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要说这个时代虽然科技不发达,但古武的厉害程度却超乎他的想象。他原本还以为,所谓真气什么都是后人写武侠时的杜撰,却在荆红追身上上了一课——竟然还有剑气外放、魇魅之术这种近乎玄幻的功法。到底是历史上真的存在过,还是平行世界的自带设定?

    苏晏一时也把不清,但他想到了个可能性,这四名死者会不会就遇上了个擅长施展迷魂术的凶手?无论是通过药物,还是功法。

    仵作请示完上官,把其中一具尸体搬进室内解剖,主要检查胃内有没有毒药。但取出胃容物后,发现只有冻成冰碴的肉齑和浊酒,拿去调在肉里喂狗,狗吃完仍活蹦乱跳,并无任何异状。

    眼看日头西斜,天就要黑了,无论是房间、水池还是周围环境,连同尸体的调查都无寸进,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也有些焦躁起来。

    內侍劝太子先回宫歇息。太子指着苏晏说:“他一介文弱书生都没喊累,小爷我歇息什么?”

    苏晏裹着狐裘披风,在檐下踱来踱去。太子拎着个朱漆描金龙凤纹手炉,塞进他手里,说:“天太冷,你体质又虚,拿着暖手。”

    说话的同时,满是敌意地拿眼瞟台阶下方的沈柒,心里揣测着:沈柒这厮怎么看都是一脸阴戾邪气,讨厌得很。苏晏在他受刑养伤时日夜照顾,该不会照顾到床上去了罢?应该不至于,那时他半条命都没了,如何能做得了那事?可后面就不好说了,苏晏离京前,也没少和他碰面。前几日回京,褚渊不是还说,有人夜闯梅仙汤,还和苏晏的贴身侍卫发生打斗……那个闯汤池的野男人,会不会就是他?

    “哈!”苏晏忽然叫出声,吓了朱贺霖一跳。

    “清河可是想到了什么?”朱贺霖问。

    苏晏朝他点点头,走到沈柒面前,交代了几句。朱贺霖虽然不高兴,但看他们说的是公事,也没有上前制止。

    沈柒听完,命人将其他三具尸体也搬进验尸房内,关紧门窗,搬了好几个大炭盆进去,把炭火燃得极旺。房间内的温度迅速加热上升。

    仵作迟疑道:“严冬天寒,尸体才能保存完好,若是升温太过,怕一两天就开始腐烂了。”

    苏晏道:“不必一两天,只需烘半个一个时辰,尸体软化即可。叫几个人守在尸体旁别走开,仔细观察变化。”

    没过半时辰,变化就出现了,四个人的耳孔内流出一点融化的血水,量很少,不仔细瞧容易忽略。

    “莫非耳孔里有外伤?小的想起来了,之前有个案子,凶手用长钉戳受害者耳孔,钉入脑中致死,因为钉子深入耳孔,险些漏查了。”仵作用灯照来照去,却没有发现耳道内的异物。

    苏晏说:“不是钉子。我怀疑是高频声波,把他们的鼓膜震破了,导致内耳出血。但出血量不大,又被冰冻住,不加热流不出来。”

    “高频……声波是什么?”仵作茫然问。

    苏晏没搭理,自顾自地琢磨:高频声波会损伤听力,但不能控制人的行为。更大可能性是次声波,其振荡频率近似人体大脑的节律,产生谐振时,会强烈刺激大脑,使人神经错乱,陷入癫狂状态,这才能解释为何死者在大冬天脱衣跳水……虽说原理很简单,把声波频率降到20赫兹以下就行,但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有能力制造次声波发生器?

    该不会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功法导致吧?

    他斟酌着用词,问沈柒:“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武功,能通过声音进行攻击,譬如狮吼功啦,碧海潮生曲啦,传音搜魂大法啦,之类之类。”

    沈柒似笑非笑:“苏大人说的几种功法,下官闻所未闻。”

    苏晏有点尴尬和失望。

    沈柒又紧接着道:“但用音律作为攻击武器的,江湖上的确有这种路数。前朝有个用瑟的高手,自号‘素女五十弦’,据说乐音能隔空伤人。还有建立于本朝初年的天音派,就是用箫、笛、埙等管乐作为武器。”

    “这个天音派,如今什么情况?”

    “不存在了,大约二十年前便在江湖争斗中覆灭。”

    苏晏问:“也就是说,现在江湖上几乎没有人能用音律攻击了?”

    沈柒略一思索,“或许还有天音派的遗孤,也或许门人死绝了,但功法流传了下来。不好说,北镇抚司对江湖方面的情报收集,不如朝堂方面细致。”

    苏晏心道,我家里不就有个现成的江湖高手,问他呀。

    “怎么,你怀疑瓦剌使者的死,与音律有关?”

    “我也不好说,总归是个值得怀疑的突破点。不妨从这里着手查一查。”

    沈柒皱眉:“倘若真与江湖门派有关,那么背后的指使者就更该令人警惕了。因为对方既能控制江湖势力,又能摸透朝政走向,否则怎么会在我朝与瓦剌产生嫌隙的如此紧要关头,精准地杀了瓦剌使者,这分明是有的放矢。”

    苏晏点头:“我也担心这一点。我总有种预感,幕后之人在下一盘棋。瓦剌、大铭朝廷、江湖……都是他棋盘上的星位,黑朵萨满、生死不明的瓦剌王子、遇刺的小爷、疯死的血瞳刺客……或许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角色,都是他的棋子。”

    朱贺霖本来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江湖事,这会儿忍不住开口:“以国土为棋盘,以势力为棋子,这个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苏晏说:“你知道对弈时最可怕的是什么?你跟着对手的招数走,以为一步一步封死了他的活路,没想到收官时,他走过的每一手都连点成线,交织成一张大网,兜头把你罩住,瞬间定生死。”

    朱贺霖想象了一下,有点悚然,但也更激起蓬勃斗志,笑道:“那就来斗一斗,看最后胜负落谁家。”

    沈柒见天黑风寒,又要开始下雪,对苏晏说:“今日就到此为止罢,先回去用膳歇息,明日再查。”

    第160章

    他就是海与天

    苏晏赶在雪下大了之前回到家。

    刚下马车,便见大门开启,荆红追举着一把木芙蓉树皮制成的油纸伞迎上来。苏晏钻到伞下,笑道:“阿追这是一直在候门,听见车轮声就出来了?”

    荆红追细心地抖了抖他肩上雪沫,“大人再不回来,属下就要去鸿胪寺接人了。”

    两人同撑一把伞,进了院子。花厅里,小北、小京已备好热汤热菜,放在炭上煨着,等自家大人一回来就开饭。

    苏晏洗漱完毕坐下来,小京一边布菜一边发嘟囔:“大年初一也不得安生,大人这官当的,太累啦!明日能在家歇息了么?”

    “不能,案子还没有眉目呢。”苏晏灌了半碗热鸡汤,舒服地吐口气,胃里渐暖和起来,“别担心,你们大人不会亏待自己的,想偷懒时我也会偷啊。”

    小北难得认同了小京一句:“大人这样还叫偷懒的话,朝廷里就没有勤奋的官员了。官署都封印闭衙了,只有大人还在忙公事。”

    “谁说的,皇爷身为一国之君不也还在忙碌国事,要说勤政,谁能比得过他。”苏晏安抚小厮们,“你俩乖乖待在家里,该休息休息,该整理整理。等到正月十五,大人带你们去午门看鳌山灯会,弄个视野绝佳的贵宾席。”

    吃完饭,苏晏吩咐荆红追来他房中一趟,有话要说。

    荆红追怀着一种隐秘悸动的期待,把自己从外到内洗得干干净净,换了身新衣,叩门进入苏大人的寝室,连从不离身的剑都没有带。

    苏晏刚沐浴完毕,中单外面套了一件夹棉贴里,把炭盆挪到床前烤火,抬头笑道:“这是阿追过年的新衣?这‘酡颜’色好看,就是淡了点,再红些就更正了。”

    荆红追心里越是害羞,神情越显僵硬。他迈上床前的踏板,半跪着,把苏晏只着棉袜的脚往自己怀里揣,说道:“正红色比较适合用在卧单上,就很能衬出大人一……一身雪白皮肉。”

    “哈?”苏晏觉得似乎哪儿不对劲。

    荆红追见苏大人没骂他,甚至没反驳,于是鼓足勇气继续说:“然后属下就从大人的脚、脚趾头开始亲起,一寸一寸亲遍全身,好教大人这身雪白皮肉都染成酡颜色。”

    苏晏:“……”

    苏晏:“荆红追。你是吃太饱了,找抽?”

    荆红追:“大人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属下不怕疼。大人若是早吩咐,属下自带鞭子进来。”

    苏晏见他开始动手扒自己袜子,气得直蹬他胸口,“真是脑子进水了!我叫你来谈正事,你特么以为是要做什么?!”

    荆红追怔住:“我以为……大人召我侍寝。”

    苏晏五雷轰顶,深呼吸稳住,说:“我不需要你侍寝!起来!”

    荆红追眼神中透出一丝委屈:“大人不要我,是想要那个豺狼一样的沈柒?为什么?倘若因为技巧不好,没把大人服侍舒服,属下可以勤学苦练。”

    苏晏抓狂:“都不要!都滚蛋!一个个没羞没臊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他那是明墙,你是暗墙,都他妈一个德性!放手,把袜子给我套回去!”

    荆红追只好听命,随后跪在踏板上:“属下误解了大人的意思,请大人责罚。”

    怎么责罚?骂你,你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抽你,我还手疼!苏晏挫败地叹口气,握住荆红追的胳膊,将他拉上床沿,并排坐着一起烤火。

    “我找你,真是有正经事。”

    荆红追羞愧地低头,用脚尖把炭盆往苏大人的方向拨了拨,“大人尽管吩咐。”

    苏晏对他细细讲述鸿胪寺一案的始末,问:“你是江湖人,消息应该比北镇抚司灵通,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荆红追听着,脸色渐冷下来,沉默片刻,说道:“有。但属下得亲自去证实一下,以免怀疑错人,误导了大人。”

    “还真的有?是谁,天音派的后人?还是其他门派?”

    “大人先歇息。属下出去一趟,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回来。”荆红追没有直接回答,起身告退。

    苏晏叮嘱:“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弄险,早点回来。”

    荆红追深深看他:“大人爱护我,我铭记于心。”

    苏晏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挪开眼神,“你是我的贴身侍卫,当然得好好的,否则我还得再招一个——”

    后半句被堵在了嘴里。

    苏晏向后被扑倒在被面上,吚吚唔唔地挣扎,挣不过,只得由它去了。

    片刻后荆红追抵着他的鼻尖,低声提醒:“大人,呼吸。”

    苏晏大口吸气,脸颊真成了酡颜色。荆红追再度亲了上来,比起之前几次简直进步神速,一点也不“口拙”了。但手还是生的,因为苏大人死活攥着他的手腕,不许他伸进衣摆里去。

    “你……还不赶紧走……”苏大人被亲得快要断气,使劲撵人。

    荆红追老实地“嗯”了一声,动作利索地离开,回房取剑。

    苏晏仰面躺在床上,好容易喘匀了气,对着帐顶骂:“狗胆越来越大,老爷我再不立威,真要被小妾爬到头顶上!”

    -

    荆红追换了身深色的夜行衣,带着剑与暗器,轻车熟路来到豫王府。

    他不确定浮音是否真的听从了他的提议,去豫王府避祸,但总归是条线索。

    王府深阔,仆役众多。依荆红追对浮音的了解,对方心高气傲,不可能去从事杂役等粗活,当侍卫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他直接潜入侍卫们居住的院子,一个个房间探过去。

    普通侍卫睡的是四人一间的通铺,因为年假,床位空了不少。一部分侍卫正在巡夜,没轮到的就喝酒、打叶子牌、睡大觉。

    荆红追花了些功夫,才在其中一个较为宽敞精致的厢房里,找到了睡在床上的浮音。

    这厢房明显是头目级别才能住的,看来他的师弟来了没多久,就在王府混得不错?荆红追悄然飘入房内,在满室酒香中,端起桌面残留了一点水痕的酒碗,仔细嗅了嗅。

    他放下碗,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注视床上的人。

    然后将剑柄用力拍在了隆起的被子上。

    这下浮音不得不睁开双眼,轻笑道:“师哥既然来看我,怎么不多看会儿,做什么非得把我打醒。”

    荆红追在昔日同门面前成了一块无懈可击的坚冰,硬邦邦地说:“问你一件事。”

    “问吧。”浮音好整以暇地坐起身。

    “昨夜你在哪里?”

    “除夕?当然在王府里,我又无家可归。本想找师哥蹭顿年夜饭,但一想,师哥连那位大人的面都不愿让我见一下,估计更不肯留我吃饭了。我还是跟侍卫们扎堆吃饭罢。”

    荆红追盯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和眼神:“迷魂飞音想同时控制四个人,即使有魇魅之术的功法作为辅助,对你而言也十分吃力罢?还是说,在我离开七杀营之后,你又长进了不少?”

    浮音一脸无辜地看他:“师哥在说什么?我已经许久不吹笛了,上一次吹,还是引你相见的时候。至于这王府的人,控制来何用,给我加月钱么?”

    荆红追二话不说,猱身上前去扣他的脉门。

    浮音纵身跃起,笛子从被底钻出,刺向荆红追的要穴,想要迫使他收手。

    两人对彼此的功法和招数都烂熟于心,加之都不愿惊动屋外的侍卫,故而只是手上拆招,没弄出大动静。

    十几个回合后,荆红追棋胜一招,右手剑锋抵住了浮音的脖颈,同时左手扣住他的脉门,去探他体内真气。

    真气逆冲,气血不济,经脉内有不少尚未愈合的裂痕,像是内力损耗过度,被功法反噬的症状。荆红追笃定道:“昨夜鸿胪寺死了的那四个瓦剌人,就是你的手笔。”

    浮音嘴角噙着微笑,眼底却如寒潭般幽深冰冷:“怎么,师哥身为大铭人,难道还要为鞑子打抱不平?”

    荆红追道:“我不管他们死活。只想知道这是不是七杀营的新任务?”

    “隐剑门覆灭了,七杀营也深藏踪迹,我和他们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哪会去接什么鬼任务。”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

    “看那几个瓦剌人不顺眼行不行?北漠蛮夷,杀就杀了,又怎样。死在他们手里的中原人还少么?”

    荆红追冷冷道:“你当初奉命去刺杀辽东总督,可一点没有犹豫过。边关失守你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其他中原人的性命?”

    浮音笑道:“师哥不也一样?咱们这些都是出没在黑夜里的鬼,什么时候在乎过活人的性命。可如今,师哥竟然也有了一颗爱国心,真有意思,不知道爱的究竟是国家,还是主家?”

    “主家”在这个时代,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之一。荆红追被他戳了肺管子,面色越发凌厉,剑锋往下一压:“不必废话,跟我走。”

    “去哪里,报官?”浮音咯咯地笑出了声,“去告诉顺天府尹,我是隐剑门余孽,你也是。连同你们家苏大人,都逃不脱一个包庇罪。对了,我记得官府张榜公告,明明白白写着‘凡与隐剑门过从密切者,均为从犯,法不轻饶’。这可是圣谕呢!看来师哥不是爱主家,而是恨主家,想拉他陪葬啊。”

    荆红追咬住后槽牙,想一剑抹了师弟的脖子。

    但到底还有一两分情面在。整个隐剑门,乃至七杀营,他唯独受过恩惠、也施过恩惠的人,也就只有一个浮音了。

    “不管你受谁的指使,目的何在,只要别妨碍我家大人,我就留你性命在。再有下次,休怪我剑下无情!”

    浮音反问:“怎么才叫妨碍?”

    荆红追道:“苏大人想护着谁,你就不准动谁;苏大人想护着这个国家,那么所有导致社稷动荡、关防不宁的举动,你都不准沾手。如此,你我才能相安无事,我今日也可以放你一马。否则一剑杀了你,再毁尸灭迹,叫你谁也拖不下水。”

    浮音沉思良久,似乎在不断地权衡、盘计,最后服软道:“我也不想同师哥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昨夜杀瓦剌人,是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知会引发边关动荡。至于雇主身份,我不能透露,就算离开七杀营,行规也始终是行规,师哥你知道的。

    “既然师哥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我也不妨承个诺,今后再不对牵涉到朝堂国政的人士出手。哪怕迫于生计接单,也先确认对方是罪有应得,这下总行了罢?”

    他说得恳切,荆红追也不想不教而诛,在今夜与他斗个死活,于是颔首道:“记住你的承诺!找个合适的替罪羊,让苏大人把这案子顺利地断了。”

    浮音满口答应,见荆红追转身要走,追上两步说道:“师哥……”

    话不投机半句多,荆红追并不想搭理他,但基于微薄的耐心,脚步仍停顿了一下。

    “师哥有没有考虑过,离开这个泥潭,周游天下列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荆红追想了想,说:“有。”

    浮音眼底掠过一丝喜色,正欲再开口,却听对方坚定地说道:“在遇见苏大人之前。如今,他就是我的海,我的天。”

    剑锋回鞘,荆红追毫不留恋地飘然离去。

    浮音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森冷。

    纹丝不动地站了许久,他也施展轻功离开王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浮音的身影从幽暗里现了形。他如幽灵般站在墙边,忽然蹲下.身,在破破烂烂的墙根的不起眼处,用沾着朱砂的食指,按了八个印痕。

    印痕扇形排开,犹如一朵八瓣血莲,绽放于黑夜中。

    第161章

    我也为你所动

    “……最后我这么警告完他,就走了。”荆红追说。

    苏晏拥着棉被靠在床头,边听边思索。

    贴身侍卫没回来,他就不放心去睡,喝酽茶提神,一直等到亥时。荆红追回来后,见他房间灯还亮着,于是也不等天明了,敲门进来回话,把今夜在豫王府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苏晏似笑非笑:“你对师弟当面承诺得好好的,一转头就把人家卖了,还有没有良心?”

    荆红追神态自若:“刺客不需要良心。再说我现在是大人的侍卫,对大人有心就够了。”

    苏晏大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错,立场摆得很正,屁股也没有坐歪。”

    荆红追从床沿往内挪了两尺,顺势脱靴把脚盘了上来,以示自己真的坐很正。

    苏晏问:“你那般说辞,能稳住浮音么?”

    “暂时没问题。”荆红追答,“但我猜测,他会因我知晓此事而产生危机感,会继续联系那个所谓的‘雇主’。”

    “你不相信他是拿钱卖命?”

    “他不缺钱。他是个很会为自己筹谋打算的人,之前也接过不少刺杀权贵的单子,不可能没有私藏。”

    苏晏点头:“既然不是为钱杀人,那就是幕后黑手的爪牙了,也是棋盘上的一颗子。他为何要潜伏在豫王府?”

    荆红追垂下眼皮,隐去自己一点祸水东引的私心,说:“他本想投靠大人,可我不想大人与被通缉的隐剑门有更多瓜葛,故而拒绝了。至于为什么去了豫王府,只有他自己清楚。”

    苏晏沉吟,“杀瓦剌使者,是为了进一步激发大铭与瓦剌之间的矛盾,使边关战火重燃。倘若瓦剌与鞑靼联手进攻,边军卫所怕是兵力不足,京军三大营就得北调,届时京城的防御必然削弱……”

    荆红追心下凛然:“这是要夺都?”

    “天子之城,想夺都哪有那么容易。我担心的是,幕后人不止瓦剌这一招棋,他是几条棋路齐头并进啊。想想东宫遇刺案,万一小爷遭遇不测,对他有什么好处?”

    “储君骤失,国本动摇?那就得另立太子了。”

    苏晏道:“皇爷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要是没了小爷,那就只剩下卫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朱贺昭。”

    “卫氏!”荆红追眉头紧皱,杀气浮上眼底。

    “朱贺昭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可不比年少气盛的朱贺霖好摆弄得多。卫家一直汲汲营营,想把二皇子拱上太子位,到时卫贵妃就成了卫皇后,将来是卫太后,卫家可不就成了窦宪、梁冀了么?”

    荆红追很想问这两个人是谁,但没好意思问。

    苏晏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自惭,很自然地解释:“这二厮,一个是汉和帝的舅舅,一个是汉桓帝的舅舅,都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因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而得到了辅政权。说是辅政,却能随意废立帝王,使外戚势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荆红追听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乱。”

    苏晏颔首:“可我看幕后人似乎还嫌乱得不够,又把爪子伸进了豫王府里。豫王虽然只是京城里一个闲散浪荡的亲王,但毕竟是皇爷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陕西的路上,听高朔说过,豫王从前的封地是就九边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军队,叫……叫什么来着……”

    荆红追当时也在场,又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接口道:“靖北军。”

    “对对。这样一个曾经领军征战的亲王,幕后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苏晏这么一梳理,荆红追的思路顿时清晰了不少。他虽瞧不起豫王风流好色、仗势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武功高强的厉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对方手上讨到好处。

    苏晏却似乎有点担心,“再锋利的刀剑十年不擦拭,也会锈蚀斑斑,变得迟钝。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按你的说法,浮音虽然剑法与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却很是难缠。”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荆红追问。

    苏晏先是点点头,略一犹豫,又摇摇头:“不行,不能打草惊蛇。浮音只是颗棋子,我要顺藤摸瓜,找到执棋的那只手——哪怕只触到一点指尖,对如今敌暗我明的局势而言,也是个重大的突破。豫王那边,希望他自己能争气些,别犯糊涂。”

    “阿追。”苏晏正色道,“给你个任务。”

    荆红追肃然坐直:“大人请吩咐。”

    “盯紧浮音,看他跟谁联系,用何种方式联系。就从此刻开始,我要你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但不能被他察觉,你能办到么?”

    能。可是……荆红追有些犹豫:“属下不在身边,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开始的目标是大人你。可见,幕后人兴许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苏晏说:“这个不用担心。明日我就进宫面圣,对皇爷说明此事,再临时借几个侍卫,应该不成问题。皇爷向来深谋远虑、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彻。”

    苏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挨了廷杖和敲打后,他对景隆帝的评价可是“城府深、思虑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词的意思差不多,褒贬色彩却全然不同了。

    见自家大人对皇帝如此赞誉,荆红追心里不免吃味。但这一块又的确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说什么,也不好反驳打大人的脸,干脆不吭声。

    苏晏见荆红追面色沉郁,以为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于是问道:“阿追,你从前在隐剑门过得如何,能否与我说一说?”

    荆红追一怔,迟疑道:“那不是什么好故事,大人确定要听我说?”

    苏晏笑着点点头,“对,我要听。而且要你努力回忆,一点一滴地说给我听。”

    “为什么?”

    “刚认识的时候,我冒失地问过你的师门,你没有告诉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隐剑门。因为牵扯了东宫刺杀案,隐剑门被朝廷剿灭,余党被通缉,而你早就叛出师门,与他们再没有半点干系。”

    “……我担心连累大人。”

    “不必担心,这道圣旨虽是皇爷震怒时亲口所下,但他也并非不讲道理的暴君,日后我寻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就无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较担心。”

    “我现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担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确挺好的。可我知道,你这里虽然结了疤,”苏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处还流着脓。什么时候你愿意割开这道疤,把里面久积的脓液排出来,才算是好彻底。”

    荆红追沉默了。

    良久后,他说:“大人若是真想听,那些只有在地狱里才能见到的场面,那些一步步剥除了人性只余兽性的过程,我就说给大人听。”

    苏晏微微打了个寒战,滑进暖和的被窝里,“说吧。再痛苦你都亲身经历过了,而我只是从旁听一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荆红追侧躺下来,苏晏把棉被匀给他一半。就着这个抵足而眠的姿势,荆红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声线,开始慢慢讲述。

    说他刚进隐剑门时,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当成炮灰各种作践。但他从未认命,豁出性命练功、练剑,终于在半年后脱胎换骨。

    说他被选拔入七杀营,原以为只是个严苛的训练营,却没想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说他为了活下来,在“蛊斗”中,如何硬着心肠与同门拼杀,把自己变得更顽强、更冷酷、更懂得杀人的技艺。

    说夏天滚烫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难睡。

    说生血生肉有多腥臭,但饿肚子的感觉更不好受。

    说他受制于七杀营时,曾经奉命暗杀过多少人,哪些是罪有应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无辜受累。

    说他为了给姐姐报仇,拼死叛逃出营时,遭遇了怎样的追杀。

    说他怀着死志去刺杀卫浚老贼,想着大仇得报后,就结束这血腥罪恶的一生,下到黄泉去向姐姐再讨一顿鞭笞,一层层地狱走过去赎罪。

    说他临死前被苏大人捡了回去。

    ——就像在鬼门关口,勾住了阳世的最后一线天光。

    苏晏全程静默地听完,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荆红追以为这声长叹意味着反感、失望与难以接受时,听见身旁的苏大人字字清晰地说了句:“阿追,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荆红追蓦然生出了惶恐,大人这是在说反话?

    却听苏晏继续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一年半载就已经精神崩溃了。可你却整整熬了七年。不仅没有崩溃,更是从兽窝与恶鬼群中挣出一条坚韧不拔的活路。不仅活了下来,剑术有成,还保留了一颗良知未泯的心。

    “活,比死困难得多。

    “清醒,比麻木困难得多。

    “良知未泯,也比丧尽天良困难得多。

    “你从来都是选择走最困难的那条路,不为钱财、权势、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动,始终一往无前,始终执剑问心。”

    荆红追几乎不敢看苏晏的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有大人说的这么……我……我为大人所动……”

    苏晏笑了,湿润的眼角在烛火中闪着柔和的微光。他握住了贴身侍卫满是硬茧的手,轻声道:“这一刻我也为你所动。”

    他把脸稍微转了转,就挨在了对方的脸颊上,不分彼此地贴着,说:“我很庆幸,在桥洞底下捡到了你。

    “我也很庆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难,无论内心多么惶惑与矛盾,也要坚持留在我身边。

    “我感激你选择了我的人生路,作为你接下来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

    荆红追忽然想起那一天。

    他刚刚开始追随苏大人,进入延安城,看见活不下去的马户卖儿鬻女,让他回忆起自己饥饿的、孤苦无依的童年。

    苏大人也是这样双手握着他,眼眶泛红,并非廉价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心疼。

    他当时极浅淡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好了。

    苏大人安慰地抱了他一下,说:以后也会好。

    但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好。正如苏大人所说,伤口愈合了,内中的脓液还在日夜侵染,毒蛇般慢慢啃噬他的心。他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紧紧巴着苏大人,从对方身上汲取温热的生机。

    他本来可以忍受黑夜,如果不曾见过白昼的光。

    他自卑于自己的平庸,唾弃自己曾是个黑夜中的鬼影,然而苏大人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原来苏大人并非“允许”他留在身边,而是“感激”。

    荆红追觉得自己彻底好了。

    而苏大人……苏晏……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第162章

    臣痛心疾首!

    苏晏醒来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被角掖得整整齐齐。

    他昨夜和荆红追聊了很久,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大概听命去盯梢浮音了吧,他想,阿追做事一贯有板有眼,靠谱得很。

    见天色不早,苏晏起床准备去写折子,走督察院的程序递送进宫,叩请面圣。皇帝又将他擢回了大理寺右少卿的位置,但御史的官职依然保留着,御史有专门的进言门路,倒是更方便些。

    折子还没写完,宫里的旨意先到了,召他申时初进宫面圣。

    这旨意来得巧,估计也是为了询问鸿胪寺一案的进展。苏晏让两个小厮打包好准备送给皇爷和小爷的年礼,坐着马车进了宫门,随即被接待他的內侍领到了乾清宫的东暖阁。

    暖阁里不设炭盆,用的是“地龙”。即宫殿建造之时就在地面下留火道,冬日倒入引燃的木炭将殿内的地砖烤热,室温便升高了。地下火道的尽头有排烟孔,通往殿外,故而室内只有暖意,并无烟气。

    苏晏一进暖阁,就觉融融热气迎面扑来,打了个舒服的小哆嗦。

    景隆帝正斜倚在罗汉榻的炕桌上看书。

    皇帝没穿外套,也没有束腰带,着一领宽松的赭黄色大袖衬道袍,袍上暗绣卐字并莲瓣涡纹,有吉祥清净之意。头上也只戴了个小巧的玉束发冠,两侧插着一对小金簪,很有几分燕居闲适的韵味。

    苏晏正要下跪行礼,皇帝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把书又翻过一页,“免了。这是带了什么来见朕,沉甸甸一大包的。”

    苏晏从满头汗的內侍手上取回那个大包袱,说:“是给皇爷的年礼。臣知道皇爷坐拥天下,什么也不缺,但毕竟过年,臣挑了应节的饮食、物件,聊表寸心。”

    皇帝把书一合,挥挥手。自有內侍上前捧走书,放回书架,再躬身退出暖阁,关上殿门。

    暖阁内只余一君一臣。皇帝用指尖轻点炕桌:“朕瞧瞧清河的寸心。”

    苏晏把大包放在炕桌上,打开包袱皮,边一样样取出,边介绍:

    “这是闽中珠灯,家仆从老家带来的,《长物志》称之为灯中第一,正合皇爷元宵把玩。

    “这是六安松萝茶,臣爱其回甘时的橄榄香味,与青橄榄同泡,香味更是浓郁。

    “这是臣自己做的奶酪。将鹤觞酒、花露加入牛乳中,上火蒸制而成,风味独特,皇爷不妨品尝品尝。

    “这是……”

    还有一个漆画松鹤的八角攒盒,逐层放着核桃、榛子、柿饼、狮柑、凤桔、花彩糕果等贺年果品,谈不上多贵重,却是精挑细选,极有心意。

    皇帝笑微微地看着、听着,信手从攒盒里取了个柿饼,咬一口,道:“不甜。”

    苏晏一怔:“怎么会?臣买时试吃过的。”

    皇帝把柿饼往他嘴边递:“你自己吃吃看。”

    苏晏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口感柔滑,甜得齁牙。

    皇帝“嗤”地笑了声。苏晏这才恍然:“皇爷戏弄臣!”又见柿饼上两个咬印并排挨着,莫名有些脸热,觉得这举动亲密太过了,莫说君臣,寻常朋友也不会如此。

    皇帝不在意,自顾自把柿饼剩下的部分吃完,柿蒂放在桌上,用帕子擦了擦嘴,说:“知道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臣妄揣,皇爷是要垂问鸿胪寺一案的进展?”

    “不,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晴天霹雳!杀头的大罪!苏晏心里直打鼓,连忙在皇帝膝前跪下,“臣绝无欺君之事,皇爷明察。”

    皇帝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颌,注视着他,说道:“朕昨夜去豫王府了。”

    “……莫非豫王殿下不承认,说臣诬陷?”

    “他倒是敢作敢当,连同你新咬的两个牙印,都一口认下。”皇帝面色渐沉,如天际墨云翻滚而来,裹挟着不知何时会降下的雷霆,“可梅仙汤那一夜,在场的却不是他。”

    苏晏一瞬间心慌欲逃,心念飞转,口中拖延道:“臣没说是他。臣当时——”

    皇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朕不想听。”

    “……”

    “朕想听实话。但你昨日顾左右而言他,到今日仍想百般遮掩,朕若是再问下去,你这个欺君之罪就犯定了。”

    “臣……”

    “苏晏,你是明知故犯,还要朕法外容情不成?”

    苏晏羞愧难当,一面觉得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与爱意,一面又宁死不愿供出沈柒,让他去承受天子独占欲下的怒火。如此左右为难,两面煎熬,逼得他恨不得心梗发作当场去世。

    但皇帝是什么样的角色,苏晏知道自己那套“眼睛一闭见风倒”的招数在这里不管用。

    再不想个法子搅黄这捉奸般的气氛,只怕皇帝真把沈柒也召进宫,当面质问,还要他眼睁睁看着,何为天威如岳。

    有一点,苏晏事后想想还挺厚脸皮地佩服自己,那就是每每在关键时刻,急智就像被他祖宗托孤的忠仆一样赶来救场。

    他在眨眼间完成了从“理亏气弱苏渣渣”到“犯言直谏苏御史”的心态转化。

    转化之快、之真实,堪比人格切换。

    苏晏一把握住皇帝勾在他下颌的手指,凛然如强迫秦昭王击缶的蔺相如,铿锵有力地说道:“祸患将至,陛下竟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女情长的私事,国君的责任与担当何在?

    “臣泡汤的池子里闯进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狗,这种连县衙里的杂佐官都不屑一顾的琐事,难道比得上他国使者被杀、诽谤储君的谣言四起和亲王府内藏奸更重要?

    “汉文帝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陛下莫非也要学他,不问国事问隐私么?

    “为君者,何以舍本而逐末?因私而废公?臣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景隆帝脸色泛青,抽回手霍然起身,望着跪在眼前的苏晏。

    眼前恍惚闪过曾令他头疼不已的画面:一群铁面无私的言官,抱着“直言不讳骂皇帝,挨打砍头我光荣”的坚定信念,跪在御前死谏。

    陛下,祖制不可违,先帝庙号不可抬!

    陛下,锦衣卫威焰恣横,群臣战战,人怨天怒,陛下何以纵容至此!

    陛下,东宫顽劣,屡屡不听太傅管教,将来如何能担负社稷之重?请陛下勿以目前溺爱为可耽,勿以将来危乱为可忽!

    陛下……

    一个个捶胸顿足,说到愤慨处,涕泪交加,恨不得往柱子上撞个肝脑涂地,成就自己一世英名。

    其中多少是真的匡君之过、忧国忧民,多少是讪言卖直、沽名钓誉?

    偏偏他还不能任言官们去死或是杖责,责了就是恼羞成怒,等于把这些数落都坐实了。

    如今他最为厌烦的一套,倒被最偏爱的臣子玩得得心应手,怎不叫他一口郁气堵在肺腑,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这个苏清河……朕抬他官复原职,怎么就没把御史的头衔给他摘了!留着自己膈应自己么!

    苏御史痛快骂完,知道这下是真犯上了,哪怕名义上无可指摘,情分上难免损伤,只能硬着头皮演到底,切切顿首:“陛下以国事为重!臣有要事禀报。”

    景隆帝很想扒了他这身“有好处就拿来用”的御史皮子,再把他摁在膝头狠狠打一次屁股,又觉得兴味索然。

    这个苏晏,只有平起平坐地对待他,他才会一团和气,是偎在膝头的百依百顺的猫;稍微想仗势弹压他一下,他就温情尽失,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仿佛在用这种姿态告诉天子——你尊重我的意愿,不强迫我,咱们谈感情;你想用皇帝的身份施压,那好,咱们就只是正经君臣。

    十分狡猾,十分可恶!

    也十分……令人无奈。

    皇帝慢慢坐回去,无声地叹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疲倦:“罢了,不逼你。同样,朕怎么对其他人,你也管不着。”

    苏晏这下真的心慌了。皇帝不找他麻烦,找沈柒、荆红追君要臣死,结局又有什么不同?

    他抱住皇帝的双腿,恳切地道:“皇爷垂怜!臣为国事尽心尽力,也求皇爷以大局为重,先把眼前的祸患解决了再说。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不是更使得亲者痛仇者快?”

    “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这几个字,让皇帝沉默片刻,最后问道:“你方才说,诽谤储君的谣言四起,亲王府内藏奸,又是怎么回事?”

    苏晏赶紧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和调查到的情况,向皇帝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通。不过,他小心地抹去了荆红追隐剑门出身的身份,只说是个叛出师门的江湖高手,如今死心塌地追随他左右。

    期间他的膝盖在坚硬的地砖上跪得发麻,哪怕有地暖,也吃不消。

    皇帝见状,顺手一带,把他拉到了罗汉榻上。

    苏晏正说到关键处,也不好再端着清流的架子,便老老实实窝在榻的另一头。

    皇帝嫌炕桌隔在中间碍事,连同桌上拉拉杂杂的年礼,一同亲自端到旁边的圆桌上。转头回到榻上继续舒适地斜倚着,把苏晏往自己怀里一拽。

    苏晏半趴在皇帝身前,臊得脸红,就想往榻下溜。

    皇帝用胳膊揽着,不准他乱动弹,命道:“继续说。”

    苏晏赧然道:“臣子奏事有跪着,有站着,最多坐着,哪有趴着奏事的道理。”

    皇帝说:“这个姿势朕舒服。怎么,苏御史连这点私事都要管?也要朕如先帝那般,说一句‘我畏御史’么?可以啊,叫起居注进来记录,让苏御史早些青史留名。”

    苏晏被怼得无话可说,只得努力撑起胳膊,别让自己全身重量都压在天子身上,断断续续地说。

    他很有些不自在,胳膊也逐渐酸痛。皇帝却似乎惬意极了,边听,边说道:“难怪豫王这几日病得不轻。朕看他神智还算清醒,但情绪混乱,脾气暴躁,与朕说话时几次眼露凶光,原来是迷魂笛音导致,并非他本意。”

    “眼露凶光”这四个字,让苏晏打了个激灵,似乎顿时明白了浮音的用意——

    这是要诱使豫王在不甘与怨愤的情绪中沦陷,在失控状态下对皇帝出手?以豫王的武力,万一像宋太宗那样再搞出个斧声烛影……不反也得反啊!

    皇帝察觉到他的悚然,把掌心在他后背来回抚摸,安慰道:“他没有发难,朕也无恙,不必担心。”

    苏晏越想越不放心,昨晚他为了不打草惊蛇,打算将浮音的事先对豫王隐瞒,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向皇帝寻求解惑。

    皇帝想了想,说:“你说你的侍卫探查浮音所在的厢房时,发现碗里的残酒有问题?”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