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这个分辨之言说的有理有据,施家家主原本有些惊疑的神色渐渐又恢复如常,直接喊管事的去找家丁。

    这个叫法生的少年,能被压迫住手脚却不见吃亏,几个人都压不住他,再看手脚踢动的动作,也不是全无章法,否则真是个寻常的少年,早就被架走了。

    傅歧好武,自然一下子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咦”了一声,倒有些不忍了,下意识去看马文才。

    “我们就这么看着?”

    祝英台脸色也不好看,要不是子云先生反复叮嘱不要惹事,她早跳出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她现在胸中也犹如有一腔烈火,恨不得出去把这些骗子用化学溶液烧个干净。

    “我们现在插手这事倒是容易,可我们是过客,拍拍屁股就走的。我们要当面打了这么多人脸救了他走,反倒给这少年惹祸,看他的样子,就住在长城县里,还有家人,我们走了,他更艰难。”

    马文才虽是吴兴太守之子,在外面却从不招摇。

    “我快呕死了!”

    祝英台身子气得直抖。

    几人都是少年人,尤其是傅歧,一看到这个场面就想起自己在甲舍打架被虞家人一拥而上吃了大亏的事情,几个人情绪都有些变动。

    唯有徐之敬没什么神色变化,但看向几个道士的眼神,也不如之前那么有兴趣了。

    “我看那几个衙役动作虽大,手上却有分寸,应该是和那少年认识的,不会让他吃亏。”

    梁山伯家在“吏门”,对这些门道清楚,安抚着焦躁的傅歧和祝英台。

    “你看他们以大欺小,其实大概是怕他吃亏,想着由头要带他走,只不过这少年太倔,不肯接这个好意。”

    “没听他说什么吗?一条人命啊,要是你,你能甘愿?换了我,天涯海角也要把这群人抓住。”

    祝英台捏着拳头,眼神极为少见的犀利坚决。

    是啊,怎么能甘愿?

    梁山伯眼神一黯,心中苦涩。

    马文才见这少年这么倔,再这样下去,那些皂吏们有些香火情也要恼怒不管了,转头吩咐了疾风几句什么。

    毕竟这是在吴兴郡,真弄出什么义愤之下铤而走险的事情,倒是小事变大了。

    这事情变化如此之快,许多刚刚还狂热的百姓此时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也不急着去拉“天师”去给家人治病了,还有怕真惹出什么麻烦来的,已经趁乱走了。

    更多的人在指着施家和那几个道士指指戳戳,小声议论。

    之前还被敬若天人的道士们刹那间又被送下了神坛,有几个道士眼神阴鸷地看向那少年,那姓江的道士却暗暗摇了摇头。

    叫“法生”的少年虽然颇有武勇,力气又大,可施家也派了家丁出手,也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衙役虽会留手,这些施家的家丁却不会,没有一会儿,那少年就被五花大绑,连嘴里都被塞了东西,给活生生架在了原地。

    皂吏们本就不愿蹚浑水,法生这么犟,差点连他们都连累了,这些人也大多也都不想再管了,任由施家寻机将他绑了。

    “胡皂班,老夫和长城令也算小有交情,此事便是你们县令亲来,也不会派衙役来我家门前直接提人,不知会我一句就带走,未免太看不起我施家人。”

    施家家主冷笑。

    “我家夜夜被鬼祟敲门,每次开门却四下无人,当初想要找衙门借人晚上替我看门,却被你们县令以‘宵禁不可随意出动’拒绝。如今老夫好不容易找了高人斩妖除魔,你们却来拿骗子这套恶心我,但凡你们愿意替我看家,又哪里有我去找江天师的事情?”

    “我们也是听令行事。”

    胡皂班咬着后槽牙低头服软。

    “这小子我也不私拿了,你们提回去吧,我只有一条,你们拿他回去后,务必要给我个交待。否则人人都能和他一样在我家门前撒野,我少不得去趟乌程……”

    “不敢,不敢,一定给使君个交待!”

    听施家要去吴兴治县的乌程,那就是攸关自家县令的前程了,胡皂班哪里还敢轻拿轻放,命左右提起那少年就走。

    这一场闹剧以施家门前围来的诸人不欢而散、少年被衙役提走眼见着要给个“交待”而告终,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此起彼伏几乎让人应接不暇,等到那门前的法案开始被撤开了,几个少年还有些情绪难平。

    “我算是活生生见到了什么叫仗势欺人!”

    祝英台脸色怒色最甚。

    “那人被提回去还不知道要被怎么糟蹋呢!”

    “不是说吴兴尚武之风最盛吗?就没见几个拔刀相助的!小爷刚刚差点都想卷袖子上了!”

    傅歧是最暴烈的脾气,可这口气也硬生生堵着出不来,把自己堵了个半死。

    梁山伯这样的事也不知见过多少,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再看见施家门前的道士们居然向他们追了过来,心中就越发嫌恶。

    “公子,那几个人过来了。”

    细雨和追电不动声色的护在不会武的祝英台和梁山伯身前,徐家的刀卫也按住刀柄随时准备拔刀,眼神戒备的看向以青年为首的道士们。

    那些道士们似乎也是见惯了高门贵人的,姓江的那个在离马文才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就停住了,其他人也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你们来,所为何事?”

    细雨轻叱。

    江道士向诸人微微躬了躬身子,行了个道礼,礼数倒是全了,可完全不回答自己的来意。

    这江道士也是好城府,身边几个少年的眼神或疑惑或防备或嫌恶,可他却视若不见一般,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后,就定定看着为首的马文才。

    他看向马文才时目不转睛,眼神之炽烈,几乎称得上无礼。马文才身边两位侍从哪里见得到对方如此冒犯主子,当场就要拔出兵刃。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道士敏锐,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这姓江的道士突然语出惊人。

    “这位公子,我见你浑身煞气笼罩,印堂间也隐隐有黑气翻覆,似是有大劫将至,不知可否借步一叙?”

    见这道士如此作态,马文才心中最后一丝担心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嘴角当即扬出个讥诮的弧度。

    他看了眼面前的道士,默然无声地抬手将额间的系带解开,露出额间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朱砂痣一露,几个道士纷纷露出见了鬼的表情,刚刚才说马文才印堂间“黑气翻覆”江姓道士,一张脸皮也是忽红忽青。

    他们脸色越是难看,马文才就笑得越发恶劣,于是他挑了挑眉,嘴唇翕动,干脆利落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可”。

    第93章

    天煞孤星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对于这种天生额间有红印的人都称为“慧种”。

    倒不是说额间有红痣就一定是祥瑞,但圣人也好,道佛也好,都尊崇这种生有异象之人。

    在佛门,这是菩提像,额间有红痣,是大智慧的象征。

    在道门,这叫“藏韵”,诸邪不侵,有上天庇佑。

    这时代玄学和佛学多有共通之处,争夺弟子也是一般,举凡重瞳、额间有印、六指、高壮不似凡人等等有异于常人的,总会有各种“高人”想尽办法“度化”,度化的理由大多差不多,就是拿那种异象当作“天命”来忽悠。

    马文才常想,是不是因为道门和佛门发展教徒时,有这些长相“不凡”的人做招牌会更增加说服力,所以才这么热衷与拉这样的人“入伙”。

    总之,因为“吴兴太守之子额间突然多了枚朱砂痣”的传闻,马文才小时候家门前也不知有多少僧人道人来敲过门,而他曾想要学着如何谈玄,刚放出一点风声,就有不少修道之人愿意来“指点”他。

    马家就这一根独苗,马家上下自然是不愿意孩子做什么“出家人”的,初时还客气相对,后来只要看见僧道就干脆闭门谢客。

    至于马文才从小不进佛寺道观,马家人也一直以为是这孩子小时候被那些要带他走的出家人吓到了,很少强迫他跟着祖母去上香拜佛。

    等马文才年纪再大一点,这朱砂痣倒没有跟着长大,却越发鲜艳夺目,他一直觉得男人额间长了这么个玩意很丑,再加上太过引人注意,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用额带系住。

    即便是如此,那些偶遇中的修行之人,大多都能看出他额带下藏有“□□”,总是想法子让他跟自己学道、学佛法。

    这是很玄妙的事情,马文才虽然不知道这朱砂痣代表了什么,可他也不准备用这个作为自己的“资本”,但他听到这个江道士开口就是“你额间有黑气”,所以才讥讽的笑了。

    你可以说他头顶有黑气,面上有黑气,甚至全身笼罩黑气,可被称为“道蕴”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黑气,岂不是这些修行之人自己打自己嘴巴?

    那几个道士也没想到马文才额间有红印,那为首的江道士脸色也当场就不太好。

    这样生有道蕴的高门,肯定从小就有不少道士上门求见过,毕竟“点化”高门带来的好处不必细说,当年琅琊王氏一支都信天师道,王羲之王献之几代不知修建了多少道观、为道门行了多少方便,既然此刻这公子一身儒衫站在这里,对道人们也没有尊敬之色,显然是没有“点化”成的。

    他从小听别人说“额间有祥瑞”,自己一说有黑气,当然如此讥诮。

    可之前这高门公子明明对他们有所敬畏,而且诸人之中以他为首,他的地位也应当最高,江道士实在不愿就这么放手,咬牙再次解释:

    “公子额间虽有祥瑞,但死气已经到了祥瑞无法庇护的地步,必定是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大的变化……”

    他说了一半,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这少年的气势太过惊人,尤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只感觉到自取其辱。

    为了转移这种压迫感,江道士将眼神移到他身后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上,这只不过是转移注意力而做出的举动,却让江道士吃了一大惊。

    “这,这位公子煞气更重,简直是天煞孤星,命中六亲断绝……”

    江道士看着梁山伯,满脸惊惶。

    梁山伯原本面有嫌恶,闻言脸色一白,惊骇莫名。

    “你怎么说话的呢!”

    傅歧大吼。

    等那道士看向祝英台时,表情却像是比他们还惊慌失措,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一般倒退了几步。

    “天啊,你们,你们是妖怪吗?有黑气凝结不散一身死气的,有天煞孤星妨碍亲眷的,还有命附离火焚尽一切的……”

    他之前只顾着看马文才,祝英台个子小,面孔被马文才遮的严严实实,如今他和几人面面相对,自然看的清清楚楚。

    尤其是面对祝英台,这道士几乎已经失神落魄到想要掉头就走的地步。

    “这位,这位公子,你,你是什么来历?一,二,三,三次?你,你若是人,怎么能死三次!”

    他越说越是让人生厌,谁听到他这么诅咒别人都会生气,更别说还用嘴将人“鞭尸”了。

    “走吧,他们疯了。”

    马文才看了眼脸色煞白的梁山伯,不耐烦再和这些神棍纠缠下去,左右不过是求财,说的严重点怕是为了让他们花大价钱“解开死劫”,当即掉头就走。

    祝英台虽不是无神论者,不过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也是听不明白的,什么命附离火一听就扯淡,何况子云先生那样的高人都说了她“必有后福”,当即瞪了他一眼跟着就走。

    一群侍卫随扈护着马文才一行人离开,那道士却像是疯了一般在后面喊:“你们都有死劫,真有劫难!这一路要小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这声音叫的太大,引来众人瞩目,施家门口本就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听了以后也开始对他们指指戳戳。

    “不行,老子要回去揍死他!”

    傅歧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诅咒,气急败坏地就要回头。

    “不用你动手,这种人我就能对付。”

    祝英台哪里受得了,脚跟一转就回过了头,深吸了口气,大声喊出一长串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来。

    “姜黄、面碱、醋……”

    祝英台冷笑。

    江道士表情一僵。

    “盐卤水泡绳,约莫还加了点盐石,不对,你们应该叫玄精,也算是用心良苦。”

    她做了个提绳的姿势。

    “江帆,他,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跟在江道士身后的几个年轻道人脸色铁青,小声低喃。

    “我在想想,手指大概是磷和黄,金属能无风自燃,怕是骨磷加兑卤法分解出的泻盐,蛇是硝石溶液,你大概在是在牛圈羊圈或是墙角找到了土硝,提早弄出蛇妖,不,应该是鞋底,找妖怪方位的时候……哦,难怪引火便燃……”

    祝英台说得似是而非,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能确定,只不过是自己的猜测,可眼神却不是如此。

    她望向几个道士的眼神里全是威胁之意,就像是这几个道士再多说一句,就要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一般。

    那江道士涵养也实在是高,即便祝英台说的如此明白,也只不过是变了变脸色,行了个道礼。

    “原来公子是同道中人……”

    “呸,谁跟你是同道中人,要不要脸!”

    祝英台身后的半夏叫道。

    江道士表情一滞。

    “这位道长,你和我等萍水相逢而已,我们过客而已,所以也不愿多生事端,权当看了个热闹,但如果你因此认为我们是好应付的,那就只能抱歉了。”

    祝英台下巴微微扬起。

    “之前你说的话,我们就当没听见。但我们要再从哪里听见一句什么‘天煞孤星’、‘命中有死劫’,刚刚我说的东西,我保证日后让整个三吴之地连孩童都能背出来。”

    “你!”

    江道士身后几个道人怒而上前,可马文才和徐之敬也不是吃素的,刀卫和随扈立刻拔刃出鞘,将祝英台护在身后。

    “谢这位公子‘口下留情’。”

    江道士同样黑着脸,抬臂拦住了身后的几位同伴。

    “你我既然有默契,那贫道也就不纠缠了。”

    祝英台满意地点了点头,志得意满地回到了马文才几人身边。

    遇到这么倒胃口的事,几人不愿再在这里耽搁,自然快步离开这里。

    走到离施家都没了影子,祝英台刚刚端着的高傲劲儿立刻一卸,抬起头就对着几位同窗灿笑。

    “嘿嘿嘿,我刚才是不是很厉害!那几个道士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厉害厉害。”

    傅歧给面子的迎合。

    “祝英台,为何你说了一堆姜黄、骨磷、硝石什么的,他们就完全变了态度?”徐之敬也有些好奇,“他们那‘神术’难道真的有假?”

    “有妖魔鬼怪也不会大白天出来!”

    祝英台嫌解释起来一大串麻烦,言简意赅地说:“总而言之,那是方术,不是什么神术。”

    “他说我命中带煞,六亲断绝……”

    梁山伯因为这批语一直失魂落魄,早已经没有了平常的冷静。

    “我自认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为何他看得出我父母不在?”

    “他还说我要死三次呢,说马文才浑身死气,说我们所有人都有死劫。”

    祝英台撇了撇嘴。

    “世上谁不死啊?没死劫的才不是人好不好!”

    居然说她不是人!

    但她的解释并没有安抚到梁山伯惊慌的情绪。

    他并不怕自己倒霉,可如果真如那道士所言,他是个妨害别人的命……

    刹那间,他想到了替他受刑的老馆主,想到了因他喊冤而去抓捕伏安,却连累了刘有助一条性命,想到了许多许多往事。

    梁山伯越想越是惊恐,面上冷汗淋漓,就连祝英台都被他面如金纸的可怕模样吓到了,连连呼喊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马文才一直认为会稽学馆里只有梁山伯才称得上是他的对手,之前也一直有所心结,按理说见到他这般失魂落魄,心中应该解气才是,可也不知怎么的,见到这样惶惶不可天日如普通庶人一样的梁山伯,他又觉得碍眼极了。

    蠢物。

    这样子实在是蠢。

    “他不见得是看出你父母双亡家中有事。”

    马文才冷着脸说,“就算你父母俱全家庭和睦,他也会说你是劫数未到,迟早妨碍亲友,六亲断绝。你要信了,给钱化劫,不信,日后家中有人亡故或你有什么不顺的,就会想到今天的话,去找他‘化劫’。”

    梁山伯愣愣地抬头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刚才和道士们纠缠,额间系带并未重新系上,如今额间一枚小痣红得夺目,梁山伯听着他似是安慰的解释,注意力却转移到那抹红印上,眼睛竟有些移不开。

    马文才没想太多,接着说道:“这样的江湖术士大多是这样的手段,不说的厉害些,哪里能让人喊‘天师’?若是真有本事的,就不会玩弄一些方士才玩的手段,天师道正宗用的是符箓之术,哪里有亲自用剑去劈的,你不必将这些鬼话放在心里。”

    梁山伯收回眼神,表情已经镇定了一些,微微拱手。

    “马兄说的是,是我心志不坚,多谢马兄开解。”

    “谁开解你!”

    马文才一脸嫌恶地嗤笑。

    “我是看你这蠢样子碍眼,不过几个江湖术士而已,就让你这幅样子。如果你一路都这衰脸,我们看着你怕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梁山伯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再一抬眼,见祝英台对他暗地里做了个鬼脸,会心一笑。

    有同伴的感觉实在太好,正因为如此,“天煞孤星”的诅咒才如此可怕。

    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这一路行来,是注定孤独的。

    骄傲如马文才,出行时尚且带着祝英台,这世上哪里有坚强到完全不需要亲友之人呢?

    今天这事实在是晦气,恰巧午时刚过,众人腹中都有些饥饿,之前马文才曾提及这长城县有家鱼馆里的鱼做的不错,于是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去吃中饭。

    这家鱼馆只做鱼,名声在整个吴兴郡都赫赫有名。

    如今的山林大泽大多被士族所占,在江河活水里捕鱼最是凶险,偏偏这家总是能弄到珍贵的江鲜河鲜,做法又高明,很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吃一桌上等的鱼宴。

    马文才来之前已经叫船上的官吏来这里订了清静的位置,所以径直而入,祝英台第一次在这种饭馆吃饭,看什么都新鲜,再加上有意调节气氛,笑着说:“一路我都是白吃白喝,难得有我做东的机会,这顿我请,随便点!”

    “你这厮,跟刘元混多了吧,怎么一说话一股子刘元的味道。”

    傅歧笑着揶揄。

    “早知道你今天请客,我早上就不吃了。”

    几人说说笑笑入了席,就在说话间,之前不见踪影的疾风突然领着一个人进了门。

    那人一进门就跪在了众人面前,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小人陈霸先,熟悉的人都喊我的小名法生……”

    他抬起头,满脸感激。

    “霸先谢过诸位公子们的援手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庆之:(苦口婆心)一路路途遥远,钱要花在刀刃上啊!没了我也没有了!

    诸道人:(使眼色)看到那为首的少年没有?一看就是最有钱的那个!宰!

    马文才:(冷笑)真是眼瘸,连谁有钱都看不出,还是什么高人。

    屌丝模样的祝英台:(茫然)什么?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喊我?

    第94章

    一场富贵

    说话的少年,正是之前在施家门口被绑走的少年。

    “咦,咦?你不就是刚才那个……”傅歧指着少年叫道,“你不是被带回官衙去了吗?”

    “我让疾风拿着家父的帖子把人拦回来了。”

    马文才表情淡淡。

    吴兴太守的名帖,那些衙役回去有交代,又两边不得罪,自然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马文才的随扈。

    祝英台虽也意外,但她意外的不是这个。

    “陈霸先?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她心中纳闷。

    “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她历史太差,而这时代庶民又有许多重名的,想了半天以为是会稽学馆里有学生叫类似的名字,遂不再费神多想。

    叫陈霸先的少年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救,面上感激之色更甚。

    “原来几位公子刚才也在,方才救了小人。”

    他虽只是个以打渔为生的庶人,可也是知恩必报之人,当下正正经经又拜了一礼。

    “我没插手,你也不过吃些棍棒官司,我们算不得救了你,只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马文才也是看这少年硬气才出手相助,他虽然坚持士庶之分,不过对于这种寒门也没什么偏见,左右是举手之劳,就当是缘分了。

    “诸位不知,我和两个幼弟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如今家中全靠我捕鱼维持生计……”

    他说起自己的身份并不为耻,表情认真。

    “若我真被绑到衙门里吃了板子,少说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若是打的重点,几个月不能下地也是寻常。我受点罪没什么,家中母亲和弟弟就要饿肚子。家母新寡,我又刚失去了幼弟,要是另一个弟弟再有什么差池,我无颜再见地下的父亲。”

    “所以诸位并不觉得救了我的性命,我却不能如此认为,可我如今身无长物,只能多磕几个头了。”

    说话间,他又磕了一记。

    这少年看来和他们一样的年纪,说不得比祝英台还年幼些,如今一身麻衣,还在不住磕头,几人心里都有些不忍,祝英台更是连忙站起,把他扶到旁边侍卫们伺候的空席上,让他坐了下来。

    “你刚刚才受了罪,休息一会儿吧。”

    她心软,看不得别人吃苦,转头求徐之敬:“徐之敬,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我知你不看庶人,你让丹参黄芪帮他看看可好?别有什么内伤。”

    出人意料的,徐之敬居然没有反对,随手指了内科更好的黄芪去帮他查验。

    “我叫你来,是想知道这几个道士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文才看着陈霸先说道:“你不妨把来龙去脉说说。”

    陈霸先一肚子委屈,他身份低微,乍然见到几个愿意多管闲事的高门,自然也带着一些期待,此时菜还没有上来,黄芪又在陈霸先满脸感激之下小心探脉,这时间空余,他点了点头,便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陈家在长城县虽算是大族,但只是陈姓人口鼎盛,依旧是寒门,也并没有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陈霸先父亲名为陈文赞,出身破落,先前娶了个出身富户的妻子,才得以有些家产。

    陈文赞的这个妻室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他把儿子拉扯大后,想着长子已成人,应该不必担心日后有什么家产冲突,便在中年时又娶了家境贫寒年轻貌美的续弦,便是陈霸先的母亲。

    陈父年纪挺大,却娶了年轻的娇妻,自然也是恩爱的,所以相继生了两个儿子。

    陈父识字,又当过水军里练兵的校尉,家里还有些兵书,陈霸先因为这些缘故,小时候在船上待得比岸上还多,练得一身好水性。

    但好景不长,就在陈母怀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陈父出门时遇到了意外,抬回家时人已经凉了,没留下任何遗嘱。

    陈霸先的母亲和先前元妻留下的长子原本关系就不太好,如今年轻寡妇和已经长成人的继子在一起也难听,丧事操办过后,就由陈家长辈和长子陈谈先的母族合议,从此分家。

    当年陈文赞一穷二白,家中田地钱财大半是前妻的陪嫁,这些东西都归长子所有,陈家的宅邸是后来修的,加上陈母有三个孩子要养,家宅、一艘小船和家中的现钱就归了三个孩子,陈家长子陈谈先带着父母的家产离开宅邸另过。

    陈母年轻,并不会操持家业,幼子甚至还在襁褓之中,也离不开她,家中积蓄用完之后,全家就只能坐吃山空。

    陈霸先原本是想去五馆就读的,可为了家中两个弟弟,不得不留在了故乡下若里,靠一身好水性打渔补贴家用,虽不算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但好景不长,家中又有了变故。

    陈霸先的幼弟是遗腹子,母亲怀他时家中起了变故,陈母没养好胎,这孩子从小就有治不好的肺症,他们家穷,没钱治好,只能养着,也不怎么发病,但今年年初突然病情加重,请了游医来看只说凶险,陈霸先听说临县有一名医,告别母亲后就离家去请那名医,结果费尽心思回了家,幼弟已经夭折了。

    他离家时天气刚刚转凉,之前请来的几位游医都说虽然病情凶险,但熬过冬天就好了,也不会立刻就死,谁知道他离家不到半月,回来只剩幼弟一具尸骨。

    陈霸先不相信他病情变化快,问了左右邻居后知道前几日有一群道士从他家门过,替他弟弟看过病。

    他在追问过母亲后知道那些道士给了她一碗符水,要有问题,也就是那碗水的事,遂在埋葬过幼弟后一路追踪这群道士的行迹。

    下若里在长城县东郊,那些道士从这里走一定是要去长城县中,他平日打渔贩鱼都在县城,算是半个地头蛇,没多久就打探到了这群道士的影踪。

    陈霸先心疼他弟弟年幼而夭,连大名都没有,也不能埋入家中祖地,一心想要将这群骗子绳之于法,让他们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他打听了之后才知道施家闹鬼,这群人是被请来抓鬼的,虽不知他们怎么抓鬼,但还是做好了准备,要在他们骗人这天戳破他们的嘴脸,只是来的路上几个衙役腿脚慢了点,到了施家门前时他们已经做法完毕,倒给自己惹了麻烦。

    “也就是说,你并不能肯定你弟弟就是死于那碗符水?”

    祝英台敏锐的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你也没有确切的证据。”

    “小人若有证据,早就去告官了,何必利诱衙役,又等他们开坛做法的时候去拆穿他们。”

    陈霸先咬牙道:“虽说没有证据,可我娘耳根子软,原本弟弟还请医用药吊着,用了那道士的符水后,我娘就没再请医者,我弟弟也以为自己会好,一直不肯用药。他们若没来,说不得我弟弟还能撑到我请了医官回来,可他们来了,给了一碗符水说是神水,谁也不愿治病了,你们说,这算不算害命?”

    “这些人,根本算不得什么慈悲为怀的出世之人。”

    他眼神狠戾。

    “我也没指望就能告倒他们,可我幼弟何其无辜?人若生病,自然是要看医者,靠神鬼能治什么病?”

    “所以我才一定要在人多的时候闹事,哪怕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若能多几个人看穿他们不是什么‘天师’,从而打消求神拜佛的心思去请医用药,也许我弟弟这样苦命的人就能少上几个。”

    这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可这些经历听来却让人心疼,

    别说他年纪轻轻却已经顶门立户许久,从他的话里就能听出寡母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兄长没有什么感情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底下一直还有两个弟弟,他要养家糊口,要亲自安排弟弟的丧事,还存着这样的想法到处寻找这群道士,越想越让人唏嘘。

    “莫说是庶人,便是高门,往往也是巫、医、佛、道不分,谁能治病就用谁,有时甚至四者皆请,你这想法虽然不错,但所谓病急乱投医,恐怕能达到的目的有限。”

    徐之敬想起过去随父亲受高门所邀问诊,还要忍受着和巫婆神棍一起替人看病、甚至拖后腿的羞辱,相比之下,道士和僧人往往还了解一点医道,不至于和神巫一样添乱。

    但学医者也有医家的自尊,徐之敬想到这个,也就觉得这庶人也算有些见识。

    “小兄弟有大义。”

    梁山伯的母亲便是病故的,但他从未找过僧道之流,一直是请的医者,虽然最终也没有治好,但并没有留下什么悔恨。

    所以他更能理解陈霸先千里迢迢请了名医回家,弟弟却已经无法再救的境况。

    “我相信你弟弟在天有灵,并不会怨怪你们。”

    “人已经死了,再谈什么有没有灵又有什么用呢。”陈霸先一声叹息,“方才施家要让胡班头给他个交代,我才是真的怕了,也怪我当时看见那群道士又骗人就失去了理智,完全没想到我还有另外一个弟弟要照顾,这样冲动的事情,下次我是不会再做了。”

    他看着面前几位少年,满脸复杂道:“自我懂事以来,便不敢和高门接触,生怕冲撞了贵人后连累家人。今日我被施家驱赶,却是得素不相识的诸位贵人庇护,想来是小人之前心胸狭窄,只觉得天下的贵人都把我们庶民当作猪狗一般……”

    陈霸先望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马文才,认真道:“还望公子告知姓名,小的虽然身份低微又没什么本事,但他日若有腾达之时,一定重重报答。”

    他说的万分认真,倒引得屋子里的随从侍卫们发笑。

    “算了吧,我们也不是图你什么才帮你的,就是看不过去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傅歧同样哈哈大笑。

    “寒门起家如此困难,等你飞黄腾达时,我这位好友怕是已经一飞冲天了,哪里需要你报答!”

    听到傅歧的话,陈霸先脸上红了红,表情有些羞愧。

    马文才狠狠瞪了傅歧一眼,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笑话陈霸先,而是让疾风找店家要了纸笔,随手写了一封信函。

    他将信函递给陈霸先,正色道:“我们有事外出,不便告知姓名。我看你恩怨分明,又是个有恒心的,日后未必不能成才。但你年纪太小,我也确实不图你报答什么,你目前还当以读书习艺为先。”

    马文才见他珍重地收了信,又说:“傅歧说你拳脚有些章法,又有一身好水性,若是你日后学成了,可以拿着这封信函去乌程县的长柳里找一户姓马的人家,他一看便知。若是你那时候本事不差,他会帮你在长城县寻个差事,再能走到如何地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乌程县是吴兴的治县,所有吴兴郡属的衙门,以及吴兴高门的主家几乎都在乌程,所以陈霸先只觉得怀里的信有千钧重。

    他哪里不知道自己不但得了贵人相助,还得了天大的便宜!

    马文才见他脸红,自嘲道。

    “不过我以后若真落魄到你来报答,也实在是惨事。有没有你大概也差不多了,你不必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自己努力成才便是。”

    此时“十鱼宴”已经准备好了,门外有小厮敲门,马文才觉得此事也可以告一段落,便让疾风送陈霸先出门。

    陈霸先原本是为了替弟弟讨回公道而来,结果公道没讨成,却遭遇了一番常人不会有的机遇,被送出去时神色还有些懵然,几乎觉得自己在做梦。

    “哎,做了好事,连饭都能多吃几碗。”

    祝英台看着陆陆续续送上来的鱼宴,笑得开心极了。

    “来来来,我们好好来尝尝这传说中的‘十鱼宴’味道如何!”

    这鱼确实滋味不错,即使是最挑剔的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这鱼馆在吴兴郡有名是有原因的。

    虽然等的时间长了点,可炖的汤味道鲜美,做的鱼丸爽滑弹牙,或烩的、烤的、蒸的,每一种做法都有自己独特的滋味。

    有一味鱼冻和凉拌鱼皮更是爽口,他们在船上住了这么多天,其实鱼吃的最多,可即便如此,吃了这些鱼也不觉得腻味。

    所有人最后都是吃的腹儿浑圆,一脸满足的离开的,若不是怕鱼凉了腥气,怕是还要再叫几分打包回船上给子云先生尝尝。

    这一顿吃的满足,一行人出了雅间时,马文才还特意吩咐管钱的细雨多给店里赏钱,结果没一会儿细雨出来,躬身复命道:

    “公子,这店家没收我们的钱,说是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有人付过了?”

    马文才一愣。

    “谁付的?”

    “就是之前那个叫陈霸先的少年。”

    细雨回答。

    “那小子看起来穷的很啊,有钱付?”

    祝英台脑子里浮现出他光着膀子一身麻衣的样子,那副行头便是揣钱袋都不可能,最多缠一些铜钱。

    他们一行人有十来个,吃的又是最贵的十鱼宴,更别说那些随扈侍卫又在外面另开了一桌轮流吃了不少饭菜……

    这花费可不小。

    “他不会硬充大头,把家里人吃饭的钱都出了吧?”

    祝英台惊道。

    马文才从未被庶人请过饭,也是满脸无措。

    “不是用钱,属下刚刚打听过了,这家鱼馆的鱼好,是因为鱼新鲜,经常来送鱼的,就是刚刚那个叫陈霸先的少年。”

    细雨解释:“那店家说他水性好,又敢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许多难捕又少见的鱼都是他抓回来的。他刚刚没钱会账,便用送一个月好鱼抵了饭钱,店家应了他的好处,不敢再收我们的饭钱。”

    “这陈霸先倒是义气。”

    傅歧摸了摸下巴:“抓鱼有这么难吗?”

    马文才点了点头。

    “有些大鱼能弄翻渔船,现在大湖都被占了,这少年应该是去野地捕的鱼,凡是野地没被占的,不是有大虫猛兽出没,就是水流湍急不好利用。我们今日吃的好几种鱼都极难捕到,刚刚那条梅鲚,我在家中也就吃过几次。”

    “可这么弄,他这个月过的多难啊?要不我还是去把钱付了吧。”

    吃大户祝英台当然随便吃,可占穷孩子的便宜却良心不安。

    “那陈霸先心性不错。他有心报答我们,却被傅兄一阵奚落,还得了马兄的照顾,心里越发羞愧。他既然最擅长打渔,就用一身本事来报答我们的援手之恩,这是他有心。”

    梁山伯和他是同样的出身,自然明白陈霸先想的是什么。

    “若我们看得起他,最好就让他付了这笔饭钱,否则马兄你那封信,他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了。”

    “为何?”

    马文才是士族,完全不懂寒门在想些什么。

    在他看来,得了个天大的便宜,应该想尽办法利用,就像梁山伯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我也只是猜测。他自知身份低微,却说出‘日后腾达’这样的话,显然是心有大志之人,这样的人自尊心最盛。之前傅歧说等他腾达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这等于嘲笑他目前无力报报恩,所以他拼着一个月去凶险之地捕鱼,也要还了眼前的恩情,这是他秉持的尊严。替我们结了这顿饭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梁山伯分析着那少年的心态。

    “至于马兄为他写信,允诺日后为他谋个差事,那是后话了。先别提他以后会不会成才,若他真成了才,得了马家的举荐,就等于欠了另一个人情,将一身文武艺和前程都系在了马甲身上,这是他日后腾达该报答的恩情,却也算不得什么,因为你们用了他,他自然也会报答,这是相互的一种关系。”

    这是寒门和士门最常见的一种相处之道。

    “但如果我们没接受他的饭钱,他以后也不会再占马兄的便宜了。因为现在尚且小瞧他没有报答的本事,以后更不会认为他能报答,今日的施恩只是随意施舍,但凡有些自尊的人,都不会接受这种施舍的。”

    梁山伯叹息。

    他说的透彻明白,可是却让马文才几人满脸懵然。

    “你说的每个字都懂,怎么连一起我就听不明白了呢?”傅歧感觉脑子有些晕,“那他这恩到底是报了,还是没报?”

    “笨,我们现在抹抹嘴走了就是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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