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我已经命人誊抄了各村、各乡钱粮的数量和利息数,诸位村长回去时都领上各自村中的那本,回去商议后再决定如何做。”

    梁山伯也不勉强,只说出自己的计划。

    “至于更换欠条……”

    “梁县令,衙门外有一老农领着几十个汉子叩门,说是要销掉欠条!”

    门外守卫的皂班匆匆入内,向着梁山伯禀告道。

    “来人说是姜山村的乡民!”

    第242章

    局中之局

    来的是姜山村六十七岁的老农姜老汉。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时代,

    六十七岁的姜老汉已经是曾祖父级别的人物,在姜山村,村长也许最为权威,

    可没人敢忤逆这位一生辛勤劳作,

    带大了七个儿子的老人。

    姜老汉是姜山村里出了名的老倔头,他说自己平生从不欠人的东西,

    便没有借任何粮食,

    至于家中子女实在熬不下去去借的,

    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管的住自己。

    所以人人都知道,姜山村里唯一没有欠条的,就是这姜老头。

    当听说姜老头来销欠条时,

    之前一直口口声声说“老爷们都是好人”的姜山村村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脸,

    瞪着眼睛直直看着梁山伯出去迎接姜老汉和他的子侄、孙辈们。

    等到姜老汉和他的家人在梁山伯这里办妥了手续、当众销掉了张家的欠条,改为和官府签订新的借据后,姜山村的村长终于忍不住了。

    “老姜头,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急得直跺脚,

    “今年甬江要是再泛滥,你可就再也借不到粮了!你这么一大家子人,冬天总不能饿死在家里吧?”

    老汉带来的汉子虽多,但其实都是自家人,他家男丁多,浩浩荡荡都跟了来,看起来声势浩大,

    其实也就销了五六张欠条而已。

    当然,这也跟他家老头子倔强,死命撑着不肯欠粮有关。

    “我种田种了一辈子,靠天收,靠地收,靠自己的手收,没听说过靠借能收到粮的!”

    姜山村的村民大多存在这亲戚关系,这老汉训起村长像是训着自家小辈一样。

    “我看你是想让孩子们都坏了胚子,去当游手好闲的种!”

    “欠官府的,和欠大户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欠?”

    姜山村的村长吼得脖子都红了。

    “欠官府的,我至少还知道怎么还,哪怕服徭役,官府还管着你吃饭、喝水,总有干完活儿的一天!我们有手有脚,还不上粮还力气也是一样,有手有脚还能饿死?欠大户的,你知道他们要你拿什么还?!”

    老汉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老汉我活了一辈子,看多了这些‘好心人’!到最后,就算你有粮还,都让你用命还!”

    姜老汉一声吼,满室静默。

    能当上村长、里正的,不是能力强能服众,就是德行高或是年长于众人。这姜倔头喊出来的话其实都是些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是想不到,只不过是闭着眼睛不愿意相信罢了。

    这就是这些士族最可怕的地方,让一个明明能站着活的人,却一点点让人跪了下去。

    一旦跪了下去,发现跪着活更容易,就根本不想站起来了。

    见姜老汉吼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他的儿子和孙子们都担心的围在这位老人的身边,揉后心的揉后心,替他顺气的顺气。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也不知是孙子还是曾孙子的替姜老汉开了口。

    “是我们没出息,这么多子孙,就没出一个能得力的,全在地里刨食,让阿公这把年纪还要自己种地,享不得清闲。”

    他满脸惭愧,“那些贵人是不是好心人,我们也没办法说的清楚,我们只知道阿公为了我们的欠条,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我们没办法让他享福,但至少不能给他招祸,不能让他吃不好、睡不安。”他朴实的话语让身后的众兄弟纷纷点头。

    “所以我们才来借官府的粮食,把之前的欠条销了,也算是尽了孝道。真要辛苦,也是我们全家一起承担。”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老汉那样的阅历和倔强,但只凭着一个“孝”字,姜老汉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带来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这些贵人先建堤断流让我们没了地种,当初闹得那么大,怎么几年下来,人人都将他们看成天上的神仙一般感恩戴德?你们是忘了死在困龙堤上的那些人吗?”

    姜老汉垂头顿足。

    “是他们让我们没地种的啊!再怎么施恩,也是假恩假惠,我们原本根本不需要这个恩!”

    见姜山村的村长无法再驳,其他村长里正也是若有所思,梁山伯温声细语地替老汉办妥了所有手续,亲自送他们出门。

    快到正门口前,梁山伯对着老汉深深一鞠。

    “是梁某无能,劳老人家辛苦这一趟。”

    “使不得,使不得,即使令长不邀我来,我也肯定要带着这些兔崽子来销欠条的!”

    姜老汉惊得手足无措,“只不过是早来了几天,哪里当得令长这么大的礼!”

    他的儿孙们也都是一辈子在乡野间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里见过县令给百姓行礼的,下意识反应不是去搀扶梁山伯,而是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个个都避让开。

    好不容易平息了这小小的骚乱,梁山伯也有些赧然。

    “对老人家来说只是早来了几天,可对梁某来说,却是帮了大忙。若不是老人家这一番话,恐怕如今梁某还在内堂里和他们扯皮,争论着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何况老人家的一通话,实在是让人振聋发聩!”

    “什么聋?我虽然六十有七了,可一点也没聋,也没老眼昏花!”姜老汉有些得意地挺直了腰板。

    “我看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梁山伯闻言一怔,而后笑笑。

    “是,老人家是耳聪目明。不但耳聪目明,心也明。”

    姜老汉见梁山伯平易近人,原本几丝对官府的胆怯也降下去了,说话声音也不抖了。

    “我当初看了你和那黄皮的汉子来田里,就知道你们是好人。我在鄞县住了这么多年,姜山村就在鄞县城外,可就没见过会下地去巡查农田的官儿。”

    他唏嘘道:“灾情最重的时候,上任县令没来过;丰收的时候,上上任的县令也没来过……”

    姜老汉攥着梁山伯的衣袖。

    “这世道,好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希望县令能多好几年……”

    说罢,他抹起了眼泪。

    送走了姜老汉,梁山伯抚着自己的袖角,定定发怔。

    这世道,百姓的心愿已经如此之低了吗?

    只希望能多“好”几年。

    几年后的那些好官,是已经同流合污,还是……

    梁山伯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多想,转身回了大堂,又和其他村长、亭长、里正周旋,直至得到了他们的保证,会回去好好劝说其他百姓,才相送离开。

    “我去送姜老汉的时候,他们可说了什么?”

    梁山伯问身边一直留在堂里的年轻佐吏。

    “在议论是向贵人们借粮有利,还是向官府借粮有利……”这位来自会稽学馆的同窗脸上带着不屑之色。

    “那老汉的话倒是白讲了,都还在想着怎么占人便宜呢。”

    “水患不除、无以为继,他们这样也是正常的。”梁山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若家家都有余粮,会去借粮的只会是少数。”

    “可是那困龙堤哪里是那么好损毁的?我看现在这情况,就算令长你想去扒了那堤,恐怕第一个来护的不是几家士族,而是那些指望着靠借粮度日的游手好闲之人。”

    这年轻的佐吏是贫民出身,对现在的局面,比梁山伯还要绝望。

    “所以还是要借势啊。”

    梁山伯叹气,转了个方向,往衙门后堂的位置而去。

    后堂里早有梁山伯吩咐的皂班把守,牛班头是个本性正直的人,早已经投靠了梁山伯,所以他底下的皂班还能使唤的动,算是梁山伯唯一能动用的鄞县原班人马。

    见梁山伯来了,几个腰间佩着武器的武头让开了道路,让他和佐吏进去,重新把守在门前。

    屋子里,杨厚才见梁山伯来了,连忙对他跪下。

    “梁县令……”

    “你先起来。”

    梁山伯将他一把拉起,匆忙道:“时间宝贵,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村长和姜山村的人来县衙的时候,你和我这佐吏换了衣衫,乔扮成他的样子,悄悄从后门出去……”

    他指了指身边身材矮小的年轻佐吏,杨厚才也只是个少年,两人身材相仿,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气度不同。

    不过他这佐吏也是生人,来鄞县没有多久,杨厚才戴上头巾,再低下头,远远的看着,不是熟悉的人也分辨不清楚。

    两人见梁山伯如此慎重,连话都不敢多说,立刻脱起衣服相换。

    在他们换衣服的时候,梁山伯在一旁解释着。

    “我来的晚,根基不牢,而你们连家人的尸首都没抢回来,所谓是死无对证,彼强我弱,鄞县士族打死无辜百姓、修建困龙堤改变风水的事情,在我这里没办法替你伸冤。”

    梁山伯见杨厚才手一颤,继续说:“但是‘龙气’这种东西,历来最是敏感,乡野术士可以胡说,士族却听之任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拿着它上会稽学馆,报我的名字,去找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

    他对杨厚才递上书信。

    “这书信只是引荐,丢了也没关系,你不必拼死护着。只要你见到贺馆主,将此间的情况说明,他自会想办法让你见到会稽郡的太守之子,衡阳王世子。”

    梁山伯见杨厚才两眼乍然放光,知道他听懂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计划实在冒险,如果来的是如姜老汉一家那样老实的人,恐怕连城门都出不去。

    但杨厚才不一样,虽然他只是个孩子,却能在几家大族的围追堵截之下掩人耳目,甚至藏身在城中伺机鸣冤,一定是意志过人的聪慧之辈。

    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费心力、甚至赌上自己的前程去帮他。

    “世子性子内敛,不爱出门,唯独礼佛、又爱棋,馆主每月定会出门几次,去西林禅寺陪他对弈。到时候,无论你是冲撞行驾也好、跪倒山门也好,只要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梁山伯语气重重一顿。

    “我便有理由去放了那‘蛟龙’!”

    第243章

    生路难行

    龙往往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尊贵之人,

    但这时并不是只有皇家能用。否则端午节赛龙舟、上元节舞龙灯,早就会涉及到龙而遭到皇帝们的禁止,而“赵子龙”、“卧龙”之类的名称也不会有人敢用了。

    更何况他们困住的还是“蛟”而非“龙”。

    这么缜密的谋划,

    甚至连该把握的“点”都抓住了,

    让梁山伯根本不可能相信这只是一个乡野术士的偶然之举。

    但现在这个时候,“蛟”是个很敏感的事情。当年也是有人信誓旦旦说淮水里有蛟龙作乱,

    所以浮山堰迟迟无法合龙,

    甚至不惜用“镇龙铁”镇压,

    后来浮山堰合龙了,却没人再追究那只“蛟龙”到了哪里。

    现在又来一只“蛟龙”,若事情捅上去了,就是给会稽太守添乱。

    更别说,

    会稽郡的太守是正宗的萧氏皇族宗亲,

    理事又是世子,在会稽郡里,“蛟气”和这位宗亲息息相关。

    所谓气运,总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白的联系的,

    此消彼长,他们的“蛟气”长了,消的是谁的,就不好说了。

    一场动乱,以愚昧迷信起,便只能以同样的方式终了。

    他匆匆送走了杨厚才,确保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佐吏,

    这才回返衙门。

    和他猜想的一样,人人都关注在他召集各乡村长里长讨债上,对于后衙里原本来告状的小子还在不在并不感兴趣。

    只要皂班守卫的人还在那间小屋门口,杨勉就会相信他还在衙中。

    今天过去,他和鄞县士族、县衙蛀虫们的战争,就要正式打响了。

    。

    对于鄞县的百姓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过的每天像是在看大戏。

    城中百姓不提,住在城中的,大部分是不用种地的,甬江泛滥对他们来说,也就是到了时候城中就会来一群“灾民”,甚至对于很多城中百姓来说,这些灾民进了城,并没有坏处。

    一到了灾民进城,平时十文便能请到的人,三文就能请到,有些甚至不要钱,管饭就行。同理,一应和人力有关的花费,更是贱到不行。

    有些家境都只是平常的人家,到了那时候都能请个短工照顾家中生计,至于浆洗粗活这样的事情,花费不了几个就能请人做好。

    鄞县县令“催债”这件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梁山伯要“捞钱”。因为杨勉等人的推波助澜,外界的传闻皆是如此。

    梁山伯一个“寒门穷县令”小人得势,到了鄞县立刻靠当官捞钱的形象就这么在众人心目中立了起来。

    之后陆陆续续有打了欠条的百姓来官府衙门销毁欠条,也有惧怕官府不想惹事,公告一出就立刻去还债的,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

    “梁县令,张出去的榜又被人不知什么时候撕了,牛班头带人去重贴,不知被人群里的谁丢了石头,头给砸破了。”

    牛班头底下的衙役回来禀报,脸上还带着一丝惶恐。

    “这榜贴了,怕是也贴不长啊!”

    鄞县不是什么大县,衙役的人手本就不足,每天派人看着贴出去的布告不切实际,只要一到晚上,总有人撕了那告示,假装看不到上面写的是什么。

    “牛班头伤的如何?请人看了没有?”梁山伯心中一惊,“围观的人很多吗?”

    那衙役连连点头。

    “有不少,而且都面色不善,看我们跟看仇人似的。”

    梁山伯心里早有了准备,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只能说杨勉的人在煽动民意上确实有过人之处,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有此过人之处,也不会让那么多灾民连地都不种,只想着借粮度日了。

    “令长,其实还有个办法。”

    梁山伯身边一个文书说道,“既然榜已经张了出去,此事就算是过了明面,我们可以将粮仓里的粮食抬到衙门门口,有好事者必会围观,这时再以官仓粮食为‘引’,引导百姓更换欠条,将官府作为借债之主……”

    “此事不可!私开官仓是重罪!”

    负责典狱之事的佐吏立刻出声反对,“向官仓借债和开官仓是两回事!按我大楚律,若没有经过上官批准便私开官仓,有流徙之祸。如今令长与士族作对,更有杨勉之流虎视眈眈,万不可给对手任何可趁之机!”

    “现在还没到这一步,真到了要开官仓时,必定已是图穷匕见之时。”梁山伯也按下了文书的建议。

    “你们要记住,我们是为了救人,但救人之前,先得保护好自己……”

    梁山伯看着一干从会稽学馆里跟他一起来了鄞县的同窗,正色道:“我将你们从学馆里带出来,是为了能一展胸中抱负,成为于国于民有利之人,而不是只为了政绩,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在此之前,我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否则,哪怕鄞县安宁了,日后也不会再有人愿意为民而冒险。若真这样,我便有罪与学馆,有罪与先生,也有罪与日后可能因你等而得益的百姓。”

    那文书没想到梁山伯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怔在原地。

    “这段时间,除了皂班的人,其他人都不要随意离开衙门。至于此地的困境,我自有计较。”

    他表现的胸有成竹,也越发让其他人安心。

    其余众人躬身称是,又开始讨论起春种被耽误的事情。

    就在此时,门子来报,说是本地士族张、黄两家派了管事来,要见梁山伯。

    “岂有此理,只不过是区区一管事,竟然要县令去见他!”

    梁山伯的佐吏怒不可遏道:“此地士族之跋扈,可见一斑!”

    梁山伯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让人把他的便服拿来,当场脱了自己的官服,换上便服,然后去见他们。

    那两家管事正是当日宴请时抬出欠条要求官府要债的人,见梁山伯一声便服来了,表情都有些微妙。

    “梁县令,你这就太过分了,我等明明是请你协助我等去要债,为何你对外张榜却是要用官府之粮替百姓销毁欠条?!”

    黄家的管事性情更急躁些,见梁山伯来了,连脸面都不给就嚷了起来。

    “官仓之粮又不是你家的私仓,哪怕你是县令,也没有说替百姓还就还的道理吧?”

    梁山伯布置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此时见他们来了,不卑不亢地开口解释:

    “既然诸位的目的都是要还粮,那么无论是官府还还是百姓还,岂不是都是一样?只要有粮食让诸位交差,不都是皆大欢喜吗?”

    “那个说我们要粮食!”

    黄家管事恨声道:“你这县令,只要依言行事就是,谁让你画蛇添足的?!”

    “不要粮食?”

    梁山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起,装作疑惑的样子。

    “诸位那日不是说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门,也实在是支持不起了么?这不是要粮,还能是要什么?”

    张家那管事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和张家不同,黄家并不是庄园主,现在这局面,更缺人力物力的是他们家,也确实急切些,但一见面就把底漏了,让他现在倒被动了。

    他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原本也想着是要他们还粮的,但想着借粮的人这么多、再加上今年还没秋收,要他们都还上可能强人所难……”

    他依旧和上次一般,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所以我们和主公商量过后,本准备和令长商议,若实在还不上的,便以长工销了欠条,由官府作保签订契约便可。”

    “那与我现在所作之事也并不冲突哇。”

    梁山伯故作听不懂,“百姓若欠官府之粮,还不上的,便以徭役抵之。几家的主家如果缺少人手,我可做主,借调那些服徭役的人帮诸位做工,如何?”

    “那怎么能一样?!”黄家的管事脱口而出:“差遣服徭役之人,可是要管水管饭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这话说的……”

    梁山伯身后的文书悲愤道:“不给粮不给水,难道是要把人往死里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姓黄的也知道自己说的过分,澄清着:“向官府调用服力役的人,还要向官府出‘过更’的钱,加上管水管饭,这不是两份花费吗?”

    “可是你说的前提是官仓已经替百姓还了债务了,百姓与你等两不相欠,他们欠的是官府,所以他们替你们干活,当然是你们给官府花费啊!”

    几位佐吏奇怪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几人你几句他几句,说的黄家管事脑仁子都痛,原本有的一肚子理都被“你欠我我欠你”弄晕了,一时讷讷不能再言。

    “请教这位管事,我如此处置究竟有什么不对?”

    见情况有些僵住,梁山伯哭丧着脸,将一个一心想要替士族办好事却办砸了的懦弱县令表现的淋漓尽致。

    见此人还算“上道”,张家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梁山伯说:“梁县令,借一步说话……”

    大概是太瞧不起梁山伯的势力,轻视太甚的缘故,张家的管事语气中满是颐气指使,将几家为什么急着“收尾”的原因隐隐点了一些。

    原来那术士指点几家修“困龙堤”时,曾指出这地方格局太小,即使困住了蛟龙,几家分了之后也得不到多少“龙气”,只有借龙气引来更多的蛟龙,才能让几家“一飞冲天”。

    而“增幅”的办法也很容易。一开始几家修建的那三道“困龙堤”只是截住水流,让水改道不淹没那块“龙地”,等困住之后,再修建六段堤坝,将那三段困龙堤连接起来,让那块地变成“飞地”。

    飞地一成,此谓“九龙墟”,便可逆天改运。

    只是鄞县士族的实力毕竟不能和山阴、上虞这样的大族比,修建这么大的拦河堤需要不少的人手,他们这几年都在想办法募集人手,可有几段却迟迟无法修好,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借粮的百姓身上。

    对于士族来说,用这种方法增加“荫户”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一旦签订了卖身契约,这些人又失去了土地,只能认命为他们修建河工以求赎身,不需要他们死命催工,他们就能成为最积极的劳力。

    但若只是服徭役,服役的力士们都是自由之身,名义上也是为官府服役而不是为私人卖命,就不能严苛太过。

    他们要在水涨之前修好九龙墟,当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哪里肯等梁山伯这么慢慢“要债”?

    送走了张、黄两家的管事,梁山伯用言语稳定住他们,口中承诺一定想办法“弥补错误”,等转过身,面色却难看至极。

    他原本就怀疑他们现在就放弃收网的目的,现在倒说的通了。

    可明白了,心中的沉重却越甚。

    回到书房里,梁山伯坐在案后定定出神,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他摩挲着书信上马文才亲笔写的“已被救出,送往上虞梅山别院”几个字之后,默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来人,备驴!”

    “我要去趟上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来人,备驴!

    梁山伯:(悲愤)为什么他们都是备马,到我这就是备驴?!

    傅歧:(疑惑)你得先擅长骑马吧?

    马文才:(疑惑)你得先有马吧?

    徐之敬:(疑惑)你得先养得起马吧?

    祝英台:(疑惑)这南方的丘陵地得跑得起马吧?

    梁山伯:(捂脸)扎心了阿喂……

    第244章

    水涨船高

    “我们已经过了利成,

    再往上就是晋陵……”

    船舷旁,马文才指着运河两岸的土地,向众人描述着现在正处在的方位。

    走水路虽然平稳安逸,

    可最大的缺点恰巧就是太过安稳。

    再好的风景一日日这么看下来也看的疲乏,

    更别说人身处河道之中,除了经常航行的老船夫,

    看着这并无二致的两岸,

    常常会产生今夕何夕之感。

    傅歧和徐之敬、马文才去年才从这条水路去过浮山堰,

    已经很是适应了,然而无论是褚向还是孔笙都是不经常出门的人,体格也不健硕,时间一长,

    都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

    因为黑衣人之袭,

    马文才原本还以为褚向是隐藏了实力,其实身怀武艺,可看着他现在走在船上脚步虚浮犹如踩在棉絮之上,又有些不确定了。

    “文才,

    你就别再说了,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想下船了……”

    孔笙苦笑着摆手。

    “你就告诉我们,大概多久能下船吧?”

    “我之前已经问过了,这船要在晋陵停一天,以作采买,我们可以下船歇息一天。”

    傅歧其实也早就不耐烦了,

    “我也要下船,早就听说晋陵‘秋香’美酒的名声,却没有尝过。”

    这些官船上的船曹水手其实俸禄颇低,根本没办法养家糊口,但身处官方漕运之中,自然就有许多赚钱的门路,譬如说借着南下的机会行商或替别人捎带东西,就成了最容易来钱的法子。

    所以这一路上停在哪个船舶之中都是被计算好的,要么是该城里有需要捎带的东西,要么是有特产可以买卖,在商业并不发达的时代,这种营生一次往往顶上寻常人家一年所得。

    之前陈霸先得了船上的小差事却感激太守府的举荐,就是因为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能在官船上谋生,其实是让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那这么说,前方果然是晋陵,文才刚刚没有说错啰?”孔笙感慨着:“这两岸看起来完全一样,你家在吴兴,也不经常北上,居然能分清方向和位置,就这份本事,吾辈确实不及。”

    “过奖了。”

    马文才并没有谦虚,坦然地接受了他这份赞赏。

    在旁人眼里,他是记忆力过人又善识地理,这无论在学馆还是仕途之中都是加分的项目,他自然没有故意谦虚的意思。

    只不过他会对两岸地理好似熟识无比,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这条路,他曾经来回过无数次了。

    在国子学读书的那三年里,他曾无数次来回于这条运河之上,也曾在苦闷之时像这般倚着船舷静静眺望,或是和船夫打探两岸的情况,这两岸的每一处城市,他都能信手拈来说个明白。

    “我好生羡慕马兄。”

    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褚向开口叹着,“身为独子,家中却放心马兄四下游学,以未及弱冠之身领略大好河山,其通达老练,确实吾等不及。”

    众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知道他虽是独子,且无父无母管制,可实际上却有许多的不得已,连出建康,都是要通过层层关说的。

    去会稽郡,是他唯一一次出远门。甚至为了怕别人反悔,致使回去后再无法离开建康,所以他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至于像是寻常人那样在大江南北自在行走,更是提都不要提。

    说到这个,未免有些伤感,徐之敬体贴地转换了话题。

    “前面就是晋陵,我记得晋陵百姓为你母亲修了座公主祠,你要不要上岸去祭拜一下?”

    他建议着。

    褚向闻言一愣,讷讷地开口:“这,这是不是不太好?”

    “祭拜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太好的!”

    傅歧最受不了褚向犹犹豫豫的样子,怒道:“便是谁来了,也不能拿你祭拜母亲说什么!”

    褚向的目光从船舷另一旁巡视的自家侍卫身上扫过,眼神中明显有挣扎之色。这几年来,他连在京中祭拜自己的父母都是悄悄的去,就怕惹了哪边的忌惮,难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祭拜的机会,他实在是不想错过。

    “你可以不必当做是特意去的,权当我们怂恿你上岸游玩,路过公主祠吧。”马文才见他这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怜,给他出着主意。

    “这样也名正言顺,身为儿子的,总不能路过供奉母亲牌位的地方却不入。”

    听到马文才的主意,褚向眼睛一亮,终于点了头。

    “那就先谢过诸位的成全了!”

    “我们可以先去买几瓶秋香,美酒祭美人,最合适不过了!”

    傅歧喜形于色道。

    这话虽然有些不够恭敬,可建康有些根底的人家大多听过晋陵大长公主当年的美名,褚向听了倒没有什么不悦。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里,褚向对船行的速度像是突然有了意见,不但站在船首位置不停眺望河道的情况,甚至好几次询问船夫还有多久上岸。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灿烂的颜色,就像是少年离家的游子听闻家乡就在眼前,而面对回到建康,反倒没有这样的急切之色了。

    待褚向的身影离得远些了,傅歧才好奇的问徐之敬:“之前不好问,为什么晋陵会有大长公主的祠庙啊?”

    “晋陵是大长公主的封地,享一地食邑。有一年突降暴雨,晋陵受灾无数,京中却瞒报不赈,大长公主听闻后便派人去晋陵施粥赠米,又亲自进宫劝说兄长。东昏侯那样昏聩的性子,竟然也在爱屋及乌下,下令开仓贷粮。”

    徐之敬说。

    “那件事后,晋陵城的百姓就在城西为晋陵大长公主修建了一座生祠,立了长生牌位,愿她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丹阳紧邻着晋陵,徐之敬年少起就跟着兄弟父亲在建康附近行医,听得不少这样的奇闻异事。

    “因为大长公主姿容秀丽过人,常常有小娘子前去祭拜,希望能因此沾沾富贵之气,变得美貌。大长公主去后,渐渐的,希望生女儿的有孕妇人也会去祭拜,以祈求能生个美貌贤良如公主般的女儿。”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马文才还是第一次听说,唏嘘不已。

    “如此一听,晋陵大长公主真是德貌双全之人。”

    “什,什么?妇人祭拜的地方?!”

    傅歧一听那公主祠的现状,登时吓了一跳。

    “那我们岂不是要……”

    一想到他这堂堂男儿要和一群小娘子、孕妇、大娘等等……

    一!起!祭!拜!

    傅歧只是想象那副样子,就眼前一黑。

    他收回自己的话行不行?!

    ***

    上虞。

    “谁求见?”

    正在给儿子写信的祝伯元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

    “鄞县县令梁山伯求见。”

    那部曲不知道祝伯元为何如此吃惊,又重复了一遍。“说是‘祝小郎’在会稽学馆的同窗。”

    “又是那马文才!”

    祝伯元只是一转念,就明白了肯定是马文才透露了自己女儿的行踪以安梁山伯的心,眉间的皱纹顿时夹得更紧。

    “他来干什么?”

    和祝英楼不同,祝伯元对待庶人,比其子更加蔑然,莫说见,连搭理都不太想搭理。

    “说是担心好友的安危,心中放心不下,特地来访友的。”祝家的部曲见庄主表情奇怪,低着头又小声说:“就他一人,并无随从。”

    “跟他说,英台好得很,让他回去吧!”

    祝伯元随口敷衍着,继续低下头写信。

    他不太清楚自家女儿和这个梁山伯之间的同窗之情如何,在他心里,自然是不希望未出嫁的女儿和一个庶人混在一起的。

    祝伯元原本就对贺革竟然安排了一个庶人住进甲舍很有意见,若早些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让女儿继续在会稽学馆就读,也因此对贺革的处事之风有了些微词。

    所以当马文才和孔笙、魏坤等人“访友”时,他可以允许,但梁山伯来,他根本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件事。

    可惜祝伯元低估了梁山伯的心智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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