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你实在太不够自信。”

    马文才淡淡道:“以你的风姿容止,在这世上也不知道会得到多少助力。更别说你救回了那么多人质,本就是大功一件。你还是南齐皇室之后、萧宝夤的亲外甥。士族可不看什么前朝后朝,你出身公卿之家,被褚皇后亲自教养长大,门第、人品、才干都足够,为什么不能推荐你?”

    马文才话语中除了讽刺,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羡慕。

    他出身随时除士的次等士族之家,连上国子学都要挤破头、得不到更好教导的小士族,天赋平平,连容貌都算比不上褚向十分之一,依然能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条路子。

    如果要结亲,哪怕褚向这样,就冲着他姓褚,京中还是有大把的灼然门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像他这样的,找了祝家这样的豪强地主,都算是高攀了。

    对方明明握有这么多优势……

    好在马文才不是自怨自艾型,稍微郁闷了一瞬间就摆正了心态,继续说(忽)服(悠)褚向:

    “我只能给你指明一条路,该怎么做,还是得你自己下定决心。”

    如果他还顾及褚家、顾及二皇子,一条心跟着二皇子造反走到底,那自己少不得日后和褚向撇清关心。

    褚向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天人交战之色,屋中花夭却被马文才冷静精明的气质所惑,压低了声音问祝英台:

    “他这么会算计,是不是很有钱?”

    连互市的事都计算到了,说明早有准备要捞一笔。

    没钱没货,还捞个屁啊!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看了马文才一眼,发现他没看自己,使劲地点了点头,也小声说:

    “他很有钱,而且他很会钱生钱。我当初身无分文来的建康,现在家底也算丰厚了。”

    所以跟我混吧小哥哥,让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听说马文才会赚钱,花夭眼睛“噔”地一下子亮了。

    看的出褚向还要考虑,毕竟褚家和二皇子背后不是那么简单,马文才也不逼他。

    从会稽学馆最后一搏的选拔试上,马文才能看出褚向心有不甘、也不是愿意一辈子藏拙任人摆弄之人,他需要的是时间和破而后立的决断。

    一旁的徐之敬看了褚向一眼,知道他现在没心思去想他们为什么而来了,便向马文才提出了想要让出现暂居在裴家客店的请求

    “为何是你要躲?”

    马文才看着褚向,大袖一拂,冷然道:“那是你的产业,不是褚夫人的。那宅院是你母亲下嫁你父时朝中赐下的宅院,褚家人只是暂理。你如今已经成年,褚夫人暂居那里是你在尽孝,可那宅子里的下人又不是你的长辈。”

    他在褚向震惊的表情中说:“你若想回去,我向裴公说一声,借你三百私兵,你回去遣散下人,重新将宅子里换过一轮,是用你舅舅给你的人也好,是自己去买新的奴仆也好,要将那里变回‘褚宅’还不容易?”

    “当然……”

    马文才停顿了下。

    “如果你只是想暂住在裴公这里,也随你。”

    这馅饼掉的太大,褚向反倒渐渐正色起来,他皱着眉,疑惑地问:“马兄……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如果我助你得到管理互市的机会,我和北方的生意,希望你能大开方便之门。”

    马文才也不客气,“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帮忙,只要能够顺利成交,买卖所得,你占一成。”

    一成虽然不多,可马文才说的是买卖所得,而不是利益所得,要知道南北互市在运输和关节上还有很多成本,那一成就是白得的一成。

    “马兄真是看得起我……”

    褚向自嘲地摇摇头,“可惜褚家不是马兄想的那么简单,就算我遣退了家中所有的人,也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样‘自立’。”

    “我不是想要你自立,而是想要你一个态度。不只是我,就算有人想要举荐你、陛下要用你,你却连点决断都没有,谁会对你有信心?”

    马文才肃然答道。

    褚向定定看了马文才一会儿,才壮士断腕一般向他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有劳马兄了。”

    马文才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旁的祝英台和徐之敬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好似马文才顷刻之间怂恿一个青年叛出家族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唯有花夭,简直是叹为观止。

    他们家的人,论武勇,往上数七、八代都算是能打的,但说起头脑,真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代表。

    并不是蠢笨,而是不屑于算计。

    此时她在看向马文才,简直就是一尊金光闪闪的金人儿。

    有花夭在此,很多事情也不能细谈,祝英台说三日后太子要在玄圃园设宴,少不得作诗谈玄斗斗法什么的,几人都是要去的,祝英台心思一动,扭头问花夭:

    “花先生,你也去吗?”

    “公主去的话,我作为护卫,也是要去的。”

    花夭点点头,见祝英台一脸期待的表情,摇头道:“不过这几日公主想在建康转转,我在随侍在旁,这几日怕没有时间和你们再聚。”

    祝英台一听,就失望地“哎”了一声。

    既然约定了再见的时间,几人又闲谈了几句,花夭便告辞离开。作为这里半个主人,马文才自然是要送出门的。

    两人默然不语地走出了廊下,大概是这么不说话有些尴尬,马文才看着身影矫健的花夭一眼,委婉地提醒道:

    “你和兰陵公主,关系似乎太亲密了点?”

    “呃?”

    花夭脑回路明显没和马文才对上,居然“嗯”了声。

    马文才见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又说:“那毕竟是和亲的公主,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但别人不知道,为了公主的声誉,最好还是和公主保持点距离。对你,对公主都好。”

    这下,花夭兴趣来了,两眼亮亮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关心我?”

    重点不是关心好不好!

    公主和将军弄出点首尾来有碍两国外交啊,听不懂人话啊!

    “你堂堂一个魏国送嫁将军,需要我一个小小秘书郎的关心?”

    马文才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花夭。

    “需要的需要的!”

    花夭打蛇随棍上,刚刚还英姿勃发的气质突然一变,竟有些曲意讨好起来:“我听你刚才的意思,挺会赚钱?”

    肯定会赚钱,她当初为了那匹大黑就差没卖身了!

    一旁的陈思明白过来主公想要做什么,不忍直视地掩面扭过头去。

    马文才皱了皱眉,吐出四个字。

    “有话直说。”

    莫看花夭豪爽,提到和钱有关的事情也挺不好意思地,她咳嗽了一声,腼腆地说:“那个,你之前也听说过,咱们六镇的人,挺穷的,穷到朝廷发不了俸禄,就不得不起事的地步……”

    “我们家还好,毕竟世代都是大王的家将,但是我们家又要养马又要养兵器,一直挺穷的。”

    她把“挺穷的”又重复了一遍。

    “之前我来出使之前,听说出使的使团能赚不少钱,所以我也让家将阿单准备了点皮毛狐裘什么的,想到这边来转手。结果一使团里连护卫的小兵带来的都是皮毛,根本没赚多少。”

    她苦着脸说:

    “卖了这些货,再加上之前我的俸禄和赏赐,我这么多年大概积攒了两斤金子,这次都来了过来,就是不知道回程的时候该带什么回去……”

    马文才大概听出她是什么意思了,面皮抽了抽。

    “你想让我帮你赚钱?赚多少?”

    他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来南梁,就背上一车的毛皮?

    不会是自己打猎打的吧?

    “是极是极,不用太多,能赚个一倍,不不,能赚一斤金子回去……”

    花夭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一斤?”

    马文才听到花夭的回答,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嗤笑了起来。

    “还是太多了吗?那,半斤?”

    花夭犹犹豫豫地比了个八的手势。

    “我说,你是看不起我吗?”

    马文才看着她比出的“八”字,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若信我……”

    “我让你背一百斤金子回去。”

    嘶!

    一百斤金子,够买多少黑豆!

    不不不,给大黑找媳妇生娃都够了哇!

    花夭捂着心口,幸福感来的太快太强烈,她心脏有种要停了的冲动。

    “信信信,我回去就叫人把钱给你送来。”

    怎么办,这么厉害的人……

    干脆回程时把他打晕了,带回去压寨算了!

    第311章

    脱胎换骨

    从裴家客店出来,

    褚向多了三百私兵。

    这一次裴公护送使团入境,本就带了不少人回京,再加上化明为暗隐在京中各处的游侠儿,

    若不是为了不扎眼,

    马文才能调动的人更多。

    这三百私兵自然不是同时跟着褚向出发,

    而是陆陆续续在褚家大门前集结。萧宝夤在褚向回国前送了他十名精兵,

    这十人都是跟他南征北战的善战之人,最为忠诚,如今紧紧将褚向护在身后。

    在这一刻,褚向终于明白了裴家为什么明明身为门阀豪族,

    却一意甘做将种,哪怕被人嗤笑也要家中子弟习武养兵。

    在这世上,若拳头不够大,无论在哪里,最后也只能沦为棋子。

    收起心中繁杂的思绪,

    褚向深吸了口气,

    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开门的老仆见是褚向回来了,高兴地咧开了嘴:“是小郎君回来了!咱们就说,小郎君是最孝顺的,

    怎么可能一去……”

    他咧开的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看着褚向身后一众私兵,合着半扇门惊骇道:“小郎君这是做什么?这些是?”

    “陈家的,

    给我开门。”

    褚向眼神阴翳:“我自家的门,

    自己都不能回了吗?”

    眼见着陈伯下意识就要插上门,

    褚向身边的护卫动了。

    只见他伸起一脚,从门缝中踹开了那满脸防备的老仆,其后七八个侍卫一拥而入硬生生挤开了门,将大门向两侧大开。

    “哎哟你们干什么!要杀人嘛!你们挟持我们家小郎君要干什么!”

    陈伯扯起嗓子大声喊,看起来是呼叫,其实是在示警。

    萧宝夤送给褚向的亲卫还没反应过来,裴家那些人精却眼神一闪,好几人冲上前去卸了那老仆的下巴,让他不能再喊。

    “你这老贼,喊什么喊!”

    就这一刻的功夫,褚宅四周突然有了动静。

    这里从刘宋起就是宗室贵胄聚居之处,褚家虽然衰败,可门第尚在,褚夫人在这里住着,其他高门也还是要讲究个风度的,并不会去欺负孤儿寡女,最多彼此不相往来。

    可听到要杀人了,不少人就以为是进了贼寇,免不得开了门看看动静。

    再一看褚家门前密密麻麻站着几百号人,顿时就想鸣锣示警。

    然而萧宝夤的亲卫见有人张望,立刻大声呼喝:“阳翟褚向归府,刁奴拦路,吾主清理门户,诸位切莫担忧!”

    他们都听说褚向出使北方的事情,再一看门口穿着官服白面如玉的,不是褚向又是谁?

    于是一个个虽然没有示警,但还是心中揣着疑惑,飞快地回府去报主人去了。

    褚向在私兵和亲卫的保护下踏进了褚家,此时已有不少家仆得知了消息,手里提着哨棒木棍等物赶来,和褚向带来的人对峙。

    这些家仆有不少在自己年幼时曾照顾过他,也有父亲曾信任的忠仆,可如今却一个个拿着武器防备自己。

    褚向只觉这一幕十分荒诞,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个个扫过,悲戚道:“我年幼失亲,就算不得褚家少主了吗?”

    他继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不说话时便卓然如野鹤之于鸡群,如今双眼含悲,语音切切,更是声犹如剑。

    那些褚家的家仆有不少想起褚父当年嘱托,顿时面红耳赤,别过脸去,可脚下确还是寸步不让。

    “马大方,当年我年幼被人拐去骠骑桥,是你带着我家的府丁拼死将我抢回来,这才多少年,曾救我的人反倒成了不让我归家之人?”

    “李老二,你在我父亲灵前发誓要护庇我成年,甚至切了小指立誓,如今你小指安在?”

    “刘强,你原本是一马奴,是家母看重你,提拔你教导我骑术,如今你掌管府中车马,便忘了当年栖身马棚之日了吗?”

    褚向一字一句,将这些人中世仆的出身、来历娓娓道来,浑似当年他不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而是已经成年的大人一般。

    寻常便是成人也记不住十几年前的小事,可褚向却仿佛历历在目。

    他每指一人,那人便心头巨震,再见褚向容止威严,仿佛恍然见见到了褚公当年尚在、恩威并重之时。

    裴家私兵有不少是游侠儿出身,不耐烦这少年在这里翻旧账,想趁着人多势众干脆打进去,却被萧宝夤派来的亲卫用手拦住,以犀利的眼神警告着他们的想法。

    他们只是被借给褚向的,对方不愿动手,他们也就只好作罢。

    随着褚向一个个点名,终于有站不住的丢下了书中的棍棒,到了一旁的到路边跪下,示意尊奉新的主人。

    随着第一个人丢下棍棒,有越来越多的人也丢下了手中的武器,跪倒了褚向所踏之路的两旁。

    褚家明面上能动用的人不多,但再衰败的家族也有近百人,这些人里跪出来的只有十几人,其余人握着武器,仍是警觉。

    但对褚向来说,已经够了。

    “接下来就劳烦众位了。”

    褚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转身对裴家私兵拱了拱手。

    裴家的人也不废话,一各个冲上前去,和那些阻拦褚向的家丁战做一团。这一打起来,双方都是一惊。

    裴家惊的是这些家丁看起来普通,拳脚功夫却很有章法,一看便不是随便什么壮丁拉来凑数的。

    而那些效忠褚夫人的家丁则是惊讶于这些私兵下手的狠辣。

    寻常私兵多是高门豢养用以充作护卫,绝没有这么野的路子,打起人来全往要害之处招呼。

    褚向借来的私兵人多,萧宝夤送来给外甥撑腰的更是杀伐决断之人,顷刻间武器上就见了血。

    褚向跟着他们冲杀了一阵,终于踏入了褚夫人居住的客院。

    此时他耳边尚有厮杀之声,可却浑然不觉害怕,只觉得热血沸腾,仿佛有一股血气从心头涌起,直直往四肢五骸涌去。

    这样的血气让他不禁弯腰捡起了不知谁落下的一根棍棒,紧紧握在手中,与护卫在姑母院门前的侍卫对峙。

    褚家昔年权倾天下,如今蛰伏不出,那些人手便落到了褚夫人手里。她知道萧衍忌惮与她,这些人便没有放在明面,只有几个武艺才能都十分出众的随身保护她,又将自己的婢女许配给这些人。

    这些才是褚夫人真正的心腹,连褚向往日都要看他们的脸色。他出门在外时,若举动不如褚夫人的教导,他们甚至可以当面掌掴。

    “我要见我姑母。”

    褚向手中提着棍棒,冷然道:“你们给我让开。”

    “小郎君出去一趟,翅膀也硬了,竟然敢拿着武器对准自家人了。”

    一个白面无须的侍卫阴阳怪气的说,“夫人正在休息,可不见得想要见你。”

    “你若有半点孝心,就不该冲撞夫人。”

    另一个侍卫也冷着脸说:“你走后,夫人身子每况日下,再被气着恐怕就不大好了。”

    “公子,是否要冲进去?”

    萧宝夤的精兵低声问褚向。

    褚向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棍棒,突然将其掷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把那根棍子甩出去,只听得“咚”地一声巨响,那棍子砸在窗楹之上,震得窗子都抖动了起来。

    “姑母!”

    褚向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冲着里面朗声道:“褚向年幼痛失双亲,全赖姑母亲自养育、开蒙教导,拖累姑母十余载。而如今褚向已经成人,希望能开府自立,还望姑母能够成全。”

    这番话放在寻常人家,怕是当姑姑的要欢喜极了,可惜褚向的姑母不是寻常妇人,只听得里面传出一声冷哼,褚夫人嘶哑着声音说:

    “你为何年幼便痛失双亲,又为何靠我才能长大,你自己不知吗?你现在如此行径,可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

    这便是提醒他,梁国、梁国的皇帝,对他褚向而言,有国仇家恨,他时刻不能忘了这样的仇恨。

    “那姑母就对得起我的父母吗?”

    褚向被这样的牢笼关了十几年,早已经生出逆反之心,闻言厉声反问、

    “我父母的遗物家产如今在哪儿?我褚宅的家丁忠仆如今又在哪儿?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未来成人所用,可我如今已经成年,依然身无长物、赤手空拳。你将我褚家万贯家财都双手献与旁人,又让我以仆人之身侍奉他人,这样就对的起我父母的在天之灵吗?”

    裴家的私兵都在外面制服褚家的家丁,在他身边的都是萧宝夤的亲卫,他并不怕别人听了去。

    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妇人的巨咳,又有侍女的惊呼之声。

    门口几个褚皇后的心腹闻之大怒,指着褚向说:“这逆子竟冲撞娘娘,咱们将他擒了,让他跪在娘娘榻前认罪。”

    就在双方快要动手之时,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背着褚皇后的健妇出现在屋门前,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

    褚皇后比起之前褚向出使时老了许多,不但头发花白,连脸上都生出了不少皱纹,看起来行就将木。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偏心?”

    她双腿已废,伏在健妇背上,声音疲惫的问道。

    褚向默然不语。

    “你是那人的外甥,可他是那人的侄子,谁更亲厚?我让你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是为了不让你忘了君臣之恩。你以为你得了他的庇护就可以自立了?不,你只是被他推出来的障眼法而已。”

    褚皇后对褚向露出惋惜的表情,“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一方诸侯,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你凭什么和他们平起平坐?若不是我举褚家余力尽全力周旋,你以为你能活着站在这里?”

    她看着褚向的表情就像是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褚向,我能让你长大成人,也能让你无立锥之地,你以为你翅膀已经硬了,其实不过还是只雏鸟,不要再兀自倔强了。”

    “原来我这个和您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比不得和你毫无血缘之情的外人。”

    褚向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姑母,低声呢喃:“也是,他可能是你夫君的遗子,我这个侄儿又算什么……”

    他自怨自艾地说着能让外人大骇的话,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之意。

    “公子,要我们擒贼先擒王吗?”

    萧宝夤的亲卫低声问。

    “不。”

    他看着面前的姑母,缓缓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褚皇后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还未绽放多久,就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褚向向着姑母屈身一跪,又拜了拜,复站起身来,木然道:

    “姑母,你既然如此喜欢这处宅院,那便给了你了。从此这里姓萧,不再姓褚。”

    他站起身,表情冷毅,对着身边的亲卫说:

    “走,我们去宗祠。”

    最终褚向并没有像马文才说的那般绑了所有的家仆发卖再换上自己的人,而是带着所有的私兵和亲卫,一起抢了自己家的宗祠。

    那间供着褚家这一支祖先牌位的家庙里如今已经空了。

    褚向将家庙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带走,领着之前跪在道路两旁的十几个家仆,离开了褚家。

    这曾是为他遮风避雨之地,也曾留下他仅有的温情时光。

    然而随着父母的离去,这里已经渐渐变成了牢笼监狱。

    临走之前,褚向命亲卫除下了褚家的门牌,砸碎扔在褚宅门前。

    他带着私兵闯入自家的事情早已经让两边的府宅生出不少好奇之心,褚家低调神秘,平时深居简出,如今见那懦弱的少年居然搬空了家里的家庙,手中抱着父母的牌位走出府门,之后更是砸了自家“累世公卿”的招牌,越发议论纷纷。

    可褚向却不管这些人在议论什么,他将父母祖宗的牌位用绳子背负在身上,就保持着这样古怪的样子,一步步走向台城。

    他出使归来,入城时曾引起全城轰动,这一路上还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对他指指点点,他却好似浑然无觉,寒着脸走在路上,身后跟着裴家私兵和萧宝夤的亲卫。

    待到了台城门口,这些私兵亲卫也不能再进去了,台城的城门官出来询问缘故。

    毕竟背着牌位什么的来百官理事的台城叩门,实在也太让人讶异了。

    “我要去少府。”

    “你是何人?去少府有何事?”

    “吾乃阳翟褚向,齐太宰文简公褚渊之孙,齐太常褚蓁之子。”

    这位褚家的遗孤眼神奕奕,闪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光芒。

    “在下年幼痛失双亲,受姑母抚育之恩长大成人,深恩无以为报。如今在下业已成人,与姑母再居一府已不合适……”

    “今特来少府,将父母遗留之府邸、家财、仆众赠与姑母,供其颐养天年。”

    第312章

    惊魂之箭

    褚皇后虽然能仗着褚向年幼掌握褚家遗留下来的资源,

    却有一件事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出嫁的女人,

    并没有祭祀的权利。

    对于注重礼法宗族的士族来说,掌握祭祀权利的人,才是能继承家业的嗣子。庶人不能建庙立祠,

    褚皇后虽然以前贵为皇后,

    但萧衍早已经将她贬为庶人,

    这么多年来,

    祭祀都是由褚向完成的。

    褚向将家庙里所有的牌位和礼器带走,

    代表着他已与褚皇后划清界限,从此褚渊一支由褚向继承,而他离府别居自成一户,和褚皇后再无关系,

    褚皇后也不能再用褚渊这支的名义对外行事。

    虽然褚向等于将父母所有的心血拱手让人,

    可此时他以一种撕破脸的态度决然地离开了褚府,

    也等于光棍地向皇帝投诚了。

    如果褚向要再决绝一点,

    大可以将褚皇后这么多年和二皇子的谋划都告知于皇帝,干脆来个鱼死网破,

    只是一来皇帝爱惜儿子多半不可能相信,

    二来褚向这么做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褚向最终只是以一种受害者的面目去了少府。

    一年前褚向出使之前便出过事,

    徐之敬曾向谢举检举褚皇后曾长期虐待褚向一事,只是这年头晚辈不能忤逆长辈,

    最后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褚向出使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褚皇后脱离关系,

    不由得让人唏嘘。

    褚家宅院本是前朝皇室赐予公主的公主府,

    褚蓁和公主感情甚笃不曾分居,这宅院也就挂上了褚家的门牌,但当初赐下的契约记录确实是皇室所有,登记在少府的府册之上。

    如今褚向要将褚家的一切赠与褚夫人,少府少不得将此事呈报皇帝,请求他的意见。

    少府的条呈递上来时,马文才正在帮皇帝磨墨,萧衍看了条呈“咦”了一声,还以为看错了,多看了一遍后,不由得喃喃道:

    “这褚向,倒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把。”

    听到褚向的名字,马文才手中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磨起墨来。

    萧衍握着那条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批了个“可”字,刚准备差人送去少府,那边二皇子匆匆赶来,极力反对。

    理由无非是不尊孝道、过河拆桥之类。

    “我知道褚夫人对你母亲曾有庇护之恩,你想替吴氏照顾褚夫人,不过褚向现在身系两国外交,不比往时。”

    萧衍又说:

    “如此一来,褚向等于净身出户,他孑然一身,也不是没有好处。”

    “父皇,难道你就不担心他出逃魏国吗?孑然一身反倒容易投奔萧宝夤不是吗?”

    萧综又劝。

    “他一不是重臣,二不是猛将,我担心他投奔萧宝夤做什么?”萧衍对褚向满怀轻视之心。

    “不过一小小使臣,如今又身无长物,就算逃到萧宝夤那里,难道能传达什么机密不成?”

    萧综语塞。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那褚向是要敲打敲打……”

    萧衍想了下,补充道:“褚家是公卿之家,灼然门第,褚向既然已经别府另居,便将褚向这一支的门第降一等吧。”

    即便是皇帝,也没有抬升门第的权利,但降等却是可以的。

    从二品到灼然,往往要历经一族数代的心血,褚家也是因为出了好几位皇后才堪堪算是上品门第,如今褚向降了门第,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责罚了。

    但以皇帝对褚家一贯的态度,能直接责罚而不是如以往一般模式,也不知是惩罚,还是冰释前嫌的先兆。

    萧综欲要再言,萧衍却已经示意儿子回避,他不甘心地瞪了一旁的马文才一眼,这才愤然离去。

    马文才被瞪得莫名其妙,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借去的私兵是裴家的,褚向的事情闹得这般大,二皇子肯定也接到了消息。

    若没有那三百私兵撑腰,褚向根本回不得自家宅子,更别说带出家中的牌位和祭器了。

    这一年多来二皇子对自己敌意甚重,要不是他靠着眉间那颗红痣受让皇帝爱屋及乌,说不得早就倒霉了无数回。

    “萧宝夤对这外甥的重视放在明面上,我反倒不好刁难了。”

    萧衍心中想。

    “之前曾听说褚皇后对褚向动辄打骂,也不知是真假。万一是褚家联合起来做戏,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愿?这件事还是放一放为好。”

    他想将这件事放下,就不再考虑褚向的事情,又见马文才有些尴尬地立在旁边,便安抚道:

    “综儿脾气虽然暴躁,人却不坏。他见我爱重你,心里嫉妒,所以处处对你为难,你不要放在心里。”

    言语间,对孩子为了自己争宠颇有骄傲之情。

    马文才自然是诚惶诚恐,萧衍满足了晒娃的虚荣心,又给他个跑腿的任务,便告知自己要歇着了。

    等马文才抱着公文走出殿门,还没走几步路,就听到外面的黄门和秘书郎讨论起不少关于褚向的八卦消息。

    比如出身弘农刘氏的著作郎刘敏得知褚向没有了自己的宅子,愿意将在京中的宅院送给褚向。

    又比如哪家的女郎在入城时看上了容止过人的褚郎,听说褚向如今无处栖身,向他自荐枕席。

    还有乌衣巷的谢举听说褚向背着父母牌位到少府,遣使抬了十万钱给褚向作为安家之用等等。

    一两金如今是五千钱,谢举这一出手,等于就赠了褚向一斤多的金子。

    想到花夭说自己为将数载、出生入死,再加上各种赏赐在一起才攒了两斤的金子,马文才顿时撇了撇嘴。

    褚向一招“以退为进”果断釜底抽薪,其决绝程度超出马文才的意料之外。

    可话说回来,若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断,他也懒得和这样一个拎不清的家伙瞎掺和。

    会帮他一把,除了是想给二皇子和褚家人添点麻烦,更多还是看在萧宝夤这条线的作用上。

    只盼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

    另一边,褚向一离了府,褚夫人就差人向二皇子那边送了信,替褚向的“叛逆”向二皇子致歉,希望他能原谅他一时的冲动。

    即使褚向带走了家庙里所有的东西,她依然不肯相信褚向是真的要抛弃家族离开自己。

    一个合格的士族,离开家族该怎么活呢?

    他无法投奔萧宝夤,在这个谈和的节骨眼上,魏国不会收下这个烫手山芋,萧宝夤送来的人也只能护卫到建康,不可能长期留在这里被人当做奸细。

    他手无缚鸡之力,即使满腹经纶,皇帝也不会给他任何官职,他没有俸禄,又不可能自贱身份去找活儿干,君不见多少落魄的士族饿死荒野也不愿意去劳作,更何况褚向连劳作的本钱都没有。

    直到少府将分家产的房契、地契和割让文书送来,褚夫人还处在一种云里雾里之感,感觉自己在做一场梦。

    “将他抓回来……”

    她像是困兽一般自言自语:“不不不,不能抓回来,他在生我的气,我应该好生安慰他,劝他回来。我应该让二皇子去见他,劝他回来……”

    几个从宫中出来的侍卫看着褚皇后惊慌失措地样子,担忧地对视着,不知该如何安慰。

    褚向做出这一步,甚至连家宅都不要了,等于彻底抛弃了属于他的过往,宁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以为他脱离了褚家就能得到自由?他是一路太顺,完全忘了外面的世道有多艰辛……”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