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元叉和元爪兄弟自然没有好下场,而曾经拥护他二人的宗室和臣子也受到了清算,洛阳城里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在菜市斩首,胡太后的狠辣还在元叉之上,

    她根本就是以这个借口在清除异己。

    元叉和元爪是鲜卑宗室,

    附庸他的也大多是鲜卑豪族和宗室血脉,

    当初他们软禁胡太后靠的是军中的力量,

    所以第一时间清算的也是武将。

    一时间洛阳城人人自危,

    为了不被冤杀,

    大量将领和宗室逃离洛阳。

    高阳王作为最大的功臣,

    替代曾经的任城王成为了宗室新的领袖,登上魏国的丞相之位。

    他是老成持重之人,想要皇帝下诏安抚这些人、赦免他们的罪责,

    以免引发更大的乱象,谁料恨极了元叉的胡太后手握印玺,拒不下诏,

    一时间反旗招扬,

    镇将叛乱、流民起乱,

    连曾经被安抚的柔然也蠢蠢欲动。

    ***

    洛阳。

    花夭领着家将陈思和阿单,拦住了高阳王上朝的道路。

    高阳王元雍一看到是这个煞神就头疼,见护卫还有要与对方动手的意思,连忙出声制止:

    “切不可对花将军无礼!”

    这里是上朝必经之路,已经有许多官员到达宫门之前,等候着入宫早朝。

    花夭虽然不用上朝,但她护驾有功,胡太后赐了她禁卫将军之职,可以进入宫中。

    门口候着的官员和将领几乎都认识这位在魏国名声遐迩的女将军,也曾见过那一日她浑身浴血杀入皇宫的壮举,见她拦住了高阳王,纷纷凑过来看个热闹。

    “王爷曾应允末将,一旦陛下安然无恙,便将罪人元叉交由任城王府处置。”

    见高阳王停下了,花夭也不客套,语气坚决地说:

    “如今陛下已经临朝,王爷为何迟迟不将元叉交出?”

    任城王元澄身为魏国兵马大元帅,一直保护着魏国的安定。胡太后虽然野心勃勃,对元澄却十分敬重,和他秋毫无犯。

    因为答应过故去的先皇会保护太后母子,元澄历来维护胡太后和皇帝的旨意,称得上是小皇帝最大的倚仗。

    元叉一党为了夺权,密谋以毒药暗杀了同为宗室的元澄,此仇即是国仇,也是家恨,是以任城王府上下才如此积极回应高阳王的谋划,为的不过是让元叉能在元澄墓前伏诛。

    然而高阳王以元叉、元爪兄弟为质换的太后与皇帝安全之后,既没有将元叉交由任城王府,也没有下令将他处死。

    各地起乱后,胡太后便在深宫之中避不上朝,花夭无法求见太后,只能在上朝的路上拦住高阳王。

    宫门前诸臣听到花夭的请求,纷纷恍然大悟,也跟着一同附和。

    “高阳王,元叉平庸骄横,贪残暴虐,又意图逼宫夺位,为何不杀?”

    “丞相,元叉先逼死清河王,后谋害任城王,其罪当诛!”

    高阳王自元叉被俘后,在朝堂上几乎是一言九鼎,除了胡太后掌有印玺无法逼迫,其余众臣皆马首是瞻,如今却在宫门前纷纷发难,面上极为难看,在马上持着马鞭,指着花夭斥道:

    “尔等不过是一介武夫,头脑简单出身卑贱,怎能明白朝中之意?还不速速退下!”

    那元叉虽罪该万死,可他逼宫前已勾连鲁阳杂胡诸部进攻伊阙、又遣六镇军户攻打定州,如今这两支军队早已抵达约定之城,伊阙、定州皆派出信使请求朝中援助;

    元叉的父亲元继统帅着十几万大军,在京城西面虎视眈眈;他的弟弟元罗身为都督,统辖着青、光、南青三州的兵马。

    非但如此,元叉提拔的武将也皆把守重镇,他有狼子野心,其他人也有附庸之意。徐州刺史元法僧、北凉州刺史锡休儒皆是他的心腹,手中握有重兵,如果元叉不死,朝廷还有招降的希望,元叉一死,这些军队俱要反了。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在宫门前诉之于口,高阳王又急又怒,只能以“武夫”训斥诸人。

    花夭来宫门前阻拦丞相,本已做好被羞辱的准备,却没想到高阳王一句“出身卑贱”,却让他顿时犯了众怒。

    元叉独揽军政大权时,肆意在禁卫军中安插人手,元叉被俘后,为了论功行赏,也为了清除元叉在禁卫军中的人手,胡太后对当日攻打元叉府上的士卒进行封赏,又提拔了一批任城王麾下的精锐,将他们升做了禁卫军的官长。

    禁卫军原本多是豪族之后,更多的是六镇英烈之后,原本深受魏国人敬重。可孝文帝汉化改革之后,官职提拔全看出身、门第,军中武将也渐渐受到鄙视,连禁卫军也不能幸免,早已有了怨气。

    “王爷,你让吾等杀人时,可没嫌弃过吾等卑贱。”

    花夭被气笑了,冷声喝道:“就算朝中有什么苦衷,那至少要有个说法。陛下脱困,元叉便被放回去了,我等兄弟当日拼死奋战,倒像是个笑话!”

    “花将军,跟这种人说什么。我等既然能抓了元叉,难道还杀不得不成?”

    宫门前,一个披甲执锐的禁卫军统领冷笑一声,竟带着几个禁卫走向前来。

    “你们要做什么!”

    高阳王元雍年事已高,见宫门前的禁卫军竟擅离职守,大喝出声。

    “吾等只求元叉一死!”

    “元叉不死,不足以平息众怒!”

    “诛杀元叉,以慰任城王在天之灵!”

    霎时间,宫门前情势大变,众禁卫将高阳王元雍团团围住,更有人将他一把从马上拉下,要压他入宫与太后换取元叉。

    元叉当权时倒行逆施,现在还在宫门前能上朝的大多是被他压迫过的臣子,这些人最担心的就是元叉重新翻身,眼见着有诛灭元叉的机会,竟然毫不阻拦,也跟着这些禁卫军一起涌入了宫中。

    莫说朝中臣子群情激奋,便是禁卫军中也大多是怕元叉卷土重来之人,于是随着文武百官一起入宫的禁卫军越来越多,待到了朝外时,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可怜小皇帝刚刚才被救出来没几天,还没坐稳那个位置,又听说宫中禁卫军起了动乱,吓得连朝都不敢上了,调头便跑回了胡太后所住的徽音殿。

    待到最后,还是胡太后派了人出来安抚文武百官,命一个宦官送了盖了印玺的诏书交由花夭,同意了诸臣与禁卫军赐死元叉兄弟的请求。

    花夭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然而她作为始作俑者,如今已经骑虎难下,更何况她的目的便是诛杀元叉,此时诏书已经到手,更没有推辞的理由,当即握着那封诏书,去了幽禁元叉兄弟的府邸。

    那一日,整个洛阳城万人空巷,听闻是要诛灭元叉,跟在禁卫军后面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后来包围府邸时,周围的道路已经水泄不通。

    花夭领着禁卫军长驱直入,从卧室中将元叉拖出。

    她提着元叉的袍带,将他拎出府外,当着众人的面,将他的头按向任城王府的方向,反手拔出阿单的佩刀,一刀斩落了他的头颅。

    元叉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朱门之前,人群中的高阳王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那一刀血溅三尺,花夭浑身上下溅满了仇人的鲜血,然而她却混不在意,弯下腰从地上提起元叉的头颅,重新站起身来。

    台阶下的众人仰首望着修罗一般的将军,鸦雀无声。

    她不是不知道时局如何,也不是不知道朝廷需要元叉来安抚为乱的将领,然而魏国现在的乱象,已经不是一个元叉的问题。

    从魏国到梁国,从六镇到洛阳,花夭看见了太多,也想通了太多。

    恶人横行无忌,义者死于非命。

    保家卫国、出生入死的军队饥寒交迫,骄奢淫逸、尸位素餐的高官醉生梦死,如今内外交迫,四处揭竿而起,而朝中上下,却只想着粉饰太平。

    这世道,已经救不了。

    “人言,养虎自啮,长虺成蛇。”

    花夭缓缓举起手中元叉的头颅。

    “我言,欠债还钱……”

    从任城王麾下选拔而出的禁卫军中,乍然爆发起巨大的应和之声。

    “杀人偿命!”

    ***

    梁国得到洛阳的情报时,元叉已经死了数月了。

    元叉一死,元叉的父、兄皆反,徐州刺史元法僧也跟着响应,杀死了朝廷派去的使臣张文伯,举起了反旗。

    其余曾经受到元叉提拔的宗室与将领人人自危,拥兵自重,呈观望之局。

    一时间,魏国疆土处处燃起烽火,好似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没多久,因为朝廷将倒行逆施的元叉诛杀,曾经被元叉谋害的清河王、任城王麾下将领皆感怀恩德,纷纷起兵,协同朝中军队铲除元叉余孽。

    清河王曾经庇护的胡族豪酋数部,在听闻元叉死讯后,在用割面流血的礼仪哀悼过旧主后,聚集起族中的军队,挥军伊阙,为无辜冤死的清河王复仇。

    与任城王交好的柔然可汗阿那瑰,在得到洛阳消息后,挥军十万南下,协助魏国一同平叛,直指元叉父兄支持的六镇边境。

    有了柔然的出兵支援,魏国立刻腾出手来,派出安乐王元鉴率领大军逼近徐州,讨伐叛臣元法僧。

    已经自封为帝的元法僧没料到朝廷会这么快就调派大军前来征剿他,眼见得朝廷的征讨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知晓自己不敌朝中的军队,也顾不得什么“帝位”了,派出儿子元景仲到南梁请降,愿以徐州为礼、献与梁国,归为附庸。

    第384章

    徐州之争

    元法僧的献书到建康时,

    徐之敬和萧综的队伍还没有走。

    萧综是有封国的成年皇子,

    萧衍又不曾亏待过儿子们,他的王府里人数不少,

    就连侍卫也都是军中挑选的精锐,

    这一番要远去别地领军,萧衍不但又给他增添了不少人,甚至还准备调动北府兵护送。

    这一番变化,

    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

    皇帝是想要儿子去挣前程,而不是“流放”的,于是一时间二皇子府上门庭若市,

    更有不少人毛遂自荐,

    而萧综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以前府中的那些老人也跟着水涨船高。

    萧衍现在督领南兖、兖、青、徐、冀五州诸军事,其职权和当年领着军权的临川王萧宏没有两样,

    更别说元法僧准备献北魏的“徐州”时,整个东宫的人都几乎疯了!

    梁国让萧综统领的五州,

    说起来很多,

    其实只是说起来好听,和汉至魏晋时期的五州完全不能比,由于常年南北对峙,

    这片区域其实大部分都在魏国疆域里,

    但是南朝一直沿用之前的政治划分,

    只是以“南徐州”、“南兖州”这样的名称区分,

    一旦战争过后收归了故土,那些领土就是“北徐州”,没被收回时,便还是南北之分。

    从刘宋之后,南朝对北方的战事有输有赢,这五州的领土也经常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萧衍将五州的军事督领分给了萧综,不过是名头上好听,萧综手再长也伸不到魏国去,便是封了他“洛阳王”,难道他还能去洛阳当王?

    最多不过是边境要突起战事时,萧综有调兵和决策的权利罢了。

    说到底,萧综的一大堆封号里,唯有南兖州刺史是实职,他要去的地方也不过是离建康极近的南兖州而已。

    然而如今元法僧要献徐州,那可是实打实的徐州,徐州辖七郡二十四县,按后世的地理位置看,据鲁、豫、皖、苏要冲,历来是军事重镇,更别说魏国还在这里囤积了几万大军。

    萧综被封的诏书在先、献书在后,一旦梁国收归了徐州,那萧综就从一个刚刚起步领兵的宗室一跃成为真正手握军政大权、守卫边境的实权王爷,这一连串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不是萧综从哪里争来的,纯属意外!

    在一些笃信命理的人看来,这萧综运道好到吓人,他刚被赐持使节督领五州军事,这徐州就要南归了,这不是天命所归,什么是?

    于是乎,豫章王府的声势一下子高涨到东宫都不可小视的地步。

    元法僧的献书到了梁国之后,萧衍立刻就召开了御前朝议,梁国流内、流外的文武官员都齐齐到场,一干皇子也均都到场,共同商议这徐州收不收的问题。

    南朝这么多年都没有将徐州打下来过,能将徐州收归梁国实乃不世之功勋,没有人会对这样诱人的馅饼不动心,萧衍也不例外,然而他才刚刚起了个头,便有三四位重臣出来反对。

    “陛下,元法僧虽然提交献书献上徐州,但元法僧不过是魏国的宗室,又不是魏国的皇帝,这献书只凭他一人之意,如何能作数?”

    左仆射徐勉躬身道:“如今魏国大军已经快要抵达徐州边境,元法僧叛国又要南投,军中怕是早已军心浮动。臣担忧吾等去接收徐州的人马还没到徐州,徐州就已经易了主,到时候我国骑虎难下,难道要拿着元法僧的献书去向魏国皇帝讨要徐州不成?”

    徐勉提出的意见也是大部分官员的疑虑,萧衍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大,微蹙着眉没说话。

    另一位站出来反对的是征虏将军、竟陵公曹皎,他的祖辈曾是刘宋时期的徐州刺史,父亲是梁国名将曹景宗,此时亦有发言权。

    他忧心忡忡地说:“陛下,魏国虽有内乱,但一直都是宗室内乱,之前魏国接受我国的结盟请求,更是派遣了使臣来到我国,如今接受元法僧的献书,乃是背信弃义之举。”

    曹皎顿了顿,又说:“如果我们接受了献书,便等于魏国宣战,两国刚刚和平没有多久,就又要再起刀兵,苦的只是两国的百姓。臣更担忧的是,一旦我国和魏国宣战,魏国必定先一致对外,那些原本的矛盾和动乱会被转移到我国,倒解了魏国现在的燃眉之急。”

    魏国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仗打,鲜卑贵族为主的军中得不到升迁和发财的机会,六镇也穷到要活不下去。

    如果举国而战,军队势必要重新崛起,魏国本就国力昌盛、兵强马壮,这一番岂不是给了魏国上下一心的机会?

    “陛下,现在是农忙之时,怕是不适合这时候出战啊!”

    “陛下,元法僧素无治干,又贪婪暴虐,这样没有德行的人投效我国,是祸不是福。更何况徐州身处魏、梁夹地,周边又有萧宝夤的大军虎视眈眈,一旦我们得到徐州,便要派遣大军防卫周边的魏军,得不偿失!”

    一时间,朝中反对之声越来越大,好似那元法僧献上的不是徐州,而是什么一碰就炸的妖物。

    萧衍默然不语,冷眼看着这些人据理力争,一个个一副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样子,心中却有了冷意。

    尤其当秘书监王筠提出“没有德行的人没有资格投效我国”时,萧衍心中的不悦终于到了顶点。

    这些不愿意接收献书的,都是东宫一派的官员。为什么如此反对,他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

    若是一些小事,萧衍为了太子的地位和权威,多半也就应和一番,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可这件事事关徐州,他却不想和往常一样。

    而且“没有德行的人没有资格投效我国”这样的话,根本就不是治国的人该说出来的话。

    王筠是他挑选给太子的东宫侍官,他出身琅琊王氏,在东宫之中身份极为清贵,学问也好,无论诗书还是绘画都有极高的造诣,对德行也特别看重。

    太子年幼时,萧衍不希望儿子学坏,就将这位对操行要求极高的清要臣子赐给了萧统,任职太子家令,行劝谏之事,结果萧统确实长成了谦谦君子,可似乎也被这些人教过头了。

    东宫出声反对的这些人里,除了徐勉和曹皎对军事有所了解,其他人反对的原因都颇为扯淡,根本说不到点子上,明显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萧衍也就越发不耐烦。

    在场的都是老臣,萧衍不悦自然被发现了,于是附和声越来越小,到最后,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进献徐州之事,在这一片争执之后,从国家大事,变成了二皇子和东宫太子的博弈,大部分中立的臣子都不愿趟这浑水,原本有意见的也不愿提了,束手旁观不予发言,这倒更显得满朝都是太子一家之言,在一旁候着的新任南兖州刺史兼五州兵马督领的萧综也越发孤立无援。

    待到声音终于静下来了,萧衍这才冷哼出声。

    “诸位臣公都觉得不该接受元法僧的献书?”他的目光扫过朱异和谢举,“如此说来,元法僧献徐州,倒是我梁国的大祸了?”

    朱异伺候萧衍多年,立刻明白萧衍是想要徐州的,连忙出列奏言:“陛下,元法僧进献徐州,乃是幸事。如今魏国胡太后荒淫无道,天下英杰皆起南投之心,之前杨大眼将军之子便是证明。”

    他笑着说:“所谓千金买马骨,如果我们拒绝了元法僧南投之求,以后便再难收归北方的名臣良将了。更何况,依臣看来,收下徐州也不是那么危机重重。一来,元法僧麾下的将士皆是元叉一脉,既被视为叛贼,便不容于元魏皇室,绝不会起反复之心;二来,徐州易守难攻,若元法僧是真心献城,我国取了徐州,未必需要用大军守城。”

    “更何况,反正是白来的徐州,就算丢了,对我大梁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他笑呵呵地说着,那神态不似臣子,倒像是个商人。

    “可要是真得了,那可是一片要地。”

    朱异玩笑的一句话,倒让朝中不少人附和起来。

    谢举身上还任着太子舍人,说起来也算是太子一脉的官员,但他确实更支持收下徐州,所以一直一言不发,现在皇帝看他,他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只能还算客观地说:

    “元法僧献城,在大义上确实没有名分。但如果此事操作得当,也未必不能拿下徐州。”

    元法僧还是魏国的臣子,魏国又没内乱,他一个将军领着魏国的领土投了敌,要梁国接受了投诚,确实等于打了魏国的脸,和宣战也没有两样了。

    这话说的不置可否,萧衍有些失望,待看到一旁站着的马文才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问道:“佛念,你是白袍军的参军,此事你怎么看?”

    从头到尾,马文才都置身事外,并没有下场参与争执,但皇帝有意抬举他,要他在这种御前朝议上露脸,他当然毫无轻忽之意,而是丢下一个众人未知的消息:

    “陛下,元法僧是不是已经在彭城称帝了?”

    他是散骑御史,又是秘书郎出身,平日里帮着皇帝处理文书,今早似乎在案头见到了这个消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旁人惊讶,萧衍却是毫无惊色,明显早已知晓,只是压下来没有告知诸臣。但是连太子都没有知道的消息,马文才却已经知道了,这让不少人不得不重新掂量起皇帝对马文才的信任。

    萧衍自然知道元法僧在五天前登基了,只是这消息也是清晨才传到建康,他也是知道这个消息,才认为时机已到,开启了朝议。

    只不过他帝王心术,按下了这个消息,想要看看众人对时局的态度罢了。

    马文才见皇帝没有猜疑之态,这才看了太子一眼,尽量保持客观态度地开口:

    “如果元法僧还是魏将,我们接受了献书,在大义上确实站不住跟脚。可现在元法僧自立为帝,无论旁人认不认,在名分上,他地位与魏主相等,我们接受的是一国之主的献书,不是魏将的。”

    “况且,正如诸位臣公所言,这元法僧不是个有才干的人,如果我国拒绝了他的献书,哪怕徐州城高兵强,怕是他撑不到几天,就直接投降了。可要是元法僧拒不投降,徐州身处要冲,两虎相斗,必可大大削弱魏国的国力。”

    马文才又不似太子和皇子们那般有那么多的幕僚和属官,凡事已经习惯了自己思考,此时应对起来,毫无犹豫之态。

    “唯有接受了元法僧的献书,让他得知我国会驰援,才会放下顾虑死守徐州。到时候派出一位使者先安抚徐州、告知我国必保徐州和元法僧一家富贵的决意,再派出一路大军援应……”

    “则徐州可得。”

    第385章

    慈不掌兵

    对于很多大臣来说,

    这马文才不过是皇帝新信任的一个宠臣,

    说是“天子门生”,其实不过是一次等士族,

    只不过因为一些不能言说的原因,

    侥幸得了天子的看重而已。

    不过在同龄人之中,马文才确实有着士人少见的才干和庶人没有的眼界,加上他能敛财、会骑射,

    朝中许多大臣都听闻过他的名声,

    又知道他深受皇帝信任,对他还算尊重。

    然而在此之前,马文才一直都是内臣,

    才能并不外显,

    即便他能协助陈庆之管理好白袍军,也入不得这些心高气傲的重臣之眼。

    这是马文才第一次正式参与御前朝议,也是首次展露出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

    有理有据、心思缜密,可谓是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当下便有许多老臣用“后生可畏”的眼神看向马文才,

    就连一直不便出声争取的萧综都诧异地打量了他好几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

    明明祝英台是太子的人,怎么看,

    他和太子也要比自己亲近。更别说这几年他都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

    若说情谊,

    也只有在斋室里一起制服他长姐那点交情。

    太子一脉的官员也恼怒不已,

    看向马文才的眼神有些难看。

    “怎么会!”

    左仆射徐勉也是如此,

    面对马文才强硬道:“魏国的军队又不是吃素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徐州被元法僧交给我们不成?”

    听到徐勉说出这话的时候,谢举便暗自叹息了一声,知道马文才此番要因为舌战群臣而扬名了。

    徐勉是太子最信任的先生,也是东宫话语权最重的权臣,仆射已经等同于副相了,却看不出皇帝心中的心思,只能说徐勉对东宫那位的重视,已经超过了皇帝,甚至不愿再废心思猜度皇帝的所思所想。

    正如谢举所料,马文才心里根本看不起这个看不清形势的仆射大人,冷淡地解释着:

    “魏国这么快就举兵进攻徐州,准备必不充分,粮草辎重也不会充裕。徐州城坚墙高,几座主城城中的粮食足够吃几年,魏国想要打下徐州,若不付出惨重的代价和漫长的时间,是不可能的。”

    “魏国这么快时间便举兵前来本来就是虚张声势,想要元法僧见大军而投降,一旦元法僧不投降反而据守城市,魏军便没有了任何优势。”

    马文才上辈子是没领过兵,但这辈子既然想要有一番作为,当然不可能不学习军事。

    裴家本就多出将领,傅歧祖上也多有善战的将军,陈庆之虽然不通骑射可确实是位天才,对兵法和战略有超人的天赋,马文才有心向学,这几年来跟着陈庆之一起,学了不少东西。

    更别说自从他和花夭、杨白华交好之后,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不少魏国的局势,甚至更因为想要打通走私的通路而一直关注着魏国的情报。

    “所以,我们派去彭城安抚元法僧的使者速度一定要快,但我们援应徐州的大军则务必要慢。”

    他对元法僧本人的道德问题没有任何意见,反正徐州一取,元法僧肯定是要来建康被养着的,不能再在徐州呆了。

    “魏军进攻徐州的越急切、越猛烈,元法僧对我国的投效之心就越急切。我们在徐州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便犹如雪中送炭,如此一来,徐州之危一解,百姓必定感激,不会再起叛逆之心。”

    朝议中的众臣虽然有不少是清要官员,可武将也有不少,一听马文才的话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顿时觉得这马文才怎么看怎么顺眼。

    人是蔫坏了点,可坏得好!

    “至于左仆射担心之事……”

    马文才顿了顿,叹道:“正因为魏国将领善战,一旦见到我军出现,必不会让自己的军队陷入内外夹击之危中,势必要退军、以免我国坐收渔人之利。”

    到时候徐州已得,又有了梁国在物资和兵力上的支援,将城门一关,再守上几年都不成问题,可魏国现在自己还在内乱,宝贵的兵力肯定不会一直浪费在徐州这块地方的。

    待魏国的内乱平定下来,能抽出手再战徐州,徐州早已经是梁国的囊中之物了,再想吐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马文才,你这不过是纸上谈兵!”

    王筠怒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敢拿两国战事当儿戏般夸夸其谈!你这是拿出征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你……”

    “王爱卿,朕掌兵时,和他一般年纪。”

    萧衍的声音在大殿中乍然响起。

    “况且……”

    “慈、不、掌、兵。”

    他看了眼神情有些恍惚的太子,一字一句地开口。

    太子萧统从父皇开口后就觉得有些不妙,等到皇帝说出“慈不掌兵”时,脸色已经苍白起来。

    他在文治上无人指摘,从小便引纳才学之士,这么多年来赈灾救济也从不落于人后,世人称他恭俭自居,仁柔爱人,他也一直朝成为“仁君”的方向而努力。

    但他心里明白,想要继承父皇的江山,光有文治还不够,还须得有武功。

    然而这么多年来,哪怕临川王萧宏那样的废物都能领扬州军事,其余宗室也多有武职在身,唯有他,从未领过任何军事,他的东宫之中也没有多少武将,即使有,也都是虚职。

    哪怕是他的弟弟萧纲,在被封为晋安王的时也都督着雍州军事。

    过去,他总觉得因为自己是太子,不便参与军事,为了不让父皇忌惮,他也对军事毫不关心,以至于萧正德那次夜攻台城时,他除了会调集人手护住自己几个弟弟以外,连应对都不得法,差点出了大祸。

    可现在,他是真的悔了。

    萧统看着站立在殿中,犹如浑身都在发着光一般的马文才,再看看虽然不发一言,却明显胸有成竹的弟弟萧综,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然而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

    看到马文才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样子,萧统心烦意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会结交才学之士,这么多年来却没有招揽过马文才。

    他虽没有武功,但是这种这种成长起来之后“出能为将、入能治国”之人,一旦收归东宫,没有武功又算什么?

    是了,他也曾想过招揽马文才的,可那颗痣太碍眼了,总提醒着自己其实并不是嫡长子,所以自己总是隐隐忽略掉他……

    他也想招揽马文才,然而他出身不够高贵、文章不够华丽,和东宫诸学士格格不入,自己其实有些嫌弃他。

    他打探过,这个马文才开酒楼、制白糖,私底下还做着许多买卖,后来更弄出什么**,如此追求阿堵之物,不是他想要的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早知如此”的事情,皇帝不咸不淡地敲打完了东宫一脉的官员,便以不容犹疑的态度确定了要接受元法僧献书的事情。

    马文才今日在朝中提出的观点,不但很多和这位君主不谋而合,而且比他想的还要细致,更重要的是马文才的态度。

    朝中这么多大臣,偏向东宫的臣子明知取了徐州对国家有益、却为了巩固东宫的地位而不愿推行;

    其他臣子,也大多因为不愿和东宫交恶而不愿发表意见,哪怕萧综知道这件事对自己有利,怕是也忌惮太多,根本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

    萧衍自己并不是从储君之位登上龙椅的,然而没接受过太子的教育,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太子。

    在他看来,如今的萧统和萧综,都没有为储君的“器量”,也没有统御江山的能力。

    他想要的国之储君,需要化家为国,明白梁国需要什么,什么样的选择有利于国家,而不是有利于自己的地位。

    看着发表过意见之后便谦恭地立于朝下的马文才,萧衍的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失望。

    如果他的佛念不死,接受着郗徽和他的教导长大,应当会像是马文才这样吧……

    有郗徽的坚持和决断,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胸襟。

    不会过于优柔宽厚,要有底线和原则。

    为什么,马文才不是他的儿子……

    看到被东宫官员们拥簇着的萧统,萧衍情绪低落,也不知是出于思念发妻的悲凉,而是出于对儿子们的失望,竟然就在这般敏感的朝会上,长叹出声。

    “朕只是老了,还没有到要死的地步呢!”

    此言一出,群臣骇然,太子和几位皇子更是直接跪下了。

    “父皇春秋鼎盛,必能万岁无疆!”

    “陛下慎言啊!”

    好在萧衍的低落只是一瞬,他也明白自己这时候更不该有的便是示弱,所以出声让跪下的儿子们起来,强打着精神,对徐州之事做出了决意。

    “着散骑御史朱异为使,明日启程,立刻前往彭城,安抚徐州。”

    朱异为人圆滑,长袖善舞,身份地位又适合做这种事情,之前有几次接待南投的魏臣,也都是他负责的。

    “臣遵旨。”

    若真能说服元法僧,这便是大功一件,朱异自然高兴地领下了差事。

    “着豫章王萧综为主帅,都督众军,率军应援彭城,镇守徐州。”

    萧综怔然,不敢置信地出列,而后欣喜地接受了军职。

    他从未领过军,此番出征,皇帝必会给他调动徐州附近能征善战的将领,他只要到达边境就可凭着兵符调动军队。

    这是父皇对他莫大的信任。

    其余众臣却纷纷看向马文才。

    皇帝这番指示,明摆着是完全按照马文才的进言在行事。

    若马文才是尚书令、仆射官,这般言听计从倒不会有多引人侧目,可他如今不过是一散骑御史,有的武职也只是小小的参军,能参与朝议都是看着他是天子近臣的资格,此番一鸣惊人,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可就像是还不够似的,萧衍接连着又下了一道敕命。

    “着白袍军领军陈庆之、参军马文才,领白袍军,护送豫章王前往边城。

    第386章

    晚节不保

    朝议之后,

    梁国欲取徐州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萧衍一刻都不想耽误,

    第二天就把朱异派了出去,

    携带着他的圣旨,

    去徐州安抚元法僧。

    而萧综也明白父亲现在的急切,原本就已经准备好了去上任的,

    自是立刻就可以出发,下了朝就亲自去了趟牛首山大营,和陈庆之约定了出发之期。

    魏军现在正要攻打徐州,萧综要去援引,必定要先轻车简从抵达边境,然后调动边境的兵马去支援,这一路上不但要安全,速度还要快,所以萧衍才点了白袍军保护。

    毕竟白袍军如今也算得上梁国最有名的骑兵了。

    萧综从牛首山的大帐里出来,

    一出门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马文才,

    此时马文才也在做着出征前的准备,有条不紊地安排骑兵备马、备辎重、备武器,如果不是他知道梁山伯也是第一次领军,恐怕要误会他是个老将了。

    “马参军对战事熟稔的很,倒让本王有些意外。”

    马文才一回头,便看到萧综带着一丝善意的笑容站在身边。

    他虽然支持拿徐州,

    却不想让旁人误会自己投效了二皇子,

    于是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正经地说:

    “谁叫臣和魏国的花夭与杨白华俱是好友,

    平日里听得多了,现在就用上了。”

    杨白华到了京中后并不受重视,但因为马文才有意交好,经常来牛首山大营赛马。

    他这人没什么架子,和别人赛马,也偶尔替别人出头,很快就在京中多了一群纨绔朋友,现在也算是京中的名人。

    杨白华是杨大眼之子,练兵是家学,从小习得的,他又是魏将,平日里教马文才一些,倒合情合理。

    至于花夭更不用说了,人家之前就是曾经教白袍骑骑射的。

    萧综只是找个由头和马文才搭话,也不是真要探究马文才为何如此懂带兵,当即笑笑说:

    “今日在朝上,还要感激马参军仗义执言。”

    “王爷言重了,臣只是抒发己意,没有替王爷说话的意思。”

    马文才心中一紧,肃然道:“收回徐州,对我大梁而言,是大大的好事。”

    “马参军倒是知进退、懂本分,就不知道太子会不会这么想。”

    萧综见马文才油盐不进,也有些恼了,到底还耐着性子,“如今这一路去钟离,还要多劳烦马参军的照顾。”

    “不敢,不敢……”

    马文才眼皮子都不抬,皮笑肉不笑。

    “白袍军的主将是陈庆之将军,臣不过是一参军,管些粮草调度,实在当不得‘照顾’二字。”

    两人都是聪明人,萧综见马文才拒绝了自己的招揽,冷笑着拂袖而去。

    “殿下,这马文才到底怎么想的?明明在殿上就是替殿下说话,可殿下去招揽他了,他又一副冷面孔……”

    萧综的心腹苗文宠纳闷道:“如今人人都看得出陛下对太子多有不满,他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亲近殿下,又何必为殿下说话?”

    那天他虽然不在朝议中,但听萧综的转述也能知道太子一脉的官员有多强势。在那种情况下,连谢举都不敢明面上说出接受献书之意,马文才却舌战群臣力排众议,难道不是为了拥立之功?

    “他的野心大着呢,怕是连我父皇都被他瞒住了。”

    萧综表情冷漠,“我皇兄但凡有他一半的机变城府,我也就不会起那么多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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