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丘大千环顾四周,附近的芦苇荡中有兵甲摩擦的声音不时响起,恐怕到处都是早有准备的伏兵。

    这些白袍军根本不怕他们知道有伏兵,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条生路。

    剑拔弩张间,一道颀长的身影从运粮船中走出,身披银甲、腰配宝刀,一出现便让元鉴人马的精神都绷紧了起来。

    是陈庆之亲自来了吗?

    不,这般年轻,应当不是那个大器晚成的将军。

    “是你!”

    看到来人相貌身形的元鉴却已经认出了这人。

    当初那个鲜衣怒马,骗得他以为那是二皇子萧综而主动本阵的,不正是此人吗?

    他横眉立目,已然“哐仓”一声拔出了武器。

    “之前在徐州走的太过匆忙,没有来得及通名,在下白袍军参军,吴兴马佛念。”

    马文才藏起了眼中的锐利,然而那身冷傲孤清的气质,却无法让人相信他只是个小小的参军。

    随着他一步步从船上走出,周围的白袍军也好似收到了某种讯号,纷纷从堤坝下、从芦苇中露出身形,渐渐向着元鉴的人马合围。

    唯有马文才,孑然独立在浩渺的汴水前,向着岸上清浅一笑。

    “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460章

    深藏功名

    陈庆之的棋术出众,在二十岁之前,

    便已经成了国手。

    作为教导他棋艺的老师,

    萧衍曾经评价他有“一眼看出敌人破绽的天赋”和“无穷推演下去的心力”。

    也由于他有“无穷推演下去的心力”,

    他是萧衍最满意、最欣赏的对弈者,因为只要陈庆之不想让这局棋下完,一局棋就能就这么无穷无尽地对弈完,直到填满每一口气。

    想要赢皇帝不容易,

    但是想要输给皇帝、还不让皇帝乏味,

    更不容易。

    如今,

    陈庆之在棋局上的逆天天赋,

    却表现在了战场上。他以战局为棋盘,

    以士卒为棋子,

    下出了一场绝妙的好棋。

    元鉴没有逃脱,在攻破第二座营垒、白袍军众人都在进行休整时,陈庆之却安排马文才带领了上百个擅长近战搏杀的士卒沿着水路先行一步,埋伏在第三座壁垒撤退的必经之路上。

    大本营被攻破的速度太快了,

    当开始有逃兵往码头边跑的时候,

    马文才就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

    所以他们干脆杀掉了码头里留守的士兵,

    又凿穿了大部分的船只、用布团堵上缺口,不离开水的时候看不出,一旦行驶出去就会沉船。

    剩下的,就只有静静地等着瓮中捉鳖了。

    陈庆之一日之内连下三阵,

    马文才又在汴水边拿下了准备逃回睢阳的主将元鉴和副将丘大千,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功夫,

    这位北魏的宗室将领就被北海王说服了,彻底投降了梁军。

    陈庆之付出了白袍军伤亡三百多人、荥城兵马损失六百多人的代价,彻底攻破了元鉴的防御。

    有了元鉴的归顺,睢阳没有废一兵一卒便被拿下了,城中几万军队一夜之间就变换了旗帜,成为了北海王的兵马。

    睢阳被拿下,对于梁国来说意义完全不同。

    睢阳是梁郡的首府,而萧衍在被禅位建立梁国之前,曾为“梁国公”,封地便在梁郡,只不过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因为他的“梁国”是古梁郡,已经属于北魏的领土。

    然而,如今梁国的军队攻破了睢阳,踏入了梁郡的土地,真正的将“梁国”的旗帜插到了梁郡首府的城头上,即使是一贯内敛的陈庆之,都不由得抚摸着城墙眼中含泪。

    陈庆之在徐州一战时已经成名,而如今以七千人的军队连破荥城、睢阳及其周边十二城,一日之内连下三垒、击破七万人的防御,此举顿时震惊南北。

    就连负责写军报的马文才下笔时都感到一股热血沸腾,笔走龙蛇间荡气回肠,写完后只觉得纸上都散发出森森的杀意,他第一次领会到了祝英台所说的“笔意”,这实在是从他会写字以来完成的最好的一幅作品。

    “请先生过目,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马文才心悦诚服地奉上战报,让陈庆之先检阅一番。

    这并不符合梁国的规矩,他作为参军,本不必照顾陈庆之的看法,监督他在外的军事行为、防止他拥兵自重,才是一个参军该做的。

    但马文才已经被陈庆之行云流水般的军事才能所折服,有意想要拉拢这位乱世中的“奇才”,对于他的态度犹如半师半友,并不用提防的态度相对。

    陈庆之自然感受到了这股变化,事实上,从睢阳城被攻下开始,所有人对待他的态度都有了变化,有拉拢如北海王,有崇拜如花夭、阿单者,也有马文才这样,以长辈的态度对待,希望能学到军阵之法的。

    陈庆之从头到尾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对待。

    他人生的前三十多年既然能承受的住怀才不遇的冷漠,如今自然也就经得起一飞冲天后的热情。

    所以他笑眯眯地接过了马文才的战报,在看完后微微一怔。

    “佛念为何不写自己的功劳?若不是有你调度有方,而后又亲率百人成功拦截元鉴,根本就不会有今日的大获全胜。”

    “自刘宋元嘉北伐后,我南朝在南北对峙中就从未获得过如此的大捷。白袍军出征在外,很难得到朝中的支持,陛下虽然有意相助,但也不得不顾及朝中的态度,但如果这一战大获全胜,战略态势就完全不同了……”

    在行军打仗时上,马文才远不如陈庆之,可在两国大局和为白袍军谋取政治筹码上,陈庆之则不如马文才。

    “因此,朝中需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大胜,他们需要看到的是白袍军以七千之数大破敌方七万兵马,是一日之内连下三城,半月之内连下十二城,至于如何调度当地兵马构建工事、如何截断后路迫其投降,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

    马文才笑了笑,语气颇有些自我调侃。

    “何况我是参军,并非将领,将军意在行伍,当因此战获得不世之功勋,而我作为参军,只要保证将军一心为公即可,既然我的愿景在朝堂而不在军中,又何必让自己落得个‘将种’的名号呢?”

    这些自然都是他必须隐瞒战功的原因,也是他为大局所考虑选择的“牺牲”,可真相不仅仅如此,却不能为外人道也。

    但陈庆之却相信了。

    作为一个庶人,他能理解“士族”出身的马文才并不想往将门发展的“顾虑”,也明白他作为皇帝的耳目眼线,必须要保证自己并不热衷于军事,否则就失去了“监军”的意义。

    但对于他的“牺牲”,陈庆之还是满怀内疚,甚至为此做出了“承诺”:

    “虽然不能明着宣扬,但我给陛下的私信里会回报你所做的一切。尤其是这次前来相助的黑山军,若没有他们混入营中作为内应,这一战不可能溃败的如此迅速,理当得到嘉赏……”

    “黑山军并不是梁军的士卒,也不是魏国的军队,他们是雇军,打仗全是为了报酬,陈将军若想奖励他们,不如劝说北海王将攻下睢阳得到的田地赏赐给他们,他们应当守得住这里的家业。”

    马文才从善如流地建议着,“还有睢阳武备司中贮藏的武器、盔甲等物,也可以奖赏给他们。黑山军用的武器兵甲太差,全凭个人武勇作战,若他们兵强马壮,对我们来说也是极大的助力。”

    其实从拿下睢阳城开始,陈庆之就在思谋着该如何稳固现在的战果,继续扩大有利的形式,直至进入洛阳。

    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稳住睢阳城,以睢阳为支柱,一边向梁国要求援军,一边借着北海王元冠受的名义招拢归顺的魏国势力,待扩大优势后再行入洛。

    但现在北海王元冠受还倚靠着白袍军,全因他之前没有兵马,又需要白袍军的护送,现在拿下了睢阳城,不但元鉴降了,以睢阳城破的声威在此,之后肯定也有不少将领会来归附。

    到那时,他们的白袍军或许就该和北海王产生矛盾了。

    陈庆之思到此,觉得趁早拉拢黑山军是非常有必要的,在各种占据中,有一支职业的魏国本土军队有时候会产生各种出其不意的效果,尤其黑山军的首领和马文才又有“私人交情”。

    所以陈庆之只是思索了一下,就很干脆地点头答应了。

    “可。我会向北海王谏言的。”

    以他此战立下的功劳,向北海王要求这些“赏赐”并不为过。

    所以没有几天,就在北海王和陈庆之正在忙碌着稳定睢阳城的局势、打探洛阳方面的军情时,马文才则带着花夭和他的兄弟们,在睢阳城的武备库中挑选趁手的武器和盔甲。

    魏国是府兵制,孝文帝改革后虽然也有募兵制,但募集来的兵发下的兵甲有时候根本没办法用,所以大部分参军的士卒还是习惯性自己带武器和盔甲。

    有钱的人家还好,恨不得从头发丝武装到脚指甲,可穷人家里有些只能用祖上的东西,有些也只能无奈用些劣等货色。

    黑山军并不算穷苦,至少在开始护送商队并做起走私的买卖后就有了余钱,可他们节俭惯了,又是军户出身习惯了在战死的敌人身上找“装备”,便一直没有置办什么“神兵利器”。

    如今马文才提出要用武器甲胄作为“奖励”感谢黑山军的策应时,花夭带来的首领们当即欢呼雀跃,像是一群得到糖果的孩子一般催促着马文才带着他们去给自己的人马找东西。

    睢阳是重镇,武库里的东西都不是垃圾货色,但要说什么宝刀宝剑也没有,即便如此,黑山军上下依然洋溢着过节一般的气氛,挑选兵甲的头领们挤破头在成堆的兵器和皮甲中挑挑拣拣,间或发出几声“你们走开,这个是我先看上的”、“你那三寸丁的个子还想穿这样大的甲胄”这样的呼喊。

    白袍军装备精良,几乎每人都用的是长槊,除了部分刀砍卷了的,大部分白袍军都看不上这些小卒们用的武备,只有些来看热闹的笑嘻嘻地看着黑山军大呼小叫,倒省了些不必要的矛盾和麻烦。

    花夭背着名刀“断水”,并没有加入到属下欢乐的气氛中去,只倚着库门带着笑意看着他们打闹。

    “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梦一般的场景也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花夭用一种怅然地语气如此叹着,“如果靠我自己,恐怕用上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有这样——在一城武库中任由属下挑选心仪武器的机会吧。”

    “围棋中,每一枚棋子的地位都是平等的。”

    马文才负手而立,淡然道:“但是每一枚棋子何时出场、在什么位置出场,价值就绝不相同了。”

    他看着兴高采烈的黑山军们。

    “如今北海王需要他们,陈将军需要他们,他们的价值就远高于这些留在兵库中的死物。”

    接下来,每一支势力的加入都会受到两方极力的拉拢,黑山军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将会得到更大的“回报”。

    “所以,这就是你对于我没有‘离开’的奖励,对吗?”

    花夭笑得开怀,语气笃定。

    “我从不亏待‘自己人’。”

    马文才迅速扯出了另一个话题。

    “我们是梁国的军队,并不适合抢夺魏国的土地,否则会引起众怒,但你们黑山军则不然……”

    “我去探勘过了,睢阳附近有不少地方易守难攻,回头我让惊雷把地图拿给你。若能拿下其中的大片土地连纵起来,再筑造邬堡,便可据守邬堡,成为一方宗主豪强。”

    他语气中野心勃勃,“北海王既然已经承诺会赐予你们土地作为奖赏,你不妨为你的部将们讨要这些地方,日后无论是继续行商还是作为雇军,这里都比马头城更适合作为休整和中转的据地。”

    花夭明白了马文才的意思,点了点头应下。

    到了第二天,花夭得了北海王的“恩赐”回来,说是北海王已经让丘大千等守将去督促地方官核查册簿、分赏土地了。

    “只是我看他那言语态度,比之之前的恼怒不甘,似乎大有变化。”花夭撇了撇嘴,“大概是得了睢阳城、又有元鉴这样的宗室将领逢迎,让他飘飘然起来了,在我面前摆‘明主’的架子,话里话外劝我‘效忠’呢。”

    “哦,他想当‘明主’了?”

    闻言,马文才晒然一笑,语气中带着一阵幸灾乐祸。

    “既然如此,那就尽快让他‘称帝’吧。”

    第461章

    暗潮涌动

    睢阳已下,

    南北通道便已畅通,

    陈庆之原本最担心的是他继续进军后路被截,但扼守江淮的重镇睢阳既然被攻下,

    最担心的补给和运输问题就解决了。

    陈庆之虽然大器晚成,

    却不是毫无雄心壮志之辈。

    自两百年前桓温之后,

    再也没有南朝人踏足过洛阳,

    如今北魏内部有着尖锐的矛盾,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嫌隙,魏国各地又在纷纷起义,

    但凡有点志向的,

    这时候都会想象着如何趁机建立功业、完成刘宋之后未曾成功过的“北伐”。

    只是白袍军人数太少,

    无法分兵防守战略要地,陈庆之屡屡向建康去信,

    请求朝中增兵占领城池、北上援助扩大战果,

    却迟迟没有得到消息。

    除了最开始钟离派军占下了涡阳附近的无主之城外,后来即便是白袍军连连获胜,

    梁国的军队也没有再进一步。

    陈庆之为此所惑,

    所以即使获得了这样的大捷,

    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埋怨建康的回应太慢。

    然而还没让他失落多久,又有战报传来。

    魏国的济阴王元晖业率领两万羽林军,

    奉命阻击陈庆之的部队。

    要说这元晖业,

    也是个倒霉蛋。

    他和之前的任城王元澄一样,

    是太武帝的太子拓跋晃的玄孙,

    也算是天潢贵胄之身。

    然而这位拓跋晃虽然早逝没有登上皇位,却是个多情种子,生育力也极强,他死时才二十三岁,却留下了十三个儿子,而且十三个儿子的母亲大多出自鲜卑大族,虽然父亲早逝,孩子却得到了母族的护庇,安稳长大。

    拓跋晃这十三个儿子里,长子后来成了文成帝,其他兄弟都封了王,这便是任城王元澄和济阴王元晖业的先祖。

    任城王这一支世代都是忠臣良将,而济阴王这一支就世代都是倒霉蛋,在政治斗争中从来就没站对过队伍,所以也是一代混的不如一代。

    到了元晖业这里,他的王爵之位甚至被自己的叔父元丽所夺,连上朝和主祭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原本该是元晖业这支倒霉的顶点,毕竟连王爵都没了,可是恰巧遇见尔朱荣进洛阳,假借祭天的名义将洛阳所有领着王爵、官位的文武大臣和宗室杀了个干干净净,原本被叔父挤兑的只剩白身不得不蜗居在京郊的元晖业,就这么莫名奇妙成了洛阳仅有的几个嫡系宗室。

    之后少帝元子攸倔强无比,恨极了尔朱荣屠杀宗室,尔朱荣为了弥补和小皇帝以及朝廷余臣的关系,就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元晖业,不但让他重新继承了父亲济阴王的爵位,甚至还因为他和少帝一般年轻,就让他担任笑皇帝的禁卫、掌管洛阳的羽林军。

    只是自孝文帝改制汉化之后,军人失去了上升的通路,即使是骁勇善战的鲜卑军阀之后,都不愿让子孙进入羽林军,现在的羽林军已经不是百年前让诸国闻风丧胆的那个羽林军了,进入羽林军也不再是光荣的事情,其中充斥着纨绔子弟、地痞流氓,毫无纪律可言。

    原本羽林军里还有些靠谱的勇士遗孤,只是自元叉元爪控制羽林军后,里面的忠勇之士全部被血腥手段清洗了一遍,再到后来胡太后回朝,曾被元叉元爪把持的羽林军又被清洗了一遍,剩下的就全是咸鱼一样的废人了。

    就这么一支全是刺儿头的军队,给谁谁都不要,除了名头响亮什么都没有,尔朱荣却让元晖业率领着去增援睢阳,阻挡白袍军,一方面是真的看不起所谓的“南人的骑兵”,另一方面是连这点废物点心一样的兵力都不想让皇帝拥有。

    拖着这么一支完全没有军纪可言的部队,再加上元晖业善文而不善领军,于是两万大军从京中出发,一路跟游山玩水似的,等到了睢阳附近时,就听说睢阳城都被打下来了。

    羽林军上下本就俱战,一听元鉴、丘大千这样的名将,用七万士卒守城,还修建了九座营垒,都被梁国的白袍军打下来了,此时更是不愿再进一步。

    没办法,元晖业只好率领着羽林军进驻了睢阳北岸的考城。

    这考城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城,因为有河流环绕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所以城墙并不高大,也因为四面环水,一旦收起吊桥,城下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汴水上出了名易守难攻的城市。

    元晖业带兵驻扎了考城后,也不急着下请战书,先把四周的通路给断了,摆出了要靠城防据守上流、卡死北海王一行人北上的架势。

    当睢阳城里接到来自考城的情报,得知是元晖业领着羽林军来攻时,正在堂上听会的花夭当即就大笑了起来。

    “派羽林军来阻拦我们?”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连眉角都舒展开来了。

    “花将军为何发笑?”

    陈庆之不明所以,连忙追问。

    花夭曾为了报主公之仇曲意蛰伏在羽林军中长达半年,若是羽林军有战斗力,胡太后也不会费尽心力想要让花夭进宫保护他们母子了。

    对于现在的羽林军,花夭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有多不堪,于是三言两语间就将羽林军的现状说了个明明白白。

    说完后,花夭又补充了一句:“若陈将军有办法将我送到考城城下,我有七成把握,劝服济阴王领羽林军开城投降。”

    如此自信,莫说陈庆之,就连马文才都为之侧目。

    “想当年元嘉之时,佛狸伐率领羽林军一直打到了长江北岸,如今佛狸伐在江岸的行宫只剩残垣断壁,连羽林军也只徒具其名了……”

    陈庆之不禁感慨。“若花将军真有如此把握,那就再好不过了。”

    花夭是个典型的鲜卑军户,认为荣华富贵应当在战场上凭借军功获得,并不拘泥于过去。

    对于六镇子弟来说,时间不是放纵自己的借口,身为羽林军却荒废武艺,从自己放弃自己的那一刻起,那些人也不配被称之为“羽林军”了。

    “我既然敢夸口,便有这样的成算。”

    她十分肯定道。

    有花夭这番话在,即使心中可能还有些疑惑,陈庆之还是心中大定,转而去研究考城附近的地形地势,想要找出将花夭送到考城城下的办法。

    想要攻下这么一座“水上堡垒”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若只是抵达城下,也许不难。

    待“战前会议”开完后,马文才却突然去而折返,与陈庆之共处一室。

    陈庆之放下手中的地形图,见马文才神色慎重,也不由得一怔。

    “佛念去而复返,莫非有哪里不对?”

    “先生有没有想过,如果继续拿下考城,北海王有可能脱离我们的掌控?”

    马文才一拂袖子,在陈庆之面前坐下,开门见山的提醒他。

    “睢阳几万兵马,虽是因为我们英勇作战而投降的,但元鉴父子降的是元冠受,而不是我大梁。”

    “如今我们这支兵马虽依然以白袍军为主,现在却吸纳了元冠受征募的江北士卒,又补充了来自睢阳的北魏降兵,这些人可不会受到我等的节制,一旦考城拿下,两万羽林军收归他的麾下,无论这些人实力如何,毕竟有‘羽林军’的名头。”

    马文才知道陈庆之对皇帝忠心耿耿,是一定要完成迎回萧综的任务的,便以此为击破口。

    “待元冠受坐拥近十万兵马,他大可以据城而守,等着魏国不满尔朱荣统治的各地宗室、豪酋来投,为何要冒险随我们北上?”

    陈庆之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容道:

    “陛下让我们护送北海王回魏国,本就是为了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政权对抗尔朱荣控制下的北魏朝廷,使其有所顾忌无力南侵。我们如今已经得了睢阳,之前攻下的江淮地区也会纳入国中,只要北海王不想只当个睢阳城主,总要继续往北进入洛阳的。”

    “那为何我国到现在也没有增兵,也没见有人来接管我们打下的城池?”

    马文才的疑问成功让陈庆之脸上的从容之色僵住。

    “怕是陛下命我们监督北海王、以防他过河拆桥之外,北海王也承担着一样的任务,以防我们拥兵自重罢!”

    他接着嘲讽道。

    陈庆之默然不语,可心里已然明白,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白袍军一直向建康传递军报,但事实上北海王也有自己的渠道向梁帝送信,而且这渠道还是皇帝给的。

    这一路上,无论大小战役,白袍军会传递大胜的捷报而回,北海王也会同样用信件回禀,两方若叙述一致自然是千真万确,要是不一样呢?

    之前北海王需要白袍军的实力,自然是哭穷、哭兵力不足、哭敌人难以攻克,现在不用倚仗了,他还会如此吗?

    陈庆之在皇帝身边担任文书多年,并不是不懂政治,如今被马文才如此揭破,他也明白了过来,脸上表情一沉。

    “更何况即使陛下想要现在增兵,时机也不对了。现在刚刚拿下睢阳,投降的魏军惧怕白袍军的势力,正是两方最能相安无事之时,可一旦陛下增了兵,睢阳方的势力不会轻易允许,一旦因此事矛盾激化,我们之前几番险胜得到的战果很可能毁于内讧。”

    马文才长于政治,所以便从政治方面逐条分析。

    “所以我送回战报时,稍稍将消息滞后了一点,先让北海王的消息回去。”

    梁帝是个英主,先看了北海王的奏报,再看到白袍军的,他素来见微知着,一看自然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北海王忌惮陈庆之与白袍军,他反倒能对白袍军征战在外放心。

    “我能得佛念为参军,实乃上天之幸啊。”

    陈庆之也意会了过来,感慨万分,“若不是得佛念提醒,现在我等怕是外有北海王貌合神离,内有陛下猜疑不定了!”

    马文才却一点都不觉得前途乐观,虽然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军事上面的问题,接下来更多的,要靠各种手段来维护现在岌岌可危的合作关系。”

    陈庆之已经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状。

    “该如何做?”

    “北海王现在能用的,皆是元魏宗室。等拿下了考城,那元晖业是济阴王(拓跋晃四子)一脉,而北海王和元鉴是文成帝(拓跋晃长子)一脉,血统皆是尊贵,未必能维持平衡。”

    马文才顿了顿,又道:“哪怕元冠受据守睢阳等人来投,会来投奔的也只会是仇恨尔朱荣的宗室,这些人能投北海王唯一的原因,便是期望着北海王能回洛阳‘匡扶正室’、报了尔朱荣血洗宗室之仇。所以……”

    “逼他称帝,断了其他人的念想吧。”

    第462章

    同甘共苦

    马文才的话不是危言耸听,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白袍军能建立什么“功勋”,

    无论是外在条件还是内在条件,

    白袍军都不具备北伐成功的可能。

    也许能在南北之间搅动风云,若陈庆之是个枭雄,

    大概还能趁机兴起一个寒族武勋阀门,

    不过陈庆之毕竟不是司马懿一样的人物,

    在打仗上有鬼神莫辩的才华,

    在政治上却没有建功立业的可能。

    这也不能怪他,他出身寒门,

    又是从皇帝的侍童起家的,

    从未掌管过大一点的势力,

    也没有经历过复杂的政治倾轧,

    就连白袍军,

    若不是一直得到了马文才在资金和内务上的经营,就凭他一个杂号将军,

    散尽家财也养不起这么一支军队。

    但他无疑是个能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当马文才向他提出解决的方略后,他立刻就能领会,

    并立刻向北海王提出了“称帝”的要求。

    北海王是浸淫在各种争斗氛围里长大的,

    自然明白了陈庆之这么做的意思,也打从心眼里不愿意称帝。

    现在称帝,

    几乎就直接和洛阳所在的朝廷杠上了,

    哪怕尔朱荣扶植的皇帝再怎么不靠谱,

    也是祭天奉诏过的皇族血脉,他在这里一“称帝”,打什么匡扶正室的旗号都没用了,妥妥一个乱臣贼子!

    可如今这个局势,由不得他说不。

    元鉴和睢阳投降的那几万士卒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连黑山军都懒得理他,无非就是觉得他只是个梁国的傀儡,没地盘没兵马,就连这个“北海王”的称号都是不明不白的,元颢才是北海王,死了也得向朝廷上表才能封袭。

    睢阳的守军以前是“王师”,没多久就成了“叛军”,他想拉拢谁都得有让人信服的理由,莫说陈庆之,就连元鉴都是希望他能“称帝”的。

    在各方推动和逼迫下,北海王元冠受心不甘情不愿,可还是不得不在睢阳城南登坛祭天,即位称帝,还立了年号为“孝基元年”。

    只是这登基简陋的可以,恐怕还比不上远方茅山上加冠的祝英台,连观礼的人都没有多少。

    等北海王“称帝”了,自然也要给“功臣”们大肆封赏,最大的功臣自然是陈庆之了,被封了“镇北将军、护军”等一堆官位,就连马文才也被封了“前军大都督”,不过都是叫着好听。

    他还把身边那些原本是北海王府的门人都封了官职,这个是将军,那个是大夫,弄的像是孩子扮家家酒,让马文才私下里嗤笑过好几次。

    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一步是成了,元冠受除了继续打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原本恐怕还有“被招安”的那种隐秘心思,也被彻底打碎了。

    花夭也被封了个“虎贲将军”的杂号,大约是知道她祖上曾领虎贲军,有意讨好。

    可惜花夭从北海王那除了得了个杂号什么好处都没有,手底下人吃的喝的用的全是从马文才手里挣来的,自然对这种“讨好”兴致缺缺,赐封的诏书下来时,她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没兴趣陪北海王扮家家酒。

    解决掉“封帝”以后,元冠受彻底又蔫了,变成了之前什么事都乖乖听陈庆之和马文才的那种样子,听说要攻打考城也不反对了,反倒督促元鉴听从陈庆之的调令,做好攻城的准备。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寄希望于白袍军能“武运昌隆”,一口气打到洛阳去,把那个位置给他打下来坐上,否则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当傀儡了。

    陈庆之听从马文才的计策解决掉了心中顾虑,可谓是春风得意,手握考城的地形图,不过两天的时间就替花夭制定了战略。

    考城位于睢阳以北,梁国从未打下过睢阳,这四面环水的考城防范的自然也不会是南朝,而是各地经常造反的山胡、杂胡部队。

    胡人不善舟楫,也不会水战,野战可能是勇猛无比,但对于如何攻打这种水城毫无经验。

    但陈庆之就不同了,南朝边境城镇十座有八座都是这样的城寨,更何况环绕着考城的“水”和浩荡的长江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之前元鉴修建工事又留下了不少材料和船只,陈庆之没有废多少的功夫,就在考城上游的水面上建起了不少浮垒。

    就在众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考城上游建造浮垒时,陈庆之又命人造了不少木筏,竟是准备让花夭的人强行渡河。

    “这,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来水边“视察”的北海王目瞪口呆,“就算能乘坐木筏前往考城,但考城附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法攀爬城墙,难道要在木筏上打仗吗?”

    陈庆之担心睢阳人多口杂,并没有给北海王解释,只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依旧每天让人搭建浮垒、编造木筏。

    对此,马文才从来不曾质疑过陈庆之的任何战术。

    陈庆之并不是出身将门,也正因为如此,陈庆之的战术素来天马行空,有着一种属于文人的浪漫和幻想,而他身为“国手”的谋算又让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往往落到了实处,最后变成了能让人瞠目结舌的辉煌战果。

    而花夭?

    作为一名“将领”而不是“主帅”,她已经习惯于听从军令,莫说陈庆之现在是让她渡河,就是让她带人游过去,她也会答应。

    到了去“劝降”那天,花夭领着八百个黑山军的勇士,早早换上了一身方便凫水的短衣,来到了汴水上游的浮垒之处。

    花夭倒是镇定自若,可她身后带着的黑山军却大多有紧张的神色。

    北人不善水,哪怕这些人是从黑山军中挑选出的会凫水的人,但泳技也不能跟善水的南人比,看到那一座座竹筏也会心生恐惧。

    更别说要用这么点人去“劝降”坐拥两万兵马的城池守将,会有疑虑之色也是正常的。

    黑山军的人虽然不说,心里自然还是会有些怨怼,觉得这群梁国人果然不把他们当自己人,这种危险的事情不让擅长凫水的白袍军去做,而是让他们这些北方出身的六镇兵。

    这种情绪虽然很细微,但还是被陈庆之身后的马文才接收到了。

    他心思何等细腻?

    稍微一想,便走到了花夭的身前,开始脱起身上宽大的袍衫。

    “你这是?”

    花夭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乘坐木筏也不好带重的兵器,只在腰上配了一把普通的长刀,怀里揣了一把锐利的匕首。

    此时她浑身上下朴素至极,在贴身窄小的黑色胡服衬托下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连带着那深邃的五官都没有那么刚硬了。

    她像是个好奇的孩子一样看着马文才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大有伸出手摸摸他额头有没有发烫的架势。

    马文才没想太多,将袍服一直脱到只剩中衣,用带子将裤腿、袖口绑好,没一会儿已经是一副短打的打扮。

    “我陪你们去。”

    马文才神色淡淡,好似不是陪同黑山军一起赴险,而是赴宴一般。

    水边还是太冷,马文才脱完累赘的外衣后有些畏寒,深吸了口气后又长长地吐出去,转头向着黑山军的雇军们解释:

    “荥城一战后,擅泳的白袍军士卒作为先头部队,几乎人人带伤,即使没有受伤的也染上了严重风寒。”

    虽说马会游泳,可浮桥和木盾都是这些士卒用人力带过去的。

    他如此一说,不少黑山军也想起了那一战的艰难,有些人的脸上更是出现了羞愧之色。

    “陈将军体恤他们之前那战太过辛苦,让徐太医替他们养伤,现在很多还未病愈,所以只能委屈诸位勇士代替我白袍军的将士出征。”

    他顿了顿,又说道:“陈将军作为主帅,原本应该和尔等同甘共苦,但他身体实在孱弱,耐不得水上的风寒,之后的战局还需要他指挥,这一趟并不适合他去,所以便由我这位参军与诸位勇士一起前往。”

    “马将军,你大可不必如此……”

    性子憨直的家将阿单讷讷道,“我们家将军既然说有七成把握,那就是没有问题,我们去就行了!”

    “是啊马将军……”

    “我便是相信花将军有把握,才会和你们同往啊。”

    马文才轻松地笑了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有性命之忧,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这一番话连花夭带黑山军的士卒一起都捧了,至少这些糙汉子人人心里都觉得舒服,当下一个个应允了下来。

    “放心吧马将军,保准你不会有事!”

    “就羽林军那些脓包,别想伤了我们一根毫毛,便是我伤了也不会让马参军掉一根头发丝儿!”

    “马参军跟好我们花将军啊!”

    几人在那说笑打趣,水边的陈庆之却明白马文才是为什么,站在木筏旁微微向马文才躬了躬身,眼中有感激之色。

    马文才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只注意着水边旗杆上绑着的红巾。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众人衣着并不厚重,齐齐打了个哆嗦。

    “果然起风了。”

    在陈庆之身后的道士突然笑了起来,观察了下天色,对着陈庆之点了点头。

    “将军,是时候了!”

    “天助我也!诸位道长果然神异!”

    陈庆之大喜过望,抬手下令。

    “斩断浮垒、支起木筏!”

    命令传达下去,原本被绑在上游的浮垒绳索被一个个斩断,乘着猛烈的风势,一个个顺流直下,朝着夸城的方向飘去。

    陈庆之指着这些浮垒,指点道:“这条河道能直抵夸城的城墙下,今日起了大风,这些浮垒将会一直顺流直下,直至撞到夸城的城墙。诸位勇士乘着木筏随这些浮垒一起渡往夸城,浮垒高大却很轻巧,会成为诸位阻挡流矢的盾牌,诸位只要等到浮垒抵达夸城,便可以用这些浮垒为船、为桥、登上夸城的城头。”

    说罢,他又朝花夭一礼。

    “在下便在此,静候花将军和诸位的佳音了!”

    花夭舒展着筋骨,第一个挑上木筏,大笑道:“就知道陈将军有妙计!等我的好消息罢!”

    说完,只觉得筏子上一沉,一身白色中衣的马文才也跳了上来,远眺着已经先行一步飘远的重重浮垒。

    两人一黑一白,在宽大的木筏上并肩而立,正应了两人“白袍军”和“黑山军”的袍色之名。

    花夭嘴花花,其实还是第一次见马文才穿着中衣的样子,上次夜袭漆黑黑的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目光从马文才的腰身和大腿上重点飘过,痞里痞气地吹了声口哨,活似见到了漂亮大姑娘的无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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