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见祝英台眼睛越睁越大,表情也越发不安:“你别觉得我是随口安慰你,我是真的这么觉得。而且你还小呢,就算有心做点什么,也得等大点再说,不是说你有后福吗?等你有权有势有钱了,再和徐之敬谈肯定比你空口白牙要有说服力。”

    看着祝英台泫然若泣的样子,傅岐倒退了一步。

    “喂,我好心和你说话,你怎么还哭了!赶,赶紧擦擦,等下护犊子的马文才回来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呜呜呜,傅岐,你真好!”

    “喂喂喂,别靠过来!别拿我衣服擦眼泪!你幼稚不幼稚啊!喂!我喊马文才了啊!我真喊了啊!啊啊啊!”

    ***

    另一边,将马文才喊出去的梁山伯找了一处陈庆之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站定。

    在大部分时候,马文才对梁山伯都还算客气,所以即使见他有些鬼鬼祟祟,也只是有些疑惑地环顾了下四周,莫名其妙地问:

    “梁山伯,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干嘛?”

    “我在想刚刚先生为祝英台卜的卦,什么必有后福,有些太含糊其辞了。”

    梁山伯缓缓说出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马兄刚刚一直盯着铜钱……”

    他紧紧盯着马文才。

    “马兄看见了几爻?”

    “你怎么对祝英台这么关心?”

    马文才蹙眉,探究地眼神往梁山伯身上扫去。

    “我并非对祝兄有攀附之意,只是对那卦象有些耿耿于怀,毕竟同窗一场,万一有些不好的事情,能趋吉避凶也好,总算是尽了同窗之谊,马兄觉得呢?”

    梁山伯眼神不闪不避,坦然地接受着马文才的打量。

    “先生太快,我后面跟不上了,只看到了前面两爻。”

    马文才半信半疑,但还是说出了自己所见的。

    “天意。”

    梁山伯呼了口气。

    “我前面离得远没看清,只记住了后面四爻。”

    马文才闻言一愣,两人眼神在空气中交汇又一触即开,一股怪异的气氛弥漫在两人身侧。

    但两人谁也没有细想,马文才摸了摸下巴,神色凝重道:“但是我们不知道先生的变爻,也不知问卜的内容……”

    贸然揣测,会不会反受其扰?

    梁山伯却已经将他记得的四爻背了出来,强记最是费力,但记得快的往往忘得也快,他并不是天生过不忘之人,再不拼出六爻,记住了也没用了。

    马文才叹了口气,将自己记住的两爻背出,两人反复推测之后,面色都有些不好。

    那位先生占出的卦象,似乎是“离”。

    第91章

    斩妖除魔

    离卦那么多爻,自然也有好的,两人脸色本不必如此沉重。但正所谓报喜不报忧,如果卦象好,子云先生也就不会含糊其辞一句“有后福”了。

    这也是为什么梁山伯报着凑凑看的希望来找马文才的缘故,因为他也好,马文才也好,都是人精一样的人物,但凡别人有些情绪变化,含糊不清,其实他们大多能感觉的到对方的情绪为何如此。

    而离卦里丧乱象极多,两个人一看是离,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便是最不好的那几条。

    一时之间,两人脑子里只浮现出一句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想到死劫,马文才不由自主地瞪了身侧的梁山伯一眼,在他看来,祝英台只要不和身边这人搅合在一起,根本不会有什么死劫可言。

    他要小心看好祝英台。

    “也许,是我们看错了?”

    梁山伯显然也不愿再往坏处想,迟疑道。

    “你一个人想吧,我要进去了!”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马、梁二人回到棚下时,气氛有些怪异。

    祝英台拉着傅岐笑语盈盈,徐之敬不知去向,陈庆之在廊下和之前派出去的属下一谈就是半个时辰,直到吴兴运粮船的官吏来请,说是所有一切都准备好了,所有人才放下手中、心中的事情,随之上船。

    结果上船时又遇见了麻烦。

    “主子,象龙死活不愿意上船。”

    一直照顾黑马的惊雷说道,“特地搭了舢板,也足够一匹马通行,可是象龙就是不上。”

    马文才此时都已经到了甲板上,闻言又转到船舷处,看着他带来的小厮们围着象龙团团转,有后面推的、前面拉的,但象龙就是死活也不肯迈上一步。

    “这可如何是好?”

    惊雷见几个小厮动作粗鲁,心疼极了。

    “噗噜噜!”

    大概是谁拽它的缰绳拽的太紧,终于惹恼了象龙,只见它仰首而起,原地奔踏了几下,那站在舢板上把它往上拽的小厮们就纷纷落水,身后推着的人也原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啊哟,有人落水了!”

    “绳子呢,把绳子丢下去!”

    一阵兵荒马乱鸡飞狗跳,还伴随着大黑狂乱的吠叫声,这艘运粮船附近简直如同冷水进了油锅,搅得一片沸腾。

    陈庆之是秘密出行,兵分两路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眼见着这边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不由得也随之伫立船边,蹙眉对马文才说:

    “文才,你这马似乎是战马,许多战马是不能用船运的,上了船就会又吐又泄,好马也废了。”

    他一来是怜惜好马,二来是担心动静太大,当机立断道:“现在骚动太大,还有人落水,你最好让你的马和车队一起走陆路。”

    有姚华的前车之鉴,其实马文才是不太放心象龙离开他们的视线从陆路走的,谁知道哪个驿站的驿官会不会又伙同马贩子偷偷把马卖了?

    可他也知道目前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心中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点头称是。

    “子云先生,我去处理一下。惊雷,我不放心把象龙交给别人,你就随车队走吧,照顾好象龙。”

    马文才的话让惊雷愣了一愣。

    “是,主人。”

    马文才领着惊雷千不舍万不舍的去了,回来的时候是跟傅岐一起回来的.

    傅岐怀里紧紧掐着大黑,可怜的大黑嘴巴被套上了之前的口套,整个狗被钳制在傅岐怀里,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祝英台见了这架势,笑着喊道:“什么情况?只见过绑架人的,没见过绑架狗的啊?”

    见着和大黑斗智斗勇的傅岐,马文才的心情总算好了许多,笑答:“他的狗要跟我的象龙一起走,傅岐怕它真偷偷跟着下船了,干脆把它掐上船了,不套口套估计要被咬,只能这样。”

    “大黑是狗吗?我怎么感觉跟白眼狼一样?我比不过人就好了,那姚华邪性,我不比,怎么现在我连人家姚华的马都比不了!”

    傅岐想到姚华就来气。

    “都是那怪人,害的我的大黑跟我都不是一条心了!”

    “怎么说话呢,姚先生不在也惹到你了!”

    祝英台瞪眼。

    “好了好了,马上要开船了,先进去吧。”

    马文才见两个活宝又要吵,连忙阻止。

    祝英台和傅岐都算是马文才带来的拖油瓶,不好顶撞他,两人互相瞪了一眼,乖乖的回了舱中。

    马文才站立在甲板上,看着惊雷牵着象龙向车队汇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希望象龙能和大黑一样,可以被他夹在胳膊下就带走。

    但战马注定是属于大地和战场的,就如同现在一般,即使如何勉强,象龙也不愿上船。

    做他马文才的马,也许远不如做姚华的战马要惬意。

    一瞬间,姚华的面孔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个笑着说“我很喜欢你”的奇怪胡人,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

    几日后。

    水路远比陆路要轻松的多,尤其这一行人都是南方人士,习惯了乘船,所以比起车马的颠簸,水路除了慢一点,几乎让人说不出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除了有时候有些气闷以外。

    这艘船是吴兴的运粮船,而马文才是吴兴太守之子,船上的官吏自然是百般照顾迎奉,连端茶倒水都有人伺候不说,连每日用的河鲜都比别处的美味,可谓是绞尽脑汁的招待好他们。

    但船上的日子太无聊了,头几天还可以看看水面上的风景,一旦进入水路航线,除了船就没什么景好看,这时代的船舶又不似现代的船,祝英台在几次靠近船舷差点被震动抛下船去之后,果断打消了经常去甲板的念头。

    而能在船中消遣时间的东西很少,梁山伯这五日都跟着陈庆之学棋局,马文才则一贯作风,走哪儿有闲空就抓紧每一刻看书、请教陈庆之,连傅岐都能遛狗,唯有祝英台无聊极了,恨不得能一日千里,早点上岸。

    这一日,船终于行驶到了一处大的渡口,船上的船工和官吏准备上岸补给,将船停泊在岸边,运粮船的运曹有意讨好,建议船上的“公子”都上岸走走。

    “公子,再行下去我们就要到阳羡了,我们还要回乌程,诸位要在阳羡下船,这是最后一次补给,岸上就是长城县,公子们不如下船走走?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几乎不会下船……”

    那运曹躬着身讨好的笑着:“长城县风景不错,市集也繁华,我们要下午才启程,诸位发散发散,也解解闷。”

    祝英台一听,立刻用渴望的眼神看向马文才,而马文才却看着陈庆之,等他的意见。

    陈庆之原本想着上岸会暴露行踪,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波折,不如在船上安心等候,可眼神从满脸期待的祝英台身上扫过后,想到了他之前卜到的卦象,心中一软,竟点了点头。

    “你们下船去逛逛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就不下船了。”

    闷了这么多天,莫说祝英台,就是一向喜静的梁山伯都有些乏味,见陈庆之同意他们下船,各个眉开眼笑,当即不耽误,几乎是没花多少时间就下了船。

    他们一行人里,原本徐之敬和他们一直泾渭分明的,这一次也不知为何,听见他们要下船,竟也跟着一起去了。他们

    这五六个气质不凡的少年带着刀卫随扈,牵着只精神奕奕的猎犬,一行人下了船,身边还跟着吏员,一望便知是高门出身。

    于是从渡口到城中,见者无不避让,生怕冲撞了“贵人”,要回去挨板子。

    他们是下来发散的,也不能跑太远,就准备只在渡口附近的南城逛逛,一行人进了城,随意走走,也没拘着要到什么地方。

    祝英台是个闲不住的,这几日又闷的慌,慢慢蹭到梁山伯旁边,好奇地问:“这几天你跟子云先生学下棋,都学了些什么不一样的吗?”

    祝英台琴棋书画都通,但音律学的是箜篌,不易携带,祝英台在现代时从小学的古筝,但是无论是哪个祝英台,棋术都是平平,大概是因为两人都不是精于算计布局之人。

    正因为如此,祝英台也就很佩服棋下的好的子云先生和梁山伯,不过让她专心去学,她还是不那么想的。

    听到祝英台问的,梁山伯笑得无奈:“其实也没什么,这五天我都在不停的和先生手谈,只不过下的都是快棋,先生不给我时间思考,所以几乎没赢过。”

    “快棋?”

    祝英台一愣。

    “是啊,落子就在顷刻之间,而且下棋的时候不可休息,无论输赢,要一直这么下下去,有时候动辄连续下上三四个时辰,连内急都只能忍着,我也不知是何故。”

    梁山伯叹气。

    “这哪是培养国手,倒像是考验毅力了。”

    听到梁山伯的话,马文才却有些嫉妒的看了他一眼。

    “能和子云先生坐上一天,亲自接受他的教导,莫说是不给吃饭、如厕,便是不给睡觉,又能如何?”

    马文才心中吃味地想道。

    “换了我,一定是甘之若饴的。”

    两人却不知马文才在想什么,只听得梁山伯幽幽叹道:“我初和先生下棋时,他曾告诉我,他这一生中,大都是执黑。先生的棋艺,已经是我平生仅见的高妙,更别说他落子极快,与大局之上,几乎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掌控力,真不知要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才能让先生与之对弈却只能执黑……”

    下棋的潜规则,执黑的一定是棋力较弱的那一方,如此才能下的势均力敌,也无怪乎梁山伯如此好奇,不知有谁能比子云先生棋力更强。

    “嗤。”

    马文才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怎么?梁山伯哪里说得不对吗?”

    祝英台疑惑道。

    马文才听不得对陈庆之的任何轻视之言,眼神微微一瞟,稍显冷淡地说:“不是子云先生棋力差,而是他不能执白。”

    “不能执白?”

    “为何不能执白?”

    梁祝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我若遇见一地位卓然之人,哪怕我棋力比对方高强,也是不敢执白的。”马文才索性说了个明白。

    “子云先生虽棋艺惊人,可他毕竟只是一寒门,又听命于人,他大部分时间执白,并不是因为他棋艺弱于别人,而是他是别人的陪手,但凡做陪手的,希望找到的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最好在伯仲之间。子云先生若总是执白,岂不是打上位者的脸?”

    能让陈庆之做陪练的能有谁?自然是皇帝。如今这位天子琴棋书画皆造诣惊人,最好辞赋诗文和下棋,所以建康文风鼎盛。

    陈庆之能够长期得圣宠而不衰,一方面他是皇帝还未登基时就跟着的书童,亦君亦师,二来便是他棋术过人,往往能满足皇帝的棋瘾,却又懂得进退之道,不会轻易超过皇帝。

    谁敢自称棋术超过天子?

    陈庆之自然大部分时候都在执黑。

    他看着梁山伯,心中有些不平。

    陈庆之教给梁山伯的,岂止是对弈之道,也是在教他该如何跟天子下棋,只是在任何地方都学不来的真正本事。

    梁山伯必定是执黑的,那陈庆之模仿的、布局的,便是执白的天子,梁山伯能适应与天子下棋的节奏,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因棋术得到天子的青睐,今后都会受益无穷。

    虽然这个如今就像是祝英台的炼丹术一样,空有本事却无上升之路,但技多不压人,陈庆之今日教他的东西,已经足够让无数高门心甘情愿地为之折腰了。

    可叹他却毫不自知。

    “原来如此。”

    梁山伯自己便是寒门,自然明白马文才的意思,脸上不由得露出可惜的神情。

    “那不是跟梁山伯每科都第四一样?因为学馆里约定俗成前三一定是高门所得,所以梁山伯射策无论做的多么精彩,都从未进过前三。”

    傅岐牵着狗,心直口快地说道。

    “傅岐!”

    梁山伯吃了一惊,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马文才当即脸色就不太好。

    “傅岐你个缺心眼的,你在说我这丙科第一是假的吗?你是觉得梁山伯字写得比我好,还是算学算的比我好?”

    祝英台一看马文才脸色就知道要遭,别人她不知道,祝英台和马文才同屋那么久,自然知道马文才绝不如表面上表现的那么举重若轻,其实私下里一刻都不曾倦怠,就跟她前世时的优等生似的。

    他如此勤奋,又以精研《五经》成绩出众而自傲,现在傅岐说是因为他高门身份而得的优待,只要是个有自尊的都受不了。

    没法子,她也只能用自己是小心眼的方式来打岔了。

    果不其然,傅岐立刻蔫了。

    “谁敢跟你比算学啊,做祖助教的题卷跟玩似的……”

    马文才见傅岐自打嘴巴,表情才稍稍好了一点。

    “我甲科确实弱于许多士生,并非我才华天赋不够,而是出身如此,眼界有所局限,时务策大多联系时政,又颇有治理之问,我只不过是寒门出生,能得第四,已经是心满意足。”

    梁山伯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寒生之中纷纷流传起这种说法,觉得寒门极少有甲科前三的,是因为我等寒生必须要给士族让位,却不愿承认寒门和士族所相差的,除了身份地位和家世,更多的是眼界和对时事的了解与认识……”

    他自己被这种言论困扰已久,即便是真的,说这话的人也不见得真的是为他可惜,大有把他架在火上烤的意思。

    可又不知道这种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若不是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也不会寒生人尽皆知,连伏安激愤之下都拿这个做例子。

    “梁山伯,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比大多数寒门要明白。”

    马文才斜觑了一眼傅岐。

    “不像某人……”

    “喂,你是说我蠢吗?”

    傅岐差点要跳起来。

    祝英台见势不妙,立刻伸手指着前方,强硬地转移话题:

    “你们看,前面好多人,我们去看看热闹!”

    说罢,也不管他们要不要去,伸手就拉起马文才的袖管,似是迫不及待地往前奔去。

    马文才被祝英台带着跑了几步,正准备斥她几句,却见祝英台扭过头来指了指傅岐,做了个讨饶的哭脸,只能长呼口气,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罢了,他不跟那呆子计较,省得坏了心情。

    祝英台虽然是为了转移话题,但前面人多却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前方一处宅子门前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往宅子前面汇集而去。

    无论古今中外,大多数人都爱凑热闹,马文才被祝英台拉着,渐渐也升起了兴趣,由着追上来的风雨电和随扈呼喝开人群,到了最前面。

    再看后方,傅岐和徐之敬等人也跟了过来,人群拥挤,为防有宵小之徒,徐家的刀卫直接刀刃出鞘,再怎么想要看热闹的也怕惹祸,忙不迭的避开,看的祝英台和一些人都眉头直皱。

    他们几个占据各种优势,在人群之中顺利到了前面,可看到前面究竟是什么时,却一个个都哭笑不得。

    原来那宅子门口设了一座高大的神案,案前站着四五个道士,为首的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法衣,大概正准备施法做什么,整个人庄严肃穆,怀中抱着一把法剑,闭目不语,一派高人风范。

    这神案立在那里,所有人却只等着,眼巴巴看着四五个道士“耍帅”,那宅子门前站着一个中年文士并几个管事之流,管事们的脸上都有惊慌之色,看着那座神案的表情满怀希望。

    祝英台原本还以为有什么乐子可看,比如有人卖艺之类,如今发现是“神棍”在站岗,其余人都在干瞪眼,就觉得有些无聊。

    “这到底在等什么嘛?”

    祝英台看看周围表情狂热的一群人,满头雾水。

    “都是来罚站的吗?”

    “哪里来的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小心冲撞了道长!施家闹鬼,这可都是特意从庐山请来的神仙,就等着午时阳气最盛之时抓鬼呢!”

    旁边一个大妈听到有小孩乱说话,立刻斥责,等扭过头去一看,见是四五个满身贵气的少年,哪里还敢多话,满头冷汗地往远处挤走了。

    “我有这么吓人吗?”

    祝英台傻眼,“我连反驳她都没有啊!”

    马文才看了眼那个妇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必理她,不是你的问题。”

    “哦。”

    祝英台情绪有些低落。

    两人说话间,突然有人摇铃,铃声急促而清脆,如同一声提示,让所有等候着看热闹的人为之精神一震,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

    “午时已到!”

    一个道士喊道:“天师速速拿妖!”

    报时之声一响,那抱剑而立的青年顿时眼睛一睁,手臂一抬,法剑立刻背与身后,围观之人立刻一声喝彩,这一下还剑入鞘如行云流水,而这青年剑眉星目,双眼炯炯有神,与一干道士之中,果真是最有“神仙像”。

    “这一手还剑入鞘也不知练多久了吧……”

    傅岐摸了摸鼻子,讷讷道。

    好戏才刚刚开场,法剑还鞘后,那道士大步流星的走到神案前,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的符纸,以食指中指夹之,默默念起了咒语。

    在他念咒之时,气氛肃穆而凝重,随着他的咒语声,以手指接触之处为根源,慢慢向上升出无数条红痕,这些红痕极细,几乎是凭空出现,很快就爬满了整张黄符,黄红相间极为显眼,见者无不触目惊心。

    霎时间,吸气声、惊叹声,此起彼伏,就连最见多识广的马文才和梁山伯都满脸惊骇之色。

    祝英台起先和所有人表情一样,后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撇,竟有些不耐烦看了。

    然而好戏还未结束,那道士见到符纸变红,脸色一变,大呼:“果然有妖!”,随机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鸡子大小的法钱,用一根红线系之,将法钱悬吊,用火烧之。

    只见那火焰一舔上红绳立刻剧烈燃烧,将整根红绳烧成了焦炭灰烬一般,可那些灰烬却凝聚不散,依旧吊着那枚法钱,悬在众人的面前,也悬在众人的心里。

    那位庐山来的年轻“天师”悬着那法钱,在神案前来回走动,那些灰烬一般的绳子晃晃悠悠随时都会散开一般,可法钱就是不落,直到在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方位上时,天师脚步终于一停。

    “就是这里!”

    他抛下法钱,拔出法剑,手指在剑上一抹,刹那间,法剑如同棉线一般迎风而着,剑上突然迸发出明亮的火焰,即便是在阳光下也依旧耀眼无比,惊得众人大喊“神仙”,有几个干脆就直接跪了下来。

    没一会儿,人群里跪倒一片,这宅子的主人也露出欣慰的表情,低头吩咐着什么。

    天师挥剑临空虚斩了几刀,火焰不但不因风吹而熄,反倒越来越盛,最后他猛然往地上一斩!

    咚!

    无锋的法剑斩在地上,剑上的火焰应声而灭,施家大门前的青砖泥地上却突然冒起了火,火焰形成一道巨大的蛇形图案,足足燃烧了将近半刻钟才熄灭。

    “施法完毕”,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没有几个能说出话来的了,前排更是跪倒一片,尚自站立的马文才等人在人群中就尤为显眼。

    那天师眼神从几位少年身上略过,见几人都是惊骇莫名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神闪了闪,在马文才的身上尤为停留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

    啪!

    又是一下干脆利落的还剑入鞘,那青年对施家门前站着的家主行了个道礼,朗声道:

    “贫道幸不辱命,那蛇妖,已经除了。”

    第92章

    欺世盗名

    今上好佛,几可谓以佛法治国,不愿用士兵打仗而异想天开拦水坐坝淹没敌人,也大半是因为不愿多“杀生见血”的缘故。

    魏晋以来,尤重玄学,梁国这位天子最初立国时,定下的规则也是“三教并流”,他自身是位极为博学多才之人,六艺皆精备,而阴阳学、纬候、卜筮、占决、草隶、尺牍、骑射,莫不称妙。

    可随着他的统治渐渐稳固,佛教的地位被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朝廷不但下令以佛教为“国教”,还建立了无数佛寺,搜集大量的铜器铸佛像,以致于民间都无钱可用要用铁钱的地步。

    在这位天子还没有当皇帝的时候,起初是信道的,道门在三吴之地和海边诸郡信者甚众,北方倒是信佛者居多,可随着佛门被定为国教,即便天子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抑道,但道士却越来越少,到最后到了大多归隐山林修行而不出世的地步。

    也有想要挽回道门被佛门压迫的窘态,积极在建康奔走的道人,但南方再也出不了寇谦之、陆静修这样出类拔萃的道门首领,佛道之争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道门已经占据极为不利的下风,甚至在诸多摩擦之中,渐渐已经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

    吴兴郡属于三吴之地,原本是道门信徒的集中之地,传道者甚多,如陈庆之这样从小信道的,皆是受到家庭影响。

    但这些年来,因为佛教渐渐势大,又经常施粥、开斋会、超度亡灵等等,道门也渐渐在失去对三吴之地这个大本营的控制,而且官府对道士的资格诸多盘验,对僧人的资格却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很多逃避重税和徭役的人,将头发一剃,找个寺庙投靠,就变成了僧人。

    他们一路行来,行脚的僧人见了不少,群聚的道士却没有几个,在这长城县见到了一群,还是如此有本事的,自然是惊骇万分。

    随着那青年一声道号,大喊“蛇妖已除”,人群之中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躁动起来,欢呼声称赞声不绝于耳。

    那股狂热像是某种传染病一般,一个传染一个,刹那间,施府门口就像是成了什么道场,围观的百姓磕头的、求药的,求“神仙”去家里看看病人的,从各方围将了过来。

    那跟着青年“道士”的几个道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如此,在人群未围上来之前就护着那青年到了施家的正门下,又在外围一一听着他们的诉说,用神案上的纸笔记下各家的诉求,并不因为对方贫穷显赫与否而区别对待。

    唯有那丰神俊秀的青年一派高人风范,态度自若的在和施家的家主应对。

    “道长果然是神人,老夫之前多有怠慢。”

    施家的家主原本对“捉妖”也是半信半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试试,可没想到真在午时阳气最重之时,亲眼看到这斩妖除魔的“神迹”。

    “江道长抓妖一定耗神,还请入室休息片刻,老夫已经命家人设席款待道长,捉妖的酬劳也都一并备好了。”

    被称为“江道长”的青年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又回身看了一眼门前,轻声道:“待贫道的师兄弟们记下此地百姓的困难,我等再一起入内。捉妖虽有我之功,但也多靠他们护法,镇守各个方位。”

    那施家的家主自然不愿得罪能驱使斩灭鬼神之人,连忙应诺,肯定宴席少不了这些道人,捉妖的酬劳也不会只是一个人的。

    此时门外一片嘈杂,门前却有几人只是眼神难掩诧异,却没有挤入狂热的人群之中。

    “热闹看完了,走吧,我们下午还要回船上,耽搁了天黑了就得在这里住一夜了。”

    祝英台不耐烦地看了眼天色。

    “走走走,去其他地方逛逛。”

    “咦,祝英台,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吗?这现成的热闹怎么要走了?这可是‘天师’哇!”

    傅歧诧异道。

    “这算什么热闹,江湖骗子罢了。”

    祝英台见人多,也不愿生事。

    “走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看起来神妙,不过我等都是儒生,没必要搀和。”

    梁山伯第一个回应,点了点头。

    马文才从第一眼看见那些道士的时候就想走的,只是怕态度有异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才按耐住性子忍到现在。

    那道士每抬一次手、斩一下剑,他都会心惊肉跳半天。

    按理说,他这种天地不容的游魂野鬼死而复生,应当是有悖天道的,所以他从小就躲着僧人道士,也从不进佛寺和道观,就怕哪天来个高人被拘了去的。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一个道士能看见他,马文才这颗“少年老鬼”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腔子里。

    可凡事就怕万一,假如这道士真是个能看穿一切的呢?

    所以祝英台一说要走,马文才立刻就驴下坡,也看了看天色,点头应道:“天色是不早了,长兴县水道纵横,产各种鱼,鱼的味道最是鲜美,现在走还来得及进城找一家合适的鱼馆,好好尝尝长兴县的鱼。”

    傅歧原本还想看看热闹,听到有好鱼吃立刻不啰嗦了,反倒催促众人快走。

    徐之敬是医家,医者和道者经常并不分家,素来对道士也有好感,还准备去结交一番,可见其他人都要走,也不好一个人留着,只能叹息机缘不够了。

    眼见着门前那一群身着儒衫的少年就要离开这里,原本还在和施家家主闲谈的江道士立刻和施家人打了个稽首,说声“我去去就来”,径直向着几个要走的少年而去。

    “那边几位公子,请留……”

    他声音原本就清朗,发声应该是做过训练,乍一开口四方都听得清清楚楚,马文才几人听到那道人的声音刚刚顿住脚步,突变陡生。

    “就在前面!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就在前面骗财!”

    一道沙哑的嘶声之后,几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也跟着陆陆续续传来,从街那头出现了几个身穿皂衣、手持哨棒的衙役。

    “法生啊,我是看在你说给我打五天鱼的份上来看看,如果那群骗子跑了别怨我们腿脚慢……”

    为首的老皂班本来是看在熟人的面子和许诺的好处才来看看的,他们这群人在市井里见的太多了,知道这样的江湖骗子向来捞了就走,断没有原地留着等官府来抓的,所以也没太当回事,权当白得了个便宜。

    可这皂班说了一半的话却被面前的场景堵在了喉咙里,噎了半天吐不出下句。

    施家门口高设的神案,比集市还多的人群,施家家主面带微笑的表情,这一切一切,都让这些油滑惯了的人精们生出不妙的预感。

    可那领着他们来的少年是没这种预感的,指着施家的大门大喊道:“就是这群人!就是他们装神弄鬼,之前还到我们下若里去行骗!”

    此话犹如石破天惊,江道士刚下了台阶,听到他喊了这么一嗓子,皱起眉看了他半天,心中一震。

    原来是这小子!

    这小子怎么阴魂不散!

    领着官差来的少年长相并不怎么出众,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声音也嘶哑难听的可怕,显得又普通了不少,但是他身材精干,气势彪悍,大约在乡野间也是争斗惯了的,浑身一股子草莽气。

    这少年身体大概也不错,在深秋季节还穿着一身单薄的麻衣,露着左右胳膊,丝毫不见冷意,这天气还有人这般穿着,应当是家中有人去世,所以许多人一见就露出了晦气的表情。

    听到那少年喊什么,不少人当场义愤填膺:“你这小孩,浑说什么!这位天师刚刚斩了施家的蛇妖!”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小心冲撞了天师祸及家人!”

    “还请了缺德的皂吏来抓人,小心折寿啊你们!”

    刹那间,唾骂声、重啐声纷纷响起,甚至有准备请天师“抓妖看病”的有意讨好天师,已经在撸袖子了。

    也因为这般变故,马文才一行人和那道士被人硬生生分在了两边,刚刚他为什么会叫住他们,倒抛到了脑后。

    马文才见皂隶来抓骗子倒松了口气,徐之敬则是见到这么多皂隶庶人往这边涌来,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

    “我们走吧?”

    梁山伯见所有人又不走了,轻声提醒。

    出人意料的是,之前第一个吵着要走的祝英台此刻却不走了,望着来人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我就知道这些骗子这么溜,肯定不止骗了这一户人家,我们先别慌走,看看他怎么倒霉。”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骗子?”

    马文才好奇。

    祝英台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忘了我擅长什么?这等微末伎俩,我当年学化……学习的时候,都算是拿来当玩笑开的把戏。”

    马文才一听和炼丹有关,恍然大悟,炼丹本来就跟方术有关,他又不是不知世事的纨绔子弟,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些人大半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只不过是学了一点方术或炼丹来招摇撞骗的,离去之心倒没那么迫切了。

    于是这群少年又大咧咧的在随从的护卫下继续看热闹。

    另一头,这群皂班们被少年求来,以为只是抓几个普通的江湖骗子,可一见面前这犯了众怒的情况,再见众人都向他们看来,眼神中都有愤慨之色,连卷袖子的都有,顿时后背生凉,不愿再趟浑水。

    “胡皂班,你们这是干什么?”

    站在门前的施家主人见居然有衙役上门,面色难看。

    “我家难道有什么贪赃枉法之人需要劳动你们上门抓人吗?”

    这施姓家主是江南大族施家分支的子孙,虽然在长城县算不得什么高门,但也占了个好名头,士族关系向来错综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况且施家也是长城县的大户,而这些人不过是吏门里最下贱的衙役,哪里敢得罪。

    那胡皂班立刻一指那少年,把责任推了个干净。

    “施使君,不管我们的事,我们接到这小子举报,说是前面有人行骗,我等兄弟负责维护本县街道的治安,当然不能推辞。现在看来大概是情况出了错,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皂班头子是个怕事的,见情况不妙就想溜,其他皂吏也就都把哨棒插回了腰上,不敢再再放在手里。

    他们拉了拉少年准备走,那少年脚底却像是生了根,死活都不肯动一下。

    “胡皂班,你怎么能走!”

    少年见他们说走就要走,面色赤红。

    “他们真是骗子!他们手上都有人命!”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施家家主听到人命,越发觉得脸上不好看,对着几个衙役说:“还不把他拉走?在我家门前撒野,是觉得我施家没人了是吗?”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孩子是个打渔的,不是什么讹人的无赖,我们这就走,不劳您费心。”

    胡皂班又扯了几下那孩子,见他双眼都红了,眼睛只死死地盯着那英姿不凡的青年道士,立刻知道要遭。

    只见他眼神一递,四五个皂吏立刻会意地一把扑向那少年,抱手的抱手,压腿的压腿,还有人从腰间掏出逮捕犯人的绳子,想要将这少年就在门前五花大绑带走。

    这番变化莫说那少年,连围观的百姓都没想到,刚刚还义愤填膺的,见真动了手,表情倒不安起来,齐齐退开。

    那少年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皂隶来抓骗子的,却被皂隶们绑了,他力气大,人又有凶悍之气,口中“啊啊啊啊”的狂叫着,几个皂吏居然按不住他,反倒被他踢了几脚,痛得骂了几声“狗崽子”。

    “他们就是骗子,你们不抓骗子,却抓我这个好人!”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大叫:“那几个道士前段日子给了我娘一碗符水,说是能安神,我娘给我我得病的弟弟喝了,没几天就死了!”

    “唔唔唔,唔唔唔!”

    “法生你别喊了,我这是在救你啊!”

    胡皂班压低着声音去捂那少年的嘴,声音越发急促低沉。

    “好汉不吃眼前亏呐!”

    他是遭了什么孽,就为了几条鱼,惹这么大麻烦!

    可惜这少年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眼神如同凶兽,直盯着那江道士。

    他正在变声期中,声音嘶哑难听,如今被衙役按住了嘴却拼命叫唤,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拉破了的风箱,听的人越发难受。

    “你这少年好不讲理,我拿符水给你娘的时候,就已经告诉她你弟弟无药可医。只不过你弟弟年纪太小,得了病因恐惧而担惊受怕越发憔悴,你娘也备受折磨,我才好心给他碗符水哄他是神水,让他能安心睡觉而已。”

    江道士似乎也被这指控气得不清,满脸愤怒地站在原地训斥。

    “你不弄清来龙去脉就血口喷人,一路到处散播污蔑我等的假话,现在还找了衙役来对付我等出世之人,简直是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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