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王辰皱着眉,五分不赞同,五分犹豫不决。

    王武忽然压了压嘴角,腔调古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不下那个姓苏的小子,对不对?”

    “胡扯!压根没这回事!他派兵追杀我们,我还朝他射过一箭,要没那侍卫他早死我手下了!他绑过我,威胁恐吓,还把我埋土里——”

    “——可你还是断不了这个念头!”

    王辰急促的辩驳声戛然而止。

    “从鹰嘴山瀑布见到他的那天起,你就起了这个心思……你想睡他。”王武边说,边观察弟弟的神色,心中更是有数,“不光是把人压在身下这么简单,你想要他心甘情愿跟你睡,想要他也对你笑,对你说动听的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凭什么得到他?凭你的脸和身板?还是凭响马盗二当家的身份?你信不信,哪怕自请去当他的马夫,他也不会正眼看你一眼?”

    王辰脸色白里透青,难堪地咬着牙:“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不然挨揍!”

    “他不但是个当官儿的,还出身世家,你也看到他的脚了,一个茧子都没有,全身皮肤比奶还白。像这样身份的人,看你就像看路旁的淤泥、马粪。”王武腹部吃了一记拳头,弯腰咳嗽几声,仍继续道,“你这辈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除非——”

    除非你能爬到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比他更高的位置,到时才能让他正眼看你、对你上心,甚至不得不服从你。

    王武没有再往下说,但王辰全听懂了。

    王辰摇头:“没可能!那小子……那小子……”

    他只反复说着“那小子”,但王武也听得懂,弟弟对他的提议动心了。

    王武噙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富贵险中求,人也一样。招呼所有弟兄们,拔营起寨,咱们这就出发,沿渭水往东,去河南府。”

    -

    关于这次被记入铭史的起义军会师,我们的苏晏同学由于专精没点在朝代史上,再加上好读书不求甚解,野史八卦看得比正史还多,当下并未意识到,会在将来引发一场怎样的风暴。

    其时,他正在接见北漠诸部使者,被一群异邦腔调围着各种讨好,不经意听同席的魏巡抚说起,西安知府上报,有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向东进入河南府,疑似王五王六率领的响马盗。

    “我府治盗有成,听闻知府大人亲自领兵追剿,响马盗望风而逃——”西安府递呈的公文如此写道。

    魏巡抚抚须颔首,颇为满意。响马盗一直是陕西各州县官府眼中的毒瘤,如今不祸害他们,改祸害河南去了。

    河南本就有个屡杀不绝的廖疯子,如今再加一对王五王六,还不知要折腾成什么样!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是河南巡抚该头疼的事,与他魏泉无关。

    苏晏也只摇头叹息一声:“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罢了。”

    遂把精力集中在眼前这些北漠使者身上。

    这些使者来自北漠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或势力,此番对他各献殷勤,目的就是为了讨一块金牌。

    ——不是奥运会金牌,是互市的凭证。

    苏晏决定搞一个金牌制度。

    大致意思是,由朝廷统一打造一定数量的金铜信符,将其中半枚分发给与大铭正常建交的境外各势力。届时拿着金牌过来,与茶马司保存的另外半枚一拼合,对上了,好,茶叶、丝绸、盐等等必需品都可以卖给你,拿马来换。

    没有金牌,不好意思,要么你是大铭的拒绝往来户,要么你想搞走私,一根茶梗都别想带走。

    这个制度对走私贩子的打击力度最大,其次就是较为明确地标志出各势力友好度,加大种马获取量。

    这下那些需要盐茶,又没有实力叩关抢掠,在鞑靼和大铭之间充当两面派的北漠各个部落和势力,就必须摆出一个明确的姿态。

    想参加茶马交易?可以,我大铭海纳百川,但要用友好度来换金牌,一旦发现你跟鞑靼搅在一起,滚吧自己种茶晒盐去。

    抢别人的金牌也不行,我们不仅有暗号,还每次造册登记,核对身份。

    你想来买茶,随时可以来,每个月清水营都开放马市。但我大铭需要买马的时候,一纸招调你就得来,如果朝廷再三抚谕仍无动于衷,不好意思,你这半枚金牌作废,我还会抽空派兵,以及招呼其他部落一起去讨伐你。

    响应号召,参与讨伐的部落,来年给你减一部分进口关税哦么么哒。

    对,我就是要搞孤立、搞分化,拉拢其他北漠小团体一起diss你,死鞑子。

    当然,奏折上不能写得这么赤

    裸裸。

    但景隆帝依然看笑了。他戳着其中有些出格的字眼,对蓝喜吩咐:“回头交代诵读太监,这些地方别照实念,具体该怎么措辞,你叫司礼监拟个条陈给朕瞧瞧。”

    蓝喜看了,抿嘴笑着应承了,又听皇帝摇头点评一句:“还以为外放历练,能慢慢稳重起来,不想还是皮得很,没规没矩。”

    这哪是责詈哟!蓝喜心领神会地接口:“苏御史年少有为,这股皮劲儿是生气,是真性情,难能可贵啊皇爷!”

    皇帝问:“那边下雪了罢。”

    蓝喜道:“算算节令,也差不多了。”

    “去挑些冬日合用的衣被器具,让驿站加急送去。”

    “是,奴婢这便去内库挑选上好的。”

    “还有,奏折中提到的金铜信符,可以开始画样、定样、铸制了,等到朝堂上议来议去,还不知要拖多久。”

    “是,奴婢这就密发工部。”

    于是,奉天殿上的这场殿议,还没开始,结果就已然注定。

    诵读太监的声音清亮高亢,余音在金銮殿内回荡:

    “……其六,茶马交易立金牌之制,起巡禁之官,严私贩之禁。”

    “……其七,整顿各边卫所军纪,稽考操骑官员。”

    “……其八,整饬灵州盐课,降低盐价,专款入库,严打走私。”

    整整八条方案,涉及吏、兵、户、工四部,涵盖了马政改革的方方面面,将沉积已久的弊病逐一对症下药。哪怕是在阅尽千帆的两朝老臣、吏部尚书李乘风的眼中,也算是难得的兼具了大局观与可实施性的良政。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这个架子一旦搭起来,走上正轨,即使没有苏晏的亲力亲为,只要接任的马政官员按照这个模式坚持运行下去,我朝战马储备量将达到新的高峰。山西、辽东等各地照例改革,那么不出十年,官牧战马足够装备五十万骑兵大军。

    国之大利啊!

    “这小子……”李乘风拈须感慨,“这小子……”

    诨号“稀泥阁老”的谢时燕也忍不住捧场:“怎么‘千里驹’尽是你李阁老的门生?”

    李乘风目有得色,板脸道:“胡扯,老夫可没有教过这么狡狯的学生。”

    谢时燕笑道:“他是卓祭酒的学生,可不就是李阁老的徒孙么?你这分明是炫耀,炫耀,哈哈哈。”

    另外两名次辅焦阳与王千禾心里很是不爽,但对此也无话可说,只能在背后酸溜溜说:“此子爱突发奇想,不循正道,总有一天要翻船,走着瞧。”

    他们与首辅李乘风本就是两个文官派系,且在天工院创办一事上,已经看这新进太快的小子很不顺眼,加上又得知太后因为卫氏之故对苏晏恨意难平,自然倾向性很是明显。

    只碍着皇帝的明确表态支持,不好多泼冷水。二人心想把苏晏这小子外放个十年八载,人走茶凉,哪怕再回朝,也没他的立足之地了。

    远在千里的苏晏,不知内阁四位大学士对他的态度泾渭分明,眼瞅着任务进展顺利,这入冬后一天天的天寒地冻风冷,不行,老子不遭这个野罪,要向皇爷申请回京过年。

    申请报告还没打,瓦剌那边就出事了。

    第132章

    他绝对不能死

    “阿勒坦……死了?”

    苏晏脸色震惊,一页御笔亲书的密谕从指间飘落于地。

    他向后趔趄半步,随侍的荆红追立刻伸手扶住。

    “苏大人?”接到六百里急递,前来传谕的褚渊关切地叫道。

    苏晏抬起手指制止了对方,顺势坐在圈椅上,喃喃:“别说话,我得清一清脑子,让我想想……”

    他用一只手掌覆住眉眼,拇指与其余四指扣住两边太阳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梳理思路——

    阿勒坦被飞针所伤,身中奇毒“边城雪”。

    按照严城雪的说法,这毒烈性无比,中毒者本该在两刻钟内身亡,阿勒坦却不知因何撑过了两个多时辰,许是因为体魄格外强壮。

    我去帐篷探望阿勒坦时,正逢他最后一次毒发。凶险万分之际,我掌心伤处的血不慎染到他腹部的刺青,随后他那口将断之气又奇迹般被吊了回来……而我在那瞬间似乎受到他身上涂抹的圣油气味的影响,出现了极短暂的幻觉,感觉那枚神树刺青……活了?

    是不是因为刺青颜料中含有秘药成分,遇血激活,深入渗透体内,对毒性产生了更大程度的克制作用,才使阿勒坦死里逃生?

    出于现代人的科学认知,苏晏推测出这样的可能性。

    即使在前世的现代社会,北方萨满教的古老与神秘他也略有耳闻,据说巫、医一体,还能与自然万物通灵。

    如果那枚刺青,是瓦剌部族的巫医长老留给阿勒坦的保命之物,那么其药效就不该仅是昙花一现,至少也要吊着他的命直至回到部族。

    阿勒坦被护送着离开清水营时,生命体征还算稳定,那么问题就可能出现在半路上……

    难道是那个叫“沙里丹”的方脸汉子背叛了阿勒坦?

    不,这群瓦剌护卫对他们的王子忠心耿耿,说到“黄金王子”,眼中崇拜的光芒做不了假。

    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半路遭到劫杀,与那个被称为“黑朵大巫”的诡秘黑袍人脱不了干系。

    我明明事先提醒过沙里丹,小心回程路线泄露,建议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据守城将士回报,他们也的确是兵分两路,大部分瓦剌汉子护送着王子的空马车先走一步,作为吸引暗敌的幌子。

    或许暗度陈仓的那几个人也被黑朵发现,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追杀,而昏迷不醒的阿勒坦……

    苏晏心悸得厉害,不自觉地按住了胸口。

    荆红追见状,手掌贴上他的后背,缓缓输入一股柔和的真气,在肺腑间运转,化瘀顺气。

    苏晏长出一口气,脸颊恢复了些血色,问褚渊:“朝廷是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

    褚渊答:“就在七日之前。瓦剌汗王虎阔力的国书送至我朝,称其长子昆勒王子,被大铭官员以极卑劣的手段谋害,要求皇爷交出元凶,并给他们全部落一个交代,否则将起复仇之兵,向我朝讨个公道。这封国书措辞强硬,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

    七日前……离阿勒坦离开灵州,已过去近三个月。

    从时间上看,阿勒坦的确是在回程半途遇害的。死讯传到瓦剌本部,虎阔力派人去灵州清水营打探情况,再递交国书给我朝,差不多也要三个月。

    在阿勒坦出事后,关于这桩谋刺案,以及严城雪、霍惇的涉案嫌疑,他已飞报天子知晓。

    皇帝也曾私问他:你身处其时其地,当知前情后事,认为凶手是不是严霍二人?

    苏晏斟酌后答:严霍二人虽有动机,但并无定罪的铁证。此案疑点重重,背后或有黑手拨弄,所图谋者令人深思。

    皇帝批复道:先软禁。朕已着陕西提刑按察使密查之,你交接完案情,继续办你的差事。

    故而苏晏离开灵州时,不但严城雪被关了禁闭,就连霍惇也被赶来的按察使圈在营堡中,不得外出一步。

    那时候,他也去禁室中见过严城雪一面,对方虽然容色憔悴,但精神状态尚可,并按照之前承诺的,想方设法调配解药。

    反倒是霍惇无法接受,把门锁砸得砰砰响,一直在大声叫屈,说他没有谋刺阿勒坦,老严更没有。只要放他出去,他挖地三尺也会把那个黑朵大巫抓回来,为自己洗冤。

    然而,即使将清水营闭城大索,也找不出那个黑袍萨满,他就像一片象征着厄运与不祥的烟雾,来无影去无踪。

    苏晏用冰凉的手指捡起地面上的密谕,继续看。

    皇帝将瓦剌国书之事告知他,目的是为了让他远离灵州。“这并非单纯的刺杀案,恐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阴谋,即使朕将严霍二人作为凶手正法,此事也未必就能解决。”

    苏晏的看法与皇帝不谋而合。

    这看似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题——交出两名犯了法的官员任由对方处置,再赔偿一笔抚恤金,就能平息瓦剌的愤怒,继续商议联盟事宜。

    但实际上,这么做也就坐实了,阿勒坦的确是被铭国人以十分不义的理由杀害,这将严重损害大铭的声誉,并为将来的北疆局势埋下极大的祸根。

    “只有抓住幕后黑手,揭开其中阴谋,此案才能真正了结。倘若做不到,我朝或将面临与鞑靼、瓦剌同时为敌的局面。届时北防必定吃紧,战事将起,清河……只在平凉一带督理马政即可,不可轻临城下。勿违朕命。”

    苏晏的指尖在最后一句“勿违朕命”上划过,心底涌起浓浓的温暖与感动。

    景隆帝日理万机,竟还分心挂念他,特意来信叮嘱他不可接近长城边隘,唯恐他被战火殃及。这般情意,远胜普通君臣,怎不叫他感慕缠怀?

    苏晏收好密旨,对褚渊说:“皇爷的意思我晓得了。灵州那边如何安排?”

    “朝廷已另派将领,负责领兵之事。”

    苏晏颔首,又说:“麻烦褚统领帮我办件事。将我的手书带去灵州交予按察使大人,把严城雪、霍惇两人押送来平凉府。一来,我有话要讯问他们;二来霍惇在清水营经营多年,颇得人心,他不走,新任守将难免因此掣肘。”

    褚渊略一思索,道:“还是苏大人考虑周到,卑职这便去办。”

    褚渊告辞之后,荆红追皱起眉:“大人方才血不归经,是情志过激导致的气逆之症——”

    苏晏出言打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听闻噩耗,一时情绪激动,如今无碍了。我与阿勒坦毕竟相识一场,虽然相处时间甚短,但说话投机,也算是朋友。他不在了,我难免唏嘘。”

    荆红追见苏晏情绪渐平复,松了口气,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既已逝,生者徒悲无益,大人看开点。”

    苏晏语气平淡:“知道。今夜惫懒,不想调理身体,你去休息吧。”

    荆红追总还觉得有点不对劲,挨挨蹭蹭不想离开,一会儿给他端铜盆递毛巾,一会儿又替他解冠脱靴。

    苏晏无奈道:“阿追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听劝了。”

    荆红追摇头。见惯了生离死别,他也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

    “那你还不走?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了。”苏晏穿着寝衣坐在床沿,脸上明摆写着“赶客”两字。

    荆红追把手伸进冰凉的被窝一摸,“不,大人还缺个暖床的。”

    苏晏气笑了:“你想给我暖床?是不是还想接着侍个寝?”

    荆红追诚实地点头。

    苏晏拿软枕砸他:“滚吧!看你一张木头脸,谁知成天脑子里都在跑火车,污污污地响。”

    荆红追轻松接住枕头,上前放回床头,低头看苏晏踩在拔步床前木头踏板上的赤足,忍住伏地亲吻的冲动,伸手捞住揉了几下脚底穴位,然后给塞进棉被里。

    “寒从足底生,大人当更加爱惜身体。属下告退。”

    苏晏瞪他离开的背影,嘴里嘀咕:“越发没规矩了。蹬鼻子上脸,还想爬我头上来不成——”忽然想到,阿追的的确确爬到自己头上过,孽畜怼脸至今还残留着心理阴影,这句骂得似乎也没多大底气?

    遂悻悻然闭嘴,倒头睡觉。

    桌面上油灯未熄,在帐顶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图案。苏晏躺在厚软的床褥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明明闭了眼,却仿佛仍有视线,眼前满是走马灯似的画面,晃动个不停:

    串着金珠与绿玉的细长发辫。

    胸肌上的黄金乳

    环。

    腰腹处的树形刺青。

    低回滑弦似的尾音。

    橄榄石色的瞳眸中漾着秋阳般的笑意。

    眯眼望着京城方向时悠远而向往的神情。

    奶香翻滚的锅茶。

    深色手臂上缠绕的淡青色发带,玉叶片泠泠作响……

    在神思模糊的睡与醒的间隙,他仿佛骑在了一匹洪荒巨兽似的野马上,身体随着马背上下颠簸。他在驾驭马,或者被马驾驭,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被最原始而动人的律动支配了身心。

    那马眨眼又化作一位身材魁梧的天神,他落在天神宽阔雄伟的胸膛,像落在光滑而起伏的山坡。为了不继续坠跌,他只好挥舞手脚奋力勾攀,最后紧紧攥住了一圈黄金圆环……

    ——苏晏霍然睁眼,坐起身,怔怔地发了片刻呆,下床走到衣柜前。

    打开柜门,内中有个木箱,装的是日常杂物。他从中掏出一个颈部镶嵌金丝与绿松石的牛皮水囊,还有一双平平无奇的厚绒羊皮绑腿。

    拔出水囊的塞子轻嗅,依稀还能闻到奶酒的甜香。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囊口。

    甜味在舌尖惊鸿似的一飐,就消失了。只剩下微酸、微麻,与越来越沉重的苦涩……

    苏晏手中用力捏着空瘪的水囊,还有那双皮质柔韧的绑腿,眼眶蓦然涌起潮湿热意,向虚空发出无声的叩问:阿勒坦,你真的死了?

    -

    五天后,苏晏见到了在锦衣卫的押送下,从灵州策马赶来的霍惇和严城雪。

    霍惇滚鞍下马,还没站定,便听苏晏觌面问了句:“霍参军,与阿勒坦的交易完成后,我方派去护送茶叶和盐的兵士们,如今可都回来了?”

    霍惇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苏晏当时和阿勒坦达成协议,由大铭方面准备货马,派专人护送,负责把交易的茶叶和盐送至瓦剌。派出的正是自己麾下的一个骑兵小队。

    “只回来了两名。”霍惇神色黯淡,沉声答,“他们护送货物,走得慢,等到了瓦剌部落领地,阿勒坦死亡的消息刚刚传至汗王虎阔力耳中。虎阔力悲痛之下迁怒他们,他们不愿被俘,于是冒着乱箭逃回来,一路艰辛回到清水营,五十人唯余二人。”

    苏晏又问:“你可查问过这两名幸存者,瓦剌部落当时的情况?”

    霍惇答:“得知此事后我专门问过。幸存的那名小队长与虎阔力面对面说过话。他告诉我,瓦剌没能拿回他们大王子的遗体。听说是在铭国毒发身亡后,连尸身都腐蚀成泥,虎阔力手上,只有他儿子一缕变白的发辫。”

    苏晏眼底乍亮,似乎发现了个重要的线索,“‘听说’?瓦剌人听谁说的?”

    “那队长说,是站在虎阔力身旁的一个瘦高的黑袍人,看不清长相。但他略通蛮语,听见瓦剌族人称之为‘大巫’。”

    “黑朵大巫!”

    霍惇点头:“我当时听了那名队长的证词,也怀疑是他。而且看起来,黑朵在瓦剌部落身份颇高,且很有话语权,虎阔力十分相信他,连尸体都没见着,就确认了阿勒坦的死亡。”

    “那么阿勒坦的那批侍从呢,回部落了么?”

    “我也问了,那队长不知道,没人提起这事。而且他不认识阿勒坦的那批侍从,就算见到也认不出来。”

    “阿勒坦的那批侍从,怕是在半路上全军覆没了,否则哪怕回来一个人,都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苏晏沉静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见到尸首,我们就不能当阿勒坦已经死了。这是我们唯一的破局机会。”

    霍惇有些不解:“苏御史的意思是……”

    苏晏又转而问严城雪:“严寺卿,解药制作出来了么?”

    严城雪因为天寒赶路,冻得面青唇白,但依然是那副爱答不理的傲慢模样,“没有。还缺好几味药材,你答应派人去南疆寻找,还没找到么?”

    苏晏皱眉:“一北一南,路程太远,那几味药材又罕见,短时内拿不回来。”

    严城雪撇了撇嘴:“那就继续等,虽然等也是白等。苏御史,你在做什么梦,那蛮子中了‘边城雪’,至今业已三个月,绝无生还可能。”

    苏晏冷冷道:“阿勒坦要是真死了,你和霍惇都得死,无论你们是不是真凶!”

    霍惇神情焦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严城雪狠狠瞪了一眼,讷讷地闭了嘴。严城雪朝苏晏冷笑:“你要拿我俩当替罪羊,去平息瓦剌汗王的怒火,请便。”

    苏晏嘲讽地看他:“你以为你们两只替罪羊有这等分量?未免太高估自己。实话告诉你,虎阔力已向朝廷投递了满是敌意的国书,万一战火烧起来,我大铭将要同时迎战鞑靼和瓦剌,你觉得胜算几何?”

    严城雪脸色更白,但仍嘴硬:“与北夷之战,迟早要打,现下开打未必胜算就少了。”

    “到时我先把你和霍惇的脑袋砍了,拿来祭旗!”苏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因为你的偏激狭隘与一己私念,可能将整个国家拖入兵燹之灾,届时无数战士流血牺牲,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严城雪,你万死莫赎!”

    严城雪声音尖锐,眼中怒火狂烈地燃烧:“阿勒坦要真是我杀的,是我导致了国家损于战火,千刀万剐我都认。莫说你要砍我祭旗,我自己都能二话不说跳进煮沸油的大锅里去!但我不是凶手!不是!”

    苏晏这下确认了,霍严二人的确与这个案子、与黑朵之间并无瓜葛,他们纯粹就是被黑朵利用来挑起两国战争的工具。这工具不是他们两人,还会有其他铭国人。

    阿勒坦的这趟历练之行,从一开始就是个巨大阴谋的承载品。

    “阻拦神旨之人,必被神灵的怒忿烧成灰烬……”

    如果黑朵认定的神旨,就是挑起两国战争,那么曾经试图交好大铭、想要结盟的汗王虎阔力,以及险些与大铭宗室联姻的王子阿勒坦,就都成了“阻拦神旨之人”。

    他利用严城雪和霍惇的恶意,狙杀阿勒坦并栽赃嫁祸给铭国,被荆红追发现。想出手搭救阿勒坦的荆红追也是“阻拦神旨之人”,所以被他逼到走火入魔,要不是阿追武功高强,恐怕也要横死当场。

    接下来的阻拦者还有谁,大铭边防守军?力图维持北疆平稳的景隆帝?还是总想揭露真相的苏晏苏清河?

    在这场阴谋中,黑朵唯一没料到的变数,大概就是没找到阿勒坦的尸首。

    但他凭借着暗中设局和自己的影响力,照样挑起了瓦剌汗王虎阔力的愤怒与复仇心。

    如果他还想火上浇油,那么铭国方面的仇恨又会如何挑起……

    苏晏突然想起了在大铭境内烧杀劫掠的鞑靼骑兵身上,那枚可以被擦去的狼头刺青。

    他遇到的那些骑兵,或许真的并非鞑靼人,打着鞑靼太师之子兀哈浪的旗号,实际上却是……瓦剌人?是黑朵安排的又一个局?

    试想一下,这批故意混在鞑靼人中的冒牌货,一旦被大铭军队俘虏,真实身份曝光,景隆帝会怎么想?

    ——原来瓦剌的结盟示好,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他们一边拿着大铭许以的好处,一边劫戮大铭的土地与子民。

    皇帝会降下雷霆震怒,这场复仇的战火将越烧越烈,除非一方被彻底屠灭,或者双方两败俱伤,再无停歇的可能。

    这个黑朵大巫……苏晏咬牙想,他图什么?莫不是个反人类的疯子!

    鞑靼又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是黑朵的指使者?是从犯?还是另一个被利用的工具?

    苏晏觉得胸闷欲呕,踉跄后退了两步。荆红追将他的后背揽在自己胸前,一边源源不绝输入真气,一边担忧地低声唤道:“大人,宁神静气。”

    “他必须得活着……”苏晏极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在荆红追怀中轻声呢喃,“阿勒坦,他绝不能死!”

    第133章

    属下口拙手生

    “他必须得活着……”苏晏极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在荆红追怀中轻声呢喃,“阿勒坦,他绝不能死!”

    荆红追揽在苏晏腰间的手臂收紧了。理智上,他知道阿勒坦活着的重要性,可以避免一场生灵涂炭的两国纷争,还可以顺藤摸瓜,揪出背后阴谋设局的黑手。然而亲耳听这话从苏晏口中说出,感受到话中的重视与坚决,令他胸口梗塞,像生吞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冷硬石头。

    苏大人说得没错。荆红追忍着心底微微的苦涩与钝痛,对自己说,大人心系天下,以家国万民福祉为重,我绝不能为了自己一点私心妒念,耽误了他的大事。

    阿勒坦的死讯、黑朵大巫的阴谋、国与国之间复杂的形势、边陲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苏晏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冲击,更兼半年来奔波劳碌、思前算后,这副文弱的少年身躯难免心力不支,这才在众人面前失了态。

    片刻后苏晏调息匀定,发现自己倒在贴身侍卫怀中的模样实在有些不雅观。他拍拍荆红追的手背,示意对方松开自己,站稳后,有点心虚地扫视了一圈。

    周围的锦衣卫纷纷投来关切的眼神,就连被解职监禁的霍惇和严城雪,目光中也没有多少幸灾乐祸,反而暗藏着几分忧虑。

    严、霍二人与他之间,或许有观念上的对立,有对彼此所执之道的不认同,甚至对他心存不满与怨恨,但在家国危机面前,个人私怨被暂时搁置到了一旁。

    霍惇问:“苏御史将我和老严押到平凉,盘问完案情,又当如何处置?”

    苏晏反问:“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

    严城雪冷笑,对霍惇道:“估计是先关着,等瓦剌闹腾得厉害了,拿你我去压一压火势,或者交换些好处。也罢,我们触犯国法,横竖要死,苟利国家献出人头也无妨。遗憾的是,又要给苏御史平添一笔政绩了。”

    态度尖锐得很,说的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反话。苏晏却没被他气到,反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思想觉悟提高了不少,可见关禁闭有效果。”

    严城雪一阵恶寒,连忙把肩上的手掌抖掉。

    “既然有效果,那就继续关吧。来人,把两位‘前’大人送进平凉府衙的牢房,”苏晏懒洋洋吩咐,故意把“前”字咬得明显,“命狱卒好生看管,不得轻侮,也不许优待。”

    立刻有锦衣卫上前,将严霍二人押去大牢。

    霍惇担忧地看了眼严城雪。

    严城雪脸色憔悴苍白,皮肤下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辨,抿着色浅而略显刻薄的嘴唇。

    霍惇朝他张了张嘴,一堆话涌到喉咙口,最后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叫了声:“……老严。”

    严城雪侧过脸,回以一个极淡的笑意。

    “罢了,没能同富贵,总算是共患难,就算下黄泉也能作个伴。”霍惇仿佛心下释然,这阵子眉宇间拧出的皱纹,松弛了不少。

    “……蠢货。”严城雪轻吐出两个字,转身率先走了。

    高朔偷眼看苏晏,见他望着严霍二人的背影“啧”了一声,似乎在盘算什么。

    又见荆红追目不别视,满眼满心都是他家大人,只恨不得化成苏大人的身上衣、腰间佩,要说两人间没私情,打死他都不信。

    他不禁忿忿不平地想:老严老霍这一对苦命鸳鸯……是鸳鸳,好歹还能隔着堵狱墙双宿双栖。我们上官呢,几个月见不着心上人的面,苦守寒窑……是寒衙,送信的鸽子都快飞秃噜毛了,结果人家在这边忙里偷闲,还各种招蜂引蝶,像话么?也不知沈同知图什么!

    大概就图苏大人生得好了。其实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不见得他苏清河——

    苏晏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回头看跟随的锦衣卫中,唯独高朔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于是叫了声:“高朔?”

    高朔蓦然回神,下意识地望向招呼声传来的方向,见苏晏一袭青莲色直身,外罩狐裘滚边的氅衣,卷云束发冠下,一张玉白面庞容光摄人,雪地明珠似的湛然,心底不由得一慌,腹诽的后半句陡然转成——他苏清河莫不是狐仙投胎,看来沈同知鬼迷心窍,也不是不能理解……

    荆红追远远放出一缕寒风般的剑意,刺得高朔瑟缩了一下,赶紧甩掉杂念跟上队伍。

    苏晏顶着冬月的朔风往官署走。

    荆红追见他眉头轻蹙,低声问道:“大人方才说,阿勒坦是唯一的破局机会?”

    苏晏微微颔首:“但我找不到他。其实阿勒坦被送走后,我也有些不放心,命锦衣卫沿着马车的辙痕追踪过,想看看能不能钓出幕后之人。结果他们追上时,见到的是遍地狼尸和一辆焚烧过的马车。他们回报说,马车里塞满了烧焦的尸体,但从体型看,没有一具像是阿勒坦。我当时以为,声东击西的策略奏效了,沙里丹护送阿勒坦走了另一条路,应该能平安抵达瓦剌。”

    “但三个月过去,阿勒坦仍不知所踪。”

    “是啊,无论他去了哪里,救不救得活,沙里丹总该将讯息传回部落,不应该是如今这个杳无音信的结局。所以我怀疑他会不会真的……”苏晏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不愿说出后半句。

    荆红追犹豫片刻,下定决定似的,问:“大人需要派人去找么?”

    “派谁去,锦衣卫?”

    “属下擅长匿迹与追踪,若大人认为有必要,属下可以……”

    苏晏猛然停住脚步,斜睨他:“怎么,不是说要守卫大人我的安全,这下就放心一走了之?”

    荆红追低头道:“大人身边数千锦衣卫,安全无虞。但大人这么牵肠挂肚的,忧虑太甚对身体也不好,不如让属下去试着找找看。”

    “——口是心非!耍这种以退为进的花招做什么,试探我的心意?好你个荆红追,原以为是个实心眼,原来是天然黑!”苏晏用手指戳着荆红追的胸口骂道,语气却并不严厉。

    “不是花招。”荆红追讷讷地辩解,被那根手指戳得心口发痒。

    苏晏轻嗤,“北漠茫茫,砂砾滩连着草原、雪山与森林,大海捞针去哪里找?何况去瓦剌,还要纵穿整个鞑靼地界。我不会派锦衣卫去,更不会让你去。

    “阿勒坦若是真死了,这是他的命,也是我大铭与瓦剌的劫难。届时能谈就谈,能解释就尽量解释,对方要是死活不信非要开仗,那就举兵迎敌。兵者国之重器,不可妄动,动则必扬威震攇乃还。我相信皇爷不愿轻启战端,但也绝不会畏战避战!”

    苏晏声音铿然如金石。他朝西北方向望了一眼,天际有茸茸雪沫飘洒,于是转头加快步伐。

    “那么大人接下来准备做什么?”荆红追问。

    “写告年假回京的奏折。”苏晏携风带雪地踏入衙门,抖落一地水滴,搓了搓冻红的手,“马政改革的大框架全都搭好了,只要按令执行不脱轨,让魏巡抚坐镇,我离开一两个月也无妨。

    “今年雪下得早,草原恐有白灾。本来每年入冬就是鞑子的劫掠期,万一遇到白灾生计艰难,这些游牧部落更是疯狂。宁夏、大同、辽东等九边重镇估计都要严阵以待,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何必浪费锦衣卫的守卫力量。”

    “风起云涌了,我得回到朝堂上去。这时代通讯太不方便,一个来自朝廷的重要决策,搞不好我得等到这个决策实施了,甚至成功或失败了,才知道它的存在。这样不行。”苏晏似乎并未意识到,说出这番话时,潜意识里已经将自己当做国家决策者的一员,可以说很有主人翁精神了。

    在其他人听来,这是赤

    裸裸的争权野心,是几乎所有官员都汲汲而求的、入驻国家权力中枢的渴望。但荆红追知道,苏大人此念并无私心,他是真的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荆红追用内力把他冰凉的双手捂热后,又从婢女手中接过热茶,递过来。

    苏晏捧着热乎乎的茶水,连喝了几大口,方才从骨头缝里暖和了出来,舒服地叹口气:“其实更主要的理由,是京城的火锅好吃啊!大冬天就是要窝在家里,吃着火锅唱着歌,这才是过年嘛。”

    ……好吧,其实还是有私心的。荆红追唇角掠过一丝浅笑,但这私心,实是有点可爱。

    苏大人可敬、可佩、可感,也可爱。只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可再亲芳泽?总不会,这辈子真只把他当贴身侍卫,中秋一夕金风玉露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床上伺候大人的机会了罢!荆红追想到这里,又感到愁苦与无奈。

    可是苏大人不动情,年纪轻轻活得像个大德高僧,他能怎么样呢,总不能故意把自己逼得走火入魔。再说,就算真又走火入魔了,这怕这一次大人有所防备,会命人把他捆起来,埋雪地里去醒脑。

    “阿追,你不想和我一起回京过年?”苏晏端详着荆红追的神色,“是因为……卫浚还活着?因为京城里还挂着你的通缉令?”

    荆红追的脸沉了下来,“不,我要跟大人回京。通缉令里没有我的画影图形,连真名都没有。卫老贼更是卑不足道,我迟早要削了他的脑袋。”

    苏晏点头:“卫浚老狗贼,迟早要和他做个了断。而且我还有件事挂心,关于天工院的创建,距我提议至今也过去半年了,不知目前进展如何……”

    说到创办天工院,又难以避免地想到负责此事的豫王——这厮真是不靠谱,大概十年醉生梦死的日子把脑子弄瓦特了,寄封信出来那么不容易,却只字不提天工院的事,尽鬼扯什么风花雪月……呸,说“风花雪月”都把他抬举高雅了,应该说“导欲宣淫”才对!个流氓色

    情狂!苏晏恨恨地磨牙。

    不行,豫王这王八蛋怕是要把他前期投注的心血,糟蹋得一滴不剩!实在不行,他得找皇爷,把天工院的差事讨过来,再找几位真正的饱学有识之士,来挑起这副科技兴国的重担。

    苏晏越想越觉得,自己得切成八个分

    身,才能把操心的桩桩件件都亲力亲为。

    天可怜见,刚穿越来的时候,他明明只想做个纨绔子弟的!后来,成了进士当了官,就想混个笔墨闲差,轻松过日子。再后来……怎么就先天下之忧而忧了呢?

    这种清官忠臣没有好下场的,不是鞠躬尽瘁过劳死,就是触怒权贵遭迫害。当个奸臣佞臣多轻松啊,只要把皇帝哄高兴了,要什么没有?他怎么就是不走坦途,非要十里崎岖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

    苏晏一边写奏折,一边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大概脑子也瓦特了。

    荆红追站在他身后,表面冷漠严肃,实际上悄伸脖子偷斜眼,去端详苏晏写字时的一笔一画,比看武功秘籍还认真。

    苏晏搁笔后,转头笑问:“阿追想学字?”

    荆红追假装自己不在意,声音平板地答:“属下会写字,字能看即可。”

    他想到自己留给苏晏的两份手书:一张告别条,一张绝笔信。那字全都是猪摸狗爬,不堪入目,苏大人竟还留着,甚至在出京时带在了身上。他从苏大人手中把信封抢回来时,脸皮臊得很。

    苏晏颔首表示赞同:“也是,术业有专攻,你一个武功高手,剑使得好就已经够厉害了。字能看即可,不必计较细枝末节。”

    荆红追低头,看睫羽掩映的挺拔鼻梁,以及鼻梁下两片嘴角微翘的唇,心想苏大人怎么就这么好?好到让他自惭形秽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狼吞虎噬。

    “大人……”荆红追干巴巴地说,“属下要冒犯大人了。”

    苏晏一怔,一惊,还没来得及一怒,下颌就被漆黑剑柄向上顶,整张脸也随之仰起。

    荆红追从背后俯下脸,颠倒着擒住了他的嘴唇。

    苏晏喉结处的皮肤绷得微疼,唇角挤出“唔唔”的闷响,指间还拈着水葱似的笔管。

    那笔管先是胡乱抖动,把墨渍甩了满地;继而动作渐弱,勾画迷离;最后从指间滑落,啪嗒落在地面,滚了几圈,不动了。

    半晌后,苏晏剧烈地咳起来:“口水……呛气管了……”

    荆红追愧疚道:“属下口拙,还需经常练习,争取熟能生巧。”

    “……‘口拙’不是这样用的!”

    “是,属下手生。”

    “……手也拿出去!混蛋!”

    “蛋——”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老子活撕了你!”

    第134章

    避嫌知不知道

    等手中事务终于告一段落,该交办的都交办了之后,苏晏踏上了回京之途。

    这天是腊月初四,比他预想的要迟一些。寒路难行,就算有锦衣卫护送,满打满算也得花十五六天在行程上,腊月二十能抵达京城就不错了。

    好在回京时换了辆颇为宽敞的马车,车厢内铺着毡毯,燃着炭盆,把风雪都隔绝在了厚帘子外面。

    苏晏来陕西的时候,被马车颠成了炒栗子。回去的路上也没舒服多少,颠还是颠,慢也还是慢。

    如此顶风冒雪走了十来日,随侍的锦衣卫报告说,离京城只剩几十里距离,再过半天就能抵达。

    苏晏松了口气,软趴趴地倚靠在软垫上。

    这时代的马车行得慢,主要是木制车轮的轮轴里,用的是一大一小两个铁环,中间注入大量油脂作为润滑,轮子运转时摩擦力较大,车速自然快不起来。

    颠是因为木轮上没有任何避震设备。

    为了自己遭罪的屁股和快要颠散的骨架子着想,苏晏一路琢磨,怎么改进一下,做成后世的滚动轮轴。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在原有的两个铁环之间,安置球形铁珠,以滚动方式来降低动力传递过程中的摩擦力,提高机械动力的传递效率。

    其实,这个技术的雏形在元朝就出现了,郭守敬在他发明的天文仪器“浑仪”里,就使用了滚子支撑结构,只是始终没有人把它应用在车轮上。

    说起来,很多科学发明,其实就是捅破一张窗户纸的事。捅破了,豁然开朗,闻一知十;没捅破,就几百年不见寸进。

    苏晏打算回京之后,要加快天工院的创建步伐,然后把“滚动轴承”的设想丢给民间深藏不露的那些科技猛人,让他们去研究个子丑寅卯出来。

    ——毕竟他不是理科生,很多东西就只知道个大致的原理,至于具体怎么制造,怎么一遍遍地去校对和改进,自然有专业人士去操心。哪怕过程曲折一点、成品的效果差一点,也是巨大的进步不是。

    至于车轮减震,最好还是用橡胶轮胎。

    大铭虽然不产橡胶,但后世的东南亚一带,在这个时代称为“交趾”的,亦是大铭的藩属国,橡胶树长得漫山遍野。

    向景隆帝说说这橡胶的用处,让交趾每年进贡一批生橡胶,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至于生橡胶怎么制成熟橡胶,苏晏曾在网络浏览中瞥到过一个词,“硫化橡胶”,早先用的似乎就是硫磺?

    硫磺大铭不缺,土里多的是,道士用来炼丹,民间用来做炮仗,中医用来杀虫治疮疥。

    至于要在生橡胶中加入多少数量的硫磺,硫化的温度和时间,苏晏一概不知。那就让技工们一点一点去尝试呗。

    只要能捣鼓出硫化橡胶,制作成橡胶轮胎,管它什么弹性、耐热性、拉伸强度有没有达到后世标准,都能甩西方200年。

    这个比医用青霉素的可实施性高多了,而且应用广泛,不仅可以民用,还可以发展军工。试想如果军队运辎重的车辆能安装上滚动轴承和橡胶轮胎,运送粮草的效率要高上多少倍?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车速会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苏晏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拳头一锤掌心,兴奋地叫道:“决定了,天工院开办后的第一项课题,就是它了!”

    荆红追在车厢外骑马,闻声隔着帘子问:“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晏撩开窗帘,脸被炭火烤得粉红粉白,这会儿被寒风一扑,打了个哆嗦,“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唔,什么味道?”

    荆红追转头看路旁稀稀拉拉的野梅林,“腊梅味。”

    苏晏用力嗅了嗅,“花香里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味道,有点刺鼻……”他忽然灵光一闪,“是硫磺。刚还在想硫磺,这就闻见味儿了,比曹操还灵。”

    荆红追点头:“是有点硫磺味儿,这附近想是有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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