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我学的本事并不算精通,可我兴趣广泛,总是喜欢弄明白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今我的老师和我的同门都不在这个世上,所以,我可以厚着脸皮说……”

    她扬起下巴,笑得得意又欠扁。

    如今,她立足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土地上,而在她精通的领域里……

    她便是王。

    “我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化学家。”

    卷五·问鼎篇

    第411章

    鼎立之势

    两年后,

    牛首山大营。

    “花夭那边来信了吗?”

    刚刚从校场回来的马文才卸下身上的皮甲,接过惊雷递过来的帕子,草草擦了一把,低声问:

    “已经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公子,北边实在太乱了,

    怀朔造反的葛荣听说都自立为天子,

    定国号为‘齐’了,

    整个六镇现在天天打仗,

    花将军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商队都已经是万难,更别说送消息回来,

    细雨在那边已经设法打探了。”

    惊雷压低了声音说,“公子,我觉得您最好还是让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吧,

    听说胡太后如今和元魏宗室争斗不休,

    已经死了不少鲜卑宗室了,

    魏国现在北边都乱成这样,

    自己还在内斗,

    迟早要生一场大乱,

    到时候我们的人要回来,

    只会更难。”

    当年萧正德被他和花夭联手杀死,他命令细雨乔扮成萧正德的样子、乔扮成僧人到了洛阳,

    用他的身份在洛阳悄悄扎根下来,

    渐渐已经站稳了脚跟。

    只是萧正德此人无德无才,

    即使是魏国人也看不起他,更不会和当初的萧宝夤一样重用,不过如此也好,细雨索性越发纨绔无形,又借机用萧正德的身份招揽了一批鸡鸣狗盗之辈,也不用他们做什么大事,偶尔刺探下消息、传递个情报什么的,还是足够的。

    思忖了一会儿,马文才摇了摇头。

    “花夭去招揽她的师兄贺六浑欢,正是最需要人和钱的时候,要是她终于联络上细雨,我们的人却撤走了,她就功亏一篑了。再等一个月,如果还没有消息,就让商队先撤回来。”

    风雨雷电四人从小一起长大,已经侍候马文才十余年,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如今细雨去了魏国,在那边布置暗哨和情报点,其余三人自然时时关心他的安全,不希望他莫名其妙折在魏国。

    然而即使惊雷觉得这样太冒险,一但马文才发了话,也不敢忤逆,只能应“是”。

    军帐中已经积压了不少公务,不过大多不是和白袍骑相关的,多为各方的情报和祝英台那边事情,而仅仅是情报,就分魏国那边的、梁山伯从御史台那边传来的,还有边境各处的。

    这些事务完全没办法假手于人,素来是惊雷和追电二人亲自送达、整理。

    马文才现在家大业大,已远不是两年前那个仰仗皇帝鼻息过活的年轻人,每日事务繁重,已经很少能有闲暇的时间,此时也不例外。

    他按照当年在秘书省伺候皇帝留下的习惯,先大致翻阅过了所有的卷宗,按轻重缓急分好,才开始一一处理。

    即使先处理最重要的和最急切的,也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暂时告一段落。马文才捡起其中几张卷宗,对惊雷说:

    “魏国那边的商人又带出了一批好马,最近魏国大乱,不少人心思也活了。跟褚向说,这批马白袍骑要了,让陈霸先带人去一趟马头郡,把马带回来。”

    萧衍虽然重用梁山伯和马文才几人,但也不是只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为了救回儿子,他几乎用上了所有能用的路,也因此转变了梁国许多的国策。

    之前,萧衍因为厌恶萧宝夤,对褚向一直打压,褚向出使回国后依然没办法得到重用,几乎是闲赋的状态。

    但自从萧综被掳去魏国,自污为东昏侯之子后,萧综在魏国的庇护人就成了名义上的“王叔”萧宝夤。

    萧宝夤是在魏国最受重视的南齐宗室,被封“齐王”,镇守寿阳军镇不说,在京中还有妻子南阳公主的宗室势力襄助。

    他认下了萧综这个“侄子”,并且为他改名为“萧赞”,魏国就没有怠慢萧综、将他当做质子,而是封了他“丹阳王”的爵位,让他享受和魏国宗室一样的待遇,只是没有离开洛阳的自由而已。

    正因为萧宝夤在魏国庇护着萧综,萧衍竟然也能忍下对褚向的厌恶,开始重用起他。

    且为了更高效的往魏国境内渗入探子,萧衍甚至在钟离和寿阳之间的马头郡设立了互市,允许边境在马头城进行通商。

    而第一任的通事监,就是褚向。

    除此之外,之前因为徐州之事一直被控制在梁国没有归国的魏国使团,也在魏国递交国书后被梁**队护送回了国内。

    萧衍将这件事委托给了更为老练的陈庆之,由他领着当时白袍骑仅剩的骑兵、带着价值不菲的珠宝玉器和珍贵的制糖等物,护送梁国最厉害的游说家,随同魏国使团一起前往洛阳。

    正因为萧衍献上了那些珍奇异宝,又有外交能力优秀的官员在魏国上下

    “活动”,贪婪好财的胡太后才将派往徐州的军队又调了回来,原本因为徐州之乱和魏国岌岌可危的和平也终于稳住了。

    而私下里,萧衍秘密让陈庆之带给萧综的一封信函,也通过被买通的魏国使臣送入了萧综在魏国的府邸,马文才和陈庆之不知皇帝给儿子的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但想来萧综收到信,不会再丧事斗志,消极颓废的度日了。

    旁人不知,马文才却知道萧综之前一直当自己是东昏侯的儿子,所以和萧宝夤有密切的联系,甚至在魏国有不少布置,就是做着一旦事泄,就逃亡北魏的打算。

    所以即使萧综现在真的流落到魏国,有之前的“后手”,至少是衣食无忧的。

    白袍骑现在已有青壮的骑兵一万二千人,马两万余匹,大多是之前从元鉴那得获的战马极其之前河西白马的后代。

    但也许是因为梁国的气候环境和北方还是有差距,即使梁帝和马文才费尽心血饲养这批北方来的战马,但它们还是很难生育同样素质的后代,而且常常生病,时常会有折损。

    北方的骑兵建制是一人至少三马,到了白袍骑这边,一人能有两马已经是很超乎预料了,但对萧衍和马文才来说还不够,毕竟他们存着的是直驱洛阳的心思,马力必须充足。

    陈庆之去洛阳的期间,由马文才主持白袍骑的重建和扩大,那一万多匹马到了建康,牛首山大营也不得不扩大了数倍。

    为此、皇帝甚至将之前预留给牛首山上寺庙的土地全部划给了白袍骑的大营,如今提起牛首山,谁也想不到那座在牛首山上的佛窟寺,而是那山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跑马场和四处可见的饮马池。

    因为骑兵的领军将领难寻,而这两年萧衍又铁了心要扩大白袍骑,不但将马匹给了马文才,甚至给了马文才“为国挑选干才”的权力,可由他选拔白袍骑中的军长和副将。

    借由这样的“便宜”,马文才先后将陈霸先和投奔南梁的杨白华都调入了白袍骑中。

    陈霸先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白袍骑的骑都尉,他虽然年少贫寒,但好读兵书、精明通达,办事能力也很强。有些事情,在其他人还没明白过来时,这位“法生”兄弟已经比别人更快的了解了马文才的意思。

    所以陈霸先虽然不是白袍骑里最厉害的勇士,可却是马文才如今最不能缺少的副手。

    杨白华入白袍骑则是意外。

    他当初投梁没有带太多的人马,既不像元法僧那样带着徐州入朝,又不似其他受政治迫害的元魏宗室那样地位尊贵,甚至是因为躲避“女祸”而来的梁国,颇有一段时间郁郁不得志。

    但随着魏国的胡太后重新掌朝,杨白华又开始走入人们的视线之中。

    那位魏国的太后频频写信向梁国索要这位“心上人”,甚至用国书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向杨白华表达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希望他能回国。

    胡太后在魏国已经是只手遮天,可偏偏在杨白华身上好似魔怔,据说那封写着情诗的国书送达梁国时,群臣甚至上书皇帝,劝他送归杨白华入魏。

    杨白华听说梁国可能要把自己“护送”回魏国讨好那妖妇时,差点就又准备逃跑了,好在马文才入宫劝说了皇帝,建议皇帝能利用胡太后对杨白华特殊的情感来影响两国的外交走向,才又保全住了杨白华的“清白”。

    说起来,两国能这么快又重新恢复正常邦交、马头郡尝试着开展的互市能渐渐走上正轨,都有胡太后从中促成的关系。

    恢复正常邦交,胡太后给杨白华的各种信件就能直接通过信使抵达建康,而马头城开始互市后,胡太后给杨白华的礼物更是流水一般送往了梁国,实在让人嗟叹。

    只是这件事太过荒唐,无论是在魏国还是梁国都起了很多动荡,胡太后是魏主的妃嫔,却用魏国的国库去讨好南逃的“面首”,宗室对她的荒淫十分不满,已经起了数次动荡,而随着胡太后随意赏赐、六镇军户却饥寒交迫,魏国全境各种起义就没停止过。

    梁国则是被国书那首“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的艳诗所震惊,也将原本孔武有力、骑射过人的杨白华当成了那种阴柔造作的面首、奸佞之流,将好不容易在梁国安定下来的杨白华气病了一场。

    于是杨白华病好之后,接受了马文才的招揽,带领着他的亲兵一起归入了白袍骑麾下,成为白袍骑“轻骑营”的领军将军。

    杨白华的父亲杨大眼是当世最有名的将领之一,杨白华又从小在行伍之中长大,耳濡目染,对魏军上下极为熟悉,有他在白袍骑中,马文才简直是如虎添翼,专门针对魏**队的各种阵法和行军方式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将这一支骑兵打造成了“魏骑克星”。

    杨白华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自然也想憋足了劲儿让世人看看他的厉害,而不是冠着“妖妇面首”的称谓,这使他在白袍骑中越发刻苦。

    杨白华本就有熊虎之姿,如今更是骁勇无敌,而随着互市的开展,杨白华也去信魏国,召集杨氏在氐族的勇士南下,现在“轻骑营”的五百人里,约有七成都是氐人骑兵。

    这几年,马文才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白袍骑发展迅速,已经成了京中最受关注的一支新兴势力,即使陈庆之从洛阳回来,也无法撼动他在白袍骑中超然的地位。

    如今的马文才,即使算不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至少是连东宫也不敢轻易得罪的重臣。

    第412章

    分庭抗礼

    “你要辞官?”

    萧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面色一呆。

    “祝令史,

    你已经在玄圃园待了快五年了,

    早已经是编修《文选》不可或缺之人,

    如果是因为这五年你都没有升迁的原因,

    我可以让……”

    “殿下,

    和官职无关。”

    祝英台苦笑着断了萧统的话,

    “臣并不在意官职,当初会来玄圃园编修《文选》,也是因为兴趣使然……”

    顺便给梁山伯找找范文什么的。

    “这几年编修《文选》已经步入正轨,已经没有什么臣要做的,

    臣实在是无功不受禄。”

    祝英台露出为难的表情。

    “况且,

    以臣和裴御史的私交,也不再适合留在东宫了。”

    从去年起,皇帝就不再关注编修《文选》的事,

    东宫里也就对这一块轻忽很多。加上经过十余年的编修,《文选》已经收录了不少该有的文章,其实有没有祝英台查遗补缺已经不重要了。

    从一年多起,她就和玄圃园大部分书令史一样,

    隔三岔五才去点卯,其余时间都在帮助马文才完成炼铜的事情。

    一开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可当她连续几个月开小差都没人责怪她时,

    她就知道随着东宫越来越紧张的局势,

    编修《文选》已经成了一项面子工程,

    没有人再在乎谁在抄字、谁来借书了。

    更何况,

    在其他人眼里,东宫其实一直是在苛待祝英台的。

    她未满十五岁就被召入东宫,因文才出众、书法超群而被擢为书令史,又和宫中几位皇子有着私交,连三皇子都和她结为好友,当年曾羡煞不少人,就连当年进入国子监的“天子门生”们都觉得她以后必定是前途无限。

    可五年过去了,当年曾经一起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同窗中,徐之敬已经成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太医令,傅歧是尚书省的金部郎中,褚向为通市监,孔笙入了国子监为博士,马文才更不必说,手握兵权又能自由出入宫中,已经是位极人臣。

    而比他们起家更为优异的祝英台,却一直还任着东宫的书令史,虽官位清贵,却根本没有得到过升迁。

    三皇子萧纲曾好几次提到过这件事,认为祝英台在编修《文选》上有极大的功劳,应该论功行赏,但一来祝英台有名士之风,自己根本不太在意官职,二来则是她和裴山、马文才私交太好,而这两人这几年不但数次拒绝了东宫的招揽,还隐隐有和东宫对立之势,所以在东宫里的身份就越发尴尬起来。

    也不知太子是因为被数次拒绝伤了颜面,还是掩耳盗铃假装没在意,总而言之,明明有礼贤下士之名的萧统,却任由祝英台一肩挑起编修《文选》中绝大部分的琐事,却渐渐将她边缘化了。

    这几个月来,“裴山”接连弹劾、参倒了东宫中数位核心人物,甚至连尚书仆射徐勉都被弹劾有索贿之嫌,和裴山有“断袖”关系的祝英台,也不免成为了东宫不少官员的迁怒对象。

    在这种情况下,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若是因为裴御史的事,祝令史大可不必烦忧,你是你,他是他,孤分得清。裴御史也是为国尽忠,孤也不怪他。”

    萧统听到祝英台的理由,只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得干脆。

    可惜就因为他这一下犹豫,又下意识用了“孤”的自称,连祝英台最后一点内疚都打消了,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殿下可以不责怪臣,但东宫诸位使君却不能。臣不能让殿下为难……”

    “再说,我……更不能让裴山为难呐。”

    祝英台露出一个羞涩地表情,娇羞之态尽显。

    太子萧统不好男风,不由自主的被祝英台散发出的娇媚之态惊得一哆嗦,竟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祝英台的辞官。

    祝英台得了太子的允诺,高高兴兴地离开后,没有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萧纲寻了过来,四下张望。

    “皇兄,英台呢?”

    “刚走。他向我辞官,我已经允了。”

    萧统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答道。

    “阿兄,你糊涂啊!”

    萧纲急得直跺脚,“你以为我和英台交好是为什么!他是马文才的妻弟,马文才这么年都没有娶妻,说明对那位早去的嫡妻念念不忘,英台只要还在东宫一日,马文才总还要顾及这点香火情,现在英台都辞官了,你想拉拢他就更难了!”

    “三郎,你也未免将祝英台看的太重了,马文才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区区的妻弟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倒是那个裴山,这一年多来跟条疯狗一样盯着东宫官员撕咬,东宫里不少人早已经对祝英台有了恶意,我准他辞官,也是为了保护他,保全和他的一点君臣之义。”

    萧统不以为然道:

    “你看他这几年,哪里是像有心仕途的?不是游山玩水就是称病在家,以前还显些诗才,这都一年多没做过诗了,当年的灵气早已磋磨干净,你却还觉得他该再往上升一升,他既没有显名,又没有功绩,我升他官职,又怎么服众呢,咳咳咳……”

    他从前年大病了一场,就有了胸闷之症,话一说急了就会剧烈咳嗽,不得不停下话头,稍稍休息一会儿。

    萧纲见因为争执而引发了兄长的旧疾,也不敢再劝了,只是忍不住扼腕,恨不得派人去将祝英台追回来。

    这几年,父皇对东宫步步紧逼,虽然依然允许皇兄协理政事,但只要稍有不足就动辄训斥,常常也在众臣面前表现出对皇兄的不满,这让原本就重孝的皇兄常常心情郁结,胸闷之症也无法得愈。

    东宫上下上千人,早已经将皇兄封为主君,即使面对父皇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加上前几年因为蜡鹅压胜之事,父皇对东宫也有了猜疑,这几年清算了不少东宫官员,让东宫人人自危。

    偏生他顾忌自己的“贤名”,若有求去者,便任其来去,如今连有名士之名的祝英台都自请求去了,明日之后,有多少人会选择离开,更难说了。

    萧纲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似乎从萧综离国后,一切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做什么都像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更可恶的萧综留下的那群人,大约是因为失了主人,看待东宫犹如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朝中也是步步紧逼,加上父皇有意借由他们平衡朝堂局势,这几年也有几个升得飞快,开始影响到徐勉等人的位置。

    萧纲心里剧烈挣扎,觉得自己兄长对东宫已经失去了掌控能力,却因为身份之别无法直谏,心里又是挣扎,又是痛苦。

    想到未来东宫还不知如何,萧纲眼神越发迷茫。

    ***

    这头萧统兄弟起了争执,那头祝英台却因为顺利辞官,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东宫,哼着小曲离开宫门。

    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只是因为梁山伯现在和东宫斗得厉害,更多的是因为这几年她已经渐渐长成,不如年少时那样容易掩饰自己的性别了。

    她刚入东宫时连月事都没来,说话也难辨男女,可随着她月事的到来,曲线便渐渐玲珑,而且还越发朝丰满方向发展,再没有年少时的清秀。

    除了身材的变化,少女一旦长大,气质也会变得更加柔媚。她和花夭这种常年练武之人不同,她并没有刻意让自己变得武勇,所以即使有细雨留下的易容之法,想要隐瞒从年少起就日日相处的同僚却很难。

    好在她有和裴山“断袖”的名声,娘娘腔的合情合理,虽然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她,倒没几个把她往女子身上想。

    只是自她帮马文才开始打理财帛之后,对玄圃园的事就没那么上心了,玄圃园那边也是能不去就不去,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她性别上的纰漏。

    现在终于辞官了,她以后连胸都不必绑了,马文才那边也已经步入正轨,一想到每天大半时间在别院里吃吃喝喝度日就行,就想仰天大笑。

    等她步出宫门,身着一身御史中丞官服的梁山伯已经静静候在宫门前了,见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蹦跶出来时,嘴角升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迎上前去:

    “看起来,事情很是顺利?”

    “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我只要一提和你的关系,又说会让东宫上下为难,他就允了。”

    祝英台叹息,“你说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天到晚总想着迁就属臣的心情,难道不会累死吗?”

    梁山伯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抱着的杂物,浑然不顾来往的熟人看到这一幕有多惊诧。

    “太子殿下的性格,这几年越发优柔了。”

    他淡淡地接话,好似评论的不是一国储君,“要是他在重压之下表现出雷厉风行的决断,也许陛下今日态度不会如此。”

    祝英台这几年在玄圃园能够过得悠闲,其实都要感谢太子的仁厚,但是她心里其实也觉得太子有问题,像她这样官员三天两头请假不上班,有些干脆干脆都不来,他不责罚就算了,年节有时候还要赐下节礼,在她一个未来人看来,颇有点冤大头。

    给他们发工资的不是东宫而是国库,他用国库的俸禄来成就自己的贤名,实在算是御下不严。

    不说别人,就说她认识的马文才,手底下哪个要只出工不出力,怕是连皮都给扒下来一层,哪里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在梁山伯看来,这位太子太注重名声,又没有掌控局势的器量,有时候御史台刚刚弹劾,皇帝和各司还未做出决断,他便已经和有污名的官员划清界限,未免让人心寒。

    哪怕他愤而反抗与陛下力争到底,或是暂时蛰伏以退为进,陛下也许都会高看太子一眼,偏偏太子殿下如今像是刻意逃避,一边对陛下事事恭顺做出仁孝的样子,一边又放任东宫官员争权夺势肆意妄为,两边都想讨好,却两边都生出失望之意。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英台,你辞官后有什么打算?”

    梁山伯眼中微光闪动,似是不经意的问。

    “什么都不干,我要当一段时间咸鱼,再看看马文才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想了想,又说。

    “畏娘想开个脂粉铺子,想要我给她鼓捣点脂粉方子,我在考虑。”

    听到江无畏的名字,梁山伯不自然地皱了下眉,哭笑不得道:“你二人又不缺钱,胡闹什么!”

    前几年祝英台还能在江无畏面前隐瞒自己的性别,去年她就被看穿了,江无畏又气又恼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选择了认命,不再死命撩她了,倒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

    就是自那之后,她就像是误会了什么,把梁山伯当成了“玷污”她清白的渣男,对他横鼻子竖眼的,再没有当年“三人行”的豪迈。

    “是不缺钱,这不是找点事做嘛。”

    祝英台无奈挑眉。

    她们两个现在都算是大富婆了,可惜两个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没小狼狗可以包养,只能“望洋兴叹”。

    “既然你没有打算,我建议你这几个月最好住在马文才那里。”

    梁山伯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地说:“这几个月,有人在暗地里查你的事情。”

    两年过去,不但是祝英台有了巨大的变化,梁山伯也从当初的谦谦君子,蜕变成了威仪日重的俊伟青年。

    他现在已经是御史中丞,再往上走一步就是御史大夫,俨然成为皇帝最倚重的心腹,这几年更是揭发了好几桩大案,扳倒了不少高官,朝中官员见了他面上恭恭敬敬,背后却给他冠上了“鬼见愁”之名。

    偏偏他不贪财、不好色,家中没有伺候的奴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生活简朴,平日里也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只有个“断袖”的名头,可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处,连皇帝都懒得管,做不得攻讦的理由。

    也因为他和祝英台“断袖”,想报复他或是想抓住他把柄的人无法在他这里下手,便把注意打到祝英台身上。

    只是祝英台有马文才相护,暗地里保护的游侠和暗卫就有十几个,来找祝英台麻烦的人大多阴沟里翻了船,渐渐的各方势力也明白过来祝英台不是什么背后无人的小可怜,而是豪族出身的世家子,打她主意的人也少了。

    但也总是有不长眼的,前赴后继地想要“捡漏”。

    “又有人想找我麻烦?你这次又要参谁了?”

    祝英台这几年已经习惯了没几个月就来一次,闻言没有露出担忧之色,反倒伸过脑袋,满是八卦地问:

    “这次是怎么回事?狎妓?贪赃枉法?杀人越货?”

    梁山伯看了眼已经凑在他肩上的祝英台,见她一双杏眼点漆一般发着亮,啼笑皆非地弹了她额头一记。

    “不是朝中的人。”

    他看向茅山的方向,目中隐隐有着忧色,脸上却依旧平淡如常。

    “马兄应当能够处理。”

    希望,不是那位要出山了罢。

    第413章

    殿前应对

    今日大朝,

    马文才持着笏板立在队列之中,颇有些无聊之感。

    现在他虽然领着一万多的骑兵,

    但放眼在梁国朝堂内,

    却并不算位高权重之人,位置也在不前不后的中腰,

    手里的笏板上平时只写着几行字,

    不似前排几个大臣内侧写的密密麻麻。

    说来也凑巧,

    大约是因为临近年关,外地有不少官员回京述职,

    褚向这个通市监也在,徐之敬这个太医令则如同平时一般在殿上随时听从召唤,

    再加上御史台那边站在王简身后的梁山伯,几个会稽学馆的小伙伴竟难得能都到齐了。

    马文才目光从褚向身上扫过,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有了交汇,

    相互颔了颔首,

    算是打了招呼。

    说起来,萧综入魏改变的不只是他和梁山伯的命运,褚向和徐之敬便是典型的例子。

    徐之敬被贬为庶人后,仕途一直都很坎坷,

    好不容易入了二皇子门下,又出了这样的事,

    再回京中,

    只能尴尬的闲赋在家。

    好在萧衍爱屋及乌,

    有心照顾儿子留下的属臣,

    再加上徐之敬是医家出身医术高绝,萧衍索性又让他入了太医院,成为专门为自己医治的御医。

    萧衍本身底子好,有一些旧毛病都是小毛病,徐之敬贴身照料后没有多久,皇帝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比往臣之前,不卑不亢地诉说着自己在互市中的难处,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让人少大臣都露出赞赏之色。

    “既然是互市,交易的方式、收受的赋税、有关的条律,都因有所规定。除此之外,来往货物品种繁杂,小宗交易不利于管理,臣建议以类别区分,统一交易,由专人申报、计算、核对,对于不需要的品类,可以设立限制。”

    互市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不过也有大部分商人趁机在边关进行私下交易,只要缴纳了税费,这种举动是被允许的,但是有些交易应该受到限制,比如战马等战争物资。

    互市当时是匆忙开设的,很多事情都不完善,即便褚向还算能干,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帝虽然起用了褚向,却不会坐视他壮大实力,不愿拨给他朝中精干的官吏,他再怎么能干,一个人也撑不起大局。

    若不是萧宝夤替外甥约束着魏国那边的商人,这互市早就已经出了乱子。

    但褚向现在也已经到了勉力支持的边缘了,皇帝再不拨派人手,互市就要回到最原始的以物易物阶段,那这个互市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只不过是边境开放的一个大型集贸市场罢了。

    萧宝夤还想通过梁国管控马匹和兵器来获取更大的利益,成为最大的输送方,要是不设下限制,很快全魏国的投机分子都会带着良马和物资涌向边境,这并不是他想见到的局面。

    褚向在朝会上据理力争、直斥如今的互市只是徒具其名,他如今已经加冠,越发风姿端丽、眉目如画,即使不言不语,也为众所瞻望,一旦慷慨其词,更添风度,没一会儿,殿中就议论纷纷。

    互市攸关两国外交,但说实话,南朝根本不重视马政,除了白袍骑,没多少人对战马上心,他们关心的更多的是来自西域的珠宝玉石、香料奇物,所以褚向虽然说得严重,但没几个在乎,反倒在该收多少税上说个不停。

    萧衍坐在庭上,被殿中的讨论吵得脑仁子疼,再一看队列中的马文才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顿时心头一动,点了他出来。

    “马文才,朕看你眉头紧蹙,可是有什么想法?”

    马文才刚刚心头只是闪过一个念头,此时被皇帝点了出来,心头那个念头渐渐完善,终于成型。

    他走出队列,向萧衍行了一礼,思忖着开了口。

    “陛下,如今听闻互市开启而涌入马头城的商队越来越多,早已经不是当初刚刚开设之时,而规模扩大的同时却面临着管理混乱、缺乏人手的问题,时日久了,确实会有各种弊端出现。”

    他斟酌着句子,又道:“臣以为褚监令所言有理,朝中应当确定需求货物的种类、每种货物的价格和商税,除此之外,这般大宗的交易,也确实应当有相应的人手核算成本、税收,以补充国库之需。”

    萧衍没想到马文才会替褚向说话,他本就没把互市当做长期开设的有司,只不过想在设法迎儿子归国之前多条路子,可再一想,互市发展到现在,也确实日益繁盛,确实不能随便应对,不免更加头疼。

    立章程、登记入册、核算税收等等工作,说起来容易,实际上都是实务,需要大量精通律算和管理的能吏方能胜任,而朝中士族大多是清官,这些长于管理和计算的能吏和干臣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庶人,说实话,萧衍一个都不想给褚向,替萧宝夤养虎为患。

    但不调用这些人,哪里去找这么多可用之人?

    “马侍郎所言有理,只是你可想过,到哪里去征召这么多能写会算的能吏?要放开互市之后,来往的交易便是国之交易,从运送到统筹,再到计算,各方各面都需要人,这可不是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萧衍一想到这里,开口的语气不免带着几分责怪,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马文才已经有了解决之法,不缓不慢地应对。

    “陛下,其实解决之法,十几年前,您便已经找到了。”

    他的目光从梁山伯和褚向身上扫过,微微一顿,在众臣的好奇之中接着开口:

    “陛下难道忘了我和褚监令来自哪里吗?”

    萧衍一时没有意会过来,倒是殿中的谢侍中微微一怔,脱口而出。

    “马侍郎难道指的是五馆生?”

    第414章

    政治白痴

    萧衍刚刚建国时,

    和大多数才打下天下的统治者一样,

    也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境况,

    世间士庶分别已久,士人都以担任“浊官”为耻,而立国之初需要大量精通实务的官员和吏人,只会吟诗谈玄的士人弥补不了这样的空缺。

    然而即便萧衍又是下令征召草野遗贤、又是命人举荐各方才士,

    能用的人还是少,尤其是缺少干实务的年轻人,于是五馆与馆学生应运而生。

    然而随着士族和皇权的博弈,士族也担心庶人因此崛起,国子学便被重新建立起来,看起来似是萧衍输了,然而高门擢选家中子弟大量入国子学,却用另一种方式解决了国家的燃眉之急。

    这些年幼的高门子弟并没有担任实务的才干,

    但他们出身高贵,一旦出仕往往带来家中大量的门客、幕僚,

    他们的主人占据高位,他们也就相应的起到辅助之能。

    这些门客和幕僚大多是经验老到的政客和治才,高门知道皇帝需要人,便借由这种方式不失优雅的向皇帝低头,用高门中培养出的人才迅速支撑起了国家的复苏,

    并且和皇权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萧衍要的是结果,

    并不在意过程。他急着用人,

    高门豪族向他输送了可用之人,

    他再利用国子学挑选可用的门阀派系,再用起家官职“回赠”高门的善意,由这种方式,迅速的进行了又一轮的洗牌,逐渐形成了如今梁国朝堂上层的格局。

    褚向入不了国子学,不得不去会稽学馆就读,便是被“洗牌”掉的那一群。

    在解决了燃眉之急后,萧衍并没有放弃培养可用之人,五馆便一直存续下去,他一边举荐贤能,一边着手培养、提拔可用之才,原本因为前朝几任帝王昏聩而隐逸起来的贤士纷纷出山,于是国家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意,南朝也迎来了百年来少有的治世。

    然而即使萧衍花费了大量的心思在五馆生身上,刚刚被培养出来的学生也抵不上随主家出任官职的那些幕僚和门客们,能做一地县令的都是极少数,能独当一面的更少,这种“速成”出来的学生往往在经验上还有极大的缺陷,不能马上胜任自己的位置,渐渐的,萧衍也就对五馆生的期望低了很多。

    随着政务越来越繁杂,萧衍放在各处的精力也越来越多,再加上这么多年来,五馆之中没有出过什么惊才绝艳到引世人侧目的人物,在萧衍发现“拿来主义”比重新培养更加容易后,惰性产生了,五馆生也就渐渐走向末路。

    只能出任算吏、书吏这样低微官职的五馆生,成了贫寒子弟“包食宿”混日子的地方。

    历史之中,寒门的迅速崛起往往都跟随着朝堂和国家的动荡、皇权的无力,然而萧衍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有力的掌握着各方的平衡,高门也都支持这位勤政有为的皇帝,萧衍对宗室的“宠溺”使得大部分宗室都失去了斗志,连封地都不去就在京中过自己的富贵日子,内斗都少,于是在士族和皇权和睦的情况下,国家飞速的发展着,五馆生注定也要被遗忘。

    但马文才现在却将五馆生重新显现与众人面前。

    “是的,臣指的是五馆生。”

    马文才欣然点头。

    “臣在会稽学馆就读过,了解五馆的现状。如今互市需要大量精通计算、律例和书写的低级官员,从他处都很难一时征召这么多吏官,但五馆中曾培养出大量精通这些的学生,陛下可以下令五馆的馆主举荐贤才,以充互市之需。”

    他的表情认真,说明是很慎重的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是些学生,怎能立刻起用!”

    朝中有大臣反对。

    “那就不用还在五馆中的学生。”

    马文才显然已经预料到了各方刁难,列于阵前,据理力争。

    “五馆成立至今已有十余年,从五馆中得到吏官和低级官员,朝中大部分官员也不稀罕结这种“善缘”,有的甚至还觉得和五馆生打交道“有辱身份”,对皇帝的委任毫无异议。

    下朝后,马文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对太子善意的眼神也只是微微还了一礼,便缓步走出大殿,站在殿外广场的空地上。

    他凝望着南方,久久不语。

    没一会儿,身边光线一暗,梁山伯带着磁性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

    “在想什么?”

    “在想今年的冬天,先生可有募到学生过冬的木炭。”

    马文才淡淡开口。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原本难说,但天子的诏令下达后,应当就能募到了吧。”

    听他提起馆主,梁山伯眼中也涌起一抹暖意。

    “五馆生,也算是等到一个春天了。”

    “入了朝后,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在朝中做一件简单的事,却总是这么难?”

    马文才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梁国绝不乏可用之才,就在五馆之中,就有成百上千的识字会算之人,役门、吏门与高门之中,能够任用的人才更多。”

    “明明朝中有能力实施复杂的管理,也能轻易选拔大量能处理公文、受过同样环境熏陶的官吏,明明已经有更高效行事的可能,为什么却依旧维持着这么多年来依然落后的办法,甚至还弄出什么‘流内’、‘流外’十八班官员来,养着一堆吃干饭的闲人?”

    梁山伯一听他自言自语居然说得是这么“禁忌”的事情,立刻敛容四顾,发现没有人来这边空地,才松了口气。

    他是言官,更知道出口成祸的灾难。

    大概是听祝英台经常在他们面前神神叨叨啰嗦惯了,现在他听到这样的话题,已经不会和之前一般骇然失色。

    但上升到这种高度,也往往让梁山伯胆战心惊。

    只是原来以前祝英台随口说的那些“政治弱智军事白痴”,什么“高效管理精细管理”的话,马文才并不是随便听过而已。

    “士庶天别一日,这种情况不会终止的。”

    梁山伯见身边的挚友陷入迷茫,也压低了声音,喟叹道:“你已经替天下的五馆生找到了新的出路,他们会感激你的。”

    马文才好似并没有听见梁山伯的话,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接着自言自语:

    “如果用五馆之中考试的制度来选用可用之人,而不是出身呢?一开始固然是高门出身的更有优势,但假以时日,却未必是这个局面……”

    如果所有人在一个选拔体系里呢,如果没有了“士”这个阶级,而是只有“官”这个阶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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