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提请擢升十二名素有才干、刚正不阿的中低阶官员,升任主官。

    提请将经验丰富的山西行太仆寺卿袁琰,调任为陕西行太仆寺卿,顶替原寺卿严城雪。

    提请吏部增派官员十六名,分别入驻两寺、茶马司、盐课司,填补罢黜后的空缺。

    提请提高两寺官员待遇,按官阶增加月俸,其他衙门当以体统相待,不许与之抗礼。

    提请实行每年一度的两寺官员考核制度,由朝廷派遣的督理马政御史亲自主持,当地巡抚、巡按官不得干涉,永以为例。

    如此一来,等于是陕西两寺与涉及马政的官署,高阶官员几乎全员换血。

    苏晏之前曾许诺,给两寺提升待遇,言出必行。只不过提是提了,享受到新待遇的却不是原来那批主官,而是空降部队和最底层的小吏差役。

    吏部左侍郎与右侍郎开始争论,如此大面积官员调动,是否会引发不良反应?一个人认为摧枯拉朽、破而后立,一个认为恐导致基层官吏人心动荡。

    却听龙座上的天子道:“如此贪官污吏的人心,要来何用?准了。”

    -

    陕西,灵州。

    苏晏乘坐的马车正行驶在前往平凉府的路上,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披甲持锐,拱卫两侧,充分显示出钦差大臣的赫赫声威。

    十几名被罢黜的官员结队来拦车诉冤,跪伏在马前,哭天抹泪,求巡抚御史网开一面。

    苏晏撩开车帘,探出个脑袋,很和蔼地朝他们挥手:“别栈恋职位了,走吧,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其实种红薯也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还有玉米,都是菲律宾……呃,是苏禄国商人从美洲引进的,只要把这两样庄稼种好了,我大铭永不会亡于灾荒。你们肩负重任,可不比在闲衙里翘腿喝茶有意义得多?去吧去吧。”

    “大人,当心偷袭。”荆红追说着,握住苏晏的肩膀,把他脑袋也一并拉回车厢,理直气壮地揽在自己肩窝。

    苏晏经历了两次暗杀,一次是刺客潜入驿站,被荆红追一剑削了两只手,还有一次对方刚靠近外围,就被锦衣卫当场抓获,都没能得手。

    反倒被他顺藤摸瓜查出了背后指使,用尚方剑直接砍了脑袋。

    主使们的脑袋用石灰腌制了,传阅到陕西各府城、州县。传了一圈以后,暗杀就此绝迹。

    不过,荆红侍卫唯恐他家大人头发丝被风吹掉一根,依然像头竖着耳朵的猎犬,警惕性十足。

    但这回出问题的不是被罢免的官员,毕竟他们哭唧唧一番后,最后还是得认命,回家种红薯去。

    而是平凉郡王——朱攸苟。

    对,就是不许别人绰号“狗王”,险些将人斩首示众的那位。

    第126章

    钉子户必须拔

    紫禁城,奉天殿。

    诵读太监的声音清亮高亢,余音在金銮殿内回荡:

    “……其二,清复牧马草场。”

    提请重新丈量土地,安插界标,恢复原有的十六万顷草场。

    提请严惩占地开垦私田的官豪势要,凡盗耕草场者,依律问罪,并追征盗耕期间的牟利。

    提请颁布实施“清退令”,若抗令不遵,不肯退还盗占的土地,则官员解职、军丁发落边卫、百姓判流刑。负责的官吏不用心清查者,一并治罪。

    这一项众臣无有异议,很快就通过了。

    景隆帝朝蓝喜招招手。

    蓝喜当即挨过去,侧耳细听吩咐。

    只听皇帝低声道:“回头记得提醒秉笔,在批复的公文中加一句——监察御史苏晏当统筹全局,无需事必躬亲,丈量土地、核查清退等具体事务,交予陕西巡抚魏泉落实即可。告诉魏泉,他敢阳奉阴违,朕摘了他的官帽,让他也回家种红薯。”

    蓝喜低着头,连连称诺,心里不由吐槽:皇爷一面让人千里奔波、劳心劳力,一面又担心人累着,想着法儿地教他躲懒。可昨夜看着对方奏折时,咱这位万岁爷不还在感叹,说苏御史年少优养,身体又文弱,希望他在陕西能吃苦耐劳,把马政一事办得漂漂亮亮,最后克竟全功?如此左右矛盾,还不如把人留在京城,别放出去得了。

    太子坐得近,耳朵又忒尖,听见这番细语,急巴巴补充道:“再加一句!叫他勿忘太子伴读的身份,不可懈怠职责,空余时多给东宫写信。写信不能糊弄,别老说些树叶黄了、看到几只大雁之类的废话,得告诉小爷,他想不想……”

    景隆帝清咳一声。

    朝臣们以为圣上有话要说,齐齐闭了嘴,连同宣读的内侍也成了哑巴,殿内鸦雀无声。

    太子尴尬地看了眼父皇,打住话头,有点憋屈。

    ——凭什么奏折一写就是十几二十页,父皇可以时不时地翻看,还跟在金豆盘子里找珍珠似的,在字里行间比划来比划去。而自己得到的只是又一封问安信,从开头称呼到结尾署名才613个字。厚彼薄此,这不公平!

    景隆帝看出了太子的委屈与不满,但没打算安抚他。

    下朝之后,皇帝对太子说:“613个字已经够多了,至少比你交的窗课字数多。今日就‘制衡之术’再交一份策论给朕,不得少于613个字。”

    太子百般抗议无效后,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蔫儿巴巴地走了。

    -

    苏晏不知道,在京城皇宫里埋头写策论的太子,一边恼恨他的信才写了613个字,一边又庆幸才写了613个字,和自个儿父皇一样的矛盾。

    苏晏只想知道,如果他用尚方剑砍了皇亲的脑袋,景隆帝会不会感到宗室受辱,难以容忍他的一再僭越而翻脸无情,押他回来给亲戚报仇?

    因为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想砍面前这个阴阳怪气的死胖子。

    死胖子名叫朱攸苟。

    -

    平凉郡王朱攸苟是先帝(即显祖皇帝)的孙子。他的父亲是高丽妃子所生的不得宠的皇子,封为存王,被早早打发去陕西就藩。

    存王薨后,长子袭了亲王位,但早夭,“存王”封号就此断绝。朱攸苟身为次子,只得了个平凉郡王的封号。

    论辈分,他是景隆帝的侄子。不过他也知道,若真把皇帝当亲叔叔,那就是天下第一号傻瓜。

    今上是什么性子,防宗室像防贼,如辽王、卫王、谷王、宁王……这些曾经掌兵镇边的亲王都给削了兵权,连嫡亲的胞弟都圈禁在京城,哪里还会多看一眼他这个泯然于众的侄子。

    估计今上连他这个侄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要知道当今郡王足有一百多位,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封地,与亲王一样,未奉诏终身不得入京。这些宗室在藩地也是无所事事地被豢养,不得干涉地方政治、军事事务,不能蓄意结交地方官员。

    朱攸苟在封地闲出屁,于是半辈子致力于给自己找乐子,那就是盖庄园。

    他有钱啊,不仅拿着不劳而获的郡王俸禄,更有一个私人小金矿,庄园盖了一座又一座。这些庄园是他的别院、游猎场,更是他的摇钱树,用来种植粮食、果树、香料等,再招募逃亡的牧军、流民进行耕种,每年又是一大笔进项。

    朱攸苟盖庄园上了瘾,地皮不够,便打起了草场的主意。

    他想着,反正场多马少,牧草白白长了也是给兔子啃,不如拿来给我开垦。先还是向苑马寺低价收购地皮,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干脆把地标一插,直接占领,搞起了圈地运动。

    地方官员忌惮他宗室贵胄的身份,又兼拿了好处,干脆与他合伙搞起了农副业深度开发——当然,占的是国家的地,赚的是自家的钱,连税都不用缴纳,没毛病。

    本来钱赚得好好的,可那天杀的监察御史苏晏一来,就要逼他们清退土地,把草场还回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于是朱攸苟觉得他死掉的爹又被杀了一遍,火冒三丈地拍桌骂娘,把前来办理清退手续的官吏给轰出了郡王府。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带了三百护卫甲士,在庄园附近巡逻,发现来丈量土地的两寺官吏,逮住就是一顿暴打。

    清退令下达了一个多月,朱攸苟的庄园依然巍然屹立在草甸上,连一根麦子都没少。如此一来,其他被清退的官绅豪强也不干了,纷纷有样学样,赖着不动,拒不执行法令。

    “……令下难行啊!”新到任的苑马寺卿向苏御史诉苦,“下官治下的吏役们被打出十名重伤,数十名轻伤,其中两人伤重不治,下官还得东挪西凑地掏抚恤金。”

    苏晏沉声道:“不把平凉郡王这个钉子户拔了,清退令就推行不下去。此事就交予本官解决,你先去安抚吏役。”

    于是他怀揣圣旨手提尚方剑,带着荆红追与一大队锦衣卫,前往平凉郡王府踢馆子。

    与此同时,替豫王送信的王府亲卫辗转多地,从听闻苏御史坠谷失踪五雷轰顶,到又听闻苏御史被找回来如释重负,沿着延安、灵州、庆阳一路追来,前后历时近两个月,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平凉。

    接待他的官吏告知,苏御史前往平凉郡王府去了,请他在衙署耐心等待。

    这亲卫不是等不了,而是追着苏晏行踪的尾气跑,实在追怕了,这会儿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恨不得马上把信送到对方手上,再讨一封回信,即刻返京交差,以免夜长梦多。

    他决定就在平凉郡王府的外面等,死也要守到苏晏出来。

    于是这名亲卫怀揣着豫王火辣辣的情书,灰头土脸地蹲在街角,就着豆浆啃着烧饼,紧盯着平凉郡王府的大门。

    他的目光过于急切,又带着长久奔波的怨气,目的性太过明显,半个多时辰后,引起了郡王府护卫的注意。

    本来护卫们懒得管王府外的事,可最近是非常时期,他们与两寺官员冲突频频,不得不提高警惕。按照他们郡王的说法就是,“这苏十二最擅长搂草打兔子,你以为他只踢你面前,其实还在你屁股后头点火呢!所以你们一个个招子都给本王放亮咯,别只顾盯着一处,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不?”

    眼观六路的王府护卫,注意到了街尾那个蹲守的汉子,怀疑他是来盯梢的,不是两寺的差役,就是苏十二派来的锦衣卫探子,连忙禀报王爷。

    朱攸苟此刻正把上门讨债的苏晏故意晾在花厅,让婢女好茶好点心伺候着,自己称病不出面。

    听闻护卫来报,当即拍案道:“明人不做暗事!他苏十二来踢馆就来,背地里动手脚刺探阴私,是想对本王放什么暗箭?给那人套麻袋,先揍一顿再押进府里,本王慢慢审他。”

    护卫得令后,从后方偷偷包抄过去,把那吃烧饼的汉子给套了,七手八脚一顿好打,往王府里拖。

    那汉子在麻袋里嗷嗷叫:“我不是歹人!我是送信的……我是豫王府的人,快放开!”

    麻袋里闷得很,他又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齿不清,护卫冷笑道:“什么王府的?咱们王府可没你这号人!居然还敢冒名,这回你是李鬼犯在李逵手里,跑不了了!”

    把麻袋拖进王府后,那汉子被堵住嘴,五花大绑在堂柱上,等待平凉郡王处置。护卫们搜了他的身,兵刃、腰牌、碎银、信封……杂七杂八扔了一桌。

    护卫长抓起腰牌,翻看上面的刻字,给了对方一肘子,嘲道:“豫王府?你冒充哪个王府的人不行,非要冒充豫王府的?你知道豫王在哪儿?京城,天子脚下,跟笼子里的狮虎一样被关着呢,哪有力气管外面的事!他叫你来送信,给谁送?给我们王爷?他知道我们王爷是哪个?笑话!”

    那汉子被打得鼻血直流,唔唔直欲分辨,被堵着嘴说不出来。

    这时朱攸苟摇着一身肥膘进来,听护卫长说完情况,接过腰牌掂了掂,嘶了一声:“这腰牌做得还挺逼真,材质和制式都没错,莫非是从豫王府里偷的?”

    又拿起信封翻看,火漆上盖着私人印章,仔细分辨是两个字:“槿城”。像是人的名字。

    朱攸苟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想了又想,突然豁朗:这不是豫王朱栩竟的本名么?!

    先帝的儿子们,起名时都带了个“槿”。今上登基后,按规矩亲王们全都得改名,不得再用这个字,他的父亲存王也改了名。民间连朱槿花都改叫“佛桑花”,就是为了避圣讳。

    放眼天下,也只有天子胞弟豫亲王,还敢在私下场合使用这个旧名了。

    曾经有人逮着这个小辫子,向皇帝告密,说豫王保留旧名是对圣上的怨望,定有不臣之心。皇帝二话不说,把告密的砍了头,并撂下一句话:“朕昨日召见豫王时,还叫他‘槿城’,怎么,朕对自己也有怨望不成?今后谁再敢以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试图挑拨宗室不合,朕诛他的族!”

    这事儿亲王和郡王们都知道,也由此看清了豫王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有他才是亲弟弟,其他都是假兄弟、假侄子,老老实实蹲在藩地,逢年过节往京城里写写祝颂文、拿些赏赐花天酒地就对了,至于其他有的没的,想都不要想。

    除了宗室与身边亲信,谁会清楚豫王的本名?

    倘若这封信真是豫王写的,会在火漆印章上使用这个犯讳的名字,也说明收信之人与他关系匪浅。

    朱攸苟这才意识到,他在阴差阳错之下,可能真把他叔叔的信使给打了——

    他赶忙上前,扯掉信使口中的布团,急问:“信是豫王写的?写给谁?”

    信使被打掉了几颗牙,咽着血沫呼哧呼哧喘气,不说话。

    朱攸苟心道,你不说,我自己拆开看。

    三两下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方才看了两行,脸上仿佛开了染料铺,红白黄绿变幻不定,实在精彩得很。从震惊到匪夷所思再到恍然大悟,从鄙夷到灵光一闪再到意犹未尽,朱攸苟最终仰头哈哈大笑,畅快至极。

    他朝护卫长使了个眼色,拿着信走出房间。

    信使在他身后怒骂:“你身为郡王和子侄,怎敢私拆亲王叔父的密信?如此以下犯上,不怕得罪豫王,天子降罪吗!”

    朱攸苟没理他,心想:这信合该落在本王手里,真是天助我也!

    至于豫王的信使,反正得罪也得罪了,实在不行,毁尸灭迹!这里天高皇帝远的,豫王人在京城,能知道信使连信去了哪里?搞不好信在半路丢了,人也死在响马盗或是鞑子手里,死无对证。

    跟随在身后的王府长史见主子心情大好,殷勤地问:“王爷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朱攸苟面露怪笑:“瞌睡送枕,好得很呐!”

    他上了肩舆,吩咐扛舆的仆役转去花厅。长史边走边问:“王爷打算去见那个苏御史?不晾着他了?”

    朱攸苟抚摸着肚子:“晾能晾几时?本王装病也只是权宜之计。他苏十二这一招叫做先礼后兵,本王若是今日不出面,他一回去就能不讲情面,直接带兵把我庄园给踏平了,你信不信?”

    长史点头,道:“信。”

    朱攸苟发怒:“你信个屁!那个狐假虎威的东西,以为拿着圣旨和尚方剑就能吓倒我?我毕竟是郡王!先帝爷的亲孙子!真正的天潢贵胄!我哪怕伸着脖子,他也不敢真砍!”

    “对对对,王爷真知灼见,是属下无知,竟被他吓住。”长史连忙拱手告罪。心里却想:咱们王爷一心虚就加倍地声色俱厉,这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要真不怕圣旨和尚方剑,又何必装病,能躲一时是一时?也不知这封信究竟写了什么,让王爷瞬间有了底气,要去和那铁齿苏十二及五千锦衣卫硬碰硬。

    朱攸苟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既香艳又辣眼睛,细细想象后心里还有些玩味——豫王浪迹花丛是出了名的,与年轻貌美的朝臣的那些风流韵事,他远在平凉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位苏御史看着义正辞严,满嘴家国大义,背地里与他的浪荡王叔之间,竟还有这份孽情!

    不过想想也不意外,毕竟苏晏天生一副好相貌,豫王把他当做猎艳对象,也在情理之中。

    这封信若是抛到明面去,就算不叫苏晏身败名裂,也足以给他泼上一身迎奸卖俏、媚承亲王的脏水,届时他还有什么脸面,在陕西官场上大放厥词?

    有这等把柄捏在手上,苏晏说话做事还不得多掂量掂量。先威胁,再利诱,把他也拉到自己船上。

    财帛动人心,每个人都有可以收买的价码,或多或少而已。他就不信了,这天底下真有不爱钱的人!

    第127章

    是你的催命符

    苏晏在平凉郡王府的花厅里喝了两杯茶,吃了一碟桂花糕,拍拍手上的碎屑,起身准备离开。

    先礼后兵。礼已经尽到了,既然朱攸苟不识趣,那就别怪他灌罚酒,带锦衣卫把对方占地盖的庄园给推平咯!

    朱攸苟正在此刻进来,与他撞了个面对面。

    早听说陕西巡抚御史苏晏生了副好相貌,眼下就近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姿质风流、仪容昳丽,青袍衬着雪肤,一如碧空飞过白鹭,说不出的清雅飘逸。

    朱攸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苏御史,久仰久仰。本王方才身体不适,累你久等了。”

    苏晏见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胖子,长相倒也不难看,就是因为两腮肉多,将五官挤到一起,活像摊煎饼的师傅手抖,把所有配料都搁在了饼子正中间。

    这就是先帝之孙、存王之子、平凉郡王朱攸苟?跟前世见过的死肥宅差不多嘛,苏晏默默吐槽,年纪轻轻就显得眼袋松弛、目光浑浊,一看就像在酒色里泡过了头的。

    苏晏拱手哂笑:“失敬失敬,见过平凉郡王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王爷可知下官因何而来?”

    朱攸苟见他开门见山,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怒意更甚,心想既如此本王也不和你推太极,省得浪费我时间。当即把假笑一收,明知故问:“苏御史所为何事?”

    苏晏道:“许是两寺官吏疏忽,忘记将新颁布的律令传至郡王府,以至占了草场的庄园无法及时清退。故而本官亲自来送这份‘清退令’,王爷身为宗室皇亲,该不会知法抗法,拒不执行吧?”

    他说着,将手中一大卷盖了公章的白纸展开,递到朱攸苟面前。

    把对方抗法一个多月的原因,推到两寺官员的疏忽上,已经是给宗亲一个大台阶下,苏晏希望这位肥宅郡王能认清形势,赶紧借坡下驴,以免文斗变武斗。毕竟动嘴皮子能解决的事,他也不爱使用暴力。

    朱攸苟非但不为所动,反倒露出一抹令人不舒服的神情,像个恶意的诮笑。

    苏晏微微皱眉,却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对折的纸条。

    朱攸苟说:“巧了,本王也有东西要送给苏御史。本王今日收到一封密信,命人誊抄了信件中的一小段,听闻苏御史博学多闻,还请品读品读。”

    苏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接过,打开纸条浏览。

    一看之下,先是微怔,紧接着脑子里跳出无数个“妈卖批”,直恨不得把这些愤怒的粗口兜成个铅球,狠狠砸到远隔千里的豫王的脑袋上!

    非得给他写信也就算了,那你也写文明点啊,这满纸的“娇吟不休如莺婉转”是什么鬼!“盈盈滴露似雨淋漓”又是什么鬼!还什么“轻舒玉股、怯展蜂腰”,什么“臀为耸,腰为颠,身作乱扭脚为勾”,你他妈当自己写小黄文的,还是拍艳照门的?还能要点逼脸不?!

    这特么还只是其中一段!全文还不知道骚浪成什么样……

    这信要是真送到他手上,顶多就是给他膈应添堵,偏偏落到平凉郡王手上去了……朱栩竟啊朱栩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看来阿追骂得一点没错。苏晏看着段首那句“犹记当初水榭交欢,你我情好意蜜”,眼前一阵发黑,喃喃骂:“狗王爷——”

    荆红追忙从背后托了一把,担心地唤道:“大人?”

    苏晏立刻回神,将纸条掐入掌心,握拳道:“无事,你退下。”

    荆红追目光森冷地盯了朱攸苟一眼,不甘心地退后几步。

    朱攸苟瞪着苏晏,怒问:“狗王爷骂谁呢!”

    “不是骂你。”苏晏心头狂澜过后,脸色逐渐恢复平静。

    朱攸苟余怒未消,不客气地说:“苏御史还未点评此信,本王洗耳恭听!”

    苏晏迅速盘谋着,嘴里随口说:“下官才疏学浅,难以管中窥豹,不如王爷将这信的原件借我一观,才好点评。”

    朱攸苟暗笑他天真,那封信的原件如今就是自己克制他的底牌,怎么可能给他任何损毁的机会?

    当即哂笑道:“既然苏御史自谦,不愿点评,那本王就将此信公之于众,让陕西各司的大人们同来品鉴一番。苏御史觉得如何?”

    两三句话间,苏晏心底逐渐有了招法,做出一副软肋被人拿捏,又羞又急又气的模样,脸颊涨红,嘴唇却咬得发白,目光惊疑不定地望向对方。

    朱攸苟被这股示弱的姿态取悦,哈哈大笑,心道书生就是书生,区区十六七岁,能有什么城府阅历?任你读书万卷、再多小聪明又有何用,遇到这种关乎自家名声前程的大事,还不是手足无措。

    荆红追见状,暗觉蹊跷,便煞气腾腾地持剑上前,不料被苏晏扯住胳膊,低声责道:“不可造次,还不快退下。”又对朱攸苟拱手:“我这侍卫鲁莽无知,万望王爷海涵。”

    这下倒叫荆红追蓦然反应过来——苏大人这是在下饵呢!钓的就是面前这只胖头鱼。否则依照大人的性子,即使面对皇亲国戚,惹怒了他,要么巧言脱身事后报复,要么板砖掀脸玉石俱焚,再怎样也不会露出如此怯懦神态。

    朱攸苟悠悠道:“既如此,庄园之事,苏御史与本王重新再议一议?”

    苏晏犹豫不决,左右瞥了两眼。朱攸苟知道他是嫌人多口杂,不好说话,于是命左右都退下。

    王府的婢女仆人们告退后,苏晏又转头目视身后锦衣卫,示意他们也退出厅外。

    荆红追如何放心他与居心不良的朱攸苟独处,只看没看懂意思,站在原地当木桩子。

    苏晏恼道:“吴名!你个刺儿头,再不听命,当心本官用马鞭抽你!”他说着,劈头盖脸地甩了荆红追几巴掌,声音清脆响亮。

    他这点力气,对荆红追而言不痛不痒,却借着耳光声的掩盖,送去细若游丝的语声:“豫王信使定在此处,去救人。”

    荆红追有些不明所以。但既然是自家大人的吩咐,又是在这种不得不演戏的情况下,让他感到兹事体大,倘若不执行,怕会坏了苏大人的布置。

    他用眼神悄悄问:大人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苏晏亦以眼神回答:放心,他再怎样,也不敢在王府杀我。

    荆红追略一迟疑,又被苏晏用眼神催促,只好做出挨打后暗自怀怨的模样,黑着脸退出花厅。

    苏晏松口气。他此刻最担心的不是朱攸苟对他不利,而是阿追固执,为守护他的人身安全不肯听令。好在阿追在愚忠与信赖之间,选择了后者,让他心底对自家侍卫不禁又高看了几分。

    花厅里只剩苏晏与朱攸苟二人。

    朱攸苟知道这是要谈关键、谈利益了,自觉胜券在握,大咧咧地往首位的圈椅上一坐,拿腔拿调地说:“苏御史终于想明白了?本王毕竟是皇室宗亲,与本王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苏大人。今后你只管你的马政,休要动本王的庄园,本王心头爽快了,自然会把这封信妥帖保管。万一你敢反水,呵呵。”

    苏晏脸色有些发白,咬牙道:“王爷先把信交给下官再说。”

    朱攸苟斜睨着他,只是呵呵笑。

    苏晏的脸由白转红,是一副极为羞耻难忍的情态,“王爷要怎样,才肯把信给我?”

    朱攸苟本只打算保住庄园,被他这委曲求全地一问,不禁生出了贪念——苏晏如今手握陕西重权,自己趁着千载难逢的机会拿捏住他,为何不多圈些利益?草场土地只是一部分,其他譬如战马、私茶、私盐,哪个里面没有巨大的利润?自己怎么就只抱着十几二十个庄园当宝?眼皮子还是太浅。

    如此自我反省了一下,朱攸苟当即调整了目标与策略,起身来扶苏晏:“来来来,苏御史也坐,咱们好好聊,聊出个金山银山。”

    他说得赤裸,苏晏忍不住皱眉,面露挣扎之色,仿佛体内的正气风骨正与被迫妥协的念头做着激烈斗争,最后无奈至极地长叹一口气:“豫王此举,实在羞煞人也,必先毁之手书,再言他事。”

    朱攸苟听出妥协之意,顿时眉开眼笑,安抚道:“苏御史放心,只要你与本王站在一条船上,那封信就绝不会见光。毕竟事关宗室脸面不是?你既是王叔的‘知己’,这点人情本王还是会做的。”

    知你妹的己!苏晏被这个词膈应得像吃了苍蝇,面色却一脉羞惭难堪,闪烁的目光扫着厅门,低声道:“此处厅门敞开,人来人往不严密,王爷换个地方谈吧。”

    朱攸苟暗笑: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底子都掉了个精光,遮羞布还不肯揭呢!也罢,你想怎么严密,就怎么严密。

    于是叫来个婢女,命令给花厅后面的密室焚香添茶,以备两人入室密谈。

    不多时房间打理完毕,苏晏随着朱攸苟进了密室,四壁无窗,房门从内部一落锁,莫说外人的耳目,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朱攸苟与他分主客落了座,直截了当地道:“左右无人,本王打开天窗说亮话,除了不能碰我的庄园,还有灵州察罕脑尔之地的盐池……”

    苏晏忽然问:“王爷府内,可养着娈童?”

    “每年盐课九万五千……你说什么?”

    “娈童。”

    朱攸苟眨巴了一下小眼睛,有点转不过弯:“养……是养了,也就三五个,意思意思,免得被人笑我不通风月。本王还是更爱女子软媚娇——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

    他登时反应过来,抚掌笑道:“呵呵,苏御史若是不怕豫王怪罪,不嫌本王府上那几个小唱姿色浅薄,本王把他们全送给苏御史享用亦无妨。”

    心里恍然:原来苏御史爱的不是钱,而是“蓬门今始为君开”,早说呀,这可比钱容易多了!哎呀,他与豫王一起时,难道是上面那个……不对不对,他这是被压怕了,压伤了自尊心,故而想在娈童身上重振雄风呢!

    苏晏看着朱攸苟笑得一脸淫贱,淡淡道:“有就可以,数量不重要。”

    朱攸苟还想再揶揄他几句,却见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开始撕扯自身的衣物——尽从系带、盘扣与衣缝处下手,不需要花太大力气,很快就襟带凌乱。

    撕完了外袍,又开始撕内衫。

    朱攸苟震惊道:“你……你做什么?快住手!”

    苏晏道:“我自撕我的衣服,又不费你的钱,你叫什么。”

    朱攸苟觉得脑袋里嗡嗡响,还没理清思绪。眼见对方连内衫都撕开了,开始脱鞋子、扯冠帽,他脑子的筋终于接了起来,拍案而起:“你想诬陷我强奸!好你个苏十二,这么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苏晏一脸奇怪地看他:“王爷瞎说什么,我没喊人、没求救,强什么奸。”

    “那你——”

    “我这人有个怪癖,一听到不堪入耳的话语,就觉得污浊难忍,连带这身衣冠也染上了污浊之气,恨不得立刻撕烂换掉。”

    朱攸苟嘴巴开开合合,最后用看神经病的表情说:“苏御史颇有……魏晋之风……这个,刘伶再世……本王这便叫人送更换的新衣进来……”

    “不必,我穿不了旁人的衣服。就这样天为衣、地为裳,任诞通脱有何不可。”

    苏晏低头看看自己,觉得撕得差不多了,半披半挂、若隐若现,相当有想象空间。于是挥袖子将桌案上的东西扫落一地,如同有人在室内推搡打斗了一场,便走去开密室的门。

    朱攸苟惊怒交加:“你给本王站住!来人——”

    苏晏转头问他:“王爷确定要喊人进来?别忘了密室是你吩咐设下的,我是你主动领进来的。”

    朱攸苟噎了口气,厉喝道:“你出去待如何?!”

    “不如何,回驿站。”苏晏摊了摊手,“从这间密室门口,到王府大门,到外头的街巷,到驿站,也就是一路上引吭狂啸、悲愤欲绝、拔剑空挥,除此以外只字不言。王爷说下官诬陷,可我一个字都没说,诬陷你什么?”

    你是没说,其他人看了心里怎么想!传出去,又会扭曲成什么样!

    朱攸苟脸上不知该做何表情——

    他苏晏可是正经的儒生!人家儒生什么样的?礼义仁智信,一样都不能看轻,天地君亲师,一个都不可不敬。而他呢,啊?披着清流耿介的外衣,赚着不畏强权的名声,骨子里竟然是个地痞流氓!我真是瞎了眼,错看他了,错看他了!

    朱攸苟满腔悲愤地怒视苏晏,费力地冲过去阻止他开门:“苏晏!你太阴险了!太恶毒了!居然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陷害本王!”

    苏晏虽然不会武功,但身形灵活,躲避一个满身肥膘、两百多斤的胖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一面在狭窄的密室内腾挪闪躲,一面用无辜的语调说道:“王爷为何怪罪于下官?清者自清。王爷立身正,还怕闲人乱嚼舌根不成?若实在不放心,等我回了驿站,休整好心情,过几日若听人议论此事,我定会向人解释——并非王爷欺辱下官,而是下官自取其辱。还请王爷放心。”

    可求求你吧!你他妈不解释还好,越抹越黑!到那时我他妈成什么人了?传到陕西官场上,说我平凉郡王强奸官员未遂,还被人坚贞不屈地招摇了一路,我这张脸往哪儿放,啊?再给传到京城,豫王怎么看我?皇帝又怎么看我?下旨申饬还是轻的,搞不好要借机发难,削了我的郡王封号,给国库省俸禄!

    朱攸苟此刻杀了苏晏的心都有!

    管他什么狗屁御史,先杀了解气再说,碎尸万段!拿去喂狗!

    “本王与你势不两立,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咆哮着撞向苏晏。

    苏晏闪身避开,冷笑道:“你也知道人人都爱传桃色新闻。那么不妨试试看,是我今日这副情形传得快,还是你手里那封信传得快?一旦背上荒淫无耻、逼奸官员的骂名,谁还会信你手里的东西是真的,而不是你伪造的?

    “你以为那封信是我苏清河的催命符?错了,是你朱攸苟的!

    “实话告诉你,在你带我进密室时,我的侍卫就已经把豫王的信使救出来了,到时人证物证俱在,闹到公堂上,皇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就算豫王是我的……”苏晏咬牙,“情夫好吧!他知道你今日对我做了这事,哪怕出不了京,也会想方设法neng死你!

    “要说下作,一开始就打着下作算盘的人是你才对。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下作到用私信情话来威胁,我也不会想出这以毒攻毒的法子。”

    苏晏恨恨想:妈的,想欺负我年少面皮薄,以为士子言官重清誉,一篇文爱就想叫我羞愧欲死?让你知道什么叫专开网车老司机!

    朱攸苟实在扑不到他,一屁股坐在地板,呼哧呼哧喘成了风箱。他心头拔凉拔凉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别出去……你想……怎么解决……”

    苏晏道:“很简单。不该你的土地,全给我吐出来。庄园你自己拆,你不拆,我带锦衣卫大军去推平。”

    想到白花花的银两即将离他远去,朱攸苟心痛得不能呼吸。

    苏晏见他不肯,又走去开门,甩动着一身破衣烂衫,边走边高声吟诵:“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攸苟眼泪掉下来:“你清白……清白行了吧!庄园拿去……拿去种草吧!”

    苏晏转身伸手:“还有豫王的信。这信我看着起鸡皮疙瘩,想想都觉得膈应,但不能留在你手里。”

    “你不能让那信使回去胡说八道……你自己也不能说……”朱攸苟绝望地和他讨价还价。

    苏晏答应他:“没问题。信使那边我会安抚,告诉他该怎么回话。至于豫王——你放心,我他妈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眼那个王八蛋!王八蛋!”

    连骂两声还不解气,苏晏气乎乎地做了个切西瓜的手势:“杀千刀的狗王爷!”

    “狗王爷”三个字,让朱攸苟浑身的肥肉也跟着颤了三颤。他终于意识到,今天之所以踢到了块铁板,不是因为底牌不强力,而是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这封信他不能交出来,可又不得不交出来。

    交出来以后呢?原本以为是对方心头阴影的东西,变成了他自己的心头阴影。他会惶惶不可终日,猜测着苏晏会不会守信用,会不会把这事往他两个叔叔面前去添油加醋——

    这辈子他听见“苏晏”两个字,都要气得浑身发抖,如鲠在喉,又无人可以诉苦。

    ……还不如一个月前就把占的草场清退得了!悔之晚矣!

    -

    苏晏拿到了豫王的亲笔信,换了身新衣。

    朱攸苟盯着他的冠帽和靴子,确认连每根头发丝都梳理整齐了,才同意他走出密室。

    花厅外,荆红追已经等急了,估计再拖个几分钟见不到自家大人,就要拔剑砍翻王府守卫,破门而入。

    见到苏晏出来,他大是松了口气,又发现苏大人莫名换了行头,顿时从眼中放出冰刀似的杀气,直刺郡王府的人。若是大人自称受了委屈,他能拼了这条命不要,把平凉郡王府给屠了!

    “大人?”他急问,不管不顾地牵住了苏晏的手。

    苏晏知道他受的煎熬,任由他牵着,低声道:“放心,我搞定狗王了。信使呢?”

    荆红追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才答:“找到并安全救出,这会儿锦衣卫在给他上药。”

    苏晏颔首:“带他回府,我有话要问他。”

    第128章

    来来往往的信

    苏晏在平凉的临时宅邸,位于府衙附近,便于处理事务。两个小厮与荆红追自不必说了,褚渊率领的第一批锦衣卫侍卫,连同伤愈后从延安府赶来的,一共十人,也住在他宅邸的前院,充当护院。

    后来的五千锦衣卫,大多数驻扎在城郊军营,轮流值守,以确保苏晏外出时,身边随时有足够的人手保护。

    如此强大的守备力量,可谓是针插不透、水泼不进,比铁桶还牢固。

    苏晏有时都觉得他们担心过了头,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再说,他不过一个七品的监察御史,如此动用天子亲军,说临时找人还情有可原,时间久了,必然引起朝臣非议。

    腾骧卫指挥使龙泉回答说:“苏大人放心,皇爷交代了,不必担心朝堂物议,一切自有圣意定夺。我们这拨人马也不会长期驻守陕西,待到局势稳定,马政革新上了正轨,就会分批撤回京城。”

    苏晏点头道:“理当回撤,你们毕竟是上卫,不可分薄了圣驾守备。”

    亲军上直二十六卫,其中锦衣卫主要掌侍卫、仪仗、缉捕、刑狱;金吾、羽林等十九卫,掌值守巡警;腾骧等四卫,掌随驾护卫。旗手卫掌旗鼓、守卫;府军前卫统领幼军(即补充兵)。

    金吾、羽林等卫基本固守紫禁城。实际上皇帝用得最为顺手的,机动性最强的,还是锦衣卫与腾骧四卫。

    腾骧四卫有四万余兵马,由御马监太监统领,直接听命于皇帝。而锦衣卫除去摆设用的仪仗队,如今约有六千人,其中大部分都在这里了,剩下的人马,基本都在南、北镇抚司。

    苏晏不知想到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京城里北镇抚司……人手够用么?”

    龙泉一怔,答:“应该够吧。毕竟他们只负责缉捕与刑狱,也没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方。”

    苏晏双手合掌交扣,两根食指不自觉地搓来搓去,是个心神不定的小动作。几秒钟后又道:“锦衣卫是否出了什么事?”

    龙泉不解:“苏大人何以有此一问?”

    苏晏道:“我毕竟做过梳理锦衣卫的差事,对后续有些关注。冯去恶伏法后,不知新的掌印主官能力与性子如何。”

    龙泉脑子灵活,很快反应过来,苏御史这是在拐着玩儿地询问,为何这五千锦衣卫会由他这个腾骧左卫指挥使带领,难道锦衣卫就没有主官了么?

    他笑了笑,解释道:“皇爷还未定下新任掌印主官,目前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还空悬着。我此番也是临时受命。本来皇爷钦点了另一名锦衣卫挂职指挥使,可惜他临行前坠马,摔断了腿。”

    苏晏脱口问:“那人姓什么?”

    “姓辛。”

    苏晏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陕西距京城千里迢迢,音讯不便,京城中发生的事,短时未必能传到他耳中。

    哪怕飞鸽传书,也得先到达一处有官署鸽舍的固定地点,且鸽笼里得有从京城运来的鸽子,才能按原路线返飞京城。不是随便就能飞来飞去的。

    故而没有紧急事务,他也很少动用飞鸽。

    如果走驿站的“马上飞递”,基本只限公文与奏折。

    算来,他这三四个月收到的私人信件,除去皇帝下的密旨,也就十封,其中七封都是太子的叽叽喳喳。

    ——沈柒一共给他写了三封私信,篇幅都不长,但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倾吐,连落笔时的墨痕都带着一股饱满欲裂的况味。

    第一封的抬头是“娘子”,被他回信时骂了一顿,从第二封开始,抬头改为“好兄弟”。这三个字出自沈柒手中,怎么看都有种别扭的感觉,苏晏总怀疑对方意有所指,但又找不到由头发作。

    信的内容也叫他挑不出毛病——全篇无一轻浮字眼,却字字关情;并不直言思念,一片牵心却透纸而出。

    有时是家长里短:

    “你在我家吃过说甜的葡萄,如今渐下市。我本想在冰窖里冻一些鲜果,可惜这东西不耐保存,只得做成葡萄酒。按你给的配方,三斤葡萄一斤糖,发酵后灌瓶,再存半年就可堪入口,届时你也该回来过年了。”

    有时吐露心声:

    “我办了几个漂亮案子,已由千户升为佥事,又升为同知。当初在东苑,你说我这条大腿不够粗长,怕给抱折了。如今看是粗长了点,但还远远不够。我知道无论再怎么往上爬,始终都在人下,但至少让我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才能为你提供更多臂助。”

    有时只有只言片语:

    “佛渡众生,唯不肯渡我。你渡我罢。”

    苏晏将每一封私信都收在革袋里,沈柒一个,太子一个,皇帝一个。三个革袋,藏在包袱深处,走到哪个州府都带着。

    他给皇爷写各种藏头格,将俏皮与感慕的小心思藏在庄重的奏折内。

    他前后给太子写了七封回信,详叙途中所见所闻、诸多趣事,在纸页间谈笑风生。

    他给沈柒只回了一封信。就在几天前,连带题目31个字,是一首七绝。

    ——前世上选修课时,写格律诗一直都是苏晏的弱项,主要是平仄合得头疼。穿越后在恩荣宴上,皇帝命他作诗,他怕露丑就整了个打油诗,蒙混过关。

    可如今他想写诗。不抄五百年内的古人,也不抄前世网络美句了,就老老实实地、绞尽脑汁地,自己写一首。

    苏晏喝了几口小北温好的御寒酒,咬着笔杆,望向窗外苗圃里的霜枫寒菊,沾墨写道:“酒染霜林醉夕曛,风过黄花如卷云。寒恋重衾瘦骨倦,锦字聊题更寄写到最后两句时,觉得有些闺中幽怨之气,不满意地把纸团一揉,丢了。

    重新琢磨之后,他慢慢写道:“此身尤在千山外,一夕魂梦过楼台。为许故园东篱下,菊花悠闲着酒开。”

    这首他自觉挺好的,既显得承情重诺,又不乏闲适气息,但“菊花、开”仨字看着就屁股疼,于是把纸团狠狠一揉,丢了。

    苏晏挠着额发,烦恼地叹气,末了终于憋出一首合律又委婉的。他生怕自己反复斟酌,脑细胞又要死一大片,干脆就这么直接塞信封里,寄出去得了。

    远在京城的沈柒收到这封期待已久的回信,拆开后见是一首名为《有所思》的七绝——“清光无意入疏帘,渐次盈亏又月弦。雁梦醒时寻锦素,落花深处数流年。”

    他读来读去,觉得似乎隐隐有思念之意,又似乎只是感叹流年易逝。沈柒左右拿不定,深恨自己诗文念得少,于是亲手誊抄出来,找了个曾是落第秀才、后弃笔从戎当了锦衣卫的总旗,让他解读诗意。

    秀才总旗看了看,是上官的笔迹,立刻就开始大拍马屁。沈柒不耐烦道:“叫你解意,谁叫你点评?这诗写得好不好不重要,我觉得好就行。就想让你看看,写诗的人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总旗不明所以地问。

    沈柒峻色瞪他:“大老远千辛万苦寄一首诗,你说是哪个意思!”

    “哦——”总旗顿悟,忙指向纸面,“有的有的,大人请看第三句。‘雁’乃长情鸟,也是传讯鸟,有‘鸿雁传书’之说,而‘锦素’用的是‘鱼传尺素’的典故,是情书交酬的意思。这句说写诗之人半夜梦雁而醒,起身寻找心上人寄来的书信呢!”

    沈柒听了,按捺满心欢喜,摆出一副随口而问的神情,淡淡地称许两句,把这总旗打发走了。

    人一走,他就把信纸用力摁在胸口,用它去压制那颗狂跳不已的心。

    沈柒把这封信与前一封同放进锦囊中,白天揣在怀中,夜里藏在枕下,度日如年地推测苏晏的归期。

    而千里之外的陕西,苏晏在与龙泉的谈话中走了神,想起那些来来往往的信,直到对方唤了他好几次,才蓦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倦了,精力不济。”

    龙泉道:“大人好好休息,至于那名自称是豫王府派来的信使,不如等明日再见。”

    “无妨,把他带到书房来。问清楚我心里才踏实。”

    -

    书房内,苏晏请那名信使落座,打量完问道:“伤势要不要紧?”

    信使摇头:“多谢大人关心,一点皮肉伤,不碍事。”

    “你怎么会落到平凉郡王手里,还被殴打?”

    “卑职乃豫王爷亲卫,奉命来给苏大人送信。本想蹲在郡王府外面,等大人出来,不知怎么引起了王府护卫的注意,十几个人从背后包抄,一拥而上把卑职套了麻袋,拖进郡王府。”信使一脸愧色,“是卑职疏忽大意了,以为府城的街头安全。”

    苏晏“啧”了一声,不无嘲讽地说:“先前我见豫王参加端午射柳,扈从众多,平日京城里来去,身边也有不少侍卫,如何连信使都不舍得多派几人?”

    那信使正色答:“并非不舍得,而是莫可奈何。自十年前皇上下了禁令,王爷就再也没能越京畿界碑一步,哪怕遣人出京,也在禁止的范围内。王爷派我一人偷偷前来陕西,已是冒了大风险,万一被皇上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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