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嗬咯咯咯……”

    从噩梦中陡然惊醒的马文才立刻坐起了身来,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恐怖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终于吸入了回阳的那一口气,眼神茫然地向更远处散开。

    “马兄?”

    梁山伯手持着灯烛,想凑近些看看他的情况。

    “你还好……嘶!”

    被马文才如同实质般的杀人眼光所摄,梁山伯居然倒退了两步,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灯烛。

    “马文才?魇着了?”

    傅歧也被马文才可怕的眼神吓到了,在梁山伯的烛火映照下,马文才整张脸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眼神中的杀气和额间那颗红似血的朱砂痣极为显眼。

    这两者在这深更半夜里,看起来格外诡异,连傅歧都不敢真的上前。

    他们可不想做“吾好梦中杀人”的冤死鬼!

    马文才的所有意识,还停留在梁山伯冲上台阶要去抢祝英台的梦境中。

    那时他已经准备和梁山伯狠狠斗上一斗,将他揍死在当场,可天不遂人愿,刚要动手却被人从梦中拍醒,再不能以解心头之气。

    过了好半天,在傅歧张着手臂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中,在梁山伯将整个屋子里的灯火全部点着的过程中,马文才渐渐回复了意识。

    看着这前世从未来过的客舍,马文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会稽学馆,而现在正借助在傅歧的院子里。

    面前的梁山伯,也未有过和祝英台生死相许的经历。

    “我做了个噩梦。”

    马文才沙哑着嗓子解释。

    “你这幅样子,鬼都看得出你做了个噩梦!”

    傅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嘘,傅兄,夜里莫说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声音渲染出可怕的气氛。

    “夜里说鬼,会招鬼……”

    咯啦啦啦!

    寂静的深夜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有时连风吹竹林都像是鬼叫,更别提这像是踢翻了什么的声音。

    “什么声音?”

    傅歧被院子外发出的声音惊得一愣,脸色难看至极。

    “谁深更半夜在外面乱走?”

    马文才也听到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待脑子渐渐清醒,他的表情也不好了起来。

    声音传来的方向,来自于祝英台的小院。

    她是一个人独居的!

    “风雨,出去看看什么动静!”

    马文才哪里管自己刚刚还做没做噩梦,被子一掀,立刻伸手去抄自己搭在架上的外袍。

    随着他一声厉喝,在外间值夜的疾风和细雨抄起梁山伯点起的琉璃盏便电射而去,飞一般地直扑院里。

    “你这两位伴当好身手!”

    傅歧惊叹地看着兔起雀落般奔出院去的侍从。

    “师从任侠?”

    这不是沙场的路数。

    之前他看马文才的武功路数,也像是游侠剑客一路,不是大开大阖的招式。

    马文才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也跟着直奔到门前,和早已经担心地倚窗而立的梁山伯一般,看向祝英台的小院。

    大概是动静太大,祝英台那边院里也有了反应,明堂里灯火亮了起来,她那个五大三粗的小书童半夏也提着灯笼出来看动静。

    “好像是遭了贼啊。”

    傅歧猜测着。

    “偷的还是祝英台的客舍。”

    马文才的脸色更坏了,拢着前襟就出了屋子。

    远远的,还能听见细雨的冷啸。

    “敢闯甲舍居然还想跑?除非你能飞了!”

    甲舍似乎遭了贼,而且还是在最安静最宽敞的东院,无论是梁山伯还是傅歧,表情都不太好。

    会稽学馆虽然寒庶杂处,但泾渭分明。甲舍和甲科同处在学馆的东半边,平日里大多只有士族进出,而且士族入住必是携奴唤仆,每日都有人值夜,绝不会被人轻易翻了院墙。

    乙科平日里在东馆上课,但乙舍和学馆里教授学业的先生们所住的学舍同在北边,每夜里也有学馆的学工和更夫巡夜。

    丙科和丙舍都在西馆,由于人数众多,巡夜的是会稽县衙分来的差役,三日一轮换,但是因为巡夜辛苦,经常有差役偷懒不来,后来馆主和其他助教商议,从馆中开支里拿出了一部分,雇佣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壮汉值夜,晚上的安全才算是得到了保障。

    梁山伯暂且不提,傅歧在会稽学馆住了四年,除了西馆那边有时候有学子会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晚上找场子斗殴,就没出现过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毕竟在这个名声比命还要重要的年代,留下一点污点,这辈子的前程就全部毁了。

    可现在不但有人深夜闯了甲舍,而且看起来还是已经得手了出去的,否则怎会往外跑?

    就在细雨追出去的当头,马文才已经和傅歧、梁山伯三人踏入了祝英台的院中,祝英台也已经穿戴整齐,打开门向外好奇的张望。

    “咦,你们怎么起来了?”

    祝英台惊喜地看着马文才三人。

    “马文才,你回来啦?”

    这是重点吗?

    她还有没有一点忧患意识?!

    “你那粗使下人呢?今晚怎么没让他在院子里守着?”

    马文才沉着脸,追电举着灯笼替他照亮道路。

    “你说安布?”

    祝英台听他问起家中带来的杂使差役,愣了愣:“我有东西要买,差他下山去县城里买东西去了。”

    “荒谬!你也太不注意自身安危了!”

    马文才气笑了。

    诺大的客舍,就由两个女人住着?

    被害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祝英台刚刚被惊醒,人还有点迷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面前三位同窗登堂入室。

    “刚刚似是遭了贼,你们还是先看看有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

    梁山伯见祝英台莫名其妙地僵立在那里,只好出声提醒。

    听到梁山伯的提醒。半夏吓得掉头就进了屋子去翻查,因为屋子里还有马文才的东西,马文才的伴当们也开始在屋子里清点起来。

    祝英台平日里并不做什么整理,但确实也有些不好被人拿走的东西,皱着眉头也进了屋子,将自己藏在各处的私人东西翻了起来。

    于是乎,跟着进了屋子的三人就茫然地看着祝英台从柜子里翻出许多刻着字的小印章和一块小板子,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根圆筒,从一个筐子里拿出一大把猪鬃小刷子……

    “祝英台,你到底在找什么!”

    马文才终于忍无可忍,低喝出声。

    “你那些破玩意儿丢了都没人要!”

    “什么破玩意儿!”

    祝英台没好气地顶嘴,“对我来说可是好东西!”

    牙刷被偷了,难道要用柳枝擦嘴?

    肥皂要没了,洗个手还得捞澡豆!

    她的活字印刷都还没研究个明白呢!

    这些都是有钱都没地方买的东西,知道她做出来有多困难么?差点没被人当做得了癔症!

    “我是让你找找看有没有少什么贴身的东西!”

    马文才快要疯了。

    他白天还为她的手迹差点被庶民拿走而乱了方寸,结果现在可好,居然闹了贼!

    一想到祝英台的贴身小衣或是玉佩饰物什么的被人偷了去,他日说不定流落到市面上,马文才就又有了杀人的冲动。

    这可比手迹什么的严重多了!

    难道刚刚的噩梦是要预示他未来可能遇见的糟心日子吗?

    真见了鬼了!

    半夏还在屋子里清点着所有物品,那边人高马大的疾风已经提了个人进来,将那人扭送进了屋里。

    “主人,幸不辱命!”

    疾风按着地上那人,讥笑着。

    “他以为自己翻墙从小路绕开,我就找不到他,却不知主子住进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周围的路径都记得烂熟于心。他鬼鬼祟祟,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有偷盗行为,我只好把他提来请主人发落。”

    马文才蹲下身,提着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的头发一把拉起,映入众人眼帘的却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之人。

    “刘有助?你不好好在丙舍睡你的觉,来这里做什么?”

    祝英台也被吓了一跳。

    那被按在地上的“鬼祟”之人,正是白天被马文才“欺负”了的刘有助。

    马文才眼神里聚起疑色,面如沉水地看着地上的刘有助,不仅仅是马文才,就连一向宽厚的梁山伯,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也很难看。

    几人之中,唯有完全不认识刘有助的傅歧一头雾水,有些气恼地开口:“他到底是谁啊!别只把我排在外面!”

    “他是这届丙科第六的刘有助,白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过算学课。”梁山伯顿了顿,有些语焉不详地说:“白日里,和马兄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直接说是有些矛盾就是了!”

    马文才语气不佳。

    “白天那事是我脑袋被门夹了,不必替我掩饰!”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你也觉得你做错了?”

    ‘我做错个屁啊!’

    马文才差点骂出声来。

    “现在不是我做没做错,是他深更半夜摸到我们甲舍来干嘛!还翻墙!”马文才拍了拍刘有助的脸皮。

    “你自己说,你来是有何‘贵干’?!”

    从被疾风抓住开始,刘有助便面如金纸,如今被马文才在脸皮上一拍,顿时抖得犹如筛糠。

    “我我我,我没想做什么,我,我我就是心里闷,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我我,我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你跑什么?”

    马文才扫了眼祝英台的屋子。

    “来偷东西?”

    刘有助猛地摇头。

    这时候,半夏已经将屋子里所有自己的东西全部清点了一遍,马文才的人也清点完毕,一齐上来禀告。

    “主人,没有少任何东西。”

    “主人,我们的东西也没有少的。”

    岂止是没少,连根针都没丢。

    他们都是出身乡豪官宦之家,等闲屋子里一件摆设、一枚小物都价值不菲,甚至是要登记造册记明放在哪里的,既然说是没丢,那就是没少任何东西。

    那刘有助被按在地上,原本已经放弃挣扎,如今听到他们的话,立刻又使劲挣扎了起来。

    “放我走,我充其量只是走错了地方而已!我我有梦游之症!你们什么都没丢,不能扣着我!”

    “梦游的人会梦游到穿过大半个会稽学馆,翻墙来我们甲舍东院?”傅歧左手抱住右拳,将手指捏的嘎嘎响。“梦游的人还会躲避其他人的追赶,专拣小路逃窜?马文才,你让我揍他一顿,保证问出原因!”

    说罢,提着拳头就要上前。

    刘有助也是老生,早听说过这位“将种”的凶名,当下害怕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他面上开染料铺的宿命。

    然而一只手却阻挡了傅歧的动作。

    是祝英台。

    “你没有问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能滥用私刑?”她紧紧抓着傅歧的手臂,“我从上次就想告诉你,随便对人动手是不对的!就算你再讨厌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要伤害别人的情绪就是幼稚!”

    “你说我幼稚?”

    傅歧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个苍蝇。

    “你搞清楚,这件事根本和我们无关,我们是因为关心你,所以才深更半夜不睡觉插手你这事情!”

    “我谢谢你!”

    祝英台感受到手掌下结实的肌肉,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

    但她还是壮着胆子摇头。

    “但是用私刑还是不对的!你那拳头都能打死人!他是我们的同窗啊!”

    “是你的同窗,不是我的!他一个丙科寒生,算哪门子我的同窗!他有偷盗的嫌疑,我揍他一顿他就乖乖说了!”

    傅歧又要上前。

    “你怀疑他偷盗就可以揍他吗?那你走在路上被人怀疑是小偷,别人是不是就可以用这个名义揍你?”

    祝英台拼命将他往后拉。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士族,他是庶人,谁是窃贼,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傅歧被祝英台拉扯的烦了,一把甩开手臂,他自小练武,这一下立刻将祝英台重重摔到地上,梁山伯看了连忙去将她扶起,又用身子隔在两人之间,才使得他们没有重新争执起来。

    “好了,别吵了!”

    马文才揉着额角,命令疾风放开按着的刘有助。

    后者实在是太害怕了,都忘了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根本忘记坐起身来,只顾着大口喘气。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马文才却一点也没想放过他,而是屈身蹲了下去,用手指捏住刘有助的下巴,强迫着他看向自己。

    “既然屋子里没有丢东西,你又说你没有偷东西,那你来就确实不是偷东西的……”

    刘有助只觉得下巴上像是被夹了一把铁钳,他还以为自己的下巴要被面前这人卸掉了,却没想到他却说出如此“仁慈”的话来,立刻点头如蒜捣。

    作者有话要说:  “是是是,我没有偷东西!”

    “若你不是准备来偷东西的,那就更加可怕……”

    马文才捏着他的下巴,用着一种似乎至高无上而又阴沉的权威口气,低沉地吐出让刘有助颤抖的句子。

    “我白日羞辱了你,你不敢当面顶撞我,因为你怕挨杖刑,可你又实在心中痛苦,认为像我这样的士族都只会盘剥欺辱你们,所以你就想要报复……”

    刘有助已经被吓傻了,只会拼命地摇头。

    “你觉得祝英台和我是让你受到羞辱的源头,但你找不到好的办法报复我们,所以你趁夜深人静时,带着火镰火绒,摸到了我们的院子里,想要纵火烧死我们,是不是?”

    马文才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不是!”

    “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和祝英台有了些口角,早已经搬出她的屋子,你先来了一次摸清情况,却发现院中无人看守,心中大喜。再摸进来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你没料到我浅眠,半夜突然惊醒,也惊醒了隔壁屋中其他两人,灯光大作,你见隔壁突然亮了心中害怕,便引出了动静……”

    刘有助整个人呆住了,看着马文才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你想杀人放火,还是放火杀人!”

    马文才一声暴喝,如同春雷乍响,惊得屋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没想杀人放火!!”

    刘有助抱着头,被如此的重压吓得惊声尖叫。

    他已经完全崩溃了。

    “我只是来偷个东西!”

    小剧场:

    “嘘,傅兄,夜里莫说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声音渲染出可怕的气氛。

    “夜里说鬼,会招鬼……”

    梁山伯:(内心)哈哈哈哈怕了吧!

    第34章

    人卑言轻

    马文才当然知道他不是来杀人放火的。

    甲舍空旷,但主体却是砖石所筑,为了以防万一,墙壁和屋顶又有各种防火设计,要想让甲舍里点起火来,恐怕要上百只火箭一起射出才能奏效,和丙舍那些木屋完全不同。

    但刘有助不会知晓,他一天都没在甲舍住过,而且他的性子又懦弱,马文才将事情故意说得严重些,给他扣了个“杀人未遂”的嫌疑。

    庶族对于官府有天然的畏惧,对于这种“官府式”的问话方式更是害怕,马文才的父亲是太守,掌管一郡的刑狱和民生,他从小在他祖父和父亲的膝盖上长大,对于这样审犯人的事情看的太多太多。

    不过是略施点手段,连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拿出来,刘有助已经吓得涕泪纵横,跪在地上求“饶命”了。

    等傅歧从他怀中抓出一大把纸团时,就连祝英台也沉默了。

    显然,半夏和马家的下人在盘点东西的时候,是不把这些“垃圾”当做贵重物品的,甚至连物品都不算。

    所以才有“什么都没少”的定论。

    傅歧得意地瞟了祝英台一眼。

    “你还说我没问清楚就上去搜不对,你看看,是不是偷了东西?”

    祝英台已经没有心思和他分辨这个了,她情绪低落地喃喃:“那是他自己供认不讳后求你们看的,和刚刚你上去直接揍人不一样,算了,我和你们争这个做什么呢,总是吃力不讨好的……”

    “这些是什么?”

    傅歧随手打开一个纸团,低头看了一眼。

    “儒行?”

    听到傅歧的话,梁山伯的眼中升起浓浓的悲哀,这个一贯善于开解别人的少年,似乎在这一刻也陷入了深深的心结之中,愁眉不展。

    “是我的字。”

    祝英台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已经不堪重负。

    “是我前天写废的字。”

    刘有助已经被彻底吓疯了,他本就不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在这漆黑一片的深夜里穿过大半个学馆,翻墙入舍,冒着被发现可能要有可怕结局的危险,才来到了这里。

    他虽然已经知道了被抓住后的结局,可这结局真的降临在他面前时,他又悔不当初,恨不得时光再来一遍,好去终止自己这愚蠢的行为。

    笑他懦弱也罢,笑他无用也行,现在只要有人能帮帮他,让他以后做牛做马都成!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马文才难以忍受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刘有助,只觉得他简直让人作呕。

    他千辛万苦夺下一张祝英台的手迹,结果这人晚上就偷了一堆回去?

    得不到,就去偷?

    也幸亏他夺下了,否则这样的人品,未来能做出什么谁可得知?!

    马文才的语气实在太过骇人,身边又有个打死人也不怕偿命的傅歧,刘有助跪伏在地上,哽咽几近不能言语,在众人几乎要耐性失尽的情况下,方颠三倒四的将来意说了个明白。

    会稽学馆的馆主和助教们其实一直在帮丙科优秀的学生推荐差事,很多丙科书算俱佳的士子虽然最终没有正经进入仕途,但在地方上为某个主官做书吏或算吏却是足够。

    才华好又上过乙科的,甚至能做到一县的主簿。

    虽说学写字算数更多的是当账房先生或写字的书童伴读,但这些差事许多都要放弃自由之身,有的要签卖身契约,有的便是别人的下人,但凡有些野心的,寒窗数载,都希望能出人头地。

    这些官在真正的士族看起来都是不入品也不入流的芝麻官,可已经足够他们养活家人,并且在乡间得到极好的名望。他们可以借此摆脱贫困无知的生活,在县城里娶妻生子,过着他们虽然依旧微寒但却比过去更好的生活。

    丙科里成百的弟子,无论是小孩还是已经年过弱冠的学生,都是怀着这样的期望,日复一日的在会稽学馆里学习着。

    他和伏安原本也被推荐给了周围杞县的县令做书吏,但他们两个乙科不佳,只会书算,所以那杞县的县令一直允诺一旦有空缺就会让他们补缺,却一直没有征召他们。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离开书院,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候着那渺茫的补缺机会,靠学馆里补贴食宿和生活所需蹉跎至今。

    去年年前,杞县的县令高升,要带自己所有的杂吏和主簿一起走,机会又一次落在他们的身上,可馆中去了人推荐以后,杞县新任的县令却带回来一句话。

    他嫌他们的字太丑。

    伏安和刘有助都是十二岁入学,学字学算从未有一天松懈,两人一笔隶书工整极了,就算学馆里讲士有时候做卷也常叫他们去抄卷,所以当时两人就彻底懵了。

    官府里发布公告、誊抄县治,用的向来是隶书。

    可那县令不是寒门出身,而是个末等士族出身,即便是即将除品的士族,他也好楷,嫌弃两个学生的字匠气太重,没风骨。

    楷书所谓的“风骨”,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那是无数练字者日日夜夜的锻炼。在书之一道上,无论士庶都没有捷径,凭的不过是眼界、天赋和努力。

    伏安和刘有助能练好隶书,天赋和努力自然是有的,他们的手上因为日日练字早已经磨出了厚厚的笔茧,可“眼界”这种东西,丙馆里许多书学讲士尚且没有,更何况这两个家世普通的寒生?

    但凡有点身份的讲士和助教,都不会去丙馆教书,像是祖家这样不怀门第之见的门庭,整个学馆里也找不出几个。

    学馆里的讲士们都把伏安和刘有助这几年的等待和努力看在眼里,多次去信推荐后,杞县新任的县令总算松了口,说是只要这两个学生能把楷书练得像样点,在丙科又确实出类拔萃,就召他们进书班,做书吏和账吏。

    这原本已经是确定了的事情,因为伏安和刘有助在丙馆多年,成绩本来就出类拔萃,伏安算学最优,刘有助字写的更好,也没有什么竞争矛盾,只要两人拿下当年丙科第一、第二,顺理成章的就可以去“上任”了。

    谁知天子诏书一下,会稽乃至周边数地的生徒士子全都涌向了会稽学馆,一场入科考,刘有助和伏安连前三都没拿下,一个第五,一个第六。

    派来打探到消息的杞县差吏却没管那么多,听闻两人只排六七,那县令再看字依旧还是那么匠气后,便回绝了两人的差事。

    这件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这么黄了。

    在那之后,伏安就对后来的祝英台等人心有怨怼,他虽不敢生出愤怒仇恨之心,可心里也卯着一团火,想要将楷书练好,兼通楷隶,让日后瞧不起他字的人都闭嘴。

    但当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字在明道楼上被高高糊起时,刘有助心中的火就被扑了一半。

    因为杞县县令说的没错,他的字,比起他们的,就是难看。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觉,看着马文才和祝英台的字,就像是有风霜雪雨一般的气势迎面扑来,而看他们的字,就像是打扮的很漂亮的小姑娘,可再细细看去,不过就是脂粉的功劳罢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刘有助想练好字的想法越发强烈,但字帖从何而来就成了关键。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卷子在那之后早已经被全部糊,而他不是甲科生,也没办法接触到他们的字迹。

    再后来,祝英台出人意料的来了西馆,刘有助心中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求字却被拒,再到祝英台特意赠字又被马文才夺走,心情之起伏可想而知。

    他悲愤欲绝下跑出门去,只觉得士族都是冷漠无情的怪物,可等他远远地看着马文才负气出走、梁山伯和祝英台联袂而出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梁、祝身后,一直跟在远处。

    起先他的想法很是简单,不过是想要寻觅个四下无人的机会,趁着祝英台心中还有愧疚,再去向他求一幅字,这一次他必定万分小心,不让马文才和其他人知道。

    谁料他一直跟着祝英台,眼见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又等了半晌,倒是等到祝英台了,可他却一头扎进了隔壁的院子,再也没有出来。

    他记得马文才和祝英台是同住的,在门口盘旋了一会儿,却发现马文才似乎不住在这里,连下人都在隔壁的院子,心中就有了祝英台其实独住的猜测。

    他在院门前盘旋了许久,又不敢堂堂正正登门求字,在久久等不到祝英台出门之后,惆怅地离开了。

    刘有助又一次在其他人或同情或嘲讽的表情中,回到了丙舍。

    白天的经历实在太过屈辱,哪怕夜色已深,还是无法入睡,脑子里不停的回顾着白日的一切,直到他突然回想起来祝英台的话……

    “我怕自己写的不好,写废了好多纸,这一张写的最好。”

    是的,那一夜,祝英台曾写废了好多张纸。

    只要找到那些废纸……

    只是丢了点废纸,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被下人当做什么大事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刘有助鬼使神差的爬起身,强忍着心头的恐惧,穿越过大半个学馆,趁夜摸入了甲舍。

    他在甲舍的阴暗处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等到所有舍院都没有了动静,也没有了灯火,这才重新摸到了祝英台的屋子里。

    院子里没人值夜,他也不敢去正房,只在明堂里到处摸了一会儿,便顺利在书案边的纸筒里找到了那些废纸,胡乱塞入怀里,爬出了屋子。

    而后的经历便和马文才推测的一样,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隔壁却灯火大亮,他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光芒所眩,脚步反倒比在黑暗中抹黑走路更是不稳,在傅歧院外莫名其妙踢到了一堆散碎的木头腿和木件后,弄出了声响。

    而后就被抓住了。

    刘有助抽泣的气若游丝,说话间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但大致过程都能听得明白。

    他心中有悔,希望他们能够网开一面,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特别是自己为什么要来偷字……

    然而他的这番解释,大部分人是听不进去的。

    “还跟他啰嗦那么多干嘛,他自己都供认不讳了,直接送官去!”

    傅歧最烦这种哭的像是傻子一样的懦夫。

    要是刘有助脖子一梗直接说“给我一个痛快”,说不定他还敬佩他是条汉子,真饶他一次。

    但他跪着哭求众人可怜他,就让他心中不齿了。

    听到说将刘有助送官,梁山伯面露不忍:“这,这也有点太过了,不过是几张废纸……”

    “废纸?昔日王羲之的字一字千金,有人要偷了他的字去卖,可不是跟偷了千金一样?!”

    傅歧弯腰就要去拉地上的刘有助。

    “走走走,看我把他拎出去,马兄你找个人把他绑了去见官!”

    “见官?”

    祝英台知道刘有助可怜,心中也着实不忍,但他入室偷盗却是不假,而且她毕竟是女子,半夜里真有人摸到她房里,再心宽也有些后怕,可一听到要见官,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

    她记得这刘有助还有弟弟妹妹……

    “他只偷了些纸,送官也没有什么吧?”

    祝英台的律学基本跟白纸一张没什么区别,只能寄希望于别人,她看向梁山伯。“你早上说那孩子偷了我琉璃子要刺字流放,可这就是纸啊,我的字也不值千金的,不,连一文都不值!”

    “没见过这么贬低自己的……”

    梁山伯沉重的心情被祝英台自贬的话引得稍微好过了一点。“偷了纸当然没有多大事,可他现在是入室偷盗,屋子里住的还是你这样的士族……”

    “他深夜入室,触犯宵禁;以下犯上,偷盗士族,视同大逆;被人发现却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三罪并罚之下……”

    梁山伯脸上的不忍,让祝英台心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斩右手,黥面,流放千里以充苦役。其父其兄连坐流放千里,家中女眷充作官婢。”

    马文才的《楚律》简直是倒背如流,板着脸接上了梁山伯的话。

    祝英台的脸色刷白。

    那石头,终于重重地砸了下去。

    听到祝英台说自己的字一文不值时,刘有助的心中原本还有些希望,可听到马文才的“宣判”,刘有助恐惧地流着眼泪,难以自持地尖叫着: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抢了我的字就一点事没有,我偷了废纸就是斩手之罪!我只是想学点东西啊!梁山伯,梁山伯,求你替我求求情,你也偷过字,你也偷过字不是吗?”

    刘有助是涕泪的脸看向梁山伯,那张原本就普通的脸上如今脏污又卑微,并不能让人生起任何同情之心,只会觉得更加可悲。

    马文才和祝英台不由自主地向梁山伯看去。

    梁山伯没有反驳,而是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谎。”

    梁山伯的话像是给了刘有助最后的勇气,他就这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哭喊着:

    “当年你偷了字,不但没被罚,还被老贺馆主收归门下,后来那么多人偷过字……呜……”

    “我从没有你们这样出仕做官的野心,我只是个想学好字的人,当个书吏,养活家里人……这么多年了,我连家里的田都没种过……家里供着我读书,弟弟妹妹却要种田,我只是想好好养大他们……”

    “你在来甲馆之前,为何不想这些?”

    傅歧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心软,外厉内荏地吼道。

    “今天你偷的是纸没错,明天要是放火呢?后天要是不甘来杀人呢?谁知道你来是做什么的?”

    “万一你是偷完了纸再来放一把火,祝英台和我们就要都死在这里了!”

    小剧场:

    心情很沉重,小剧场被我内心的黑洞吞没了。

    第35章

    犹记当年

    从刘有助的怀里掏出纸的时候开始,梁山伯的脸色就一直很是苍白。

    但这种苍白并不是被戳穿了某种不堪或是被人当面职责而产生的苍白,而更像是明明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却还是无法阻止的无力。

    傅歧在咆哮,马文才在沉默,祝英台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将好好的衣袖绞的皱皱巴巴,却毫无所觉的继续在绞着。

    每个人都有对刘有助的不同看法。

    看过所有人之后,梁山伯的目光还是放在了马文才身上,因为他知道在场这么多人里,只有马文才的话才算数。

    祝英台年少心软,若是将刘有助交给他,肯定是偷偷放了。

    马文才的人费尽心思将他抓回来,并不是为了将他放掉的,所以刘有助不会被交给祝英台处置,哪怕他才是“苦主”。

    傅歧现在吼得欢,那是因为刚刚祝英台阻止他以“罪人”的身份给刘有助定罪,更拦着他不准他揍刘有助,被拂了面子。

    他本身对这种人和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在这里为难刘有助,也不过就是让祝英台看看,他的这种“妇人之仁”有多么愚蠢罢了。

    他也是软心肠,真让他把人送进官府斩手,怕是做不出来,最多把人揍个半死了事。

    但他并不会揽下这事。

    唯有马文才,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有了未来权贵上流的雏形,无论是从平时的一举一动,还是他约束自己和他人的标准,都更像是个成年的士族高门,而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这是一种可怕的自律和自我要求,他的心中一定有着更广阔的野心,所以像他这样的人,想要改变他的想法,最是困难。

    马文才本来就是太守之子,他能用“杀人未遂”去诈刘有助,便必定早就知道刘有助最好不过是什么下场。

    比起被绞死,斩一只手不知是更惨,还是更好一些。

    但刘有助的罪过,真的大到需要被斩手、刺字,流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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