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属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窗外一个冷亮的声音响起。

    苏晏转头看紧闭的窗,再次懵逼:“我、我刚喊你了吗?”

    “大人说,‘信不信我只要喊一声阿追’,所以算是喊了。”

    苏晏:……

    草,刚才和朱贺霖的对话他都听去了多少?这可太羞耻了,简直公开处刑!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荆红追似乎从屋内的沉默中领会到了什么,补充一句:“事关大人隐私,属下不会去听。不过有时声音太大,尽管不刻意去听,也隐约能听到些动静。日后大人若真有难,只需大声喊我即可,哪怕是皇帝,我的剑也能给他戳个窟窿。”

    苏晏满面通红,左右找趁手之物,想砸这会儿摆出一本正经脸、端坐在床上的朱贺霖,又怕误中了朱槿隚,最后只好作罢。

    他觉得自己得有好一段时间无颜再见皇爷,于是推窗往外一栽,闭眼道:“阿追,我们回去!”

    荆红追将他接个满怀,月色下两道身影溶在一处,倏而消失。

    朱贺霖下了床,坐在踏板上,抬起朱槿隚的手放在自己额上,假装自己正被父亲的掌心摩挲,轻叹道:“父皇,我对清河是真心的……他能接受你,迟早也能接受我,父皇你说对不对?”

    在父皇榻前盘桓了好一会儿,咭咭哝哝说了一堆没有半点体面的心里话,眼看月斜将坠,小皇帝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屋内残烛将熄未熄,隐约照着放在床沿的一只手——火光熄灭之前,那指尖依稀地、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第319章

    属下坚韧不拔

    夜近四更,苏晏在荆红追的护送下回到自家主屋。他脱下斗篷时摸了一手的潮,原来被春夜露水沾湿了。

    “大人就寝罢,斗篷我拿去烤一烤。”荆红追说。

    苏晏过了睡点,这会儿正精神着,今日又无早朝,便叫荆红追把炭盆端进来,就在屋里烘烤两人的外衣。

    荆红追坐在床前踏板上烤衣服。苏晏洗了把脸,去药柜里翻出一罐消炎镇痛的青草膏,涂在被磕破的嘴唇上,哼哼唧唧道:“幸亏下一次朝会在三日后,到那时也结痂了,人要问起来,我就说上火长泡破的。”

    “‘人’是谁?”荆红追问,语气有点发凉。

    苏晏被噎了一下。

    的确,与他不熟的,哪怕见了面也不一定会注意到这点小伤口;与他相熟的,即便发现了,也不好去问这么私人的事。说来说去,会逼问甚至审问他的,朝中也只有一人了。

    “……大人似乎有点怕他?”荆红追又问。

    “没这回事!”苏晏绷起了脸,“打从见面的第一天,我就没怕过他,现在更不可能怕。”

    荆红追淡淡道:“是么。我看大人敢捋老皇帝的虎须,敢踹小皇帝的胸口,敢拿棋盘砸豫王的脸。属下更不必说了,唯大人马首是瞻。可唯独对沈柒,大人总存着一些儿小心,就像心底揣着把兽笼的钥匙。”

    苏晏一怔,想起朱槿隚对沈柒的质疑与评价——

    “他是一柄暗刃,专杀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但杀得多了,自己也将成为魑魅魍魉。”

    “朕每次与他说话,看着他貌似恭顺的面目,都能透过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听到什么?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咆哮撕咬的凶兽。”

    “在朕看来,他是凶兽梼杌。暴戾与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礼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缚他,也不过是一条又一条岌岌可危的铁链,随时会被挣断。”

    他还想起自己曾在皇爷面前许诺过:要以身为链约束沈柒,倘若约束不住,甘愿以自身血肉饲之。

    回头想想,皇爷的评价虽尖锐,却并不算谬误。他不时能感受到沈柒灵魂中黑暗的部分。那些部分被沈柒很好地藏了起来,尤其是在他面前,更是百般克制、极力掩盖,但相处的时间久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总有些藏不住的黑雾从闸门后逸泄而出,像一缕缕不能去深思、深究的寒意。

    可苏晏依然想要接纳沈柒的全部,无论是热是冷、是明是暗。

    于公,他约束与牵引着沈柒,就像握持着一把双刃剑,就像在失控的悬崖边拦起最后一道铁索。于私……他答应了沈柒厮守终生,这是诺言,亦是本愿。

    而令他欣慰的是,沈柒也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与他在一起之后,从未做过有违天理、十分出格的事,更从未伤害过他分毫。

    只除了……

    “大人是不是在想——这人在床上真是一条死命折腾的疯狗?”

    苏晏盘腿坐在床上,烧红了脸颊,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抓起羽毛枕砸荆红追:“闭嘴,你这个听壁角的无耻叛徒!”

    荆红追把他的气话当了真,带着点惶惭之色为自己正名:“属下是守门,并非听壁角,更不可能背叛大人……下次大人再喊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应声而至。但求大人事后莫要对我生出怨恼。”

    苏晏总觉得荆红追话里有话,但看神情语气,又是极为认真严肃,一时也对他没辙了。

    一个好好的剑客,从沉默的冷血杀手变成了刺儿头侍卫,又从刺儿头侍卫变成了滚刀肉宗师,让自己连借机发作的由头都不好找了……苏晏气呼呼地往后猛地一躺,后脑勺磕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草,忘记刚把枕头砸出去了!

    一夜之间受了两次伤——尽管都微不足道,仍让苏晏在精神上有些萎靡,翻身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想再说话。

    荆红追一手抓着羽毛枕,一手摸了摸厚厚的床褥,难以理解为何躺下去也会磕到后脑勺。他怀疑苏大人不仅是豆腐皮肉,还是鸡蛋脑壳。

    于是他也不管半干的斗篷了,轻手轻脚地将枕头塞进苏晏脑袋底下,顺道脱了靴子与外衣,爬上床去。

    苏晏没有抬脸,闷闷地说:“滚蛋!莫挨老子。”

    荆红追觉得苏大人骂得温柔,自己身为属下还挺受用,于是也侧躺下来,从后方将热爱并心爱的大人拥住,把脸在他颈后发根处蹭来蹭去。

    苏大人痒起来,骂声中带了点笑意:“滚开,狗一样的。再蹭我也不会心软。”

    荆红追道:“大人不必心软,该硬的时候尽管硬。”

    苏晏先拿后肘狠狠捣他,不奏效,又转身用棉被闷他。闷着闷着,把自己也闷进同一个被窝里去了。

    被窝漾动片刻,传出一声低低的恳求:“别,嘴疼……”

    苏晏探出个脑袋,深深吸气。荆红追从棉被与他胸口之间钻出头颈,像个按清宫里的规矩侍寝的妃嫔,热切又耐心地看着他的君主。

    苏晏喘匀了气,问道:“你说,我这三日要是闭门不出,沈柒会不会非要上门见我,然后发现我嘴破了,又来逼问奸夫是谁?”

    荆红追沉着脸咬牙道:“大人还惦记着这事呐!要是觉得对他不公平,那下次大人在我床上喊他名字,也让他守一守门?”

    苏晏再次被噎住。

    当即识相地话风一转:“你觉得我要是赞同一下礼部尚书严兴,在他们下次重提旧事、恳请新帝选妃立后的奏本上,附一张‘同意’的票拟,朱贺霖会不会认真考虑考虑?”

    荆红追心不在此,勉强想了想,说:“你要是掺和进去,小皇帝搞不好会大闹朝堂,直接宣布立苏相为后。”

    苏晏打了个哆嗦,立刻决定绝不公然掺和这件事。

    “——还有谁,大人不妨一并惦记完。事前属下可以慢慢等,一旦开始办事……大人知道属下是个坚韧不拔的人。”

    “坚韧不拔”四个字令苏晏又有点反悔兼后怕,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纵然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

    苏晏请了两天病假,闭门谢客。

    第三天,沈柒登门探病,告假的小厮也回来了。

    “嘴上结痂了,之前破过?”沈柒问。

    院里桃花开得正鲜妍,苏晏犯春困,软绵绵地斜躺在树下的竹摇椅上,前后轻晃:“上火长泡,嘴上溃个小口子,现下快长好了。对了,这两日朝中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沈柒拉了张太师椅,在他身边坐下来,关切且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身上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道:“是有些不太好的消息。

    “锦衣卫在京城也发现了那本妖书暗中流传,数量还不少。不日前,城门守军已经加强戒备,搜查进城之人所携带之物,并未发现大量书册流入,故而推测这批册子是在京城内印制出来的。几名暗探想顺藤摸瓜,找出刊印妖书的地下印厂,结果不明不白地陷了进去,尸体曝在城外荒山野岭,仵作验实是被毒蛇咬死的。这事北镇抚司还在查。”

    竹摇椅不晃了,苏晏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第二件,兵部右侍郎方磬出事了。在沧州率军渡河时中了埋伏,据说死在王武、王辰兄弟手里。消息昨日刚传回朝廷。于彻之在内阁闻讯,大哭复大怒,当即向皇上自请提督军务,要接替方磬去剿灭王氏乱军。”

    苏晏当即问:“小爷答应了没?”

    沈柒摇头:“如今他处理政务倒是慎重了不少,准备在明日朝会上商议此事,听取众臣意见后,再确定提督人选。”

    苏晏松了口气:“应该这样,兼听则明。而且经过朝会商定的事,万一接任的提督再讨贼不利,臣子们也不会觉得是皇帝自己用人不善的过失。”

    沈柒问他:“你觉得于彻之不行?”

    “不,他挺行的。不过只他一个还不够,得有个与他相辅相成的人物。”苏晏细细琢磨完,吐出了个名字,“——戚敬塘。”

    沈柒忽然生出一丝恍惚。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

    就在苏晏二赴陕西之时,景隆帝通过蓝喜给北镇抚司下达了个密令——“兹有戚敬塘、王安明二人,让锦衣卫查查究竟是何身份来历。先在军中查”。

    没人知道,皇帝是如何知晓这两个不见经传的名字的,就连蓝喜也不清楚,为何突然要查此二人。

    沈柒接了任务,暗令各府各州的探子们广撒网,细筛查。过了两个月,终于查明身份,还真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正在山东,担任卫所的镇抚,从五品;另一个前两年在知县任上辞官不干,如今在民间开书院讲学。

    一个地方的中层军官,一个辞官讲学的老儒,不知名字是怎么入了皇帝的眼?沈柒曾百思不得其解。

    但现下,其中一个名字从苏晏嘴里吐了出来,自然而然,胸有成竹,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沈柒隐隐明白了什么,瞳孔一缩,忽然转头峻声喝道:“——谁在那里偷听?”

    走廊转角处,苏小京吓得托盘差点脱手掉地,连忙稳住盘中酒壶、酒杯。

    苏晏闻声望去,失笑道:“这是我府上,不是北镇抚司也不是皇宫,七郎且放放轻松。小京,过来,把我今年新酿的桃花酿给指挥使大人尝尝。”

    苏小京趿着双木屐,吧嗒吧嗒走过来,将托盘往树下石桌一放,抱怨道:“可吓死我了。都说锦衣卫煞气重,我平日里没觉得,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苏晏笑着给他先倒了一杯:“拿去喝,压压惊。”

    苏小京谢过大人,高高兴兴地喝了一杯,还想再讨一杯。沈柒盯得他如芒在背,他只好放下酒杯,嘿嘿笑道:“两位大人聊,我不打扰,这就告退。”说着一溜烟跑了。

    “……这孩子。”苏晏含笑摇摇头。

    沈柒把视线从苏小京的后背收回来,拿个新杯斟完酒,递给苏晏:“府里小厮长大了,好歹要立个规矩,让他们知道尊卑与分寸,否则迟早要恃宠生骄。”

    苏晏接过酒先不喝,也给他斟了一杯酒,待两人举杯相敬,方才慢慢抿了,说道:“无妨。我爱看他们这么野着。野着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奴仆与物件。”

    第320章

    苏相何需回春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沈柒问。

    苏晏轻轻晃荡着杯中酒,略一思索后,答道:“多管齐下。戚敬塘擅长兵法,于山东一带讨贼颇有成效,只是一直被上司抢功,故而朝堂上名声未显。还请七郎尽快将他功绩调查仔细,形成奏报呈给内阁,我才有举荐他的由头。

    “于阁老那边,我会去说项。他若执意不肯用戚敬塘,那就只能靠皇上的旨意来压了。不过我相信,这两人只要互相接触、共事一段时间,就会惺惺相惜。

    “另外,这两天我在家将养也没闲着,已命人将赵世臻请来一叙。此人倒是真有意思,身为七品小官,见了我这个阁老竟然毫无异色,说话不卑不亢。只在最后,我告诉他准备调他去天工院,专门进行火器方面的研究时,他才露出感激之色,紧接着就把自己辛苦半辈子写的火器图谱送给我了。”

    苏晏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皮包得严严实实,还加装了防撞边角的册子,递给沈柒。册子封面上写着“焕曜神兵谱”几个字。

    沈柒翻看了几页,见图文并茂,都是各种新式火器的构造、制法、操作方法等的手绘图,包括了铳、炮、雷等,旁边配以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明。

    “此人还真是个火器痴。”沈柒哂道,“也不知他所改良的这些火器能不能造得出来,造出来后攻效如何?”

    苏晏又给他斟了杯酒,“老赵有想法、有技术,还有股子痴劲,所缺的就是一个研究平台与资金支持。这些我都能给他,就看他能不能捣腾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研制火器费用不菲,户部尚书徐瑞麒可抠门得很。”沈柒提醒他。

    不提徐尚书也罢,一提苏晏就来气:“他专门抠在不该抠的地方,年年掏十几万两搞鳌山灯会倒是大方得很!今年春节遇到国丧,灯会没举办,省下的银子给天工院刚好。还有,我看今后的元宵灯会也不必做得那么隆重奢华,意思意思就够了,那些火药拿来放烟花多浪费,不如留给我做子弹和地雷啊!”

    沈柒笑了笑:“好主意。”

    苏晏把《焕曜神兵谱》重又地揣回怀里,打算一定要留传后世,震撼一下后人,好叫他们知道老祖宗的厉害之处。

    “七郎,妖书一事你可有什么破解的头绪?”苏晏问。

    沈柒道:“其实我们都能猜到这事背后的推手是谁,大概与鹤先生、弈者脱不了干系。难就难在两点,一是如何破除谣言,证明景隆帝的确是显祖皇帝的血脉,这样民心才会安定。二是如何引蛇出洞,诱使鹤先生与弈者全力出手,掏出他们所有的底牌。”

    苏晏点头,轻叹口气:“要证明一个老女人三四十年前的清白……这可真是难倒我了。尤其‘通奸’这种事,要证明有,伪造证据容易得很,譬如篡改过的书信、偷走的信物、冒充的当事人等等;可要证明没有,却很难拿出证物来,任你怎么描都是黑,就算有当年的人证,也是口说无凭。”

    “……这年头要是有DNA检测就好了。”苏晏嘀咕一声,又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只有全然不靠谱的滴血认亲。即便靠谱,也没法去皇陵里找显祖皇帝讨要一滴血。”

    沈柒也觉得棘手。书可以焚烧,地下印厂可以捣毁,幕后黑手可以抓获,可这种越传越广的谣言,又该如何破除呢?诛心的谣言,杀人于无形,可比千军万马更难对付。

    苏晏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于是安慰彼此:“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想出办法的。先把戚敬塘给拎上来,让他和于阁老共同提督军务,灭一灭廖疯子与王氏兄弟的嚣张气焰。”

    事不宜迟,沈柒这便回北镇抚司,汇总暗探们收集到的情报,将戚敬塘的领兵事迹与战绩写成奏本。

    这份奏本当日下午就送至内阁。苏晏拿着奏本找于彻之,想跟他讨论讨论戚敬塘此人。可惜于阁老仍处于丧友之痛中,对苏晏态度冷淡,也对奏本上这个年方二十五岁、名不见经传的军中青年没多大兴趣。

    苏晏只好托富宝,把这份奏本送到朱贺霖手中。

    过了半个多时辰,富宝匆匆赶到文渊阁,将奏本又放回他手中:“苏大人,皇上说了,得你亲自去送,面呈此事。”

    苏晏因为前几天朱贺霖在风荷别院闹的那出“三人洞房”,余悸犹在,并不想私下见这位天马行空的小爷,便推说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劳烦富宝帮忙再跑一趟,替他告个罪,顺便把奏本留在皇帝那里。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富宝气喘吁吁地再次赶到文渊阁,一见到苏晏的面,就连连摆手:“苏、苏大人,你可行、行好,亲自跑一趟,别让奴婢传话了。要是累、累死了奴婢,以后谁帮皇上与您跑腿办事呀?”

    苏晏为难地看了看天色:“申时将尽,此时再去内廷面圣,只怕来不及在下钥之前出禁门。”

    如果只递交一份奏本、说件事,自然是来得及出宫的,可朱贺霖这小子好容易私下逮住他,十有八九要借机生事,又留他吃饭,又东拉西扯磨时间。

    富宝回答:“这个苏大人放心。皇上现今不住乾清宫了,说上朝不方便,改住奉先殿啦。”

    奉先殿与养心殿东西相对,都处在内廷的禁门之外,紧挨着皇宫外朝。从他眼下办公的文渊阁往北,过了文华殿再往北走一段路,就到奉先殿了。

    这下苏晏没辙了,只好坐上富宝准备的小轿,亲自跑一趟。

    不过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朱贺霖并没像之前那样胡搅蛮缠,先是公事公办地听完他的说明,收了奏本翻阅过后,方才出言留他用晚膳。

    苏晏想婉言谢绝。结果朱贺霖只说了一句话,就使他改变了主意。

    朱贺霖说:“梨花从南京回来了,一路奔波辗转,刚到京城又不适应气候,在绝食闹脾气,你不管管?”

    苏晏登时顾不上别的,担心道:“她那么爱吃,绝食两天可还了得!赶紧让我安慰一下,看看能不能喂进去点小鱼干。”

    朱贺霖朝富宝使眼色。

    富宝连忙使唤宫人:“快去呀,把皇上的御猫抱过来,小心点!”

    苏晏一见梨花,果然瘦了些,似乎连毛色都暗淡了,当即心疼地抱过来,在怀里把它撸了个肚皮朝天。

    听见梨花发出了“咕噜咕噜”的舒服叫声,苏晏开始慢慢投喂。梨花一边有三没二地吃着,一边用尾巴去勾缠苏晏的手臂。

    “果然还是你哄有用……”朱贺霖此刻嫉妒人,更嫉妒猫,于是忍不住凑过来,与人一同撸猫,与猫一同缠人。

    撸着撸着,两人就习惯性地窝到罗汉榻上去了。富宝很有眼力见地示意宫人们退下,把殿门关上。

    朱贺霖举起梨花的两只小肉爪子,朝苏晏招了招:“跟你二爹说,今晚留下来陪你睡?”

    苏晏看他这副举动,毫无帝王威严不说,甚至还点借猫卖萌的嫌疑,忍不住笑着戳了戳猫爪子上的粉红肉垫:“你还是陪你亲爹睡吧,踩奶狂魔!”

    -

    次日的朝会上,朱贺霖将苏晏上呈的奏本,发与六部官员议论。

    对于苏晏所举荐之人,朝臣们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有断然附和的——这批人为数还不少,其中一部分是“苏十二门下走狗”;还有一部分头脑更冷静些,知道这奏本不是苏晏当朝呈递,而是由皇帝下发,肯定是已经取得了圣允,他们不表示赞同,难道还要跟皇帝唱反调?

    当然也有贯爱唱反调的,说这个戚敬塘太年轻、怕是经验不足,又说此人既有能力,为何朝廷不闻其名?

    还有一些官员另有举荐的人选,也趁机提了出来。

    内阁的几人,谢时燕因病请假不在;结巴阁老江春年不吭声;首辅杨亭似乎倾向苏晏的提议,但不很坚定。于彻之仍坚持自己上,接替阵亡的方磬提督军务,领兵剿灭乱军,还当场抨击苏晏用人轻率。

    苏晏也不恼,笑眯眯地说:“群策群力好哇,诸公还想说什么,尽管说。”

    等到官员们七嘴八舌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又站出来做了个总结性发言:“我举荐戚敬塘,却并非想让他独自提督军务,主帅我还是倾向由于大人担任,戚敬塘尚且年轻,做个副手比较合适。”

    说着又转头对于彻之笑笑:“于大人,我举荐的第一人是你,第二人才是他。你说我用人轻率,可我看于大人你分量颇重,才堪大用。”

    于彻之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吹了一通法螺,也不好意思再出言指责,暂时闭了嘴。

    最后朱贺霖一锤定音:“就按苏爱卿的意思办。”

    朝廷的调令敕书,八百里急递赶往山东登州,结果信差到了卫所才发现,戚敬塘不在。

    据卫所的军官说,戚大人上个月为了探望生病的父亲,动身去京城了。

    还说了件离奇惊险的事——就在前夜,有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刺客潜入卫所,企图暗杀戚大人,不过他们与信差一样,也扑了个空。

    信差带着一脸诧然,不得不留下调令后再度启程,急匆匆赶回京复命。

    苏晏听了这事,也是一脸诧然:戚敬塘在京城?可沈柒之前调查他父亲的居住,并未发现其人行踪啊?人究竟去哪儿了?

    又过了一日,沈柒请苏晏来北镇抚司,告诉了他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调查结果——

    戚敬塘被阁老谢时燕下令抓起来,就扣押在谢府的柴房里。

    原来,戚敬塘不甘心辛苦拼杀七八年,功劳全被上司抢走,便琢磨着该怎么在这个“浑浊的官场”出头。这时父亲染疾的消息传来,他请假回京探病,顺道带了两瓶山东蓬莱岛的修道方士所炼制的“回春丹”,说是有枯木逢春之效。

    等他回到京城,发现父亲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回春丹也不必吃了。他得空找故人打听晋升的门路,勉强搭上了阁老谢时燕这条线。

    谢时燕年近六旬,入春时染了病,气血两枯。于是戚敬塘就抓住这个巴结阁老的大好机会,登门去献回春丹。

    回春丹有效是真有效,谢阁老吃了三日后,不但气血充盈到爆,还燥热难抒,一口气睡了三个妾才宣泄干净。常年蜡枪变金枪,谢阁老大喜过望,又接连吃了好几颗。

    这下要完,回春过了头,回到寒冬去了。谢阁老上吐下泻,便血不止,没两日就形容枯槁,就跟那被狐狸精吸干了阳气的赶考书生似的。别说参朝上衙了,连房门都出不得。

    好容易在名医的急救下捡回一条命,面团脾气的谢阁老难得盛怒,下令把献药的登州小子抓起来,关在府中,等病好了再狠狠治他的罪。

    这事被趴谢府屋顶的锦衣卫探子得知,禀报了沈柒。

    沈柒当即出动缇骑,去谢府把人给押了回来,说是要按律处置。谢时燕本就不愿得罪他,同时觉得进了北镇抚司,那个混蛋小子不死也要脱层皮,就很解气地同意了。

    这会儿,戚敬塘就关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随时等候提审呢。

    苏晏听了瞠目结舌,继而哈哈大笑,直到戚敬塘被锦衣卫提上公堂,依然笑个不停。

    戚敬塘跪在堂下,一脸老老实实听候发落的模样,眼珠子却狡黠地转来转去,竖着耳朵听周围的锦衣卫小声说话。

    苏晏笑够了,揉了揉肚子,踱到戚敬塘面前,用手指勾起这位未来名将的下颌,欣赏对方阶下囚般的英姿。他问:“你为何要给谢阁老送礼?”

    戚敬塘被苏晏一根手指定住,没敢动,仿佛那不是文弱书生的细长手指,而是一根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定海神针。

    他已经从锦衣卫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这位穿三品常服的年轻官员的身份,恭敬而不失诙谐地答道:“因为我不认识去苏阁老府上的路。”

    苏晏弯腰,凑近端详他:“你送谢阁老的回春丹,险些把他害死,你知道么?要是被你找着了来我府上的路,搞不好受害的就是我了。”

    戚敬塘面不改色地答:“那不能。谢阁老见猎心喜、急于求成,不按医嘱服药,才导致此祸。苏阁老……苏相胸有丘壑、目存山河,不会犯这种错。”

    苏晏问:“那你准备给我送什么礼?也是回春丹?”

    戚敬塘道:“不,苏相本就身怀句芒之仙姿气度,何需回春。我准备送苏相一位擅打胜仗的骁将,还望笑纳。”

    苏晏笑着收回手,怀着一种滤镜破灭的复杂心情,半是轻嘲半是调侃地道:“你领兵打仗的功夫,要是与你拍马屁的功夫一样强,我就收下这份礼。”

    戚敬塘这才微露激动之色,俯身行礼:“若得苏相重用,戚某愿为朝廷、为大铭百姓披肝沥胆,战死方休!”

    “你向我谢恩表忠心,却不说‘为苏相披肝沥胆’,好……好个戚敬塘。”苏晏转身踱到沈柒身边坐下,端起茶杯,淡淡道,“今天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妨,我喜欢用你这种不拘泥、不死板,懂得变通的人,去当个副提督吧,与于彻之一起,给廖疯子和王氏兄弟的乱军一点颜色看看。”

    戚敬塘先是怔住,似乎难以置信,随即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天大的机会就这么结结实实砸在他头顶,这才真正绽出惊喜之色,抱拳沉声道:“苏相放心,戚某必竭尽全力,报效朝廷,不辜负苏相知遇之恩!”

    他随锦衣卫离开大堂后,苏晏方才问冷眼旁观的沈柒:“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沈柒道:“外奸内忠,非寻常人。听其言语,心思机敏;观其筋骨,武艺高强,再看他过往战例与战绩……清河,你挖到了个好东西。”

    苏晏含笑拍了拍沈柒的手背:“他才不是‘东西’。”

    沈柒一把抓住苏晏的手,嗤道:“他当然不是东西,正经人哪有对着当朝阁老说什么‘你本来就是春神’这种鬼话的?油滑不堪!”

    苏晏大笑:“好,他不是东西。你是东西,是个大醋缸子。”

    错了,缸里不是醋,是又酸又苦的毒汁。沈柒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影,却并未抵达眼底,紧握住苏晏的手,问道:“昨夜你在文渊阁睡的,还是在奉先殿?”

    苏晏“呃”了两声,最后避重就轻地答:“我和梨花一起睡的。”

    第321章

    外面有别的猫

    沈指挥使到底给苏阁老留了最后的面子,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但透露出的态度也足够明显了:

    我知道朱贺霖尚且是小少年时,就对你别有所图、胡搅蛮缠;也知道你和他在南京待了一年多,几乎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但如今回到京城,他是君你是臣,加之又有景隆帝的关系牵涉其中,不可再由着他的性子来,以免他哪天真的昏了头,放纵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苏晏心里也很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与朱贺霖朝夕相处过长段时间,无论谈天说地还是一同撸猫,都是十分放松惬意的状态。若是刻意疏远,他会遗憾于失去这种自然而然的氛围——这倒是轻的,只怕朱贺霖会因此在心理上产生反弹,甚至炸毛发作。如今国内外局势紧张,空气中的阴谋与火药味一触即发,朱贺霖身为一国之君,此时的心态尤为重要,必须得稳住。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沈柒的顾虑不无道理。朱贺霖与其父最大的不同在于,太过年轻气盛,率性恣肆,不会去克制自己的感情与欲望,哪怕为了大局必须克制私心,也是颇为艰难而不能长久的。与朱贺霖离得越近、相处得越久,这把烈火就越容易烧到他身上,到时只怕扑都来不及。

    苏晏无声地叹口气,道:“街对面臭豆腐摊的老板家中母猫生了七八只小猫,回头我向他讨一只,带回家养。”

    沈柒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尽量不给朱贺霖私下相处的借口,便微微一笑:“不必去讨。我送你一只调教好的西夷猫,长毛碧瞳,通体雪白,漂亮得很。”

    苏晏猜测他说的是波斯猫,这年头还很稀罕,偶尔从中东萨菲王朝的商人手中流入大铭京城,很受达官贵人的喜爱,千金难求。

    他不想沈柒破费,但对方这么说了,想必已经买下,于是便也没有推辞,心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也送沈柒个贵重的回礼。

    从北镇抚司回府的马车上,苏晏膝盖上多了一团雪白的毛球。这是只公猫,因为品种名贵所以没有骟过,但性格温和,随便他怎么揉都行,不比梨花脾气傲娇火爆,还爱踩胸。而且因为毛软而长,如蓬松的云朵,撸起来手感更好。

    苏晏挺喜欢这只波斯猫,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梨花与其他所有的猫都不一样。

    那是在内心彷徨的人生低谷,在彼此扶持与坚韧等待中,陪伴过他……他们的猫。

    ——白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春夜的宫殿寂然无声。太子探身过去,不知是隔着侍郎揉猫,还是隔着猫亲近侍郎。太子说:“‘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清河,这是我们的猫。”

    苏晏失神了。

    直到马车停靠在苏府大门台阶下方,苏小京从门房出来给他搬步梯,他才回过神来。

    抱着猫下车时,苏小京惊叹起来:“嚯,这么漂亮的猫!”

    苏晏笑了笑,把波斯猫放在他臂弯:“给你摸摸?”

    苏小京小心翼翼地摸了几把,一脸欣喜。苏晏笑道:“你这么喜欢,喂食、梳毛、铲屎都交给你?”

    听到要铲屎,苏小京微微皱了皱眉。其实他并不喜欢养动物,以前母亲在世时为了给他补身子,背着房东偷偷在屋里养了只下蛋的母鸡,鸡与人同吃同睡,鸡屎拉得满地满床,臭死了。他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去洗被子,回头就搓了根草绳,把那只鸡绑在饭桌的桌腿上。饭桌只有三条腿,有天支撑不住倒下来,把鸡压死了,他还暗中庆幸了一下:虽然以后没蛋吃,但不必再忍受吵闹与臭味了。

    ——由此看来,他打小就与寻常平民孩子不同,哪怕饿着肚子,有些事也是不能将就的,苏小京如是想。也许是因为,他从骨肉血脉里本就不该是个平民?

    “大人……”苏小京连马车都忘记卸了,抱着波斯猫,紧跟在苏晏身后往院子里走,“大人你说……我若是去参加科考,有机会登第么?”

    苏晏诧异地转头看了小京一眼,想说你才把常用的字认全,写个家书也只是勉强凑合,更别提做文章了……但出于保护对方的自尊心,他还是委婉地说道:“科考挺难的,要不再多念几年书吧。我现在忙,没空教了。回头我给你、小北,还有咱家里想要读书习字的仆役们合请一个教书先生,怎么样?”

    苏小京并不想要这种给下人统一办的识字班——虽然这么好心的主家不多见,但他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大人教他几个大字、送他一双布鞋,就感激涕零了。

    他想起了今晨喝到的那杯桃花酿……那么好喝的酒,却只让他喝一杯,沈指挥使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而又不知轻重的小厮。

    我苏小京……不,我朱贤,不是小厮!

    苏晏见苏小京脸色阴晴不定,还以为他沮丧于科举无望,安慰道:“除了科举,还有很多路子走的。譬如……你若有意经商的话,有空可以先向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讨教讨教。”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仅高于伶、娼等贱籍,苏小京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垂下头,不愿被人看见此刻的神情。

    苏晏并不受这个时代的观念约束,要不是投舍在世族士子身上,他还想靠着记忆中的配方,发家致富当个巨商呢。

    话说起来,阮姐姐的店面似乎上个月开张了?他得抽空过去瞧瞧,看自己用来入股的那几张配方好不好用。尤其是味精的配方,比起天工院的研究课题简单得多,而且原料易取,以面筋为主原料,以盐酸、活性碳、烧碱分别进行水解、脱色与反应,就能实现量产。其中盐酸不难获得,已经有欧洲药剂师研究出了原始但方便的食盐与矾油蒸馏提炼法;至于烧碱更容易,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肥皂,就是靠碱与熟石灰反应成烧碱,把脂肪皂化做出来的。

    苏晏自顾自地琢磨,没注意到苏小京的异样,忽然听“嗷呜”一声叫唤,波斯猫从小京臂弯里跳下来,飞快地蹿过了走廊。

    苏小京意识到自己因为心绪起伏,一时失手把猫捏痛了,忙道:“我叫几个下人一同去追猫,大人先回屋歇着。”

    苏晏知道自己连猫都跑不过,也就不亲自下场去追了。刚进屋洗了把脸,荆红追敲门进来,手指拎着波斯猫的脖颈肉,那猫跟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大人,你新买的西夷猫?”荆红追问。

    苏晏上前接住了猫,说:“我哪儿买得起,沈柒送的。”

    荆红追沉默了一下,又问:“大人喜不喜欢狗子?我会驯。”

    ……我已经有好几只了!苏晏干笑道:“不必了阿追,猫狗会打架,我不想家里都是声音。”

    翌日一大早,苏晏吃过早饭,荆红追驾车送他去衙门上值。苏小京说去集市采购食材,与小北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但他没到集市就在街头拐了个弯,转而去了外城东的一户大宅子。

    繁嬷嬷就在这宅子里当差,但主家老的老、小的小,她身兼教养、管事等职,整个府邸基本上是她说了算。

    见苏小京主动来找,繁嬷嬷高兴极了,把他请到屋中叩拜行礼,一口一个“小主人”地叫着。

    苏小京问:“你这儿有桃花酿么?亲手酿的那种。”

    繁嬷嬷一怔,答:“有是有,不过不是府内酿的,是外面酒肆买的。”

    “无妨,拿一瓶……不,拿一坛给我。”

    很快就有婢女送来了一坛桃花酿,苏小京取了个大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桃花酿虽然不算烈,但繁嬷嬷担心他喝得冲了伤身,劝道:“小主人缓点喝罢,要不老身再叫人上些菜肴、点心,垫垫肚子不容易喝醉?”

    “不用。”苏小京喝得半醉了,用力摇头,“我就要喝这酒……想喝几杯,就喝几杯!”

    繁嬷嬷叹口气:“老身知道小主人心中的愁苦……要不,咱们不管京城的事了,去投奔小主人的叔父,宁王殿下?”

    苏小京打个几个响亮的酒嗝:“人家是个亲,嗝,亲王,就算认了我这个野路子的侄儿,又凭什么养我?我先得替我亲爹平,嗝,平反才行。”

    繁嬷嬷道:“要不,还是先给宁王殿下写封信罢。说实在的,他的封地远在河南,听说又身患肺痨,是一尊自顾不暇的泥菩萨。但他与信王殿下自幼感情深厚,必不会对小主人你坐视不理的,就算没法马上接你过去,至少也能派人送钱物过来。到时小主人置产置业,老身负责通知信王府的老人们回来,咱们自立门户。小主人,你看如何?”

    苏小京搁下杯子,抱着小酒坛对口灌,忽然酒坛脱手,往桌面一趴,满面酡红,目光迷蒙。

    繁嬷嬷扶正酒坛,看他醉得七七八八了,问道:“小主人难道还想在那苏十二府上当小厮?”

    “小厮……不当小厮……我不是小厮!”苏小京含糊不清地喃喃。

    “那老身就斗胆,替小主人把这封信写了。在宁王殿下回复之前,还请小主人委屈一下,暂且在苏府待着。”繁嬷嬷俯下身,凑近苏小京,低声道,“对了,苏府这两天没出什么事儿罢?”

    “什么事儿……大人新得了只漂亮的白猫……”

    “还有呢?”

    “没了……”

    “沈柒没来找过他?还有今上,我记得你说过,他还是太子时经常微服来苏府,如今还来不来?”

    “没来……大人今早去北镇抚司了,回来抱了只猫……”

    繁嬷嬷还想再追问,苏小京彻底没了回应,鼾声如雷地睡着了。

    沉吟片刻,繁嬷嬷叫了两名婢女进来,将苏小京扶到了床榻上。她放下床帐,正待离开,忽然看了一眼两名婢女,下令道:“你们两个,脱光了衣衫,上床好好伺候着。”

    婢女像是训练有素,十分顺从地诺了声,开始宽衣解带。

    繁嬷嬷出了屋,把门带上。穿过走廊时,迎面而来的仆役们纷纷躬身避到侧旁。她目不斜视地走到主人房,厅内首位上坐的、正在喝茶的一名白发老叟当即离座,朝她行礼。

    “记住,你是又老又病的主家,不必在他面前露脸。”繁嬷嬷吩咐,“他万一向仆人们打听,你得事先教好说辞。”

    白发老叟一一应下,待到她离开,才微微松了口气。

    -

    苏晏上午在吏部官署,下午去了文渊阁,顺道让內侍给朱贺霖递了个简报,说明戚敬塘的事。

    朱贺霖因为派的信使扑了个空,回来禀报说戚敬塘不知行踪,正打算下诏给登州,让他们把人给翻出来。收到这份简报看完后,哈哈大笑:“谢阁老竟也有如此魄力的时候!这个姓戚的倒是有点意思。”

    他转头吩咐內侍:“抬肩舆过来,朕要去一趟文渊阁。”

    说是要去内阁视事,结果根本没进文渊阁的大殿,圣驾直接落在旁边空置的东阁里了。苏晏奉命来见驾,见朱贺霖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梨花。

    梨花一见苏晏,就从朱贺霖大腿上跳下来缠他。

    苏晏忍不住弯腰,伸手撸猫。梨花在他手上嗅来嗅去,突然尖锐地叫了一声,扭头不搭理他。苏晏有些意外,将梨花抱起来,想埋它肚皮。

    结果梨花发飙了,呼啦一爪子挠在苏晏脸上。

    朱贺霖惊呼一声。还好苏晏反应及时,把脸向旁边偏了偏,这一爪子在他侧脸的下颌位置与脖颈上抓出了三道血痕。

    血痕很浅,愈合了也不会留疤。但朱贺霖大为生气,从榻面一跃而下,冲过来拎起梨花往地板上一扔。

    猫轻盈又敏捷,这么一扔自然是伤不着的。梨花仿佛也生气起来,竖起尾巴,却不是对着朱贺霖,而是朝苏晏气愤地喵喵叫:你在外面有别的猫了!你不爱我了!

    “这畜生!”朱贺霖恼火地骂了声,手指将苏晏的下颌轻轻抬高,检查他脖颈上的伤口,又叫富宝取药匣子过来。

    一点轻微的皮肉伤,苏晏并不在意,哪个养猫的没被猫挠过?但朱贺霖硬把他拉到罗汉榻上涂药。药要上两种,第一种是稠汁状,为防流下来弄脏衣领,苏晏只好平躺下来,侧过脸让朱贺霖先给他伤口消过毒,然后上第二种膏状药。

    上完药他揽镜一看,侧脸下颌与脖颈上一道道青紫药迹,比不涂更吓人。朱贺霖道:“拿纱布来给你缠上?”

    苏晏失笑:“我又不是被割喉,包扎得那么夸张做什么?就这么敞着好,明天就结痂了。”

    朱贺霖处理完他的伤口,放了心,转身去找不孝的畜生算账。可惜梨花机灵得很,知道自己干了坏事,早就逃出殿去了。朱贺霖余怒未消地吩咐內侍:“去找。找到就关进猫舍,一天不许她出来。”

    苏晏劝道:“小爷,真不必如此,养猫被猫挠是很常见的。”

    朱贺霖道:“那怎么行,她现在是恃宠而骄。之前发脾气时也想挠我来着,没得逞,就对你下爪了,不给她点惩罚,以后就越发欺软怕硬了。”

    苏晏:……我软?

    朱贺霖道:“对了,你说打算提拔戚敬塘给于彻之当副手?谢时燕若是知道,十有八九要记恨你的。”

    苏晏道:“我也知道这么做会得罪谢阁老,但也不能任由他把戚敬塘砍了吧。任命之前,我会让小戚登门去向他赔礼道歉。谢阁老向来脾气糯,应该会谅解的。”

    朱贺霖摇了摇头:“谢时燕虽然专爱和稀泥、当和事佬,其实心眼小,这事在他身上没这么容易过去。”

    苏晏笑着说:“那我也没辙了。戚敬塘我是非用不可,小爷你看着办吧。”

    朱贺霖也笑道:“我还能怎样,你说怎样就怎样了。回头我派个御医,带些补药去探望谢时燕,先给他吹个风,让他不要再追究了。”

    这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至于谢阁老愉不愉快,我们的苏大人对此还有些歉疚,但新帝并不在意——说来还是谢时燕自己贪图疗效、吃多了春药,他能派个御医去诊治,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苏晏离开前,朱贺霖想起了信使所禀报的一个细节,说之前有批黑衣刺客似乎是去刺杀戚敬塘的,也扑了个空。

    黑衣刺客?苏晏有所警觉。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回头向戚敬塘提起时,对方却是虱子多了不咬,满不在乎地答:“在登州,想杀我的人多得去了,贼匪、浪人,还有海盗。我这些年见识过不少刺客,武功比我高的运气不如我,运气不错的武功比我差,所以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苏大人不必担心。”

    苏晏听了,也挺佩服他看得开。这件事虽然没有再深查下去,苏晏倒没忘将之告诉沈柒。沈柒听了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新的剿匪部署在紧锣密鼓地开展,朱贺霖下旨,派于彻之与戚敬塘提督军务,统领卫所边兵和京营官军,阻击在北直隶会师的廖、王联军。

    朱贺霖颇为重视这次的反击,光是京军三大营,就出动了战力最强的五军营其中的左、右、中三军,整整七万人马。还亲赐御酒,给于彻之和戚敬塘送行。

    重视归重视,但比起到处游击的“义军”,在各地愈演愈烈的谣言更令他心烦。

    随着那本妖书屡禁不绝,京城同样陷入一片疑云,就连部分官员也忍不住在暗中议论此事。不怕死的御史们,又开始策划着一场直谏,想请太皇太后出面说明真相。

    朱贺霖怎么可能再让太皇太后出现在朝堂上?更何况她未必会说,说了也未必有人信。

    为了想出解决之道,他一连三夜去父皇床前叨咕。遗憾的是,这件关于帝位正统的大事,对他父皇而言似乎刺激程度还不够。

    陈实毓回复说,皇爷状态的确有好转,时而见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指尖偶尔也会微动,但那也可能只是无意识的身体反应,这在昏迷病人身上颇为常见,未必就一定是醒来的征兆。

    朱贺霖只好死了向父皇求援的心。接着他又去了趟太庙,给母后烧香,问她是否有计可施?或许可以托个梦,给他一点灵感提示。

    结果连母后也不理睬他。也许是气他跟自己的父亲争男人,不成体统,朱贺霖忧愁地想。

    回宫后,他一洗愁容,又是一脸锐意勃发的模样——只有身为国君的他先沉住气,才能稳住臣民们心中的惊疑,朱贺霖这么告诉自己。

    至于苏晏,为了想对策,已经辗转反侧两夜了。

    第322章

    拉一笔大单子

    苏晏侧下颌与脖颈上被猫抓出的伤口结了痂,时不时发痒。

    朝会上,他边偷偷用指尖轻挠,边听着几名言官义正辞严地向皇帝奏请,要求赦免被锦衣卫抓捕的百姓。

    原来北镇抚司在调查妖书案时,不仅在京城找到并查封了地下印厂,抓到几十名制书者,还抓捕了一大批四下分发书册、传播谣言的市井小民,统统都关进了诏狱,拷问幕后指使者。

    抓妖言惑众、非法出版的贼人,言官们没意见,可牵连了一批百姓,他们就有意见了。

    在部分言官看来,这些百姓属于被煽动的不知者。他们认为谣言止于智者,朝廷只需张榜告示天下,为太皇太后的清誉做个申明,谣言自然会绝迹,不必对普通百姓大动干戈,北镇抚司有滥用职权之嫌。

    这算是变相弹劾了。

    沈柒虽已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但最有实权的北镇抚司仍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如此大面积的抓捕,显然是他的授意。

    朱贺霖当即让沈柒出列,当面对质。

    沈柒对此的解释是:这些百姓主动参与传播谣言、分发妖书,并非“不知者”三个字可以撇清,更何况初步调查后发现,其中一部分人曾经是真空教的信徒。剩下的还没来得及查完,但十有八九与真空教脱不了干系。

    证据?有啊,嫌犯的口供。

    这下不仅几名言官有意见,一些刑部官员也提出质疑:只有口供,没有物证?谁能确保北镇抚司不是严刑逼供?毕竟锦衣卫在前任指挥使冯去恶执掌时,曾有过炮制冤案、冒功领赏的前科。

    面对质疑,沈柒似笑非笑地答:“这些人不顾朝廷禁令,暗中信教、入教,真空教又没给他们造册登记,除了老实招供与互相揭发,还有什么物证来证明他们的信徒身份?诸公非要证据的话,有些人家中地窖藏匿妖书数百册,算不算证据?若是连这些都不算,难道要把他们的一颗愚昧之心挖出来证明?”

    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字里行间掩不住的血腥味总让许多在场官员感到不适,故而加入了恳求皇帝明辨忠奸,不可使锦衣卫借机生事的劝谏队伍。

    只有苏晏相信,沈柒不会胡乱抓捕无辜,也不会擅自动用大刑。这批所谓的“无知百姓”,借用后世一个段子的说法,“全拉出去枪毙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既然有嫌疑,就先抓起来审讯,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下,当机立断总比瞻前顾后要好。

    万一真抓错了,可以放,还可以做些经济补偿。既是刑侦,不必墨守于仁爱二字,跟慈不掌兵是一个道理。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