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当你难以抉择的时候,就去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老巫成为他师傅的第一天,这样说道。

    “可我的眼睛也许会欺骗我,我的心也许会蒙蔽我。”他提出质疑。

    老巫缓缓摇头,把救活他时所唱的那首神歌,再次吟唱起来:

    你是天上浮云的主宰,长有一万只明亮的眼睛。

    你是地上原野的主宰,长有一万颗坚强的心。

    “阿勒坦,”老巫严肃地说,“别看轻你自己,要看清你自己。”

    阿勒坦注视着亲手扎在苏彦前额的墨绿色缎带——再没有人比他的乌尼格更适合这条发带了,他想,认错了人又怎样呢,这也是他从眼、从心的选择。

    倘若长生天非要在一个多月后带走他,那么这就是他的宿命。只是不知到那个时候,乌尼格会不会为他祷告与祈求天神,为他流下一滴伤心的泪水?

    阿勒坦从俯身变为侧身坐在床沿,忍不住伸出手,轻抚苏彦俊秀多情的眉眼,想象它们为自己泪湿朦胧的模样……

    气氛暧昧得有点过了界——苏彦下意识地向后避缩,随即用一阵剧烈的弯腰咳嗽掩饰了这个轻微的动作。

    阿勒坦的手收了回去。属于北漠汗王的蛮犷与强势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等咳嗽声渐歇后,他说道:“你的肺脉内伤虽很难自愈,但伤势不算严重。我已配齐药材,给你煎了药汤,一日早晚两次,再苦也要喝完。另外佐以药浴,以煮过药材的热汤浸泡至胸口,将药力蒸入肌理,能让你好得更快,将来不留病根。”

    苏彦再次真诚地感谢过他,又问:“大约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阿勒坦道:“内伤痊愈的速度,要看你的体质与吸收药力的快慢,快则五七日,慢则半个一个月。你后脑上的伤口我也重新检查过,是锐器伤,并未伤到颅骨以内,且创口窄小,止血后过不了几天就会愈合,算是比较轻微的外伤。”

    照这么说,苏彦觉得自己哪怕没法在一周内痊愈,至少也能下床到处走动走动,不会再这么虚弱无力到任人摆布了。

    “我给你七日时间,”阿勒坦吩咐道,“你要尽快好起来,才能帮我解血毒。”

    血毒?是慢性中毒之类的吗,怎么解?苏彦还想继续追问,阿勒坦却已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房门关闭之后,阿勒坦脚步停滞了一下。苏彦困惑的神色闪过眼前,那种全然不知情的无辜,叫他生出一丝犹疑。但迫在眉睫的死亡阴影,如卷起的潮头将这丝犹疑重重拍散。

    他迟早是我的,我会爱护他一辈子。倘若是我看走眼,找错了解药,我也认命不再另寻他人——我已赌上性命,去赴这场一个半月之后的生死局,他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资格拒绝我?阿勒坦发狠地想着,大步离开了宫殿走廊。

    -

    沙井与净州城隔着一条名为“小黄河”的塞外河流相望,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镇。

    在沙井的临时驻军营地,豫王听完两名斥候的回报,皱眉问:“荆红追能否确定,掳走清河的阿勒坦大军转道北上,而不是去其他方向?”

    斥候答:“并不能确定。但荆红侍卫与卑职们研究过地图,觉得阿勒坦大军北上的可能性最大,只不知是去威虏镇还是杀胡城,也不知去做什么。”

    豫王展开北漠舆图,仔细浏览后,伸出食指在阴山往北的北漠腹地画了一个圈。地图上的一个圈,不过茶碗大小,对应实际,却是极为广大的一片区域。

    “……捣巢。”豫王沉声说道。

    在旁的将卫长微生武,胳膊上还吊着夹板与绷带,闻言一怔,从眼底放出渴求军功的亮光来:“将军,果真要‘捣巢’?末将申领其中一队!”

    所谓捣巢,是靖北军独有的报复性进攻战术。全军分为一支主力部队与数十个分队,全线出动,奔袭北漠腹地,或抢夺马匹,或焚烧草场,或袭击敌军辎重部队。

    各个将领们率领的分队,与豫王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前后夹击,对北漠诸部发动大规模、无差别的惩罚性袭击。目的在于通过不断地扰敌,逼迫阿勒坦现身应战。

    大铭各边的卫所以固守边境为主,也只有像靖北军这样,由绝世名将所率领的一支铁骑精兵,又相对其他军队有着更多的作战权限,才有出师捣巢的底气。

    当然,豫王此时做出这个决定,不仅是为了消耗敌军资源,更是为了获取想要得到的情报,从中得知苏晏的下落。

    “你是一军之将,我不是。我是大人的贴身侍卫,只需对一人负责。”在小瀚海分别时,荆红追说的虽是实话,却像一柄无形的利刃插进豫王的软肋。

    职责与情义必定不能两全?豫王不信这个邪。

    荆红追孤身一人,除了苏晏之外无牵无挂,当然来去自由。但他朱槿城作为一军之将,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手腕方法?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与智谋,就能扬长避短,殊途同归。

    豫王下令召集众将,拟定详细的作战计划。微生武抽空趁机问道:“将军,京城来了信使,这会儿人在神木,该如何应对?是否要派传令兵去取信、送回信?”

    “朝廷的信使?”豫王呵了一声,“你觉得他们想问些什么?”

    微生武想了想,答道:“是不是因为我军兵进北漠,皇上不放心,想问问战况如何?”

    豫王嗤笑:“他肯定是要盘问战况的,但不是这一封。你想,兵出长城不过七八日,云内城之战的情报估计这会儿才刚送至皇帝的案头。这封至少半个月前发出的信,怎么可能问的是战况,十有八九是写给清河的。”

    “写给苏监军?可算算时间,半个月之前,监军大人才刚刚抵达边堡啊!也就是说,监军大人还在离京的半路,皇上就开始给他写信了?”微生武为这份圣眷感到震惊。

    豫王磨着后槽牙,用冷飕飕的眼神看他的将卫长:“皇上毕竟还年轻,心里还没断奶,故而时刻挂念他的老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这种犯上的大不敬之词,豫王身为皇叔敢说,微生武却打死不敢接腔,只能尴尬地嘿嘿直笑。

    豫王这下直冒酸水,并未意识到他侄子心里若是奶味儿的,那么他心里就是醋味儿的。

    微生武见将军只顾着风言冷语,还未下达指示,于是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信与信使,该如何处理?”

    豫王微微冷笑:“派人去把信收了,信使好生招待一番,打发回去。”

    “不写回信?要不要……把监军大人被敌掳去,下落不明的消息上报给皇上?”

    “不写。就说清河随军出征,眼下不便回信,等战事告一段落,回到山西后再写。另外,勒令不准任何一个人散播清河失踪的消息,更不准上报朝廷!”

    “这又是为何?万一朝廷事后追究我们知情不报之罪……”微生武面露迷惑与为难之色。

    豫王道:“你信不信,这份情报一到朱贺霖的手上,他第二天就能给你来个御驾亲征?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多事之秋!真空教死而不僵,藩王们蠢蠢欲动,王氏兄弟更是兴兵作乱、四处转战。朝廷目前迫在眉睫的是稳定民心与调度平贼,皇帝必须坐镇京城,岂能由他意气用事?”

    微生武见他说得严厉,不由气弱,又有些不可思议:“皇上……真的会因为监军大人失踪之事,御驾亲征?”

    豫王嘲道:“怎么没可能?他爹当年就干过把锦衣卫全派出来,满陕西找人的事。他修炼的火候远不及他爹,还不得急得跳脚,使出什么昏招来!”

    转念反应过来“他爹”是谁,微生武脸色有些发绿,担心自家将军总有一天会因为对天子出言不逊,而被朝廷治罪。

    “再说,清河是在我手上弄丢的,我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将他安然救回。到时我该怎么向他谢罪怎么谢罪,该怎么补偿怎么补偿。这是我与清河之间的事,与朱贺霖有个屁干系?”

    微生武觉得“总有一天”和“出言不逊”都太乐观了——他们家将军是不是计划着要造反?

    他很想提醒将军一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监军若是不能尽快寻回来,此事如此重大,朝廷那边迟早是要知道的,届时龙颜震怒就不仅因为弄丢了监军,更要加一条后果更严重的欺君之罪。所以……

    他们家将军是不是明天就想造反?

    第380章

    我是我自己的

    早晚喝苦得要死的汤药,外加每日半个时辰的药浴,苏彦在侍女们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开始了疗程。

    周围没有人会说汉话,即使有也只是几个简单的词,几乎无法交流。苏彦卧床五六日,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伤势是好得挺快,但实在百无聊赖。第七天他忍不住下了床,用薄纱面巾蒙住口鼻挡风,一边偶尔咳嗽几声,一边在宫殿里瞎逛。

    只要不出宫门,他似乎就是自由之身,侍女们撞见他会行礼走开,然后在背后偷偷摸摸地窥看与嬉笑。守卫们不阻拦他走动,也不与他说话。

    逛着逛着,苏彦提取到了不少信息:

    这是一座由汉人工匠修造的宫殿,亭台楼阁采用中原的榫卯结构与装饰工艺,但又糅合了不少西域乃至中东的建筑风格。从寝殿的制式看,应该是王宫。

    回忆起前世曾看过的一些关于古代战争史的资料,再结合从阴山往北这一路的行程距离,苏彦推测此处应该是鞑靼王庭所在地,一座早已湮灭在历史战火中的都城——旗乐和林。

    他甚至回想起,有个考古纪录片还曾经播放过旗乐和林遗址发掘的过程,提到圣汗阿勒坦在统一北漠后,将原本位于瓦剌本部的黄金王庭搬到了此处。按照屏幕上那位专家的分析,是因为旗乐和林距离大铭京师较近,有南北对峙之意。此后,这座城市迅速成为整个北漠的政治与经济中心,在阿勒坦统治的二三十年间空前繁荣,但在他死后又很快沦陷于战火,被付之一炬。

    苏彦抚摸着栏杆上雕刻的雄狮图案,正在时空流转的玄妙滋味中感慨万千,忽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天这么冷,你却跑出来吹风,殿内有那么无聊吗?”

    苏彦转身,见阿勒坦一身戎袍上覆了层蒙蒙的雪沫,似乎刚从城外回来。

    这些天阿勒坦不知在忙什么,很少出现在苏彦面前。有时刚坐下来,那个叫“斡丹”的年轻方脸侍卫长就赶来禀报什么,两人便匆匆地离开了。

    不过苏彦知道,自己所服用与熏蒸的药方隔天要调整一次,都是出于阿勒坦之手,哪怕对方不露面,也从没耽误过对他的医治。

    “还好,就是与旁人都说不上话。多亏圣汗留了些书册给我,正好拿来打发时间。这会儿看累了,便出来逛逛。”苏彦回答得既诚实又圆滑。

    阿勒坦上前,拉下他的蒙面巾端详脸色:“气色好转不少,估计药浴再泡个两三天就差不多了。但汤药还是要继续吃的,至少再吃半个月。”

    一提汤药,苏彦就条件反射似的满嘴苦味,连眉头也皱成一团。阿勒坦笑起来,说道:“过两天我带你出去逛逛。此地虽不比铭国京师繁华,但建城时也颇费了一番巧思,南面有个副城还有不少汉人居住,可以让你听到乡音。”

    苏彦闷到都快长毛了,当即建议:“要不现在就去?我觉得我好差不多了。”

    阿勒坦略一踌躇:“今日还有些事,明日吧,明日中午带你去。”

    “圣汗最近是不是很忙?其实我可以自己出去逛……放心,我不会逃跑,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苏彦指了指自己的短发,带点自嘲地笑了笑,“我才知道,原来绞发是给囚犯与奴隶施加的刑罚,万一又被人抓去,我可没脸再求圣汗掏钱来赎。”

    “……挺好。”

    “什么?”

    “长和短都挺好。”

    阿勒坦望着苏彦的短发与扎在额间的眉勒。没有了长发的修饰,五官便会更加突显而出,所有的精致与瑕疵都无处遁形。在阿勒坦眼中看不见任何瑕疵之处,只觉得他的乌尼格是这般眉目鲜妍、神情灵动,一颦一笑散发出的湛然光彩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墨绿色缎带系于脑后还长出许多,飘带般垂落下来,随着风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肩颈……不知缎带与他的皮肤,摸起来哪个更光滑?阿勒坦这么想,也便这么做了,伸手兜住苏彦的后颈,拇指指腹在颈侧轻轻摩挲。

    在深色手掌的映衬下,这截脖颈越发显得白皙纤细,稍微用力一扼就能轻易折断。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他拥有毁灭的强大力量,却小心翼翼地靠近与折服于美好,如同猛虎细嗅着蔷薇。

    要害被人握在掌心,仿佛面对着远古的巨兽或神祗,力量碾压之下自己毫无反抗之力,苏彦本能地生出了紧张。但这股紧张很快就被另一种奇异感觉取代……被对方抚摸的皮肤开始隐隐发热,过电似的泛起战栗。细小团簇的电流从头皮一直蹿到脚底,他依稀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也在打着颤。

    阿勒坦向他俯身,气息变得灼热而破碎,苏彦如梦初醒般猛地后退一步,挣出对方的手掌。

    他喘着气背过身去,手扶栏杆好一阵咳,直咳得满眼水雾,但自知这是虚张声势,用以掩饰此时内心掀起的惊澜——这他妈什么情况?!触电一样,还差点ying了……

    之前触碰时也没这么夸张啊!说来说去还是刚才的气氛太诡异。

    苏彦百分百确定自己是个钢管直,上辈子有女友、有200G珍藏,这辈子当然也……等等,这具身体并不是他的!莫非问题就出在这里……原主是个一见猛男就腿软发情的基佬?他套了原主的皮囊,所以也一并继承了基因、激素等等鬼知道是什么决定性取向的所有物质。

    苏彦越想越觉得猜中了真相,欲哭无泪,万念俱灰,甚至有那么一秒钟,生出从这高台栏杆翻下去能否重新投舍换个皮囊的决绝念头。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理智浇灭了——万一下次投了个女儿身,甚至畜身呢?万一这次就是真正的死亡,意识彻底消散了呢?谁知道后果如何?

    命是自己的,没人能替他的性命作保。

    随着咳嗽声渐歇,苏彦也逐渐冷静下来。他并不想死,也不想浪费老天爷给他的重生机会。他要活得不屈心意,更要活得有成就、有价值。

    原主的身体再怎么弯,也毕竟四肢健全、年轻健康。想想战场上缺胳膊断腿的士兵,还有那些埋在雪堆中的僵冷尸体,他没投舍到那些躯壳里,何等幸运,又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呢。

    苏彦长长地吐了口气,面色恢复如常,转过身说道:“刚才冷风灌进气管,失礼了。看来伤势确实未痊愈,我还是回殿躺着为好。圣汗日理万机,还请自便。”

    他按北漠礼仪欠身行了个抚胸礼,便要回殿去。阿勒坦下意识地想拉住他的胳膊,但半途又收回手,只说了句:“你好好休养,明日中午我再来看你。”

    阿勒坦离开了。苏彦独自走在殿外长廊,像深陷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有些魂不守舍。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廊下站得笔直的值岗宿卫们。

    这些都是阿勒坦的亲卫队,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作为王庭的门面,他们不仅要武力过人,更兼体态威武、容貌端正。

    苏彦朝其中一人慢慢踱近几步,踌躇再三后,板着脸问:“这位兄弟,大家既然都是爷们……让我摸一下,你不介意吧?”

    那名卫兵不明所以地盯着他,面色冷漠,眼神中带了点警惕与好奇,没有回答。

    苏彦知道双方语言不通,于是又像松口气、又像不甘心地轻轻“啧”了一声。

    身后有人应和似的也“啧”了一声。苏彦回头看,不远处柱子旁边站的那名守卫,朝他眨了一下眼。

    那名守卫看着很年轻,最多不过十八九岁,五官轮廓比其他北漠人要柔和一些,身材却更高壮,眼瞳碧蓝。苏彦从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种族特征,怀疑是个混血儿。

    守卫又眨了一下眼。苏彦慢吞吞地踱过去,挨得近了,才听见对方用不太流畅的、带着西北口音的汉话,压低嗓音说道:“他们都听不懂,除了我。我娘是汉人,我爹是北漠人和阿速人生的。”

    哦,然后呢?苏彦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眼神壮了混血守卫的胆气,连带声量也大了些:“要不你摸我?我不介意。”

    摸谁都一样,是男的就行。苏彦面色平静地伸出手。

    混血守卫有点意外:“——就在这儿?”

    “不然在哪儿?”苏彦反问,将一只冻得冰凉的手探入他的衣襟,贴着肉,将胸肌、腹肌毫不客气地摸了一通。

    混血守卫被冰得打个激灵,毛孔都竖了起来,仍咬牙死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苏彦的脸,呼吸有点急促:“摸起来感觉如何?是不是很结实?”

    苏彦喃喃道:“感觉……毫无感觉。”

    他怏怏地收回手,心神不属地走了。

    混血守卫在苏彦身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叫不出他的名字——这个短发美人是在王宫服役的奴隶吗?可打扮得并不像奴隶,额间那条眉勒还有点眼熟……

    “你完了。”相邻岗位的另一名守卫用瓦剌语说。正是苏彦第一个搭腔,却因听不懂汉话而没有回答的那名守卫。

    混血守卫正满心挫败感,闻言恼火地道:“换岗后出去打一架,看谁完了!”

    对方龇着牙,笑得幸灾乐祸:“你真不知道他是谁?‘值一座金矿的乌尼格’……现在知道了吧!你敢让他用摸圣汗刺青的手,来摸你的肚皮,就不怕圣汗将你身上被他摸过的皮肉全削了?”

    混血守卫渐渐变了脸色,最后咬牙道:“我自会去向圣汗请罪。你们谁敢抢先告密,我就拼死割了谁的喉咙!”

    浑然不知自己祸祸了个愣头青的苏彦回到寝殿,一头扎进被窝,愁眉不展:这具身体究竟是不是个弯的?要说不是,怎么被阿勒坦一摸就过电?要说是,拿一个混血帅哥给他这么摸来摸去仍是索然无味……难道是有针对性地弯?

    当了半辈子直男的苏彦实在想不通其中门道。

    想不通就不想了,不要自寻烦恼,至于今后怎么与阿勒坦相处……到时看情况再说吧。

    苏彦强打精神翻了半本《封神演义》,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是梦中也不得安稳,忽而骑马,忽而爬山,又从半空掉落在沙丘,翻滚下去时,抓住了坡上一个硕大的黄金圆环,抽着气惊醒过来。

    整夜幻梦迷离,以致睡不解乏,翌日便恹恹地没什么精神,食量也减了。侍女担心是不是病情反复,便叫守卫去禀报给圣汗。

    阿勒坦是午前过来的,比昨日允诺的提前了一个时辰。其时苏彦正像条咸鱼一样趴在窗台,俯看横穿王宫的那条小河,河对岸有一座五重楼阁,牌匾上的北漠文字他不认得,但好在旁边备注了三个汉字——“滴水楼”。

    楼上某个临河的窗口被砖石砌死了,较之其他窗户就很扎眼,显然是后期封上的。苏彦有点好奇,不禁多看了两眼。

    一只大手就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他的眉眼,往后轻轻一拽。紧接着他听见窗户关闭的声响。

    “……圣汗?”苏彦低唤了声,心底有些慌乱,担心那种令人体麻腿软的过电感觉再度出现。

    但好在,那只手很快就松开了。苏彦连忙转身,不动声色地退开几步。

    阿勒坦今日穿了身云豹皮毛装饰的烟黄色长袍,将雪白卷发编成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辫,搭在一侧肩头。

    苏彦注意到他没有搭辫子的那侧,戴了个细而大圈的单边黄金耳环,垂在颈侧微微摇晃,不由地发自内心感慨了一句:黄金搭配黑皮真是天作之合!显得既神秘、野性,又色气……

    等等,“色气”是什么鬼?!苏彦脑中陡然闪过昨夜梦境中抓住的那个黄金环,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

    阿勒坦见他发怔,微微皱眉,沉声道:“你在看河对面那座楼?”

    苏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以后别看了。”阿勒坦说,“我会命人拆了它。”

    “好好的楼,为什么要拆?建得挺好,真的,艺术价值很高,拆掉太可惜了,不如留给后人当个文化遗产。”苏彦试图说服对方。

    阿勒坦却不容商榷地道:“没有为什么,我想拆就拆。别说只是一栋楼,即便是旗乐和林整座城,毁与留也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苏彦很是吃惊:“什么?难道你从未动过迁都的念头?”不对啊,那啥考古节目上,明明说阿勒坦即位后没几年,就把王庭迁到了旗乐和林。难道史料记载是错的?

    阿勒坦闻言,像头预警的野兽般眯起了黄金瞳:“迁都……谁跟你提起的?”

    “没人提起,是我自己瞎琢磨的。圣汗知道我不会说北漠语,跟谁都搭不上话。”苏彦心道不妙,迅速镇定下来,面色冷静地分析,“这些日闲着没事,我找了张北漠地图,对照着史书看。发现旗乐和林最适合作为北漠的都城。一是它所处的地理位置,三河交汇,水草丰美,气候也相对宜人,还有一小部分土地可供农耕。”

    苏彦停顿一下,把“与大铭京师南北相望,可成对峙之势”吞了回去。

    “二是历史悠久,旗乐和林是前朝北成的首都,从城垣到宫殿、民居都有一定的文化积淀,又兼具不同人种混杂通婚的习俗,能促进中外各族的融合,更好地吸纳来自各方的知识与技术,加速文明进程。

    “第三,如今圣汗黄金王庭的所在地,应该仍在瓦剌本部,虽然适合放牧,但位置偏西偏北,离极北太近了。那边有个正在不断扩张的大国,如极北之熊一样强悍好战,不宜接壤,得在国境之间建立起一条缓冲地带。”

    阿勒坦边沉默地听着,边联系前后理解他话语中闻所未闻的一些词汇。毕竟不是母语,理解起来有点难度,但也算不上有多古怪。

    听到“缓冲地带”,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就像铭国在河套外烧荒一样么?将靠近长城的半个云内平川化为焦土,使我战马与牛羊吃不到一根牧草。”

    其实苏彦觉得大铭的烧荒之策并算不上明智,只是无奈的权宜之计而已。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或许还有更适合的方法……我相信将来会有的。”

    阿勒坦似乎有所触动,又似乎只是懒洋洋地听了个趣谈,并未露出多少动容之色。

    他取了挂在衣架上的狐裘披风裹在苏彦身上,示意苏彦跟他走。

    苏彦白费唇舌地说了一场空,正有些悻悻然,即将走到殿门处的阿勒坦却忽然回头,正色说了句:“刚才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说。”

    苏彦一怔,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唇角微露笑意。

    ——阿勒坦并非对迁都这个建议置若罔闻。正相反,他听进去了,或者说,与他内心深处一个朦胧的构思不谋而合。也许是因为时机还没到,君主的心思不愿被任何人窥探。

    “刚才圣汗……对我动了杀机么?”苏彦不知哪里来的狗胆,问出了禁忌的一句。

    阿勒坦侧着头凝视他许久,最后说道:“没有。我会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

    “但我毕竟不是北漠人,难免会有思乡怀土之念。”哪怕穿越的不是历史,而是个平行世界,苏彦也想去这个世界的“大铭”看一看。

    阿勒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治下疆域便是你的国,我身所在便是你的家。乌尼格,你是我的。”

    苏彦皱了皱眉,想说我是我自己的。

    但殿门已经被守卫们打开,阿勒坦拉着苏彦步入长廊。他人高腿长,一步顶常人快两步,苏彦跟不上他的步伐,又兼病体初愈,边走边喘。

    阿勒坦见状,二话不说将他环膝抱起——本想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但苏彦惊呼一声,似乎并不能接受,阿勒坦便退而求其次,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

    虽然身下的臂膀如岩石般强壮,手指也有力地扣在他的腰腿上,但苏彦还是有点心慌,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阿勒坦的肩头。

    他们从宫殿长廊走过时,两侧守卫纷纷欠身行礼。其中一名混血守卫偷眼看着圣汗与他的爱……奴?狐?流了一背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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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1章

    在神树的面前

    苏彦有些后悔跟着阿勒坦出王宫了。

    原因无他,这位北漠圣汗实在是太过扎眼,黑白分明的肤色与发色,烈阳流金一样的眼瞳,全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微不微服有区别?

    两人骑马所到之处,哪怕没有带卫兵,城中民众们也无不让路行礼,口称“天佑圣汗”。

    而跟随阿勒坦出行的苏彦,自然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对他的外貌与身份的关注,对他与圣汗关系的猜测,都藏在了一道道含义丰富的眼神与听不分明的窃窃私语中。

    苏彦并不喜欢被围观。但事已至此,闪躲或恼怒都很失态,于是他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朝人群中神情和善的那部分民众露出微笑,偶尔遇到几名士子打扮的中原人,便拱手行儒生之礼,互相致意。

    不知是不是被他这股气定神闲的风度感染,周围人群中无论是北漠人、中原人还是色目人,对他报以善意目光的变得越来越多。

    阿勒坦似乎对他藏在淡定之下的尴尬有所察觉,提高声量对周围百姓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人群便开始松动,大部分逐渐散去。

    苏彦暗中松口气,朝阿勒坦感谢地笑了笑。

    阿勒坦驱马调头靠近他的坐骑,说道:“不必在意旁人眼光。曾经我因为用神树果实解毒导致容貌大变,每天都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包围,率骑兵征伐鞑靼王庭时,被这座城里的百姓叫做‘瓦剌恶鬼’。可你看现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一群人,他们说——‘天佑圣汗’。这说明了什么?”

    苏彦道:“说明一个人只要足够强大,所有的偏见都将对他臣服,所有的异于常人都将成为彰显他独特魅力的一部分。”

    阿勒坦笑了:“乌尼格,你不是聪明,是智慧。”

    “有什么区别?”

    “看得清楚,与看得透彻的区别。”

    这位北漠之主……除开用人骨做法器之外,也不算什么野蛮人嘛。苏彦略一犹豫,倾身过去,小声说道:“圣汗,打个商量,咱以后做法器能用别的什么东西代替人骨么?我看着实在有些发憷。”

    阿勒坦微怔,随即似笑非笑,正待告诉他“那次我是戏弄你”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名身穿牧袍的北漠女子,怀中抱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阿勒坦的马前。

    女子满面泪水,悲声叫道:“圣汗……求求我的孩子吧!”她把孩子放在地面,向前爬行两步,以极为卑微的姿态牵住了阿勒坦的脚,将他的靴底放在自己头顶,苦苦哀求,“只有你能救他了,大巫,我愿用我的身体、魂灵和永生永世的轮回来换这个孩子一条命,求求你救救他!”

    她离得太近了,随意触碰圣汗的肢体更是极大的冒犯,殿后的王帐亲卫们立即冲过来,二话不说将她拉走。

    阿勒坦伸手阻止了他们,翻身下马,走近被这个卫士们按在地上、口中仍不断哀求的女子。

    苏彦也下了马,试图扶起那个瘫坐于地的瘦弱孩童,发现他全身无力,下肢肿胀且瘫痪,像蛙腿一样向外翻着,皮肤上布满了淤斑血点,随时随刻都在忍受疼痛似的面色苍白。孩童木然地张着嘴,露出牙齿脱落后萎缩发黑的牙龈,望着哭求的女子一声声轻呼:“额克……额克……”

    阿勒坦示意亲卫们松手,问那女子:“你是哪个部族的?族内像你孩子这样的发病者有多少?”

    女子哽咽着说了个隶属于鞑靼的小部族名称,说族内超过一半的人,无论成人还是孩童都生了这种病,而她的孩子病状最为严重,前两日差点因为痛到休克而断气。好容易求来萨满,对方看了一眼就说治不了,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守在王宫外等待圣汗出现。

    圣汗阿勒坦是尊贵的萨满大巫,是至高的神树之子,只需恩赐一点福泽,就能救活她的孩子——女子这么坚信着,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苏彦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童,恻隐之心大动,同时依稀觉得这些症状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什么地方见过……不是在现实中,好像是书籍,或是电影……

    “你们有多久没吃到茶叶了?”阿勒坦问。

    女子泣道:“快两年了……到处都买不到,路过的商人手里偶尔有一点茶饼,价格比黄金还贵……他们说因为与铭国打仗,边境马市关闭,很难再换到茶叶,除非……除非家中男人从军,跟着去铭国劫掠,还有可能抢回来一些。但我男人和小叔都已经战死了,家里只剩婆婆和我,唯一的男丁就是这个孩子……圣汗,你行行好,救救这个孩子吧!”

    女子将前额紧紧贴在地面的尘土里。阿勒坦神色沉凝,吩咐亲卫:“给她十斤茶叶。把库存的枸棘酸角汁也给她十罐。另外再拨二十倍的量,送去她所在的部族。”

    女子抬起头,满面尘泪,阿勒坦对她说:“拿这些去喂养你的孩子,每日喂一些,数月后会逐渐病愈。也许今后不会如寻常人强壮,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女子终于放下心来,边叩头谢恩,边将赞美圣汗的祝词一遍遍大声吟诵。

    阿勒坦转身走到苏彦身边,伸手握了握那个孩童的颅顶,沉声道:“你是草原儿郎,狼一样坚韧,鹰一样顽强。去,去你母亲身边!”

    孩童呆呆地眨了几下眼睛,从苏彦怀中滑落下来,拖着肿胀剧痛的下肢,匍匐爬向不停叩头的女子,尖声叫道:“额克!”

    阿勒坦用汉语对苏彦说:“这是长期吃不到茶叶与果蔬造成的。”

    苏彦回忆起来了,那是一部讲中世纪水手的电影。他低声道:“——坏血病。”

    游牧民族以肉与酪为主食,若是长期没有摄入足够的维生素,就容易引发坏血病。而茶叶不仅含有预防与治疗坏血病的维生素、能降脂提神促消化的生物碱与茶多酚,烧滚后代替生水喝还能消毒杀菌,做成茶砖与茶饼便于携带与保存,对于中原人只是一种饮品,对北漠人却是生活必需品。

    数百年间,茶叶所具有的无可替代的重要性,甚至成为了北漠与中原多场战争的导火索之一。

    所以当阿勒坦还是瓦剌大王子时,族中长老给他的考验便是前往中原以马易茶。也正是那一次行程,将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扭转到连萨满老巫也无法预测的走向中。

    阿勒坦弯腰把半蹲在地的苏彦拉起身,说道:“与其仰仗中原鼻息,任由他们来卡我们脖子,不如直接挥师南下,踏平长城兵临京师,将茶叶、盐、铁等必需资源直接输送到北漠。”

    苏彦下意识地驳道:“战火一起势必生灵涂炭,中原百姓何辜?”

    阿勒坦反问:“北漠百姓又何辜?”他用手一指那个跟随卫兵身后、抱着孩子蹒跚而行的鞑靼女子,“我草原上千千万万对这样的母子,难道就没有生存的权利?”

    苏彦怔住,喃喃道:“总会有从根本上解决的办法,我相信……但绝不是通过战争。”

    “目前唯有战争,才能叩开铭国的大门。”阿勒坦紧握住苏彦的手腕,“别忘了你是我的乌尼格。你身在北漠土地上、在我身边,心也该在这里。”

    苏彦心中很是矛盾,一方面自己绝不愿成为哪个人或哪方势力的附属品,另一方面又感念阿勒坦对他的救命之恩与用心照顾。他同情那对母子和其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北漠百姓,同时又对远在南方的“大铭”隐隐生出剪不断的羁绊感与归属感。

    难道是原主皮囊一并带来的故土怀思?还是前世家园在这个平行世界中的移情作用?苏彦也说不清楚。

    看苏彦抿着嘴角不答,阿勒坦忽然有些心惊。他本想再等几天,等苏彦体内残余的一点伤势与病根痊愈,但此时改变了主意,不仅为了解毒,更为了把对方的身心彻底留下。

    他一把托住苏彦的腰身,将之送上自己的坐骑,随即也翻身上马,调头往王宫方向驰行。

    苏彦有些意外:“回宫了?不继续去南边的副城看看?”

    副城是中原移民的聚居地,这下阿勒坦越发觉得他的乌尼格就像眷恋故土的狐狸一样,随时要从他怀中溜走,且再也不会回来。

    ——他得驯服他,让他再无二心。

    阿勒坦一声不吭地策马回宫,扛着抗议声不断的苏彦大步穿过走廊,殿门在亲卫们含义丰富的目光中紧紧关闭。

    殿门外的廊下,回到值守岗位上的混血侍卫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看好戏的同伴故意问他:“赫司,昨晚你向圣汗请罪了么?”

    混血侍卫咬了咬牙,不理他。

    那人又撩拨:“不敢说也得说,要是被人抢先告了密,下场更惨。我说赫司啊,哥哥给你个忠告,待会儿——不对,待会儿肯定完不了事,至少也得一天半天——等到圣汗心满意足地出了寝殿,你再去向他请罪,说不定就会从轻处罚。”

    混血侍卫赫司寒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当心换岗后被我狠揍一顿!”

    对方把脖子缩了回去,嘀咕着好心当做驴肝肺之类。

    直挺挺地站立片刻后,赫司向后转头,瞥了一眼紧闭的、沉重的殿门,感觉胸腹间那股冰凉光滑的触感,至今依然残留在皮肤上。

    -

    寝殿的大门在身后关闭,苏彦用力拍打着阿勒坦的后背,叫道:“放我下来,肩头顶到我的胃,我要吐了!”

    阿勒坦将他放下来。苏彦脚一软,坐在厚软的彩毡地毯上直喘气。

    阿勒坦半跪下来,像只攫食的鹰隼俯视被盯上的狐狸。但当苏彦抬起脸与他对视时,那双金色眼瞳中兽性的部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含着期待的热情。

    这瞬间苏彦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只是瞳色并非纯金,而是橄榄石般的黄绿色,像一道温煦而爽朗的秋阳,洒在蓊郁草原上。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他鬼使神差地问。浑然忘记了在阴山脚下的营帐中,阿勒坦问出同样的这句话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阿勒坦伸手,指尖触摸苏彦额上的眉勒。

    它本该是浅青色的,缎面上暗纹如竹,有人用它将两侧鬓发束在脑后,于是末梢的竹叶玉坠就垂落在青丝上,走动间互相敲击……阿勒坦忽地想了起来,耳畔恍惚听见清凌凌的脆响,如石上清泉。

    他想起来,在雨夜的荒村破庙,篝火映亮了青衣士子的脸——神情坦荡,又带点赧然地对他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火光中,的的确确是苏彦的脸!

    ——如果那人就是苏彦,那么苏彦又是谁?

    真的只是一个为了逃避科举而游历天下,误入战场的普通中原书生吗?还是如苏彦自己所言,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

    在两军交锋的阵前营地,在暴风雨后的冰雪河岸,兀然出现在他眼中,从天而降般撞进他的怀里,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但此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身份不重要,目的不重要,甚至连立场也不重要——他是阿勒坦,而他是乌尼格,这就够了。

    阿勒坦拉开胸前衣襟,将山峦一样雄伟起伏的肩臂与胸膛从两层皮袍中脱露而出,任由上半身的衣袍袖管垂落在胯侧。他的颈上挂着纹饰繁美的黄金项链,镶嵌着祖母绿的菱形坠子垂落在刺青的树冠中央,仿佛神树之心。

    深色的皮肤,血色的刺青,黄金与绿宝石交相辉映,苏彦被这股视觉冲击力震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掌心按在了对方腹部的刺青上。

    “是我的好摸,还是他的好摸?”

    “——谁?”苏彦一愣,恍如梦醒,火燎似的收回手。

    阿勒坦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向他缓缓倾身,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门外那个阿速卫,你知道他名叫什么?”

    苏彦脑子断线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可能是昨天那个被他摸了肚皮的混血侍卫,露出一抹尴尬的干笑:“不知道。那时我的手冻麻了,便拿他开个玩笑。怎么,他向圣汗告状了?”

    “昨夜他向我谢罪。你知道我怎么对他说的?”

    苏彦依稀记得进门前看到了那个混血侍卫跟在后面,意味着对方没因为这事掉脑袋,也没受重伤,暗中松了口气:如果因为自己当时脑子发浑,为了验证这具皮囊的取向而伤及无辜,那可就着实害人不浅了。

    “是我一时无聊拿他取乐子,圣汗明辨是非,自然不会对一名不敢还手的亲卫太过苛责。”

    阿勒坦道:“我对他说,如果是他摸的你,我会砍了他的手。如果是你摸的他……”

    苏彦顿时紧张:“就砍了我的手?”

    “他可以拒绝,可他没有。所以我罚他站完今日这班岗后,去负责看守俘虏,待到立功再考虑调回来。”

    还好只是降岗。苏彦再次松了口气,咕哝道:“放心,我以后什么也不摸,就摸鱼。”

    阿勒坦捉住他的手,又按回自己的刺青上:“你可以摸我。”

    苏彦讪笑着,使劲往回抽手:“被我一个大男人摸多奇怪,还是找个女子来服侍的好……唔,圣汗这个年纪应该已经立过王妃,呃,是立过‘可敦’了,若是不曾带来,城中也多的是美貌贵女任凭挑选……”

    阿勒坦松手,在他庆幸挣脱的瞬间,一把揽住了他的后腰,往前一带。

    苏彦再次撞进了对方怀里,鼻尖磕在黄金项链上,鼻腔一阵酸涩,险些飙泪。

    阿勒坦将下颌沉沉地压在他的前额,说道:“你答应过帮我解毒,你忘了?”

    苏彦当然记得,然而眼下这副情景,怎么看也不像要解毒,倒像耍流氓。他磕磕巴巴地道:“方才在宫外,圣汗不是说过用……神树果实解毒?难道没成功?我着实不通医术,也做不出解药。”

    “你想出尔反尔?”

    “倒也不是……就是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就是以你身心为药,来解我血毒。

    但这冰冷无情的话,阿勒坦不想对着苏彦说。神树果实的药力太强,解毒同时所造成的性情改变、记忆缺失等后遗症,至今尚未恢复。他自己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还不甚清楚,如何说得出口?

    沉默片刻,他问道:“乌尼格,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苏彦想了想,觉得阿勒坦到目前为止并未做过任何伤害他、诓骗他的事,除开两人在某些观念上略有分歧之外(当然这也难怪,朝夕相处的家人、朋友尚且有分歧,更何况不同世界、不同时代),叫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相处最久、交流最多、受惠最大的人就是阿勒坦了,若是不相信对方,自己在这异国他乡还能信谁呢?

    于是苏彦真诚点头:“我愿意相信圣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恃强凌弱,亦不会仗势欺人。”

    这并不是理想中的回答,但至少说了“愿意”。阿勒坦站起身,打开抽屉取出一支杆铃,端正地摆放在柜顶。

    苏彦有些好奇:“这是萨满法器?”

    “之一。”阿勒坦道,“是师父亲手为我打造,临别相赠。铃是从他使用一辈子的法器上拆下来的,而杆直接取用了神树枝干。你可知关于神树有个说法——‘一枝一叶即是本身’?”

    苏彦对他口中的“神树”颇有些好奇,因为想起在某些民族、乃至不少国家的传说中,的确有着“世界中心是一棵巨树”的说法,包括中原神话中所谓连接天地的“建木”,也带有这种远古图腾崇拜的影子。

    当然神话只是神话,苏彦猜测阿勒坦口中的“神树”即使存在,也不过是一棵寿命很长、体积很大的参天古树而已。至于果实能解毒,这不是很正常嘛?沿用至今的多少中草药,不都是树皮、草根、花瓣、果核?

    ——这是人家的民族文化、宗教信仰,得尊重。苏彦对自己说。

    所以阿勒坦拉着他面向杆铃双双跪下,两腕交叉、掌心贴着胸口,像是要祭拜或许愿时,他并没有拒绝。

    阿勒坦问他:“我说一句,你跟一句,可以么?”

    苏彦不会说北漠语,但口齿伶俐、模仿能力强,一句句跟着发音,还是能八九不离十的,于是点头。

    阿勒坦用最古老的卫拉特语言,郑重说道:“我,阿勒坦,面对至高的神树许愿。”

    苏彦依葫芦画瓢:“我——”略为停顿,他举一反三,机(作)灵(死)地把“阿勒坦”换成自己的名字,“苏彦,面对至高的神树许愿。”

    阿勒坦十分欣喜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愿与身边之人结为终生伴侣。”

    苏彦:“愿与身边之人结为终生伴侣。”

    阿勒坦:“将身体与灵魂都交付于对方。”

    苏彦:“将身体与灵魂都交付于对方。”

    阿勒坦:“长生天在上,日月星为证,请神树赐予我们永远的幸福。”

    这句有点长,苏彦个别发音没咬准,但仍是字字清晰地重复完毕。

    他还在竖着耳朵等阿勒坦说下一句,猜测着念完祷告后,是不是要掏草药做解毒药了,不料对方转身将他扑倒在地毯上。

    苏彦吓一跳:“做什么?”

    阿勒坦用自己魁梧的躯体将他圈在身下,手指抚摸他的眉眼与脸颊,像巨兽叼住了一只无处可逃的狐狸,用极尽控制的力道给它舔毛。

    这下苏彦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惊胆战地叫了声:“圣汗!”

    阿勒坦用指尖挑开了他眉心上方的发带,哑声道:“叫‘额日’,或者……夫第382章

    我喜欢这姿势

    ——叫我夫苏彦犹如五雷轰顶。

    被裸着半身的圣汗按在了地毯上,他终于意识到方才那一段鹦鹉学舌的北漠话,根本不是什么解毒前的禳祷,十有八九是卖身契。

    杀千刀的阿勒坦,仗着精通双语的优势诓骗他,亏他还事先给人戴了一顶“光明磊落”的高帽,屁用没有,该怎么使诈还怎么使诈!

    从小到大没在嘴皮子上吃过亏,这回阴沟里翻船,被个看似野蛮人的异族给坑了……苏彦气得直发抖。

    瘦削的身躯在掌心下微微发抖,阿勒坦心头涌起怜爱之情,抚摩着苏彦的肩头低声道:“别怕,我会温柔行事,不会弄疼你。”

    苏彦几乎要气笑了,不知哪来的熊心豹子胆,一把抓住阿勒坦束着金环的长辫,用力往下拽:“让圣汗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收敛迁就,可真是太委屈你了,要不这种辛苦活还是交给我来做吧——别怕,我会温柔行事,不会弄疼你!”

    阿勒坦怔住:“难道你想——”

    苏彦龇牙而笑:“你想如何,我便想如何。既然都是男人,凭什么你是夫我是妻?”

    阿勒坦一时错愕,竟被他绕进去了:“我本来就是该是夫……”

    “谁许你的‘本来’?刚才咱俩对着神树发愿时,有说你是夫我是妻吗?”苏彦哪儿知道发了什么愿、宣了什么誓,赌的就是自己听力好、模仿力强,他与阿勒坦所说的内容,除了名字之外是完全一样的。

    的确没有。可是……

    某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态度,着实把场面震住了一下,可惜这招胡搅蛮缠并非对所有人都有效。至少对少年老成的北漠之主而言,把思路从苏彦的套路里择出来,只花了短短十几秒时间。

    他坐起身,摘下挂在颈间的黄金项链扔在一旁,曲着两条长腿,正色说道:“你说的不错,既然誓词中不分夫妻,那就得靠武力来分。”

    苏彦也坐起来,瞪着对方小山似的身躯,色厉内荏:“凭什么靠武力来分,靠文力就不行?”

    阿勒坦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你仔细观察过草原上的牛羊,还有河边的天鹅,就会发现有不少雄雄交配的,都是体型优势的占主导。畜生都明白的道理,身为人难道不明白?”

    苏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面对这具皮囊身娇腰软易推倒的属性深感绝望,一面觉得这位圣汗的性启蒙实在粗犷原生态,搞不好能把他当马骑了。

    总而言之,他是宁死不搞基的,更不能接受被这么个洪荒之力压在身下。苏彦拍地毯而起,义正辞严:“你要是说不行,我也一样不乐意,咱们一拍两散!”

    这句“一拍两散”甫出口,阿勒坦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你我刚刚在天地见证下向神树许愿结合,这是我族最庄严的婚誓,你当这是儿戏?”

    “婚、婚婚誓?”苏彦深吸一口冷气,把满腹被骗婚的恼火镇压下去,试图跟对方讲道理,“圣汗,婚姻这种事要讲究你情我愿的,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我知道神树誓言对你们而言极为严肃,出于对你们信仰的尊重,刚才这事我也认了。但天底下无论哪处地方,有结婚的,就有离婚的,咱们就把离婚的誓词也对着那法器来一遍,既成全你的信仰,也不违背我的意愿,好聚好散,如何?”

    阿勒坦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彦……对自己将成为有史以来婚姻存续期最短的一位可汗,而感到震惊、恼怒与深深的挫败。

    苏彦被这道眼神看得遍体发毛,怀疑自己再不想方法脱身,就要被一头饥饿愤怒的巨兽连皮带骨给生吞了。他当机立断地抚胸告退:“我忽然想起,该到药浴的时候了,等这最后一次泡完咱们继续商量也不迟。圣汗再考虑考虑,在下先告退。”

    他转身拔腿就往殿门去,手腕却被一股巨大力道紧紧攥住。

    苏彦心弦紧绷,下意识地旋身使出了那招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叶里藏花鸳鸯腿”,朝仍坐在地毯上的阿勒坦踢去。

    下一秒钟,踢在半空的脚踝也被扣住,苏彦登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后仰摔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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