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朱贺霖方才松了点手劲,用下巴欢喜地蹭他的颈窝。

    直到把那股兴奋劲散出去了,才放开他,又比划了一下两人的头顶,“我都快与你一般高了。”

    “还差一点儿。”苏晏仔细对比完,略为得意地说,“我这副身体才十七,还能长好几年。”

    “小爷不也是?最近夜里睡觉,腿骨又酸又痛,太医说是在拔节呢。将来小爷会比父皇还高,你信不信?”

    苏晏笑着点头,肚子骨碌碌一阵空鸣。朱贺霖赶紧吩咐宫人布菜。

    东宫有自己的私庖,菜肴早已备好,就等太子回宫。一声吩咐后,立刻有宫人捧着热菜热汤上来,琳琅摆了满桌。

    苏晏手上涂满药膏,六个时辰内不能洗水,不好拿筷子、汤匙,就有宫女主动站到身旁服侍。不过他实在没好意思再让小姑娘喂,连连推辞后,拿筷子夹菜证明自己能行,结果两下不到,把筷子滑地下去了。

    朱贺霖笑得直打跌,对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他不好意思了。”

    宫人们退出殿后,朱贺霖挪到苏晏身边,亲手给他夹菜。

    苏晏老脸一红,坚决拒绝,太子嘻嘻哈哈地非要往他嘴里塞。两人笑闹着用完晚膳,洗漱后,喝消食花果茶。

    大铭第一副西洋象棋就摆在炕桌上,朱贺霖熟门熟路地盘腿上了罗汉榻,拍拍榻面,示意苏晏也上来。

    两人一边对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太子吹嘘这半年来自己又学了多少东西,长了什么本事;苏晏则拣些在陕西的趣闻告诉他,尤其说到清水营赛马会的盛况和那些官员们的倒霉样,太子简直笑到头掉。

    “该!”朱贺霖评价完,冷不丁又问:“听说你快抵京时,在大兴县的热龙谷歇了一宿,泡温泉去了?”

    苏晏怵然一惊,手里行棋微滞,而后把黑相缓缓压下去,抬眼看他:“小爷哪里听的风言风语?”

    朱贺霖挺近白炮,想轰一发黑相,随口说:“才不是风言风语。御前锦衣侍卫里有个黑炭头,父皇挺信任他的,这回随你去陕西了,叫……什么来着?”

    “褚渊。”

    “对对,就是他。他今儿回宫向父皇复命了,就在刚刚下朝后,御书房里。”

    苏晏手指摩挲着黑相,“刚下朝时,皇爷不是头痛发作,还能召见褚渊?”

    “刚下朝那会儿,父皇其实还好。朝会我也在场,山西都指挥使上报的事情我知道,父皇虽然厌怒瓦剌出尔反尔、暗使诡计,但也不见得有多气急。父皇涵养一向好得很,我倒觉得,当时我听了比他还生气。”

    苏晏心里浮起不详的预感,“那是在召见过褚渊后,才发作的?”

    “我觉着是。”朱贺霖喝了口花果茶,也不催促对方走棋,就盯着苏晏手里那个黑相,“下朝后我随父皇去御书房,正巧褚渊进来,父皇就随便找个由头把我打发出去。小爷我哪儿那么容易被打发,于是就在门外偷听了几句。”

    “小爷听到什么了?”苏晏屏息而问。

    朱贺霖不直接回答,反问:“你想好走哪一步了么?”

    苏晏“哦”了声,无心思考棋路,随手下了一步。

    朱贺霖暗暗捏紧了手中炮,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褚渊先是把你在公事方面狠夸了一通,然后说你……”

    “……不修私德?”苏晏沉下了脸。

    朱贺霖笑起来:“哪儿呢,说你从德行到性情都无可挑剔。只不过……”

    苏晏把长腿往榻下一伸,“不玩了。半年没见,小爷跟臣生疏了,说话吞吞吐吐。既然如此,臣也不在这里碍小爷的眼,趁宫门没下钥,赶紧回家去。”

    朱贺霖玩儿过了头,不意惹恼他,忙不迭拉住:“好啦好啦,我痛快说还不行嘛。真是的,还说你性情好。”

    “我性情不好?”

    “好是好,可都是对别人!你看你对父皇够好吧?乖得跟猫儿似的,怎么对小爷我就随便给脸子?皇爷是你的君,小爷我就不是了,啊?”

    苏晏噗嗤一笑:“是君,嗣君。臣心里敬爱得很呢。”

    “屁!你还当小爷是小孩子。”朱贺霖把他的手摁回炕桌上,“继续下!我继续说。”

    苏晏给他倒了杯茶,以示讨好。

    朱贺霖说:“褚渊说你收了个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贴身侍卫,与之关系暧昧。

    “还说你在京县泡温泉时,那侍卫突然闯入汤池,与一名来历不明的男子大打出手。那男子当时衣冠不整,而你也刚匆忙着衣,不知与那人是什么关系,竟没有出声示警。

    “他怀疑你的贴身侍卫是因为与那男子争风吃醋,才打起来的。最后你还亲自打圆场,把那名男子放走了。”

    “‘苏大人德才兼备,忠义两全,唯天性多情,徒累人相思。’褚渊最后这么总结。”

    太子一口气说完,气鼓鼓地瞪向苏晏:“小爷倒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多情种子!你和贴身侍卫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个汤池里出现的野男人又是什么来路?你说!”

    苏晏心惊肉跳,面上却越发淡定:“侍卫就是侍卫,与我自然是保护和被保护的关系。我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就拿自己的命来报恩。小爷还记得我被鞑靼骑兵逼得坠谷一事?要不是他舍命相救,我已是峡谷湍流中的一具浮尸了。”

    朱贺霖变了脸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清河……”

    他听说苏晏失踪,焦急如焚,后来又得知对方安然无恙,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却不知具体经过如此惊险,可以算是死里逃生,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我与他共过生死,待他的情分自然不同于其他下人,但要说暧昧——”

    苏晏在心底催眠自己,中秋那夜不算,是意外是意外是意外!受害者无罪!除此之外,他还真没和荆红追发生过肉体关系,顶多也就是推个拿,亲个……嘴……

    呃,这个算得上是暧昧了。也不知是当时的气氛推波助澜,还是他对划分为“自己人”的容易心软,总之亲嘴这事就鬼使神差地发生了……

    妈的,这是直男能干出的事吗?我被这基佬身体害惨了!苏晏唾弃自己。

    他会对敌人使阴谋诡计,但却耻于对“自己人”撒谎,于是垂头丧气答:“要说暧昧也是有一点儿的,我和他亲过嘴。”

    “什么!”朱贺霖惊怒之下,一把将棋盘掀了,“你和侍卫亲嘴!小爷我都没和你亲过!”

    苏晏把手里捏的黑相往炕桌上一扔,嗓门比他还大:“扯淡!你没亲过?你还把我嘴磕破了!在驿站里你拿口水糊我一脸,还当我不介意?我那时说什么了?说你身为储君调戏臣子,还是说你占便宜时就‘小孩子玩闹’,摆威风时就‘小爷我是男人’?”

    朱贺霖涨红了脸,吭吭哧哧:“你、你你……好哇,你敢骂当朝太子,反了天!”

    他把炕桌也用力一掀,扑过去掐苏晏的脖子。

    接连两道响声,惊动了殿外的宫人,成胜隔着门叫:“小爷!出了什么事,奴婢们进来伺候?”

    “别进来!”朱贺霖朝殿门外咆哮,“小爷我收拾反贼,谁都不准进来!否则砍你们脑袋!”

    东宫內侍们面面相觑。

    成胜自言自语:“哪儿来的反贼?殿内分明只有小爷和苏御史……”

    富宝知道太子喜欢苏晏,不过他自己还是个小少年,又净了身,对“喜欢”的诸多类型分不太清楚,于是说道:“小爷大约和苏大人在闹着玩儿。没事,既然不许我们进去,就别进去了。小爷那炮仗脾气,除了苏大人,哪个吃得消。”

    一干內侍感同身受地点头,于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殿内罗汉榻上,苏晏被掐了个两眼翻白,火气上来,狠狠甩了太子一耳光。

    这巴掌似乎把狂暴中的太子给打醒了。

    朱贺霖震惊地摸着脸,“你!你敢打小爷的脸……父皇都没打过我的脸,顶多用戒尺敲几下掌心……”

    苏晏咳了几声,大口喘气,豁出去道:“你想掐死我,还不许我自卫?君要臣死,臣不想死,蝼蚁尚且求生呢,何况是人!要不你直接拿宝剑砍我脑袋,我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你!”

    朱贺霖愣怔半晌,眼圈突然红了:“你这人……没良心!小爷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个数?你就这样……这样回报我?”

    苏晏喘匀了气,定定看他:“我都决定拿这辈子来给你们姓朱的一家卖命了,还要我怎么回报,啊?”

    朱贺霖咬牙切齿:“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胡话!你是大铭的臣子,本来就该为君王卖命,这是你的本分!你还当是了不得的牺牲,可委屈死你了?!”

    苏晏笑了:“当然委屈。若我不做大铭臣民,完全可以漂洋过海,去开辟新的航线,去探索这个时代尚无人发现的新大陆。东西南北,随便我走,这个世界比你们想象的大得多,也精彩得多。要是实在走不脱,把我逼急了,我也可以抛弃这具皮囊,让灵魂重新投入另一个时空,重新转世,或者烟消云散。反正是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谁能主宰我?”

    朱贺霖先是愤怒,继而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他用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感受到,苏晏说的是肺腑之言。

    藏在这副看似玲珑柔顺的士子身躯内的,是如此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灵魂。

    这种感觉,就仿佛皇权可以压制天底下任何一个人,唯独奈何不了他。

    他这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十年经义都白读了?福州苏家好歹也是书香世家,苏知府堂堂正四品地方官,就教出了这么个连“君为臣纲”都不晓得的儿子?

    朱贺霖既觉得愤慨荒谬,又寒意丛生。

    这寒意不是因为心冷失望,而是一种随时会“失去”的恐惧。佛家说,因爱生怖,这股惧意影影绰绰地漂浮在他心头,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切地存在着。

    朱贺霖慌得声音都变了调,用力抓住苏晏的肩膀,嘶声道:“你不许走!也不许死!听见没有?”

    苏晏很不雅地耸耸肩,从他手掌下扭开:“没人逼我,我在大铭待得舒舒服服,自然不会走。至于死,那更是迫不得己的选择,我不是说了么,蝼蚁尚且求生呢,何况是人。”

    朱贺霖微微松口气,又命令他:“你也不许和小爷我生疏了。”

    苏晏好笑地推了推朱贺霖的胸膛:“你看看咱俩现在什么样子?你这么压着我,万一让旁人看见,别说生疏,还要举报我们搞暧昧呢!这就是你刚才非要我承认的‘暧昧’,怎么样,眼下你也享受到了,满意了?”

    朱贺霖再怎么骄纵霸道,毕竟年纪小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调侃,又有些害臊,想和侍读言归于好。

    “那刚才……我掐你的事,翻篇儿了?”

    “我才不跟小孩子计较。”

    “小爷才不是……算了,你也打了我一巴掌,我们扯平。但我是君你是臣,你得向小爷赔罪。”

    苏晏翻个白眼,赔罪就赔罪,说句软话又不掉块肉,“好好,我向小爷赔罪。是我先对小爷出言不逊,小爷给我点教训是理所应当的,日后我定要多顾着小爷的面子,不能再这么直接地忤逆他。”

    朱贺霖想了想,觉得这赔罪有些不走心,但毕竟字数多,还算差强人意,自己就本着储君的雅量,原谅他罢。

    苏晏推他:“起去,我背后硌着个棋子。”

    朱贺霖把手伸入他后背与榻面之间,摸出一枚直桶桶的炮,眼珠转了转,说:“这叫什么暧昧!你怎么亲你那个不要脸侍卫的,也亲一下小爷呗。”

    苏晏惊道:“万万不能!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他还是个孩子啊。”

    朱贺霖没听懂玩梗,但听懂了拒绝之意,回应道:“呸!”随即把脸压了下去。

    ————

    第142章

    他将是你的毒

    宫门戌时前下钥,苏晏掏出西洋怀表一看,刚刚好七点。

    左右赶不上,他只能在东宫借宿一晚,不过坚决拒绝了太子想同殿而寝的无理要求,打算去旁边的侧殿。

    太子倒是没再强求,而是捧着自己红布似的脸,盘腿坐在罗汉榻上再三回味,不时嘿嘿笑两声。

    苏晏羞恼又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走了。

    皇宫外,内城黄华坊的苏府,荆红追和小北、小京守着满桌酒菜等了一个时辰,等来个传话的内侍,说苏大人在东宫留宿,不回来过夜了。

    苏小京噘起了嘴:“又留宿东宫啊。咱家大人究竟有多入小爷的眼,老不放他回府睡觉。出京前那一两个月吧,好容易不用进宫当差了,结果小爷直接杀到家里找人,可吓死我!”

    苏小北瞪他:“还好意思说!那夜要不是你秃噜嘴,把太子引去了大人的外宅,幸亏没惹出什么祸事,否则就算大人不扒你的皮,我也要狠狠抽你一顿。”

    外宅?荆红追瞳孔猛地一缩,手掌不自觉地攥紧剑柄。苏大人养了外宅?是谁,男的女的,他如何不知?

    ……不知道也正常。苏大人是养外室还是娶妻,有必要知会他一声?不过是个侍卫。开玩笑的一声“小妾”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的家眷了?荆红追嘴角紧抿。

    苏小京很是汗颜:“北哥你就别说了!伴君如伴虎,我知道。以后再不敢在小爷面前胡乱说话。”

    荆红追蓦然起身道:“你们两人吃,我去练剑。”

    “追哥,吃完饭再练剑也不迟。”苏小北叫住他。

    苏小京附和:“对啊,你不饿么?我都饿扁了。”

    “不饿。”荆红追说完,持剑走出花厅,来到后院积雪的空地上。

    缓缓拔出大人赠与他的剑,上面黑白交织的纹路,在月光雪色下仿佛流动不息。荆红追手抚剑锋,低声吐出两个字:“誓约——”

    剑光陡然划破雪夜,寒芒四射,宛如炸开一团飘渺的星云。

    荆红追练了一整夜的剑。

    -

    河汉寒芒飘渺,星影仿佛近在头顶,在苍穹摇摇欲坠。

    胡天八月即飞雪。九月的朔风如冰刀划过脸庞,沙里丹将马蹄拽出雪窝,举步维艰地向前走。捆缚在马背上的阿勒坦在短暂的清醒后,又一次陷入昏迷。

    沙里丹庆幸自己在王子还清醒时,及时给他喂了仅存的食水——也唯有这件事值得庆幸了。

    他们这一路跋涉,翻过连绵的山脉,穿过枯槁的树林,趟过结冰的河流,遇过饥饿的狼群,躲过达延人的狩猎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人也越来越少。

    到最后,王子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又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辨认不出乌兰山的所在,更找不到贝加尔湖畔那棵顶天立地的神树。

    ……真的要死在这片茫茫雪原上?沙里丹咬着牙,万分不甘地想。

    风雪将裹在阿勒坦身上的狼皮掀开了一角,他伸手掖紧,喝掉牛皮囊里的最后一口奶酒,低头拽着缰绳,步履艰难地往前走。

    阿勒坦身下的这匹马,是北漠最好的良骥,此刻也终于打熬不住,两条前腿一曲跪倒在雪地,口吐白沫。

    沙里丹使劲拉了几下缰绳,没拉动,绝望地盯着王子的爱马,实在不愿掏出弯刀割断它的喉咙。北漠部落人人同马一起长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杀马求生。

    他慢慢抽出了弯刀。

    就在这时,风雪中似乎夹杂了一缕隐隐约约的歌声。

    沙里丹侧耳仔细听,歌声低沉而空灵,每个音都像踩在沉重的鼓点上,古朴苍凉,仿佛穿透了万载光阴,从亘古蛮荒中走来:

    “你滚滚的雷鸣,在悬崖峭壁上回响。

    你轰轰的风雪,在山林河川间呼啸。

    你高山般强壮的身躯,如同神树一样耸立,如同闪电一样猛烈。

    你是天上浮云的主宰,长有一万只明亮的眼睛……”

    ——是萨满神歌!沙里丹脸上涌起狂喜,解开绳索,奋力背起阿勒坦,朝着歌声传来的地方,顶风冒雪前进。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许久,歌声始终在飘荡,却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狂风吹来,沙里丹接连趔趄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雪地上,晕了过去。

    -

    “阿勒坦。神树之子,草原上的黄金……”

    苍老的呼唤声中,阿勒坦缓缓睁眼,看见一片被火光勉强映亮的昏暗。

    他浑身上下充满灼烧的剧痛,像时刻处于火焰中央,连动弹一下指头都无比困难。他急促地喘息着,积攒全部的力气,只完成了把头侧转的一个微小动作。

    他看见灰褐色的粗糙的墙。恍惚后才意识到,那不是墙,而是粗大到令人震撼的树干。

    树干前有个矮小的身影,裹着层层叠叠的长飘带,活似灰绿色布条缠起来的一个蛹,露出的脸,也像树皮一样布满深刻的皱褶。

    这是个衰老至极的男人,老到如同垮塌的土包,随时会在风中崩解。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萨满。

    阿勒坦翕动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老萨满用驼骨制成的鼓槌,触碰他的白发和冻得青紫的脸,然后往他嘴里滴了些墨绿色的浑浊汁液。

    片刻后,阿勒坦觉得体内的灼烧感稍微淡化,抽了口气,声若游丝:“我还活着……”

    “还没到叶落归根的时候。”老萨满用几近腐朽的声音说,“你只是快要枯萎了,但还有得救。”

    阿勒坦心底涌起强烈的求生意志,恳求道:“老巫救我……”

    老萨满伸长了鼓槌,用骨轮的那一端拨开他的衣袍,暴露出腹部的神树刺青。原本黛黑的刺青,部分枝杈曾被苏晏的血液染成褐红色,如今这红色已淡得几乎看不清。

    “等血色完全消失,而你还没来到这里,就救不活了。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这神树刺青就是你的保命符。”

    老萨满说着,挪到几步外的一个石臼边上,往里面放了一捧拳头大的黑褐色果实,开始用石杵用力捣。

    “是族里的长老,帮我刺的。”阿勒坦吃力地说,“他说这刺青,会保护我,不受邪锋恶疾的伤害。”

    老萨满从石臼里挑起一丝黑褐色的黏液,说道:“刺青的染料里,加了这个,能解各种毒。毒太奇烈,一时解不了的,也能短时吊住你的命,直到你及时找到神树所在。”

    “感谢神树,感谢萨满。老巫,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同伴,送我来这里的那些人?”

    “只有一个。”

    “他人呢?”

    “冻死了。可惜,就差一点,我救不了他。”老萨满掀开布条,给阿勒坦看他的下.身。

    他没有下.身,从大腿处被齐根截断,把自己固定在一块装着滚轮的木板上,只能滑动一段距离。

    阿勒坦沉默了。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悲伤,在心底为同伴哀悼,为老巫祈祷。

    老萨满仿佛早已习惯,并未流露任何伤感的神情,而是继续用尽全力捣药,咄咄咄地捣个不停。良久后,他拔掉石臼底部的孔塞,将汁液引流出来,盛在一个头骨碗里。

    他用一种异常严肃的语调对阿勒坦说:“你得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

    “为了祛除你身上的余毒,我要用神树果实捣出的汁液涂遍你的全身。然后你会陷入假死,像冬眠的蛹。”

    “假死?我会睡多久?”

    “看你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许两三个月,也许两三年。”

    阿勒坦愕然,“我……不会饿死?”

    老萨满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的心跳会变得很慢,身体里的血流就像平缓的草原河,你可以一连几天都不吃东西……当然,期间我也会喂你一点树果和肉汤。但我老了,记性不好,得等我记起来的时候。希望你熬得住。”

    阿勒坦苦笑:“熬不住也得熬。如果不这样,毒性很快就会发作。我能感觉到脏腑间的火还在烧。”

    “我让你想清楚的,还不止这个。”老萨满用鼓槌敲了敲他的心口,“你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

    “——什么?”

    “神树果实的药性会解你的毒,也会改变你的性情。一个勇敢的人,或许会变得懦弱,一个正直的人,或许会变得卑劣,一个温和的人,或许会变得暴虐——你能接受这样的风险吗?”

    阿勒坦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老萨满摇摇头,“我知道,这很难。”

    他用鼓槌敲起抓鼓,曼声唱起了另一首神歌:“召唤自我之魂灵,呼来,呼来,呼来。愿所求福吉都能实现,如所向往……”

    阿勒坦沉默着,考虑着,是作为自己死去,还是作为另一个人活着。

    “我……”他犹豫道,“所谓风险,也不是必定,对吧?”

    老萨满从长吟转入短促的鼓点,没有回答。砰砰的鼓声,像紧张的心跳一样催促着他。

    阿勒坦并没有犹豫太久,就下定了决心:“想猎杀野狼,就得冒被狼牙咬穿的风险。想捕捉鹰隼,就得冒被爪喙撕裂的风险。想从绝境中求得生存,哪可能不需要冒险呢?老巫,我愿意接受。而且我相信,无论再怎么改变,我阿勒坦还是阿勒坦!”

    老萨满敲下最后一个沉重的鼓点,再次露出难看的笑容。

    “还不止。你的刺青渗入了另一个人的血。我想,给你刺青的人,应该告诫过你。”

    阿勒坦回忆道:“是的,不能让其他人触碰这刺青,除了父母和……伴侣。”

    “所以那个人必须成为你的伴侣。在你复苏之后的三年内,如果没有得到那人的身心,没有双双跪在神树面前许愿结合,你会遭受刺青的反噬。

    “那人的血,会变成你致命的毒,无解的毒。

    “你会死。”

    阿勒坦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慢慢抬起手臂,上面缠绕着一条淡青色发带。经历一路风雪尘土,发带早已变得灰扑扑,末端的叶形玉坠也掉得只余下最后一片。

    苏晏……会同意吗?在他醒来后的三年内,他们能否重逢?面对很可能性情大变的北漠王子,身为大铭官员的苏晏,会愿意和他身心交融,结为一对吗?

    这太遥不可及了!比在药力下牢牢守住自己的性情还要难……

    阿勒坦不自觉地摇着头,努力回想那个中原少年的一颦一笑,希望从中捕捉到丝毫对自己的另眼相看。

    但他十分遗憾地发现,相比他对苏晏生出的浓烈好感,苏晏对他似乎连好感都称不上,只当是个萍水相逢的、还算投缘的朋友。而这“朋友”二字,还是在与国无害的前提下。

    他始终记得,苏晏那句饱含警告的玩笑:

    “如今瓦剌连一个贩马的青年,都能吟诵描写我国京城的诗词,贵部该不会也有叩阙之念吧?”

    当时他想说,我对大铭只有向往,并无侵略之心。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真是如此么?除了仰慕,就没有一点想要占有的野心?

    阿勒坦长长地吐了口气。

    老萨满问:“想清楚了?”

    阿勒坦点头:“我想活下去,哪怕不知道能活多久。或许三年后就是我的死期,但至少我努力过,争取过。胡杨尚且扎根于沙漠,雄鹰尚且筑巢于悬崖,而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能不战而退!”

    老萨满点点头,把手伸进头骨碗,舀起一抔黑褐色的半固体药膏,涂在了他腹部的刺青上,随后向上下抹开。

    这一碗药膏用完后,他又捣了三次,才堪堪涂满阿勒坦的全身。

    阿勒坦身无寸缕,被逐渐干硬的药膏裹成个泥人。老萨满脱光他的衣袍,摘除他身上所有的黄金饰物后,想要继续摘除他手臂上缠绕的发带,但阿勒坦坚持要留着。

    “你胳膊上会出现几圈不同于其他皮肤的颜色,像蜕皮的蛇,很难看。”老萨满提醒他。

    阿勒坦不介意,“我不在乎,我要留着它。”

    既然他这么说,老萨满也不再劝,一边击鼓唱神歌,一边看他逐渐丧失了意识。

    鼓声忽然又停顿,老萨满挠了挠满是泥垢的耳朵,自言自语:“哦,我真是老了,忘了说,还有个风险——你可能会忘记过去的一些事,一些人。或许也包括送你发带的那个人。”

    “唉……”老萨满长叹口气,唱道:“你是地上原野的主宰,长有一万颗坚强的心。”

    ————

    第143章

    要狮子大开口

    从陕西回京,半个月顶风冒雪跋山涉水,刚抵京又马不停蹄赶到宫中探望圣体,苏晏累得够呛,在东宫侧殿松软舒适的大床上倒头就睡,结果一觉睡到天色大亮。

    完蛋了,睡过头,还要在朝会上述职呢!他掀开锦被赶忙下床,却见朱贺霖笑嘻嘻走进来道:“醒了?天儿冷,怎么不多睡会儿。”

    “今天不用上朝?”苏晏问。他记得皇帝年初就让太子随朝听政了,这时间段不该还在东宫啊。

    朱贺霖大咧咧往他床沿一坐,“腊月二十二啦,再过两天便是祭灶,谁还有心思做事。今年父皇恩准春假多放两日,从今日一直到正月十八收灯,足足二十七天呢,听说各官署衙门今日举行封印礼,把印绶暂时封存起来,春假期间就不再办公了。”

    将近一个月的年假……大铭公务员福利待遇这么好!苏晏想起后世可怜兮兮的七天春节假期,几乎热泪盈眶,问:“那这二十七天,大家都做什么?”

    “吃、喝、玩、乐呗。”朱贺霖见苏晏起身穿衣,顺手把挂在衣架上的官服递给他,甚至还想帮他穿上。

    太子的服侍受不得!上次感冒时被强行喂热粥,差点把他喉咙烫伤,可算了吧。苏晏赶忙侧身躲开,自己把常服穿了。朱贺霖嘁了一声,命宫女进来给他梳髻。

    收拾停当、用过早膳后,苏晏准备出宫,说要回家准备过年事宜。

    朱贺霖虽然舍不得,但也没道理强留他,于是说:“小爷送你出宫吧,从午门走。”

    苏晏在午门挨过廷杖,一听就膈应得很,“为什么不走东华门?更近。”

    朱贺霖笑道:“带你去看好玩儿的啊。午门外正在搭鳌山,准备元宵的灯会,可壮观了你一定没见过。”他拉着苏晏上了轿子,吩咐侍卫去午门外。

    轿子行至左掖门时,苏晏从风吹开的帘缝中,看见一支仪仗队伍簇拥着辆凤辇,从右掖门出去了。他猜测是某位宫妃,但不知是谁。

    朱贺霖看他好奇,撩开帘子瞥了一眼,“是卫氏。”

    “卫贵妃?她出宫做什么?”按理说,皇帝妃嫔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于是苏晏随口问了句。

    朱贺霖面上露出看笑话的神情:“前阵子她闹腾得厉害,一会儿说自己病了,一会儿又说二皇子病了,把父皇胡诱过去几趟,又弄些妖妖娆娆的宫女去侍候,把父皇惹恼了,干脆连她的面也不见。这两天听说又来求见父皇,自称她母亲病了要回家省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父皇懒得跟她掰扯,就同意她出宫回娘家。”

    “二皇子呢?”苏晏问。

    “没事,好着呢,如今在皇祖母那里。”朱贺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去慈宁宫请安时,见皇祖母爱不释手地抱着,八个月二十多斤的小胖子一个,她从早抱到晚,也不嫌手腕疼。听成胜说,我还是婴孩时,她可没抱过几次。”

    苏晏之前也听他说过,太后因为不喜欢先皇后,厌屋及乌也不待见他,不禁安慰地拍了拍太子的胳膊:“亲人相处也得看缘分,至少皇爷喜欢你。至于太后,你作为晚辈该做的都做到位了,最后结果如何顺其自然吧。”

    朱贺霖带着点自豪说:“父皇可喜欢我了。我还在娘胎里时,父皇就对我母后许诺,说这一胎若是儿子,出生后就直接封为太子。”

    苏晏沉默片刻,道:“皇爷和先皇后感情一定很好。”

    朱贺霖点点头:“我听见老宫人闲话,说从没见过这么长情的皇帝。母后生前,父皇与她相敬如宾。母后仙逝之后,父皇四五年都没怎么宠幸嫔妃,直到被皇祖母和朝臣们催得不行了,才与淑妃生了一对双生公主。此后几乎不近女色,镇日忙于国事。

    “两年多前,皇祖母硬把她的外甥女卫氏塞进后宫。说实话,她会生下龙嗣我还挺吃惊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还是出于皇祖母的意愿。”

    苏晏知道景隆帝有二子三女,长公主柔裕是和娴妃生的,比太子大两岁,已有婚配。两位双胞胎公主柔嘉、柔熙刚十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最后就是卫贵妃生的小皇子了,端午节在东苑受惊早产,如今才八个多月大,听朱贺霖的语气像是喂养得很好,白白胖胖一点不像早产儿。

    他也知道景隆帝敬重先皇后,所以后位才空悬至今。皇帝对太子格外喜爱,除了血缘关系与性情相投之外,大概也掺杂了些移情的成分。

    确是长情,在无数朝秦暮楚甚至翻脸无情的皇帝中,显得尤为难得。苏晏一时感慨万千,对那位“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的先皇后,不知该钦佩还是嫉妒……等等,嫉妒是什么鬼?哪里跑来莫名其妙的字眼,赶紧给它扫地出门!

    苏晏把不明所以的一丝情绪扫出大脑,问太子:“你怀疑,卫贵妃诞下皇子,是太后在推波助澜?”

    明明轿中只有两人,朱贺霖仍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对苏晏附耳微声道:“我怀疑,太后一直怀着改立储君的心思。”

    苏晏吃惊:“怎么?”

    朱贺霖脸色严肃,“真的。发生了毒蛇暗杀那事之后,我就警惕起来,万事多留个心眼。不仅多关注卫贵妃和卫氏一族,也留意父皇和皇祖母那边。慈宁宫有个中年姑姑,是成胜的对食,我让成胜与她套话,才知道,太后当年为何不喜欢我母后。”

    苏晏用耐心倾听的姿态,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皇祖母还是秦王妃时,与先皇祖父的侧妃莫氏有过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最终皇祖母获胜,父皇被封为秦王世子,后来太宗皇帝无嗣而崩,先皇祖父奉遗诏弟继兄位,接着顺理成章地立父皇为太子。

    “而莫氏被幽囚而死,她的两个儿子——信王和宁王,被冷落了好些年。直到父皇登基,顾念手足之情,给予他们应有的荣贵。结果信王这个作死的东西,好日子才过几年呐就忘恩负义,妄图起兵谋逆,兵败仍死不悔改,最后被父皇赐死。”

    这些皇室秘辛,他曾在梧桐水榭听豫王说过,此番只能装作第一次听。苏晏轻轻颔首,又问:“这与先皇后有什么关系?”

    朱贺霖道:“听慈宁宫那姑姑说,我母后的容貌、声音与说话的神态,与那莫氏颇有几分相像。母后出生那年,恰好是莫氏的死期。那姑姑曾听见太后私下问继尧和尚,‘转世之说,为真为假?’继尧答,‘是真。’”

    苏晏失笑:“继尧那个花和尚的话能信?听说他在灵光寺,被沈——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扒了皮子。”

    “可当时,他还是宫里人人信服的大德高僧啊,装神弄鬼很有一套。皇祖母信佛也信道,对他的话很是看重。”朱贺霖郁闷地说。

    苏晏在心底琢磨:太后怀疑先皇后是她前半辈子的夙敌莫氏的转世,哪怕这怀疑毫无依据、全靠玄学,也够她后半辈子膈应的了。

    本来人死灯灭,偏偏太子长相不大像皇爷,估计像先皇后,性情又与她不投契,更是让太后不喜。难怪十几年来对太子始终没好脸色,还非得让皇帝娶她的外甥女,估计觉得二皇子才是她真正的孙子,双重血脉加倍亲。

    但太后偏心归偏心,太子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储君,皇爷又宠爱他,只要不严重失德,储君地位便无可动摇。

    皇爷看着清雅,却是个极有主见、说一不二的主,哪怕再孝顺,太后的好恶也左右不了国本。

    苏晏摇摇头,忽然又想到——如果太后一意孤行呢?

    太子的确年少贪玩,但还远远够不上失德的门槛,如果太后和卫贵妃联手设套,非要让他从这门槛上翻过去呢?

    苏晏皱起眉,觉得这个假想并非空穴来风。可问题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后宫这俩娘们什么时候冷不丁给太子摆上一道,也够这心无城府的小鬼喝一壶的。

    朱贺霖看他双眉越皱越紧,忍不住伸指揉按他的眉心,笑道:“做什么愁眉苦脸,替小爷我担心啊?你越担心,小爷我就越开心。”

    苏晏拂开太子的狗爪子,“别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多长点心眼吧!你刚说的,‘毒蛇暗杀那事’是哪件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朱贺霖嘴里说着最好他担心,实际上却不想他担心,当即扯开话题:“哎哎,到地方了,快下来看,鳌山都布置一大半了。”他叫停轿子,硬拉着苏晏下轿,在铺着石板的午门前广场上小跑起来。

    跑到近前,苏晏看清这“鳌山”,原来不是山,也没有乌龟,而是由匠人制造无数大大小小的花灯,铺设堆叠出造型,像一只庞大如山丘的老王八……不是,是老鳌,独占鳌头的鳌,因为古人觉着这玩意儿喜庆。

    整个广场被花灯铺满,光从鳌山的骨架上看,就可以推测出成品有多么宏伟壮观。花灯千姿百态,到时再点上蜡烛,该是如何璀璨绚丽的景象。

    朱贺霖喜滋滋地介绍:“这些奇花、火炮的造型都经过精心设计,没有一个重样的,层层叠积起来,最后能有十三层,高达好几丈,比城门还高呢。待到元宵节,鳌山彩灯闪烁,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钟鼓司现场奏乐,宫娥们翩翩起舞,简直美不胜收。”

    卧槽,大铭版春晚?牛掰……苏晏咋舌,问:“这鳌山灯会对百姓开放么,还是只给宫里欣赏?”

    “对全城百姓开放。按旧例,父皇也会携文武百官到场,以示君民同乐,新年歌舞升平。”

    苏晏看着广场上往来穿梭的匠人,问:“举办这样一场灯会得消耗多少银子?”

    朱贺霖从没想过银子的事,蒙了,“啊?多少银子,小爷也不太清楚,至少得有数万两吧……或许不止,得十几万两……”

    苏晏咬牙:“一个灯会十几万两,啊?当这是奥运会开幕式呢!”

    朱贺霖干笑:“很、很贵吗?但我看年年都办啊,父皇也没说奢靡浪费,就连最抠门的户部尚书徐瑞麒,也没半个字反对。”

    “徐尚书,他连给我的马政拨银,都要分期付款!我以为大铭财政有多紧缺呢,在陕西还各种开源节流,能抠搜的尽量抠搜,妈的原来基建工程比不上门面工程!”苏晏生气了,拂袖往南边的承天门走,要徒步走出皇宫前廷。

    朱贺霖惊觉触了他的炸毛点,赶紧追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示好:“哎,别生气。想开点嘛,你不知道京城百姓多喜欢鳌山灯会,到时万人空巷,全都来赏灯。君民其乐融融,百姓欢欣鼓舞,大国气象啊!”

    苏晏其实也明白,展现国力、鼓舞人心的重要性,只是心疼自己财政拨款要得少了。

    下次搞建设搞工程一定要狮子大开口,不把徐尚书这头嘴巴咬得死紧的老鳌剥下一层壳子,他就不叫苏晏苏清河!

    太子朝后方拼命招手,抬轿的侍卫原本按吩咐躲远,此刻忙不迭赶上来。太子又把苏晏拉上了轿子,说:“我送你到奉天门外,再给你安排一辆马车。”

    苏晏似笑非笑问:“要不要去我家过年?”

    “好啊好啊!”朱贺霖毫不犹豫地狂点头。

    “做梦吧,好好待在宫里守着你爹,表现好了,给你封一大包压岁钱。”

    朱贺霖立刻垮下了脸,苦哈哈道:“无聊!对了,你是不是该去买年货了,要不小爷陪你去?”

    苏晏看他一身便装,就知道又打了白龙鱼服的歪主意,连连摇头:“我不带你鬼混,免得又挨廷杖。”

    朱贺霖拍胸脯打包票:“父皇不会怪罪的,去年春假,我也在外面玩了好几天,父皇唠叨归唠叨,到底也没怎么样。万一真要罚,小爷我全替你顶了,哪怕打板子,我一下不落都替你挨。”

    苏晏还是不同意。

    朱贺霖十分着恼,扑过去死命挠他痒痒。苏晏笑到岔气,轿子都险些侧翻了。

    最终还是没拗过任性的太子爷,与他一道出了宫。

    第144章

    王不见王就好

    离祭灶还差两天,京城里年味就已经十分浓郁,街市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除了沿街店铺,到处都是推车提筐挎篮的商贩,从腌鸡腊肉、糟鹜风鱼等肉食,到桃杏瓜仁、栗枣枝圆等果品;从琉璃喇叭、小鼓竹马等玩具,到百种各色烟花爆竹……无所不卖,把行人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苏晏在皇宫门口的马车里换了身便服,与太子一同来到东市闲逛,十几名东宫侍卫缀在身后保护,唯恐他们被汹涌人流冲散了。

    太子贪新鲜,看到什么中意就要买,小內侍富宝就很机灵地掏钱付账。

    苏晏主要还是购买年货,并且很入乡随俗,让侍卫帮忙开了一张年货单,照着上面写的采买。什么屠苏酒、金华酒、羊羔酒;什么猪肉馒首、江米糕、楂糕耿饼;还有各种糟的腌的野鸡啦,野鸭啦,鹿肉啦,兔肉啦;果品有松榛栗枣,秋波梨、萍婆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

    采买时,他连连说太多了吃不完,家里也没几口人。侍卫却笑道:“过年么,可不就是尽情吃喝玩乐,一年辛苦挣的俸禄,现在不花什么时候花?”

    说得好有道理……无言以对的苏晏,把单子上的年货全都买齐了。与太子的新鲜玩意儿们一起,满满当当塞了一车厢。

    朱贺霖看人人头上都戴了金箔纸折成的饰物,多是蝴蝶、飞蛾、蚱蜢之类形状,于是买了一对儿蝴蝶的,自己戴一只,另一只就往苏晏冠帽上别。

    苏晏边笑边躲:“什么亮晶晶傻乎乎的东西,别往我头上插。”

    朱贺霖不依不饶地追他:“这是‘闹嚷嚷’,过年时人人都戴的,喜庆应景。你看那些有钱人,还插了满头呢!”

    苏晏嫌杀马特,死也不戴。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路,累了就坐在路边摊吃匾食,也就是后世说的馄饨。

    道旁一辆马车缓缓行驶而过,忽然停住,又折返回来几步,歇在积雪的秃树下。

    豫王挑开窗帘,盯着食肆摊子上两个正在说笑的锦衣少年,微微眯起了眼,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片刻后,他叫来跟随车后的两名年轻侍从,低声吩咐几句,而后马车又继续行驶,骨碌碌地离开了东市。

    苏晏吃完一碗加葱花和胡椒粉的匾食,出了身薄汗,想多坐会儿歇歇脚。朱贺霖不耐烦久坐,打算去前面不远处买烟花炮竹。苏晏经过现代表演型烟花的洗礼,有些瞧不上古代的土炮仗,不想去,就说留在原地等。

    于是朱贺霖留下几名侍卫保护他,自己兴致勃勃地去了。

    苏晏点了盘冰糖霜梅慢慢嚼,随意听坐在邻桌的两个后生闲聊。

    高的一个说:“老哥,官署都休假了,你还没回家歇呢?”

    另一个矮的答:“我不是在天工院当役,建得差不多了,年底赶工呢。上头说,须赶得及明年三月开办,所以春假只歇四五日,余下按日补贴三倍的柴火薪。”

    高的咋舌:“三倍,真阔气!那是做得的。对了,都说天工院建得极堂皇宽敞,又不失幽深神妙,不亚于四大书院,果真如此?”

    矮的笑道:“既是好奇,自己去瞧瞧不就得了。虽然工地不让闲人随意进出,但站在浅草坡旁的山腰处往下看,一览无余。老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高的于是撂了碗,催促道:“这就走。”

    两人结伴走了。

    苏晏吐出个霜梅核儿,考虑着是不是该趁着还没过年,先去看天宫院建得如何了。

    虽说他对豫王的秉性很是鄙薄,甚至怀疑对方忙着拈花惹草,根本没花心思在差事上。但听路人所言,又似乎办得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干脆明日就去外城西的浅草坡看看情况。

    朱贺霖买了一大堆烟花爆竹回来,打算年夜在皇宫里放,不死心地问苏晏:“反正你也没有亲人家眷在京城,不如来东宫过除夕?”

    “那怎么行。”苏晏哂笑,“我又不是宗亲,也不是内官,哪有资格在皇宫里过除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看这年夜还是待在家里,同两个小厮与一个——”

    他差点把“贴身侍卫”溜出了口,赶紧吞回去,拐个弯:“老桃树仙过。”

    朱贺霖没辙,只能让侍卫把马车赶到苏府门口,帮忙将年货卸下车,运进院子,堆了满满两张八仙桌。

    苏小北、苏小京听见动静,出来一看是太子殿下,忙不迭地叩头行礼。朱贺霖摆摆手,对苏晏道:“出来大半日了,怕父皇找我,我先回宫去。明日再来找你玩。”

    苏晏知道太子爱凑热闹,担心告诉他明日计划的行程,他非得跟着去。外城不比内城繁华,野地又不好走,万一碰上什么蛇豸或强盗,伤了太子金躯,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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