌肉,还有一枚硌在掌心的ru环。

    苏彦陡然间面红耳赤,忙不迭地撤回手。

    阿勒坦紧捉着胸口处他来不及逃离的手腕,不肯松开。苏彦已经翻过身,想从对方胳膊下方钻出去,一条胳膊被扭在身后动弹不得,无奈告饶:“松、松手,要脱臼了……疼!”

    “没那么疼,你装的。我一松手,你又想逃跑。”阿勒坦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

    苏彦从正面被压,变成了背面被压,危机感越发浓重。这次他是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一力降十会,什么叫绝对力量之下任何计谋都是徒劳。阿勒坦如果铁了心要强暴他,他就算把自己骨头拆了当锤子砸对方也逃不掉。

    绝望之下,他甚至想把自己砸晕过去,等到这具不属于他的皮囊把该吃的苦、该受的罪统统受完了,他的意识再回来收拾残局。

    命是要的,脸和尊严也是要的,可两者之间如果一定只能二选一……苏彦含泪想,那还是先选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日后的棺材板!

    阿勒坦见身下之人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以为乌尼格终于肯臣服了,由衷欣喜地低头吻了一下对方修长的后颈,许诺道:“我会向整个北漠宣告你是阿勒坦汗唯一的可敦,我会给你一个草原上最隆重的婚礼。”

    苏彦抬起脸,视线越过房间中央的大床,望向墙壁上半开半掩的窗户,一线灰蓝天空中有鸿雁的影子从缝隙间掠过,那影子渺小而自由。

    他感觉阿勒坦解开了他的腰带,把长袍敞开的衣领从后颈处缓缓拉下来。

    苏彦用异乎寻常的冷静腔调唤了一声:“——阿勒坦。”

    二十二岁的北漠圣汗此刻看似局势在握,实则紧张得手心冒汗,用鼻音应了一声:“嗯?”

    “我不喜欢这个姿势,感觉自己像牲畜一样。”

    阿勒坦听出他话语中的屈辱意味,停止了动作,低声问:“你喜欢什么样,你说。”

    苏彦说:“到床上去。”

    阿勒坦立即抱着他的可敦起身,走向铺着一层层毡毯与狐皮的大床。他把苏彦郑重地放在床中央,自己曲起一条腿跪在床沿,一手撑着床褥,一手扶在苏彦脸侧,俯身亲吻。

    这个吻克制且温柔,带着试探意味,苏彦闭眼承受了,直到唇齿间的气息逐渐失控,变得灼热而狂野。

    他蓦然睁眼,向后避开一点,拍了拍床褥说:“阿勒坦,你躺下,平躺。”

    其实阿勒坦不太想躺下,这使得他动作有所受限,但苏彦紧接着一句“我自己脱”,叫他心里什么异议都没了。

    苏彦坐在他岔开的两腿间,将半敞的衣襟从肩头处缓缓往下拉。

    阿勒坦一瞬不瞬地盯着宽衣解带的苏彦,喉结上下滚动,沙哑地叹息了一声:“乌尼格……”

    苏彦脱了半边衣襟,忽然回头看了窗户一眼,似乎嫌窗户没关紧,有冷风吹进来。

    阿勒坦想起身去关窗,苏彦伸手按着他胸口的刺青,把他向后按倒在枕被上,轻声道:“躺好。我来关。”

    许是此刻气氛太旖旎,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圣汗不想忤逆他的新娘,以免对方再次翻脸,又要跟他扯什么谁夫谁妻。

    苏彦神色淡定地拢了拢衣襟,下床走到窗边,但没有伸手关窗,而是用力推开了两扇窗户。紧接着手按窗台轻巧一跃,背朝外坐在了敞开的窗台上。

    窗外是连绵的亭台楼阁,怯绿连河从高高的窗下流过。在河对岸,五重滴水楼富丽堂皇,是曾经鞑靼小可汗的母亲最爱居住的地方。

    苏彦坐在两尺宽的窗台上,后背悬空,逆着天光,朝阿勒坦微微一笑:“我喜欢这个姿势……向后轻轻一仰,就能像鸿雁一样飞向苍穹。”

    阿勒坦面色骤变,以云豹般矫健的身姿从床上跃起,向窗户冲过来。

    但苏彦用一句“别动”,和一个向后倒的威胁动作,绊住了他的脚步。

    阿勒坦向他重复着这句“别动”,像命令,又像恳求。窗外吹进来的朔风掀动苏彦的袍袖,也卷起阿勒坦的雪白长发,四散飞舞。

    “我不逼你,你先下来……”阿勒坦压抑着心底的怒与惧,向苏彦伸出一只手。

    苏彦两条小腿在袍摆下方晃悠,反问道:“下来以后呢?你会把窗户封死,就像对面那座楼那样?”

    阿勒坦如同迎面中了一箭,后退半步,眼底涌动着纷杂激烈的情绪,像倒映在黑夜河面上的火光。

    “别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赌别人的一个不忍心,乌尼格,你是个明智的人。想想如果我并不在意你,你这么做就毫无意义;如果我在意你,那么你已经达到想要的效果了……下来吧。”

    苏彦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我并不在意你在不在意。只是想告诉你,我对所有不能选择自己的意愿、只能被迫去接受的事情有多么深恶痛绝。的确,我无法抵抗强大的力量,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如果连这个都不被允许,那就太恶心了。”

    面前这个仿佛山峦一样强大的男人,尽管极力维持着面不改色,手指却在颤抖,然后极尽克制地握紧了拳头,嘶声问:“你认为我对你做的事太恶心?”

    苏彦莫名地生出一丝心软,于是补充道:“不是说你,说的是无视人命、践踏尊严的世道。若我有足够的能力,就去改变世道;若是没有,我不愿生活在那种世道里成为被践踏的一方。”

    阿勒坦沉默片刻,最后咬牙道:“乌尼格,你赢了。虽然命定的婚誓不能解除,但我可以不碰你,除非将来你求我。”

    我求你个鬼!求你日我吗,是我脑子进水,还是你异想天开?苏彦在心底疯狂吐槽,但也知道把对方逼到这一步,已经是触底了。

    他能感觉到阿勒坦对他的性命是颇为在意的,但并不确定这种在意有多深。所谓物极必反,若是突破了对方的底限,搞不好来一句“你跳吧,我派人给你收尸”,那可就操蛋了。

    至少这位霸道圣汗有句话说对了——“别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赌别人的一个不忍心。”

    见好就收。能好好活着,为什么要死呢?

    苏彦在寒风中打了个大喷嚏,跳下窗台,边走去衣架拿外袍,边说:“都怪我不识抬举,叫圣汗一腔心意落了空,其实我自己对此也很愧疚,毕竟圣汗对我有恩。要不这样,我换种方式报恩如何?上次我说过,帮你破了当下困局,再送你五十年寿命,可不是信口开河。”

    阿勒坦满面阴霾,并未应声。

    苏彦叹口气:“我这般的不识抬举,若是令圣汗心生反感厌恶,我感到很抱歉,但也无可奈何。便自请离开旗乐和林,离开北漠,还望圣汗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阿勒坦霍然转身走了,沉重殿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关闭,看着像是使了大力道。

    苏彦把自己从屁股开花的逆境中拯救出来,却并未生出多少成功的喜悦。且有些把不准对方的意思——这是要不尴不尬地继续留着他,还是默许放他离开?

    他站在殿门口犹豫一会儿,决定开门出去探个究竟。不料殿门又陡然开启,门框险些撞了他的脸。

    阿勒坦站在门槛外,依然裸着半身,后面几名亲卫手里拿着皮袍与大氅,一脸踌躇,很想往他肩上搭、又怕激怒了他的模样。

    苏彦在众人面前绝对给足他面子,当即抚胸行礼,温声道:“圣汗还有什么吩咐?”

    阿勒坦居高临下地瞪视他,最后狠狠甩下一句“我要拆了滴水楼”,这下真走了。

    苏彦顿时觉得自己愧对后人,愧对文化遗产传承,有点造孽。

    等到阿勒坦与随驾的亲卫们彻底消失在走廊,他左顾右盼一番,见昨日摸过的混血侍卫站在廊下,便过去搭讪:“你没事吧?听说因为我乱开玩笑,害你挨了罚,对不起啊。”

    混血侍卫目不斜视,不理他。

    苏彦想从他口中套点情报,厚着脸皮又说:“圣汗方才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不出来。”

    混血侍卫深深吸气,强忍着不理他。

    “圣汗还说调你去看守俘虏,待日后立了功再考虑调回来。”

    这句话明显就是卖情报做补偿了,混血侍卫终于没忍住,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还好你不知道我名字,不然我死定了。”

    “为什么?”苏彦一脸莫名地问。

    混血侍卫不禁有些怀疑面前这人是不是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脑子不太灵光:“昨天那事,圣汗虽然对我惩罚不重,却是真正记在心上的,难道你没听出来?”

    仗着周围没人能听得懂汉话,他把满腹窝火朝着苏彦喷发:“我摸的你,要砍我的手;你摸的我,怎么不砍你的手,只怪我没拒绝?好吧,圣汗如何发落我,我都无话可说。但你竟然恃宠而骄,非但不好好服侍主人,还把圣汗气得连衣袍都没穿好就出了寝殿,你这么蠢是想早死早投胎?”

    苏彦第一次被人骂蠢,觉得这哥们儿真乃性情中人,值得一交。于是笑眯眯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位将军骂得对,以后还望多多提点我,以免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对了,我叫苏彦,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混血侍卫拿这个笑脸迎骂的蠢货美人没辙了,觉得若是不管他,他真的会作死自己,于是叹口气道:“我不是什么将军,是阿速卫,你叫我赫司就行。”

    “赫司,”蠢货美人没头没脑地问,“圣汗刚才忽然对我说,要拆了滴水楼,为什么?”

    赫司当即警觉起来,盯了他片刻,反问道:“你是不是在圣汗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苏彦想了想:“没有啊,我就顺口问圣汗,为什么对面楼有一扇窗户封死了。”

    赫司恨铁不成钢地瞪他:“这种明显透着不对劲的事,你怎么不先问问侍女或是其他下人,冒冒失失去问圣汗做什么?!”

    苏彦委屈道:“可其他人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只有圣汗和你能交流。”

    赫司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后你有不懂就问我吧,别再惹怒圣汗了。”

    苏彦登时高兴起来,笑道:“赫司,你人太好了!你对我这么好,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赫司如临大敌地想:别,别报答,只求你千万别在圣汗面前说这种话,会害死我的!

    可面对这张笑盈盈的脸,他只能第三次叹气,说:“去年,圣汗带兵攻打旗乐和林时,这里还是鞑靼王庭所在。王宫被攻破时,鞑靼小可汗与他的母亲拒不肯臣服,便从滴水楼的那个窗口跳河自尽了。那女人号称‘雌狮可敦’,不仅是鞑靼真正的掌权者,更是一个女萨满。”

    “女萨满?我从未见过女萨满,与圣汗有什么区别吗?”

    赫司嗤道:“她怎么配与圣汗相提并论!圣汗乃是神树之子、天生大巫,她却是个一心钻研诅咒的邪巫!”

    “诅咒?”

    “萨满通常专注于通灵、祈福与治病,哪怕是犯了叛国罪、妄图谋害圣汗的黑朵,平日也是只做占卜与祈福。可那女人却在临死前,对圣汗下了恶毒的诅咒。”

    真有什么诅咒?心理作用吧。尤其是临死前的咒骂,的确会对人造成心理阴影。苏彦继续问:“她诅咒了圣汗什么?”

    赫司摇摇头不肯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也别到处问。那座楼拆了就拆了,今后你只管一心一意服侍圣汗,圣汗重情义,不会亏待你。”

    苏彦看他如此热衷保媒拉纤,非得劝自己去献屁股,忍不住起了捉弄之心,叹气道:“一心一意是不可能啦……唉,昨天我就不该摸你。”

    然后扭头走了。

    受到圣汗的警告与责罚后,赫司几乎死了的心,被苏彦这口似是而非的气一叹,又迸出了死灰复燃的丁点火星。他咬牙切齿地想:这个蠢货,总有一天要被他害死!这个蠢货……难道他觉得我能比得上圣汗?

    苏彦戏弄完混血守卫,溜溜达达来到宫门口,被守卫们毫不客气地拦了回去。显然阿勒坦并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

    他只好无奈地决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学会北漠语,绝不在同一个坑里跌两跤!

    -

    阿勒坦面色阴沉地走在宫道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攻破王宫的那个夜晚。他带着亲卫队,在滴水楼将雌狮可敦与鞑靼小可汗逼到无处可逃。

    他没打算放过这对母子,雌狮可敦对此也心里有数,于是她恶毒地咒骂着他,抱着小可汗从第四重楼的窗口跳下怯绿连河。

    然而河水很深,他们并未摔死,于是雌狮可敦在河水中亲手溺毙了八岁大的儿子,对岸上的阿勒坦下了诅咒:“我,雌狮萨满,以亲儿的性命为祭品,向天神求得咒语灵验——诅咒阿勒坦像我一样痛失所爱。他会亲手杀死他所爱的每一个人,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妻儿,最后在无尽的痛苦中沉沦,不尽天年!”

    阿勒坦一箭射杀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但她临死前的诅咒,像毒蛇的阴影缠绕过来,令阿勒坦想起了先汗虎阔力。

    虎阔力,他所敬爱的父亲,正是被他亲手所杀——他至今仍记得手中刀锋穿透那颗与他血脉相连的心脏的感觉。

    尽管那时父亲已经无可救药,为了帮助父亲脱离苦海,为了瓦剌一族的存亡,他必须那么做。

    尽管父亲那时对他说:“做得好,我的儿子,瓦剌的荣光不容玷污……弑者将继承亡者之勇力,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

    尽管极端情况下的弑父弑君,亦是一种被草原传统所认可的继承。

    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雌狮可敦是从兀哈浪之死中猜测出了什么吗?还是说,只是个巧合?毕竟凡是恶毒诅咒,都是要牵扯家人的。

    即便雌狮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萨满之力,阿勒坦也并不认为她能胜过自己。

    但是为了安抚现场的亲卫与宫人们,他下令封死那个窗户,禁止众人再谈论这件事。

    直至苏彦坐在了高高的窗台上,微笑着向后仰身——

    曾经的诅咒阴影卷土重来,如暴风雪前不祥的彤云笼罩了他的心。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感到了冥冥中的报应,感到了彻骨的恐慌——

    他想起雌狮在窗前的叱骂:“阿勒坦!你穷兵黩武,手段暴虐,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当时他冷笑道:“豺狼也有资格说鹰隼暴虐?至于报应,你因为疑心与权力欲中了我的离间计,逼杀鞑靼太师脱火台,导致如今的惨败,这才叫报应!”

    雌狮可敦狂笑道:“那就一起遭报应吧!阿勒坦,你在战火中崛起,也必将在战火中灭亡!”

    宫道中,圣汗阿勒坦突然停下脚步。

    身后不远处的亲卫们立刻上前,等候他的吩咐。

    阿勒坦沉默了许久,问:“斡丹呢?叫他来见我。”

    一名亲卫答:“斡丹大人尚未回城。”

    阿勒坦又问:“胡古雁呢?也还没回来?”

    另一名亲卫道:“是。近几日不少部族遭到靖北军的袭击,牧场被烧、牛羊被抢,各部族怨声载道,无一不想狠狠击溃来敌,把那个什么靖北将军碎尸万段!胡古雁台吉闻言,说这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便率自己旗下三万人马前去阻截靖北军,至今未归。”

    胡古雁坚持要去,阿勒坦不想在众将领面前给养兄难堪,便同意了,但至今并未有捷报传来。

    看靖北军这遍地开花的架势,是要逼着他亲自应战啊!

    穷兵黩武……便是了,又如何?

    阿勒坦正待对亲卫们下令,却见一名传令兵匆匆赶来,禀告道:“圣汗,斡丹大人回来了,还带了五百辆物资车,说是一个中原人的赠礼。送礼那人想见圣汗一面。”

    第383章

    谁是送礼之人

    “三百五十车茶叶,一百车精盐,五十车丝绸。”

    斡丹掀开车身上覆盖的油布,取出一块紧实的褐色茶饼掂了掂重量,又嗅了嗅气味,然后递给阿勒坦,一脸兴奋地说:“是上好的茶饼,一饼七两,半点没有偷工减料。”

    阿勒坦拈起一撮茶叶在嘴里嚼了嚼,颔首道:“的确不错。对方如此大手笔,是要与我北漠交易什么?”

    斡丹道:“他说只送不卖,算是给圣汗的祭天大典一份迟来的贺礼。”

    阿勒坦嗤笑一声:“不是交易,那就是别有所图了。对方如此清楚地知晓我们目前急需的物资,送上门的时机也掐得正好,看来所图不小啊。”

    斡丹闻言皱眉:“不是诚心相赠,那就退回去好了,我们再缺茶与盐,也不想要裹着阴谋诡计的贺礼。阿勒坦,你要是不想见他,我去打发他走。”

    阿勒坦拍了拍斡丹的肩膀:“不,我打算见他一面。”

    会面的地点安排在王宫前廷的一座配殿中。只允许对方带二十名以内的随从,在宫门口经过严格检查,确认没有携带火药、火器等破坏性强的危险品后,方能进入配殿。

    对于一个诚心送礼的人而言,这会面条件称不上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傲慢,若是气性大一点的,搞不好就拂袖而去了。然而那人却欣然接受,这使得斡丹越发认为阿勒坦的怀疑很有道理,对方一定别有所图。

    所以他带着王帐亲卫们,一早就全副武装,守在圣汗周围,等待那个不肯提前透露姓名的中原人登场。

    那人果然只带了十几名侍从,除了其中一人身披血红色长袍,脸覆青铜面具,连双手都被皮革手套遮得严严实实之外,其余俱是黑色劲装的剑士。

    黑衣剑士排成两列跟随在他身后,显然是手下护卫,而最后进殿的红袍人却独自立于角落,与双方都离得颇远,令人猜不透此人的身份。

    阿勒坦高居主座,身躯半斜,将左肘支在扶手上,手指抵着侧脸,不怒自威。凌厉目光扫过殿中所有人后,停留在殿中那名散发长衫的中原男子身上。

    这是个飘逸出尘的年轻男子,衣白胜雪,头上没有戴冠,任由乌黑长发瀑布般披泄在身后,末端束以白绳。往殿中一站,身姿如仙鹤临水,气度脱俗。

    他朝阿勒坦优雅地行了个合十礼,曼声道:“云鹤居士,见过天圣汗。圣汗若不嫌弃,可称余为‘鹤先生’。”

    大铭朝廷早已放出话来,不承认阿勒坦在祭天大典上给自己的“圣汗”之前加的“天”字尊号,若有谁擅自称其为“天圣汗”,便是犯了媚敌之罪。而这位鹤先生来自中原,却毫无顾忌地称呼他为“天圣汗”,仅从这个字中,阿勒坦就看出对方与铭廷并不对路。

    “你便是送礼之人?”阿勒坦面无表情地用汉语问道。

    鹤先生微笑:“不,我只是运送者,负责将这五百车贺礼安全送至北漠,并向圣汗展示诚意,以期建立盟友关系,为将来的合作共赢奠定基础。”

    “倒是坦荡,一见面就把目的和盘托出。既然你只是运送者,那么送礼之人究竟是谁?”

    鹤先生的微笑如终年不化的雪山:“弈者。”

    阿勒坦的金瞳猛地一缩,眸色沉沉地暗下来,峻声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弈者。”

    阿勒坦左手一拍扶手,长身而立,右手已拔出腰间所佩弯刀,猛地向鹤先生掷去。

    弯刀周身遍布黑白纹路,乃是最坚硬的乌兹钢所铸,刀刃锋利无比。更兼投刀之人膂力惊人,这一刀呼啸着飞过半座大殿,简直如奔雷落霄、掣电裂空,眼看要将鹤先生当场洞穿。

    鹤先生武学境界已是一流,虽不擅招式,体内所怀的真气却不容小觑。可是面对这劈面而来的一刀,竟是被那股不破不还的气势死死压制,真气凝滞了一瞬。

    危急时刻,殿角独立的那名红袍人出了手,腰佩的摩挲刀出鞘,同样是脱手投掷,凌空击向飞旋的弯刀。

    摩挲刀的刀尖击在弯刀的乌兹钢刀面上,瞬间刀尖碎裂,随即力道反震,刀身寸寸绽出裂纹,最终掉落于地。

    而弯刀虽毫无损伤,却因这下阻挡减弱了灌注其中的劲力,去势也慢了几分。

    鹤先生抓住这点生机,旋动袍袖,真气形成离心之力,终于在弯刀近身时将其拂落,总算是有惊无险。

    阿勒坦转头望向红袍人。

    鹤先生此刻表面看着淡定,后背却渗出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离死亡有多近,如同被捕食者的视线牢牢锁住的猎物。

    “……我自认对天圣汗无有不敬之处,弈者更是与圣汗素未谋面,为何竟引来这番雷霆震怒?还望圣汗赐示。”鹤先生极力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阿勒坦收回投在红袍人身上的、充满审视与战意的目光,对鹤先生逼问道:“弈者是不是与黑朵做了交易?黑朵给他魔鬼的的药丸,与他联手挑起铭国和北漠诸部的纷争,而弈者同意帮助黑朵夺回塔儿合刺一族的北成帝位,是不是?”

    听见“魔鬼的药丸”这几个字眼,红袍人覆盖皮革的双手痉挛般紧攥了一下,旋即缓缓松开。

    鹤先生转念一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当初萨满大巫黑朵折在阿勒坦手里时,定是熬不住刑,吐露了与弈者之间的交易。此事既然已经曝光,矢口否认毫无意义,不如先认下,再回旋化解。

    于是他说道:“弈者与黑朵大巫之间的确有过交易,目的是使铭国边境动乱,并非针对圣汗。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北漠尽在圣汗掌握,弈者与圣汗合作的一片诚心,天日可表。”

    阿勒坦道:“就是因为你们这场交易,黑朵对我父汗下毒,用药丸将他变成了一具傀儡,最终丧生在兀哈浪刀下。黑朵死了,但这仇也要在你们弈者头上算一份!”

    鹤先生一面暗自惊心今日能否走出这座王宫,一面露出诧异又真诚的神色:“黑朵拿药丸去做什么,我们委实不知。配方与药丸都是他亲手研制的,当初交给弈者时,他只交代了药性而故意淡化成瘾性……对了,弈者自身也在服用药丸。这个证据应该能证明我们与黑朵并非同一条船上的人。”

    弈者的确在服药,然而每次却只掐去了指甲盖大的分量,剩下的绝大部分呢?红袍人冷冷地想。

    阿勒坦沉默地思索着什么。

    鹤先生抓住机会,继续鼓唇摇舌:“天圣汗统一北漠,乃是天命所归,鞑靼也好,黑朵也好,或许都是长生天在圣汗登基之路上所设下的考验。如今圣汗距离最终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弈者愿助一臂之力,共同推翻铭廷,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阿勒坦终于开口:“如何划分?”

    鹤先生暗喜,朗声道:“以黄河为界。”

    阿勒坦不屑地一哂:“难道我北漠铁骑打不到黄河?”

    鹤先生这才不疾不徐地抛出诱饵:“幽云十六州,尽数归于圣汗。”

    这是沦陷于异族手中百余年,大铭开国皇帝历经多次北伐,方才从北成手中夺回的中原土地!涵盖了京师、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等战略要害之地,如今鹤先生轻飘飘一句“尽数归于圣汗”,便要将其拱手让出。

    此时若有大铭官员或百姓在场,闻言势必怒发冲冠,然而对北漠之主而言,却是一份盛大厚礼与绝高功绩。鹤先生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可汗对此不会动心,绝对没有。

    阿勒坦再次陷入沉默。鹤先生从他脸上看不穿真实想法。

    片刻后,他说道:“近日风雪延绵,行路困难,诸位不妨在旗乐和林盘桓几日。南面的副城暂时拨予你们居住。”

    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却把他们连人带车都扣下了。

    鹤先生还在揣摩这位年纪轻轻却行事老练的北漠之主的心思,阿勒坦已经转身离开配殿。

    斡丹走到鹤先生面前,拾起地面上的弯刀,检查后见刀锋上出现了一点裂纹,不满而挑衅地朝红袍人嚷嚷了几句北漠语。

    红袍人只当没听见,丢下鹤先生与一干黑衣剑士,径自走出了殿门。

    走下台阶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走廊上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他不知为何陡然心悸,转头定睛去看时,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一个人也没有。

    -

    阿勒坦从配殿后门出来,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苏彦从旁边的小门里探出头来,唤了声:“圣汗。”

    “躲在后面的隔间里偷听?”阿勒坦并未露出意外之色。

    苏彦讪讪地笑了笑,说道:“听说有中原人主动求见与送礼,我有点好奇么。”

    “既然你都听到了,对此有何建议?”阿勒坦本想说“想法”,但临出口时,换成了更实质化的“建议”。

    苏彦说:“有,但我不想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说。”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与我独处一室。”阿勒坦说着,把脸转向庭下空地,不愿被他看见自己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悦色。

    苏彦在尴尬之余,又有些心虚加心软。“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小声说,“在这座王宫里,圣汗是主,我是客,哪有客人不让主人进屋的道理。”

    阿勒坦蓦然转回来看他,断然道:“你不是客,你是我的可敦,同样是此间的主人!”

    “是么?可我这半个主人却连宫门都无法随意出入。”

    阿勒坦噎了一下,深吸口气,轻叹道:“好吧,我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但有一个要求……请求,你若是决意要离开旗乐和林,务必提前告诉我,听一听我的说法,可以么?”

    苏彦想了想,觉得这是最起码的尊重与礼貌,于是点头道:“我答应你。”

    阿勒坦说完这句话,心里难受得紧,沉着脸丢下苏彦快步向寝宫去,走出几十丈后,骤然折返回来,把苏彦往肩头一扛。

    苏彦错愕后抗议地捶他的后背:“都说了不要扛肩上,我又不是麻袋!”

    于是阿勒坦改扛为抱,苏彦较之前舒服多了,也就没扑腾着要下地自己走,反而习惯性似的,将手臂勾在对方的肩头。

    阿勒坦抱着难得温顺的乌尼格,嘴角微露笑意。

    第384章

    我有三个理由

    寝殿内,苏彦与阿勒坦面对面坐在长毛彩毡地毯的中央,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两大杯新煮的奶茶与一碟牛轧糖。

    “那个什么鹤先生是个大骗子。”苏彦很肯定地说道。

    “为什么?”阿勒坦问。

    “三个理由。”苏彦立誓般举起三个指头,说完一个,弯曲一个,“第一,他口中的弈者想要推翻大铭朝廷,由此看来对方必有夺鼎之心,却毫不心疼地主动割让出幽云十六州,这说不通。因为那是中原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除非暗弱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中原帝王会放弃它,像弈者这种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更不可能。由此推断出,这个不可能兑现的承诺完全是诱饵,就像老农挂在驴头前面、诱使它奔跑的胡萝卜。”

    阿勒坦挑起一侧弓眉,不悦地看他:“你说我是驴?”

    “……重点抓错了好吗我的圣汗殿下!”苏彦瞪着阿勒坦的脸,忽然发现新大陆,“哎,你那边眉毛断了一道口子,以前被箭矢划伤的?怎么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你之前都没有仔细看过我的脸吗。”阿勒坦向前倾身低头,把眉毛凑过去给他看。苏彦好奇地摸了一下断眉:“嚯,不仅头发,连眉毛与睫毛都是根根雪白,这是天生的么?”

    阿勒坦摇摇头:“以前是黑的。萨满老巫说是身中奇毒导致,族人们说我去铭国贩马之前还没变样,说明是在铭国被人下了毒。我隐约记得,是两个铭国官员干的。另外,不仅我的头发与眉睫,还有耻毛也是白的,你要不要看?”

    苏彦听到是铭国官员下毒害他,心里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愧意,好似自己同胞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又听到最后那句,老脸一红,拍着地毯道:“好好说话!不要耍流氓,也别跑题!”

    是你问我的。阿勒坦回了他一个坦荡荡的表情。

    苏彦深吸口气,弯曲食指,“第二,你注意到殿角那个穿血红长袍、戴青铜面具的人了么?”

    阿勒坦颔首。

    “有多注意?”

    “他身手很不错,性情比较阴鸷,与鹤先生关系冷淡,对这次的会面也没什么兴趣。”

    苏彦点头:“圣汗所言与我不谋而合,不过我还注意到一点,圣汗说到‘魔鬼的药丸’时,他握了一下拳头又很快松开,而鹤先生说‘弈者自身也在服用药丸’时,他向墙边微微撇了一下脸。”

    如此细微的动作,阿勒坦当时的确没有察觉。“这两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他问。

    “意味着……”苏彦拿起奶茶杯子慢慢啜饮,用以掩饰此刻莫名生出的一缕烦躁不安,“他知道药丸的效力并身受其害,所以那一下有了应激反应。我记得圣汗说过黑朵给你父汗下药把他变成了一具傀儡,那么这个红袍人,会不会也是弈者的一具傀儡?而第二个撇脸的动作,代表着不认同、不屑与嘲讽。也就是说,鹤先生撒了谎,弈者未必在服用药丸,或者服用后未必会出现应有的症状。”

    阿勒坦边听边思索,末了点头道:“乌尼格,你说得有道理。”

    “由此看来,弈者对药丸的药性十分了解,并非如鹤先生所说,是被黑朵忽悠了。那么反过来推测,黑朵对你父汗、对你所做的一切,以及挑起铭国与北漠争斗的手段,这一切都很有可能是弈者为他规划的。就算不是弈者亲手规划,他也绝对知情并支持。”

    苏彦放下奶茶杯子,继续说道,“好,现在我们再回过头,看看圣汗方才说的,在铭国被两名官员下毒的那件事。圣汗好好回忆一下,那是什么地方?黑朵也在那里么?”

    阿勒坦极力回忆,有了苏彦的提示引导,脑海中那层朦胧的雾气似乎开始渐渐散去。

    “离两国边境不远……是铭国的灵州,清水营,我去贩马买茶。黑朵……也在,他是护送我历练之行的萨满!”

    苏彦“啪”一声抚掌:“你看,真相开始浮出水面了——当时你与大铭是交易关系,大铭的官员没有理由毒杀你,顶多就是搞点强买强卖啥的。那么所谓的行刺中毒,会不会是黑朵在暗中操纵?目的是为了挑起大铭与北漠的纷争,达成弈者的要求。”

    “所以,究竟谁是你与你父汗,还有整个北漠的敌人,现在是不是很清晰了?”

    苏彦弯曲了第二根指头,是无名指。如今只剩一根手指,笔直地剑指苍穹。

    阿勒坦盯着苏彦竖起在他面前的中指,神情微妙:“你知道我们北漠人通常把这根指头,与身体的哪个部位联系起来?”

    苏彦转了转手指:“我只知道,这代表了我强烈的鄙夷与不屑——在看到那个装逼犯的第一眼,我他妈就想朝他竖中指!

    “所以第三个理由,我讨厌那个鹤先生——不需要理由。”

    苏彦在说完最后一点后,弯曲了中指,握着拳头朝半空挥了挥,以示“让他来对着我装逼试试?”

    阿勒坦注视着他,继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然后往前一扑,把苏彦整个儿端进怀里,抱在自己的大腿上。

    “乌尼格,乌尼格……”他一遍遍唤着这个自己赋予的名字,情难自禁地用胸口磨蹭苏彦,“我的可敦,命定的伴侣,最智慧的启明星,你何时才愿意接受我?我想用我拥有的所有牛羊、战马、黄金与尚未到来的每一天,来换取你真心地唤我一声额日!”

    苏彦被大胸加ru环蹭得脸红心热,但这股热意又不完全因为这具荷尔蒙强烈到令他产生过电感觉的天神般的身躯,也不是因为那些粗犷、返朴又火热的情话,而是来源于拥抱着他的这个男人的本真。

    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想为这个男人弯一弯的冲动……卧槽,冲动真的是魔鬼!果然物质基础不行的话精神文明就容易崩塌!苏彦一边唾弃着弯成蚊香盘的原主皮囊,一边坚定地给自己的直男灵魂鼓气——真男人,不补钙,多搞事业少恋爱!

    他从阿勒坦曲起的大腿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到稍远一些的地毯上坐好,一脸严肃:“说好的不碰我呢?”

    这个“碰”字可真是含义丰富,阿勒坦露出郁恼又失望的神色。

    苏彦当即把话题切入安全又省心的事业线,有些突兀地问:“弈者的结盟之意,圣汗打算如何处置?”

    阿勒坦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大口奶茶,随手拈了颗牛轧糖放进嘴里嚼:“送来的东西我全部收下。”

    苏彦:“对,不要白不要。”

    阿勒坦:“让鹤先生活着回中原。”

    “也行,虽然这人很讨嫌,但不斩来使是规矩。”

    “弈者的结盟之意,我会认真考虑,毕竟对方表现出的诚意还是颇为动人的。”

    “——阿勒坦,你把奶茶喝进脑子里了?”

    阿勒坦朝苏彦笑了笑,带着草原汉子的爽直:“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从背后捅他一刀,再把他的战利品全都抢过来。”

    苏彦:“……真棒。”

    他拍拍屁股上黏的毛絮起身,朝殿门走去。

    阿勒坦问:“你去哪儿?”

    苏彦道:“去感受一下圣汗赐予我的自由出入王宫的权力。”

    阿勒坦想了想,从碟子里又拈了颗牛轧糖,起身没几步就追上苏彦,手臂从他身后圈过肩膀,把牛轧糖塞进他嘴里。

    苏彦意外之余险些被噎住,因为阿勒坦将中指的两个指节也塞进了他嘴里,并且故意搅动了一下他的舌头,把糖推到他的舌下。

    你知道我们北漠人通常把这根指头,与身体的哪个部位联系起来?

    苏彦面红耳赤地吐住对方的手指,含着糖含糊骂了声:“……真狗!”

    -

    阿勒坦去找斡丹与其他将领,商议怎么组织反攻,好将在北漠各部到处点火、无差别攻击的靖北军给打回他姥姥家去。

    苏彦则晃晃悠悠地出了宫门,身后跟随着八名孔武有力、怎么也甩不掉的王帐亲兵。

    他在集市上随意闲逛片刻,又打算骑马去南面的副城,看看因为各种原因从中原迁徙过来的百姓。

    结果刚出了城门,在连绵成片的穹帐军营附近,看见了个刚认识不久的熟人。

    苏彦犹如打鸡血般,立刻换上了“蠢货美人”的人设,骑着马大老远朝对方挥手:“赫司!赫司~~”

    赫司停下脚步,转头见骑马狂奔而来的苏彦,脸色有点发绿。

    苏彦冲到他面前,翻身下马,开心地说道:“赫司,圣汗答应让我自由出入王宫,我第一下就来找你啦,想请你教我说北漠语!”

    赫司不错眼地看着他,脚下后退两步:“……为什么要找我?你身后不是还有八个阿速卫?”

    “他们都是纯种的,不会说汉话,不像你是个串串。”

    所谓“串串”,在这个语境里的意思是……杂种?赫司一张脸顿时由绿转红,愤怒地瞪着面前这个只长脸没长脑子的短发美人。

    苏彦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踩了人家的痛脚,依然高高兴兴地上前拉住了他的袍袖:“赫司,你这会儿有没有空?可以教我么?”

    “没空!”赫司一边抽袖子,一边断然拒绝,“我还要去看守俘虏。”

    “什么俘虏?因为暴风雪,仗都没打起来,哪来的俘虏?”

    “楚琥台吉抓的。虽然他战死了,但有不少部下逃了回来,带着掳来的中原人和牲畜。其中有个夜不收的探子——咳,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听不懂,又要到处乱问。”

    果然,苏彦笑眯眯地继续问:“夜不收是什么?”

    第385章

    大人乃真英雄

    赫司走入关押俘虏的牢房过道时,还是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夜不收是什么?

    既是铭国的探子,圣汗为何不杀他?

    那人竟日日抱着一个骷髅头不肯撒手,是疯了么?

    没疯?那可真古怪,我要去瞧瞧。都是中原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不定我还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情报,到时圣汗还会夸我能干哩!

    为什么不能?看两眼、说几句话他又不会跑掉。

    圣汗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我。再说,这可是立功的机会,赫司,你是不希望我立功么?可我并不想只当个奴隶啊,虽然听不懂北漠语,但我看得出来,他们都瞧不起我。

    赫司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不然为什么对我这么吝啬,北漠话不愿教,连个俘虏都不让我看?

    过道中,苏彦迈着轻快的步子,高兴地跟在赫司身后。那八名尽忠职守的阿速卫被留在牢房入口外,因为苏彦实在不喜欢被这么多人时刻跟随,而赫司也不愿意带那么多人进去。

    赫司走到牢门前,终于想明白了——这个蠢货,就是老天派来惩罚他以貌取人的执刑官!自己要是真被他害死,下辈子也许就能投胎成为一个不重相貌重内涵的好汉子了!

    想明白了的赫司,简直要为自己鞠一把在劫难逃的热泪。打开牢门后,他先进去把那个夜不收探子用脚镣与铁链加固好,铁链另一头扣在墙面铁环上,方才对苏彦说:“你问话时离他远点,别超过铁链的范围。”

    苏彦答应了,面上带着几分惴惴的忐忑与跃跃欲试的兴奋,上前仔细打量那个俘虏。见他身裹烂糟糟的粗布衫和皮袄,一头稻草似的乱发用布条随意扎成团,下半张脸几乎埋在了乱蓬蓬的胡须里,不过还是可以从几无皱纹的眉心眼角看出是个壮年人。

    那人盘腿坐在地面,双手将一个掉了下颌骨的骷髅头珍重地抱在怀里。骷髅头骨有些泛黄,看起来死者已骨化至少一两年了。

    苏彦望着这个奇怪的俘虏,脑中浮现出从原主衣物缝隙里掉出的那个小木筒,木筒里装着透露阿勒坦军队行踪的情报纸条。

    虽然在阿勒坦面前一口咬定,所有东西包括衣物都是他从战场尸体身上扒下来的,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就是自己这具躯体所怀之物,同时也隐含着原主身份的秘密。

    他心里其实一直有个朦胧的猜测,直到听赫司吐出“夜不收”这三个字,终于豁然开朗——

    那个在史料中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引得后世考据党们争论不休的大铭边境特种部队,竟然是真正存在的!

    怀揣的小蝎弩(据阿勒坦研究之后说,那弩像是西夷佣兵所用的蝎弩的缩小版,但造型与威力都经过了改良,他便称之为小蝎弩),木筒里的情报,被掳时自己身在云内城附近的战场,一应线索无不昭示着原主的真正身份。

    难怪原主身怀不明武功,还有高人传授的记忆闪回,原来……他是夜不收的一员!是大铭特殊部队的一名战士!

    脑海中顿时呼啦啦翻过一干网络爽文,诸如“兵王再临”“边关小兵的逆袭之路”“重生之我是大元帅”之流,苏彦陷入了好几秒的懵逼,继而有些热血沸腾,继而又有些混乱——

    我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投敌叛国啦?!

    他很快又转过弯来,夜不收的这个身份是原主的,又不是他苏彦的。这个平行世界的大铭与北漠,他想帮哪边就帮哪边,无需被道德绑架。

    可到底心境受了影响,苏彦生出了想和那个夜不收俘虏见一面的念头,看看对方能否认出原主,叫出他的名字。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才想法子卖蠢,把似乎特别吃这套的赫司当突破口给攻陷了。

    现在人是见到了,但赫司还在旁边,很多话不好直接问。苏彦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俘虏,希望能从对方的微表情变化中看出些端倪来。

    俘虏看到他时,先是明显地愣怔了一下,眼神震惊地紧盯着他的脸,求证似的上下打量他的身形,最后目光掠过他的短发与皮袍,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俘虏藏在胡须里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脱口而出什么,随即又咽了回去。

    这下苏彦彻底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他再次走近两步,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赫司,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话,才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而俘虏也注意到了这个眼神,并把它解读成一个“别让他发现你认识我”的暗示。

    “……喂,你叫什么名字?”苏彦用了个最普通也最低劣的开场白。

    赫司在旁无奈地微微摇头:在苏彦开口前的一瞬间居然生出一丝期待,觉得“说不定他还是有点头脑”的自己简直是个更大的蠢货。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俘虏骨头有多硬。

    这人身手出色,逮他时伤了不少勇士,当初被圣汗亲自审问,又被斡丹大人施以严刑依然不肯屈服,若非圣汗发现了他的软肋——那个骷髅头,关于靖北军的情报他怕是死也不会泄露。

    眼下冒冒失失的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就想让一个训练有素的硬汉开口,这个蠢货到底在想什么?

    “我叫霍惇。”

    赫司:?!

    苏彦没有转头去看赫司龟裂的表情,接着问:“你是大铭夜不收的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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