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原来拿着伤药和绷带的祝英台与梁山伯正站在门外,大概是听到他们的对话,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就这么一直在门口等着了。

    马文才见疾风没走,伸头一眼扫过,倒没什么不自在。

    “疾风,你先去办你的事。”

    “是。”

    疾风没敢回头,对门口的两人颔了颔首,迈脚就走了出去。

    “你们进来吧。”

    马文才现在其实最想被伺候着擦一下身,然后换身干净衣服睡觉,可既然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来了,他也不能赶他们走。

    “马兄要不要擦洗一下?”

    梁山伯似是明白马文才现在最需要什么,一进门就堆着笑容开口,“我已经让客店的小厮去烧水了,等下给你端来。”

    “多谢。”

    马文才和梁山伯心照不宣,各自都将刚才的事略过不提。

    但祝英台却是个好奇心重的。

    “马文才,我们不是去建康报官吗?”

    祝英台放下手里的东西,熟门熟路的开箱子给马文才找干净衣服。他生活极有规律,放内衣放外衣都有自己的习惯,祝英台和他住了那么久,大概也知道他东西是怎么放的。

    很顺利的,祝英台找出一套干净的中衣和丝袍,轻轻放在马文才枕边,跪坐在梁山伯身侧,好奇地又问:“怎么我刚才在门外听着,你们还是要在这里报官?还要对口供?”

    “本不该让你们知道太多的。”

    马文才知道不给个说法他们会一直纠结,忍不住叹道:“你们被迷晕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我也不说太多,你们只要知道去沛县的路是被人有意封住的,驿站发生命案也是为了刺杀崔廉就够了……”

    梁山伯之前也隐隐有些猜测,现在马文才亲口承认了,他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我们出现在那里的时机太巧了,而且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逃了出来,若真有人算计此事,我们很可能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

    “就算我们一点牵扯都没有,也架不住别人联想起来。为今之计,只有将事情尽早闹大,人尽皆知,官府中规中矩的去查,幕后之人投鼠忌器,才能换我们一丝安宁。”

    马文才精神不是太好,说话也有些无力:“沛县的路不通了,考城就是南来北往必经之地,知道这里的官府受理了此案,当时在驿站里得了损失的人都会聚集过来报案或是等消息,我们在其中就不算扎眼了。”

    否则单独去报官,倒有些欲盖弥彰似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宁愿当冤大头养着他们的原因。

    “杀崔廉的跟盱眙的那批刺客是同一批人对不对?我们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见这群人?要是这群人要杀人灭口……”

    祝英台身子一颤。

    “我们就这几个人,能安全回去吗?”

    “若我没受伤,和傅兄两人护着你们走官道,也许没什么危险,但现在难说。”马文才也没刻意安慰祝英台,将路上的危险据实以告:“不过我返程前已经去信联系了家中在北面庄子的管事,让他们带人到沛县接应,算算时日,也快到了。”

    “我就知道文才你肯定做好了安排!”

    祝英台一听立刻放了心,“既然有人来接,你又受了伤,我们干脆在考城多住几天,养养伤,顺便等沛县那边封了的路开了,赶紧回去。”

    马文才见祝英台如此乐观,倒有些哭笑不得:“你之前还东想西想,现在倒一点都不担心了,那群歹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走远,有没有盯着我们,我看你和梁兄最好多准备点防身的东西,平日里也不要落单。”

    “知道了,跟你们在一起,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祝英台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这考城也没什么好看的,路是破的房子也破旧,我们一路走来也不知见了多少,没什么好逛的,就算我要出去买点什么,也会让傅歧和梁山伯陪我的,你放心!”

    马文才心想,正是把你托付给梁山伯才不放心,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只能将目光投向梁山伯。

    此时恰好小厮将水送了进来,梁山伯像是没注意到马文才的目光,出门将水端了过来,准备给马文才擦洗。

    马文才把追电喊了进来,又以“我有点饿去帮我要碗粥”为由,将祝英台支走了,这才在追电和梁山伯的照顾下清理伤口和自身。

    马文才的衣衫和绷带一除,梁山伯又是一惊。

    裴家的药确实是好药,止血效果灵验无比,可伤口却太过狰狞了,马文才皮肤又白皙,此时被药散凝固住的血痂和淤血横七竖八的遍布在他的身躯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梁山伯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以马文才不立危墙之下的性格,也许这些伤口有七分是为了迷惑别人的苦肉计,可如今一看,这哪里是有七分是假,任谁看了这伤口,都会惊讶于马文才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居然还撑着没倒的。

    “这伤……我觉得最好找个医官来看看。”

    梁山伯带着的伤药是徐之敬给的,也是好药,可他看着这几道刀伤,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追电忍着悲痛,用温水一点点化开马文才伤口附近已经干涸的血渍和血痂,小心翼翼的将已经黏在他伤口上的亵衣撕开。

    那绢丝制的亵衣早已经贴在了伤口上,即便有水沾湿了,拉开时还是一阵撕扯后的疼痛,马文才“嘶”了一声,眼见着伤口又崩开了不少,而追电满脸悔恨悲愤,梁山伯则是满脸不忍,倒笑了起来。

    “你们有功夫在这里为我难过,不如手脚快点,让我少受点苦。”

    这一句像是让两人如梦初醒似的,立刻手脚麻利的擦干净伤口,一个人擦洗其他各处,一个人上药,再用干净的绷带缠好。

    重新上药的过程又是一顿煎熬,经历完了之后的马文才几乎是精神困顿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追电端着水盆,出去要换水,梁山伯帮马文才盖好被子,见他半梦半醒似的,又见他刀口虽深却不在要害,面色复杂地问了一句:

    “崔廉没死,被人救走了,是不是?”

    马文才闭目不语,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你这样虽然能糊弄一时,却把所有危险都扛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崔廉到底有何等惊人之处,居然让一向慎重的马兄尽力遮掩,甚至不惜自残身体……”

    梁山伯也并不在意他听没听见,一边弯身掖着他的被角,一边在他耳边微微说着:“在下欠马兄良多,马兄既然一意承担,我也不会多嘴。但我等一路出的书院,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一人担着,又是这样的身体,又能撑住多久?”

    马文才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眼皮子跳了跳。

    “哎……”

    为他掖着被子的梁山伯细细看着他的表情,见他心防如此之重,幽幽叹出声来:

    “……在马兄心里,我等就这么不值得依靠吗……”

    他没等到马文才的回应,只能有些遗憾地缩回手,刚转过身子,却看见端着一碗粥的祝英台像是傻子一样站在门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满脸都是震惊。

    “你怎么站在门口?”

    祝英台那位置太远,是听不到他在马文才耳边的低语的,所以梁山伯也不担心,只是他却有些奇怪祝英台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这幅样子……”

    祝英台强忍着八卦和尖叫的心情,端着碗好半天同手同脚地走进来,像是掩饰什么地把粥放下。

    “我,我送粥,送粥……马文才睡着了?”

    “大概是吧。”

    梁山伯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下一刻,祝英台立刻为难地皱起了眉。

    “那怎么办?刚刚我上来时听细雨说,县衙里来了几个官员,问我们住在哪里,细雨正在外面周旋,现在马文才又睡了,谁去应付?”

    她的目光从马文才身边换下的血衣上扫过,脸上不安的表情更重了:“就算马文才没睡了,他伤的这么重,难道还要拖着一身伤见人?”

    梁山伯感觉到被子下的马文才微微动了一动,突然伸手按住了被角,安慰似的拍了拍。

    “无妨,马兄伤的太重刚刚歇下了,就让他好好休息。几个官吏而已,大概是来问话的……”

    他站起身。

    “我去会会。”

    作者有话要说:  祝英台强忍着八卦和尖叫的心情,端着碗好半天同手同脚地走进来,像是掩饰什么地把粥放下。

    “我,我送粥,送粥……马文才睡着了?”

    小剧场:

    祝英台:(满脸震惊)你竟趁马文才睡着了行如此之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梁山伯!

    梁山伯:(懵然)我是怎样的梁山伯?

    祝英台:(吃惊)我听到了!什么马兄我难道不值得依靠吗什么的!还,还……(捂脸)

    梁山伯:……???

    第152章

    一言为定

    就大局观和随机应变上,梁山伯也许没有马文才的水平,可论和人,尤其是这种“油滑”的低级官吏打交道的本事,马文才却不见得比得上梁山伯去。

    并不是马文才能力不行,而是身份有时候决定了马文才不方便做很多事。

    比如说和这位自报家门是“考城令”的父母官周旋。

    在听说马文才身受重伤已经歇下后,这位考城令明显露出了不信的表情,但衙役们大约是在来之前说过有人受伤的事,所以他即使不信也没办法表现出质疑。

    在知道受到“贼寇”骚扰的都是些士族之后,而傅歧的父亲确实是建康令,马文才父亲乃是一地太守之后,考城令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

    他开始绝口不提自己之前让衙役驱赶那些报案的商人的事情,而是开始关心起马文才的伤情,大有客店若是住的不合适随时可以把马文才“请”到衙门里的意思。

    这种事梁山伯已经见的太多,自是谢绝了好意,话题转了三转,绕到了“驿站遇匪”的事情上。

    那考城令也果真是老油条,和身边的捕头一唱一和,显然不愿把这么大的案子揽到考城这种地方来,言语间甚至有行贿的意图,若是他们愿意按下此事去更远的沛县报案,定有“重谢”。

    梁山伯向来绵里藏针,呵呵笑了一会儿,摸了摸下巴,似是烦恼地说:“那可怎么办,我这同窗好友受的虽然是皮肉伤,可是失血过多,看样子是要在这里休养一阵子。要不然,干脆让傅兄和马兄的家人来考城迎接罢……”

    此言一出,考城令及其身后众差官齐齐变色,不敢再做侥幸之打算。

    “不过出了这么大案子,考城县怕是也无法独自办案的,这案子多半是要移交上面。尤其到了年底,无论是此地太守还是京中御史,都要重视各地大案要案,督促结案,这案子是御史上呈,太守上呈,还是县中递交,有着很大的区别。使君觉得呢?”

    梁山伯笑得像是个虚心求教的学生,可考城令身后的主簿听完,却若有所思地撞了撞那县令的胳膊。

    “少陪。”

    考城令默了一会儿,拉着主簿、司案几人在一旁商量了会儿什么,再看向梁山伯时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忌惮,丢下几句官样文章,匆匆离去。

    鉴于对方带了捕头衙役等人来壮势,又是在客店的厅堂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疾风和细雨担心梁山伯吃亏,从头相陪到尾,等到考城令走了,方才松了口气,凑上前来。

    “梁公子,他们这是愿意接收报案呢,还是不愿意?”

    疾风满脸疑惑。

    “驿站被血洗,又涉及到朝廷人犯的生死,考城县不愿接这个烫手案子是正常的,但是他们忘了,他们不愿接,他们的上官更不愿接,得罪商人小吏他们敢,可此地县令想要升迁,必须有替上官‘分忧’的权衡……”

    梁山伯一直表现的举重若轻,其实和这些人打机锋也累得很,揉了揉额心解释着:“年底了,即便是太守也要担忧着京中吏部的考核,猛然窜出这么一个大案子,由县里因‘道路不通’而‘权且接案’,那太守也能有应对之策,不至于被人落井下石。”

    “应对之策?”

    “死了这么多人,一天之后都没得到消息,监管一地治安的太守有失察之罪,但原本该在辖地内接管的沛县都无法接案,只能由考城这一下县匆匆接案,就能说明道路情况很是恶劣,并非太守失职。”

    梁山伯耐心地对疾风说明厉害关系,若是马文才在这里,他自是不必多说,两人都心照不宣。

    “考城令接下个这个重案对仕途有碍不假,但他这样的下县本就是没有能力办这样的大案的,尤其驿站不归地方上管,死的又有武官和囚犯,军中和京中肯定都要派能吏来,考城令办不好也不见得有过,最多罚俸。可要得罪了太守,或是恰巧撞了我们这群士族的霉头得罪了人,说不得县令就到头了。”

    梁山伯叹息。

    “寒族能做到一县之令,往往如同那考城令一般,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何取舍,他自然会明白。县中那么多主簿和差吏附庸他而活,一旦换了县令也是要做鸟兽散的,只要有一人看明白,考城令也就明白了。”

    “那他之前还说‘重谢’云云……”

    疾风刚刚听到这个的时候都笑了,士族即使爱财,也不会这么赤裸裸去为了寒门的“孝敬”而当众改变主意,哪怕那士族是白身也不行。

    这也多亏是梁山伯在和他们周旋,要是马文才,大概听到这话就拂袖而去了。

    “大概觉得我们年轻,好糊弄。加上时间仓促,又是这般大的案子,这考城令也有些慌了手脚,只想着把事情压下去,想不到太远。”

    梁山伯脸上并无轻鄙之色,可言语中却带着一丝了然:“遇事先想着躲事,只求表面太平,难怪这考城这么多年身处要道之上,也不过是个下县……”

    这种话梁山伯来起来只是在私下说说,但客店里人多口杂,这客店里也不是没有为了看热闹藏在各处的旅人,梁山伯这似是无意间的一句感慨并没有特意小声,想来明天之后,“考城”为何多年不见发展,这县令又是如何多年身居父母官之位却不见政绩的原因,总是要传扬过去的。

    “梁郎大概是气恼那县令对那些报案之人避而不见了,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他这般好的脾气,居然会暗暗坑了那县令一把,这般下去,即便考城令能保住官位,民望恐怕也丢了。”

    细雨心中嘀咕着。

    “果然和祝、傅两位公子比起来,还是这位梁山伯更靠得住,也越发不能小看。这绵里藏针的本事,坑人于无形啊……”

    “细雨。”

    梁山伯转过身,突然唤了细雨一声。

    “咦?啊,在。”

    细雨还在心中“腹诽”梁山伯呢,听他一唤,猛然一慌,随即又惊醒过来。

    他慌啥?又不是自家公子。

    “马兄伤重又来回奔波,应该是疲惫的很,他之前带着伤执意露面筹划,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结果已成,刚刚的事还犯不上让他劳神。”

    梁山伯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可是态度却并表现的很明确。

    “让他好好睡上一晚,明早再说吧?”

    细雨自然是关心自家公子的身体更甚其他的,连连点头。

    “若是主人没有问起,自然不敢用这种事吵扰到他。”

    “此外……”

    梁山伯顿了顿,似是在斟酌什么。

    “我看马兄精神也不太好。”

    细雨一怔。

    “主人精神不好?我看主人虽受了伤,可之前还能出来和驿站里的人……”

    “正因为他身体不好,却还要出来联合报案之人给县令压力,才有些反常。”

    比起马文才的身体,梁山伯似乎更担忧这个。

    “马兄做事向来自信,而且这种事情,明明暗地里递个名帖更快,却硬是要‘借势’……”

    一路上过来,马文才何曾向他们借过势?他虽然善用一切资源,可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反倒十分尊重。

    傅歧是傅令公的儿子,可一路上哪怕风餐露宿,哪怕遇见灾民劫持徐之敬,建康就近在咫尺,马文才也没说去找傅令公求助。

    如今驿站血案是大不假,可傅歧没有首肯,他却在大众广庭之下以“建康令”之势要挟此地县衙,更是以此收拢了报官的众人,以他对于“士族节气”的坚持,今日所作之事岂不是反常?

    听梁山伯这么说,细雨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的主人从小主意就大,凡事必定面面俱到,哪有这样回来倒头不起的时候?

    “那……那现在?”

    “明天报案的事情,我和傅兄去一趟吧。既然说了马兄伤重需要卧床,现在他出面也不好,祝英台性子诙谐,由她陪着马兄,也能给他提提神,散散心。驿站的事情太复杂,哎……”

    梁山伯点到即止,细雨也立刻意会。

    “那就麻烦马公子和傅公子了!”

    梁山伯没有居功,径直去找傅歧,其实内心受到震动最多的是他。

    马文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而他一进客店什么都没交代,倒头就睡,不像是疲惫,倒像是自己跟自己在生闷气。

    究竟在驿站失火,他们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重创了马文才精神的事情?

    梁山伯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但他确定一点:

    ——这个时候,马文才身心俱疲,是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

    祝英台单纯,傅歧懵懂,马文才又处在一个比较微妙的时候……

    于情于理,他必须守护好这位朋友。

    ***

    正如梁山伯所料,马文才似乎真的疲累的很了,不但细雨回去的时候没有“醒”,第二天也醒的极晚。

    当听送早饭的祝英台说梁山伯和傅歧领着那一堆“苦主”一起报官去了的时候,马文才还是习惯性的蹙起了没有。

    “他们去了?为什么不喊醒我?”

    “得了吧,你都伤这样了,大冬天的在屋子里还有炭盆,穿少点也好换药动作,现在出去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祝英台对马文才的坚持翻了个白眼。

    “傅歧好歹也是建康令之子出身,梁山伯也是县令的儿子,报个案这种小事,还要劳烦你这个病人出面?你放心,保证办的妥妥的。梁山伯走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

    “交代的事情有点奇怪,他说,等马兄起来了,务必转告,道路莫名受阻使人滞留,以及他‘受伤极重失去意识’的事情会一字不差的记上的,切莫劳神担忧。”

    她有点纳闷地挠了挠脸,小声嘀咕。

    “奇怪了,你当时是醒着的啊,失去意识的明明是我们才对,梁山伯为什么要这么说?”

    马文才听了祝英台的嘀咕,身子一震。

    他看出了什么?

    “总而言之,梁山伯能干的很,傅歧也知道你受了伤,努力摆出‘建康令家的儿子’的气势去壮势了,还借了细雨几个一起去充场面,你啊,就安心养伤吧!”

    祝英台以不可反驳的气势盛了一碗粥,塞到马文才手里。

    马文才心不在焉的接过粥,随意翻动了几下,在祝英台关切的目光下,他并没有将勺递进嘴里,而是慢慢抬起了头。

    “祝英台,你说你能用炼丹术酿出烈酒,制造味精,用胆水提炼出好铜,若是条件允许,需要多久能看到成果?”

    “啥?”

    祝英台没想到画风突然转到“总裁问策”上,一时没完成“临时丫鬟”到“高级顾问”的转换,人有点蒙蒙的。

    “我问我需要看到烈酒、味精、好铜,需要多久?”

    马文才表情冷静地看向祝英台。

    此时屋中无人,祝英台心中盘算这些事也不知多久了,马文才冷静的态度立刻感染了她,让她面色顿时一肃。

    在论及专业时,即使是祝英台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她在心中估算了一会儿,迅速给出了答案。

    “味精最快,但受环境拘束,我现在弄不到那么多原材料,材料允许,只要几天。烈酒需要打造器械,器械完成,以我的经验,约莫一月就能看到成果。倒是胆水炼铜,受器材、场地、环境要求较大,怕要大半年。”

    “好。”

    马文才像是彻底放开了某种顾虑。

    他伸出手掌。

    “我会设法为你提供条件,等回到吴兴,你我订下契约,从此福祸相依,共谋大计……”

    祝英台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到惊讶,再从惊讶到狂喜。

    她虽得过马文才的承诺,可他像是这样抛却一切顾虑明确给她答复,甚至愿意签下契约的反馈,却是第一次。

    根本不用犹豫,祝英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与他击掌为誓。

    “成交!”

    “一言为定!”

    第153章

    不速之客

    祝英台和马文才虽确定了合作关系,但裴家如今正在护送“命犯”之中,马文才几次投机得到的财产,大概也只够祝英台启动其中一项研究,所以关于契约的具体条款,还得细细再谈。

    他已经打定主意把祝英台拴在自己这辆车上,便已经把祝英台当成了“自己人”,态度明显有了不同。

    祝英台原本就对马文才有依赖之心,如今更是视其为“生意伙伴”加“生死之交”,更是信任。

    而考城县衙里,正如梁山伯所料,想清楚利害关系,或通过别人想清楚了利害关系的考城令,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报案,曾在驿站里损失惨重的苦主们大喜过望,纷纷录下自己的口供。

    这里大部分人根本就没见过“贼寇”长什么样,有的是火起时仓惶逃走,有的是一开始有砍杀声就跑了,但有和马文才等人的接触,那些似是吹牛一般的经历,似乎也都成了有理有据的“事发现场”。

    于是乎,“几十个壮汉蒙着头脸闯入驿站”的口供就这么被录了下来,受害的不光有商人,小吏,也有低级官员和驿站里的驿馆,甚至还差点杀害了一群过路的士族学子——若不是这些士族带着自己的私人护卫跑得快,大概全交代在这里了。

    在梁山伯的“提点”下,几人的身份被模糊了,倒是把伤势写的不清,几乎个个都没有了行动能力,那县令也有意卖好,加上马文才确实受了伤,这案子就这么录下了。

    傅歧作为“建康令的公子”,大部分时间倒像是一种象征意义,梁山伯本身资格不够,马文才又没来,傅歧来了,梁山伯就像是这些“士族”的代理者,他有能力有城府,只是没身份,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傅歧只要站着听完就可以了。

    等梁山伯回了客店,早上得以成功报案的苦主们纷纷向马文才一行人道谢,如今年关将近,既然案子立了案,他们也要早日返回故乡,财没了,至少人在,给家人也是个交代。

    因为道路被封,他们在考城又住了两日,也许是出了命案的缘故,那些封了路的大石终于被移走了。

    马文才伤重,再这么赶路不行了,必须要找个妥当的医官休养几天,几人商议了下,决定先去沛县。

    一来他们之前和沛县府衙打过交道,也算对当地熟悉,可以得个照应,二来沛县位置重要,容易打探消息。

    更重要的是,陈庆之被迫投水、一群同伴九死一生后,马文才就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绝不足以在意外发生时护住所有人,所以在盱眙时,他就已经去信让家人来接,现在算算,家中侍卫和力士、车马也该到了沛县附近了。

    傅歧和祝英台是个不爱操心的人,梁山伯也认为离开考城比较好——既然受到袭击的人被道路所困不能离开,想必那些贼寇也不会太远,为防夜长梦多凶手报复,还是早点离开为妙。

    对于,马文才来说,他需要的是洗掉崔廉失踪时自己参与的嫌疑,既然报了案,将自己一行人的行踪露出来,就是摘了出去,大可大张旗鼓的回返,于是回程时还让梁山伯出面,宴请了当晚曾在驿站里侥幸逃过一夜的诸人,留下了一片美名。

    离开考县,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很快就到了沛县。

    ***

    梁山伯他们不是第一次来沛县了,前往盱眙时,他们便路过了沛县,傅歧的大黑还差点被人吃掉过,更是印象深刻。

    再往沛县,比起之前水灾刚过、街上流民仓惶麻木的时候,明显更冷清了,天气的寒冷让很多人根本不再出门,有些在街上走的百姓大概是无物御寒,将稻草和草纸一层一层裹在身上,充当御寒之衣,看得祝英台心里难过。

    他们驱车进入城中,正准备去之前投宿的那家客店,一直在对着街道张望的祝英台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大叫了起来。

    “停车,停车!”

    车子戛然停下,一脸兴奋的祝英台跳下车,窜前几步拦下了一个背影,笑着喊他的名字。

    “方大善人?!”

    那人听到这称呼,怒着回头:“谁是什么大善……啊,恩公!”

    这扭头由怒转喜的,不是之前被家中佃户逼得差点家破人亡的方天佑,还能是谁?

    听闻给他们一家指出活路的马文才受了伤,而且就在不远处,方天佑连忙要求上去拜见。

    这一家子的遭遇曾经给了这群少年当头棒喝,对方天佑也没摆什么架子,马文才还掀了车帘顶着风问了他几句。

    因为后来的遭遇,方天佑对这群半大的少年感激涕零,尤其是对马文才,几乎是敬若天人,在车外问了好后,极力邀请他们去他家住。

    “不瞒诸位,我家传出要卖地的风声之后,确实有不少佃户和想买地的人来大婆儿巷闹过,不过我听了马公子的话,把最难处置的几块地的地契移交给了家里婆娘的几位‘世叔’后,衙门里对我们也颇多照顾。”

    方天佑脸上洋溢着重生一般的希望光彩。

    “现在也没什么人惹事了,最难动的地被卖了以后,佃户们都把积欠的粮食交了上来,我和家里婆娘把每年歉收的几块地也卖了,准备送家里小子也去五馆读书……”

    对于愿意读书上进的人,马文才自然是很赞赏的,他点了点头:“你这个决定不错,你家殷实,却很难再进一步,家中没有人能在人面前说上话,被欺压是迟早的事。若是你家能出个识字能断事的,也不必断腕自救了。”

    “断碗什么?虽然看起来家里损失了不少田,可算一算租子比往年也不差呢,我们家的饭碗没让人给断了!”

    方天佑老实地回答,让众人一笑。

    他也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只跟着也笑,更是极力邀请诸人住到他们家里去:“之前有人上门闹事,又恰巧到了收租、卖地的时候,我们家就搬到祖宅里去处理琐事了,大婆儿巷的宅子一直空着,现在宅子里就留了几个洒扫的仆人看房子,什么都方便……”

    “我们家屋子是自住的,我婆娘干净,家里收拾的妥当,什么都有现成的,比起客店,当然是我们家住起来更顺心,离集市也近,买什么都方便。恩公要养伤,在客店人来人来的地方哪里有住我家好?”

    这位“方大善人”发挥着一贯的热心肠,笑得全无客套之意,甚至直接去拉马头,想把马车往自家方向拉去,惊得赶马的马夫连忙驱赶。

    “这,是不是太客气了?”

    祝英台一边迟疑地问着,一边抬头去看马文才。

    知道马文才是队伍里领头那个,方大善人对着马车又揖了揖。

    “几位恩公路过,怎么能让恩公们破费住客店?若是恩公们不愿住我们家,那我就天天在客店里守着,为恩公们倒茶端水!”

    祝英台知道马文才爱洁,而客店确实没大婆儿巷那家方家的大宅子方便,但他又有些自持身份,于是露出期待的表情,就差没扑上去求情了。

    果不其然,马文才看了祝英台那满脸“去把去吧去吧”的表情一眼,哭笑不得地摇头:“你现在连客店都不愿住了?客店又不是驿站!”

    他思忖着自家的家仆也快到了,这几日必定是要让疾风细雨几人轮流在城门前候着的,有个固定落脚的地方确实比较方便。

    而方家门前的巷子开阔,院子也大,好停车马,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那就叨扰了。既然是借住,房费我们肯定是不会少的,我身上有伤,还要麻烦方伯帮着介绍个可靠的医者和几个暂时帮手的粗使下人。”

    “诶?恩公这是同意了?谢天谢地,要找医者是吧?我等会儿就去!粗使下人不必了,家中几个看宅子的老仆洗衣做饭都是做惯了的,几位贵人愿意给他们几个赏钱就是恩赐,不用在外面找人,没家仆可靠!”

    方天佑满脸沾了喜气的兴奋,指着家里的方向就率先开路:“走走走,我这就带诸位贵人回去!”

    傅歧几人也没想到他们种下的善因得了这样的善果,虽说大部分人行善时都没想过得到回报,可真得了回报,自然是满心快慰的,他们还是年轻人,正是容易被感动的时候,也许不见得就缺这几个住店省下的房钱,可还是各个高兴,连马文才一直以来的冷淡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那方天佑得益于马文才一行人才保下了老婆孩子和家业,他又是真心实意的老实人,没半点花花肠子的,此刻对他们好,便是挖心掏肺一般的好,不但把钥匙、仆人都给他们留下了,还跑前跑后,亲自去请了医者回来,又买米扛回来补了厨房,和左右邻居打了招呼,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才匆匆赶去府衙。

    他回沛县城里本来就是有几处田地在办交割的,此时帮着安顿马文才等人成了正事,他自己的事倒是耽搁了。

    “想不到这方天佑原本看起来懦弱平庸,倒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傅歧看着方天佑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

    “哪里有那么多恶人,大部分都是好的,只不过是被这世道逼得不敢行善积德罢了。”

    梁山伯看着细雨搀着马文才进了主屋,也很庆幸:“也亏祝英台眼尖,客店里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现在有几个方家的老仆照应着,要添什么都方便。”

    也是阴差阳错,之前方天佑匆匆卖地就用的是“欠人巨款”的由头,原本许多街坊和熟悉他为人的人还将信将疑,觉得可能是托词,如今一见之前那群士族官宦子弟又回来了,还直接住在了方天佑家里,也不知道是房子被方家拿了抵债还是在等着还钱,将信将疑的心也成了笃定。

    有些觉得方大善人突然态度大变不似以前好说话的人家也顿时理解了。

    一辈子行善,还替自家外甥背债背到倾家荡产,还没改变,那就是痴子傻子,才真是奇怪。

    马文才几人也是不惧人言的,加上大婆儿巷里住着的都是些有点身家的富商官吏之流,他们住了进去,也是相安无事,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也没人前来套热乎或者打探什么。

    只是傅歧和祝英台进出次数多了以后,原本门庭冷落的方家门口突然多了不少张望的人,还有倚在门前绣花的大姑娘。

    傅歧在这方面是个缺心眼,祝英台本来也是个大姑娘,谁都没意识到这代表什么,每日照样来去,也不知撩了多少女子的心而不自知。

    这一日,祝英台又跟着傅歧出去遛狗闲逛,细雨去城门前等着马家来人,只留下了马文才和梁山伯在家中。

    马文才是年轻人,身体恢复的快,裴家给的伤药又是好药,一些皮肉伤很快就养了起来,但这几日大概是在长皮肉,结痂的地方痒得出奇,马文才只得跟梁山伯在屋子里以对弈来分散注意力,否则老是想抓伤口。

    两人正下着棋,忽然听到外面巷子里有一阵嘈杂之声,隐约还听到有人呼喝的声音,马文才心神一晃,一步子就下偏了,死了一片。

    “这里方便倒方便,就是离闹市太近,老是有人进出,不够清静。”

    马文才落子无悔,只能可惜地看着梁山伯渐渐合龙。

    “可惜了,我原本棋力就不如你,现在连半个时辰都撑不到了吗?”

    “马兄伤重未愈,本来就不该再耗这么多心神。”

    梁山伯笑着合龙,也听着外面的动静,神色微微一动。

    “好像是来找我们的?我听到叩门声了。”

    想起那么多在门口没事晃悠的年轻女子,梁山伯心中担忧。

    别是哪个真胆大的,跑来叩门了吧?

    “院子里谁在值守?”

    马文才养伤,一直关着门户,也不知道傅歧和祝英台召来的桃花债,很自然地问屋子里的疾风。

    “是半夏吧?早上祝公子不愿带他出去,他就一直坐在阶下生闷气呢。”

    疾风探了探头看了外面一眼,肯定地说。

    “是半夏,他去应门了。”

    然而下一刻,疾风就看见应门的半夏像是见到了什么鬼怪似的,惊慌失措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瞪着大门像是瞪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咦?我出去看看。”

    疾风身子一动,生怕外面来了什么歹人,抬脚出了屋。

    见外面似乎有波折,马、梁二人棋也下不了了,俱丢下棋子,在窗边张望。

    只见半夏指着门外,嘴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睛里蕴满了绝望的泪水。

    “半夏,你居然敢不给我们开门?”

    外面的人大概是等的不耐烦了,敲着门吼了起来。

    “还不给我们开门!”

    “找你的?”

    疾风看着就差没有吓到屁滚尿流的半夏,满脸吃惊。

    “你惹了什么事,让人寻到这里来?”

    “不,不是我……”

    半夏打着寒颤,眼中的泪水终于猛地滚了下来。

    “是,是……”

    “是疾风在里面吗?给我们开下门,有贵客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细雨的声音。

    “细雨?”

    疾风一听是客人,狐疑地看了眼瘫倒在地上的半夏,上前开了门。

    一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群陌生的高大汉子,站在最前方叩门的自然是马文才派去城门前等人的细雨。

    但细雨身后站着的人,却不是马家的家人,疾风一个都不认识。

    “这些是?”

    疾风更懵了。

    细雨苦笑着正准备介绍,他身后的人群里却走出一位身着锦衣,面色冷淡的青年,大概是那群明显是随扈的汉子太高大,他隐在其后,竟没有人发现。

    此人身材虽并不魁梧,浑身却有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势,他抬眼看了下这处宅院,脸色闪过一丝怒色,连看都没看疾风一眼,略开众人便进了门。

    他一进门,半夏直接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英台呢?”

    锦衣青年环视院中,语气更冷。

    “还有那拐走我家英台的马文才,叫他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还有那拐走我家英台的马文才,叫他出来。”

    此时正在遛狗的祝英台:(打了个寒颤)怎么突然有点冷?

    卷三·破茧篇

    第154章

    鹰扬虎视

    “马兄,外面那是?”

    站在窗后的梁山伯面露担心的看向马文才,外面那人的气势太盛,即便隔着门窗,他也能感受到那种久居上位的高傲和自信,更因为他话语中对祝英台的熟稔而感到惊讶。

    然而比他更惊讶的是此时此刻的马文才。

    同样站在窗后的马文才却不能像梁山伯那样带着好奇去打探,他整了整自己因为受伤而穿着的家常衣衫,表情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

    “那是祝英台的兄长,祝家庄的少主,祝英楼。”

    “兄……长?”

    梁山伯还没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诧异,马文才已经推开门,出了屋。

    见“衣衫不整”的马文才出了屋,那俊逸的青年先是皱着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大概是觉得他出来的速度太慢了,不悦的表情更甚。

    “你就是马文才?畏畏缩缩,伸头探脑,果然鬼祟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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