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祝英台似是没想到梁山伯会说这个,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面容成熟性格内敛的“同学”,有种被大人揪着促膝长谈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慎重了起来。

    祝英台看了看隔壁几桌对她一直不善的伏安,再看看被她拒绝过的刘有助,有些难堪地自嘲:“岂止是不知道怎么和西馆的学子相处,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同为士子的马文才相处了。”

    感觉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都是错都是错!

    “这话也许说来唐突……”梁山伯踌躇着说:“但在我等寒生看来,祝兄的态度,并不真诚。”

    “啊?”

    祝英台傻眼地看向梁山伯。

    他可以说她本事,也可以说她没脑子,可是说她不真诚?

    她她她都照顾他们情绪中午不吃饭了!

    梁山伯见他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叹道:“虽说梁兄和傅兄都极为高傲,并且不认为寒门足以平辈论交,但在这一点上,却比祝兄真诚的多。”

    “我哪里不真诚了!”

    祝英台瞪着眼睛看向梁山伯。

    “阁下是士族,乡豪出身,礼仪修养无不为众人楷模,就如同真正的明珠不可能掩盖与瓦砾之间,无论阁下如何希望能够融入西馆之中,也有许多不可改变之处。”

    梁山伯能感觉出祝英台的怨气,所以语气越发温柔。

    “就如同一个用惯了三餐的肚子,又如何能让它不在正午之时鸣叫呢,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肚子啊!”

    祝英台噗嗤一笑。

    “真正的相处之道,在于展现出自己美好的一面,并学习对方的美好来改变自己的不完美。譬如你与市井无赖相交,学习对方的世俗和粗鄙自然能更快的得到他们的认可,可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无赖,对于这个世道又有什么改变呢?你们都只会变得更糟,甚至为人唾弃。这样的交往,会被当做狐朋狗友的臭气相投,不会被人当做真正的‘君子之交’。”

    梁山伯的话低低的在祝英台耳边萦绕着,渐渐的,也吸引了不少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人,都屏住呼吸,故作无意地倾听着他们的交谈。

    “但一个真正的君子去和粗鄙之人交往,会用高尚的德行去影响他,会用优雅的举止去让他效仿,会用真正的善意教导他如何走回善途。相反,即便是粗鄙之人,也会有让君子刮目相看的时候。正如鲍叔牙之于管仲,正如钟子期之于伯牙。只有这样,世间会少了一个粗鄙之人,多了一个知礼义而行善道的君子,人们会说:啊,这才是真正的知交。”

    “同理,寒生并不代表低贱和贫困,仅仅是出身不同而带来的经历不同,但这种经历有时候无法用其他办法来弥补。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只能靠学习别人来变得更好,所以才有五馆存在,所以才有明经取士。士族尚且并不是一天而成的,寒门要改换门庭,又岂是那么容易?”

    梁山伯的态度,是一种体验过世事人情的豁达。

    “正如我在傅兄的身上学习如何与士族打交道、如何与士人相处,我学习他的风仪,了解他的世界,借此明白士族的所思所想,这样日后,我也许能侥幸进入仕途时,会因此少走了许多的弯路。比起在那时候被人当做粗鄙之人,现在被傅兄嫌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虽是丙科,若说人人都没有野心,那一定是骗人的。像是伏安和刘有助这样经年不出会稽学馆的,无非都是在等一个好的机遇罢了。

    此时但凡心中有些想法的,听到梁山伯的温声细语,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面皮厚的,因为实在听不真切,甚至厚脸皮的往前凑近了听。

    祝英台不是笨蛋,相反,她是来自于一个能够包容任何声音的地方,对于梁山伯的提点,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了悟。

    她想起了梁山伯一入甲等学舍时就不顾身份,也不畏惧他们鄙视他,亲自去修家具的事情。

    也想起梁山伯丑话说在前面的“我就是这样的人”的自白。

    傅歧和马文才是如此讨厌寒生,甚至认为他们粗鄙到无法让人接受,可却都能够和梁山伯相处融洽,马文才甚至和梁山伯同住了这么多天也没有跑回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让任何人相处起来都很“舒服”的人。

    “我……”

    祝英台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说,脑子里也有许多从未想过的东西在不停地出现又消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什么要掩盖你的不凡,来迎合别人的眼光呢?你就是士族,原本就是生来不凡之人,如果人人相交都要先考虑如何迎合别人,那天子又该如何跟群臣相处?”

    “马兄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是面对馆主还是寒生,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而去改变自己的志向和想法,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真诚。”

    梁山伯叹道:“祝兄,如果我与你们相识时,刻意用士族的礼仪和举止来模仿你们,迎合你们,你们会认为我就不是寒生了吗?你们还会如此平静地看待我这一介吏门寒生吗?”

    祝英台还没说话,屋子里听到这番对话的人已经有许多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有些甚至嗤笑出声。

    祝英台明白梁山伯想提醒她什么,只是照顾她的脸皮,遂红着脸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不够真诚啊!我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他们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若是真正的真诚,就该让他们看到士族也有好的一面,并且从你身上学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反之,你也亦然,寒生就没有值得你有所得的地方了吗?”

    也是祝英台性子并不偏激,态度又温软,否则换了另一个人,梁山伯还真不一定敢说出这些话来。

    看着渐渐望过来的目光,梁山伯的声音大了一些,却没有大到让人刺耳的地步。

    “看看这些‘同窗’,他们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正如你来丙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们今日在此读书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家为着自己的目的而在一起,又有什么迁就不迁就呢?你是士族,让他们学习如何和士族接触,让他们明白和士族之间的差距,也是一种真诚。”

    他叹道:

    “贵有自知才能逆流而上,一叶障目只能坐井观天。如果寒门连看破门第之见都不能做到,又何况士族?能遇见你这样愿意和他们同室而处的人,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得遇见,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你把他们当做如此脆弱无能之人了吗?”

    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

    祝英台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乱成一团。

    “梁山伯,昔日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寒生上百,同在丙馆读书,独独你被馆主收入门下,今日我算是明白了!”

    一位身有补丁的书生站起身来,长揖道:“往日是我偏激,多谢兄台今日开解之恩!”

    梁山伯不以为恩,只是笑笑,但也坦然受了。

    刹那间,屋子里绝大部分人看待祝英台和梁山伯目光都变了,如果说他们看待马文才是一种对上位者的敬畏和对权势富贵的羡慕,那看待梁山伯的就是对“先行者”的叹服和对“自己人”的仰望。

    今日的会稽学馆已经不是昔日的会稽学馆,很多人已经不再认识这位昔日寒生中的风云人物,有些知道的提起他也是满口的“哦那个父母双亡的倒霉蛋啊”,可时间和家庭的不幸,都不足以掩盖住梁山伯独特的魅力和才华。

    即便不知道他是谁,可见到那高冠儒衫,也足以让这些丙科的学子了解,这个“倒霉蛋”如今已经走到了哪里。

    倒是原本让他们觉得刺眼无比的祝英台,如今站在他的身旁,却已经黯然无光,彻底沦为某种途径了。

    祝英台看着屋子里的人,看待她时从一开始“你就是走错了地方吧”,突然都变成一副“来好好调教我吧”的表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梁山伯是很厉害,一席话引得所有人都对她变了态度……

    可这态度好像也有点不对?

    找调教,不是该找马文才那种“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写在脸上的士子吗?

    梁山伯看着身边的祝英台突然气势一弱,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也有点不安,担心自己今日锋芒太露,反倒让她难受了。

    他说了这么多话,能改变她或改变多少环境上的影响还未可知,毕竟很多人听过很多道理,读过很多圣贤书,到最后过的还是乱七八糟。

    偏见这种东西,即便当时有感,环境在那,久了还是会发生改变或干脆还是不变。

    所以他也不想让祝英台对这些“同学”抱有太大期待,而是轻声提醒道:

    “马兄还在外面用饭呢,他在东馆的时候,从未独自一人吃过饭,向来是高朋满座。我知你和他怄气,但他这样即使在气恼中还担心朋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觉得你该去陪他,而不是跟我在这里啃饼,你觉得呢?”

    祝英台果然如释重负,点头如蒜捣。

    “是是是,我觉得我还有点饿,我去找他讨点吃的!”

    说罢,拔腿就走,干脆利落。

    梁山伯笑着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他的书案,待看到题卷上两行简单的数字,心头也是一震。

    他刚刚算过,自然知道她的答案不错。

    他知他算学厉害,却不知道如此厉害。

    如果全靠心算,此人的能力,也太可怕了些。

    “可笑我刚刚为了激他,还说在她身上无可学之处,这难道不是自己的狭隘之处吗?”

    梁山伯喃喃自语,面红耳赤。

    他才是该时时反省,莫要为了一点虚荣而洋洋自得的那个人啊。

    第30章

    求之不得

    祝英台找到马文才的时候,马文才正在吃饭。

    嗯,吃饭这个词用的太简单了……

    祝英台眨了眨眼,看着“声势惊人”在吃饭的马文才,眼前已经自动出“本公子正在用膳,闲杂人等退散”的横幅。

    所以这才是梁山伯说的,士族子弟该有的架势?

    要移到廊下布幔相隔,一副如噎在喉可是不得不下咽的姿态吃饭?

    因为她打开的姿势不对,所以才引起围观了吗?

    这么一想,她之前的憋屈好像排解了一点。

    她在风雨雷电古怪的眼神中走进了马文才,刚刚试探着伸出一条腿……

    “你来干嘛?”

    马文才明明头都没抬,头顶上却像是有眼睛一般,手上连筷子都没歇。

    “我,我饿。”

    祝英台一口吴侬软语,可怜巴巴地开口。

    “现在知道饿?刚刚还想和他们一样中午只喝水。”马文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条切鲙,却没有放在嘴里。

    新鲜的鱼片切得极薄极细嫩,碟边还放着嫩绿色的细葱,马文才夹着透亮的切鲙沾了沾鱼露,刻意在祝英台面前抖了抖。

    “现在想吃?”

    祝英台的小心肝也随着那鲜亮的白色鱼片抖了抖。

    “……想吃。”

    她忍!

    不就是块生鱼片吗!

    她都吃过两辈子了,又没芥末,就点葱姜,他有啥好显摆的。

    呜呜呜呜,可是他家的饭菜怎么看起来就是比她平时吃的好吃?

    看她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马文才心情大好的一口吞下了那片鱼片,笑得畅快无比。

    听到祝英台肯定的回答,他手中的筷子在修长的手指间轻轻一转,牙筷已经换了个方向,递向祝英台。

    “想吃?来晚了,你就吃这些剩菜吧!”

    风雨雷电举着的幔帐突然抖了抖,祝英台的表情也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时代都是分餐分席制,什么东西都是分好的,后世日本的和食便是承袭自中国古代的分餐制度,马文才面前的食案上也不例外。

    他们这样的人家,吃几道荤几道素几样点心几味汤都是有讲究的,所以食案上满满当当放满了各种漂亮的玉碟玉碗金银食具,每一件都不大,里面放着的菜肴只是将将能夹几筷子的分量。

    但是这么多道下来,也足以让一个彪形大汉吃饱了。

    马文才是彪形大汉吗?

    不是。

    所以饭菜确实还有剩余。

    难道马文才是要用这种方式消气?

    祝英台扭头看向马文才一脸“我就是侮辱你你生气吧哈哈哈哈我就是让你生气”的表情,反倒笑了。

    他也太小看她了,谁大学里没吃过宿舍室友剩下的几口方便面?

    谁还没个“喝杯牛奶泡一缸,吃个苹果削一萝”的经历?

    就这些残羹剩饭,莫说被爱干净的马文才吃完后看起来还干干净净,就算吃的风卷残云,她也下得去嘴!

    “那我就不客气了。”

    祝英台“嘿嘿嘿”的笑着,伸手就去接马文才手中的筷子。

    见她真去接自己手中的筷子,倒把马文才吓得手指一颤,筷子几乎没有抓稳滚落下来。

    他生怕祝英台真饿极了扑上来,身子极力往后仰去,气急败坏道:

    “你这人还要不要脸?别人吃过的东西你也吃?!”

    马文才一想到这筷子是自己刚用过的,脸皮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你你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就知道温和有礼都是表面,果然这龟毛洁癖又偏执的大处女座十分难缠!

    要她吃剩饭的是他,现在说吃剩饭不可理喻的也是她。

    这日子没法过了喵!

    随着祝英台一脸“你才是不可理喻”的表情,分割左右的布幔又剧烈地抖动了几下。

    “咳咳。”

    马文才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佯装大度地说:“我就知道你会饿,我可不似你那么不近人情。疾风细雨!”

    “在。”

    疾风细雨收起手中的幔帐,重新在马文才身侧铺上一层毡子,又从旁边的食盒里举出小案,端出餐具并几碗小菜和一碗豆粥来。

    这些餐具和马文才桌上的餐具风格几乎一致,显然是马文才之前预留的。

    “吃吧吃吧,哎。”

    他上辈子根本没造过孽,怎么要跟这祝英台纠缠上!

    他是不是还是不要管什么心结了,每天做噩梦其实也不错?

    至少比哪天突然气的喷血而亡要好。

    其实祝英台之前已经啃了一个大饼,也不算太饿,之所以找出来寻马文才,也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重新和好,现在马文才似乎并没与生气,她也就松了口气,慢慢吞吞地吃起饭来。

    这边马文才已经在侍从的服侍下净面漱口整理完毕,看着祝英台动作娴雅的用着饭菜,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祝英台脑子虽然不太好,想法也是古里古怪,但祝家家教还是不错,至少在礼仪举止上,祝英台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的。

    ……

    除了晚上就寝后的怪癖。

    马文才心塞到都不想回去了。

    既然祝英台服了软,自诩“君子”的马文才,自然不会不依不饶继续为难她,或让她伏低做小。

    马文才甚至还耐着性子,等到祝英台吃完饭,才和她一同进入课室。

    因为梁山伯之前和祝英台的谈话,算一这边的气氛变得很怪,如果说之前他们看马文才和祝英台还是遮遮掩掩的看的话,如今就变得自然起来。

    就算马文才很严厉的瞪回去,他们还是一副“我要看看士族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的样子,壮着胆子回视,甚至还有对马文才傻笑的。

    “不知所谓!”

    马文才根本不明白自己去吃个饭怎么所有人跟中了邪一样,看着他就像是看着碗里的肥肉。

    庶民就是庶民,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

    梁山伯自己也没想到大家如此“举一反三”,扭过头去闷笑,强忍住自己去看马文才一脸懵呆表情的冲动,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祝英台大致也知道同学们的改变是因为梁山伯的一席话,但她穿越至今,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原本就是这样,就该接受世界,也让世界接受你”,所以现在脑子里各种纷杂的念头,倒注意不到马文才身上去。

    马文才、祝英台和梁山伯三人各怀心事,下午的课虽然也是算学,却是另一位讲士教导《缀术》,这本书出了名的枯燥,午后又容易犯困,还不如大家一起来做题。

    所有人昏昏欲睡,上到头晕脑胀,总算是等到了课业结束。

    这时马文才的小厮已经到了,正在收拾东西,梁山伯被几个人围住,在探讨什么事情,而祝英台从书袋里取出一卷纸卷来,缓步走到刘有助面前,将之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何物?”

    刘有助昨日被祝英台拒绝,已经不敢自取其辱,只是看着那卷纸卷。

    “我昨天说会给你写个好的啊。”

    祝英台理所应当地说。

    “昨夜我重写的,抄了一页书,都是圣贤之言,比我昨天写的要好。”

    那刘有助昨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被拒绝,甚至受尽同窗的嘲弄,谁知今日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以为只是随口敷衍他的祝英台,真的为他写了新的字!

    “我怕自己写的不好,写废了好多纸,这一张写的最好。”祝英台见刘有助如获至宝的将那张纸拿了去,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已信守承诺。”

    “多,多谢祝兄!”

    刘有助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好了,当场将那纸卷一展,只见里面抄的正是《礼记》中的一段话。

    他定神一看,卫体那潇洒飘逸的运笔轨迹似是迎面扑来,可见祝英台是真的为了让他学好,认认真真去写这卷楷书的。

    正因如此,刘有助连身子都激动地颤抖了起来。

    能够在书学为主的丙科得到上上,祝英台的字早已经是会稽学馆中公认的翘楚了!

    “什么写个好的?”

    马文才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刘有助身侧,随着他话音刚落,马文才已经伸手将刘有助手中的纸卷拿了过去。

    祝英台的字自然是好的,但马文才看完了这段子非但没有露出欣赏之意,反倒脸色变得铁青,当场将这纸卷塞进了怀里。

    “这字不能给你。”

    他冷淡地开口,甚至不去解释为何。

    此时正在结束一天学业的时候,众人都十分得闲,见刘有助真的得书,皆是或羡慕或蠢蠢欲动的表情,可刘有助还没有高兴多久,那纸卷已经被马文才收走,顿时都惋惜地叹了起来。

    “我不明白马公子的意思。”

    刘有助一张脸憋得通红,“这明明是祝公子给我的……”

    “是啊,马文才,你别开顽笑了,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祝英台还以为马文才又是在闹小脾气,连忙伸手去要,“我昨日答应他的,写了一夜呢!”

    她还好意思说写了一夜!

    马文才只觉得胸口无名之火猛然涌起,几乎让他又有了掀桌的冲动。

    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避嫌”?

    她知不知道大家闺秀的字迹从不为外男得知?

    如果这东西留出去,他日这刘有助拿着这页纸到处宣扬祝英台和他有故,她还要脸不要?祝家庄还要脸不要,他……

    他这个未来夫婿还要脸不要!

    马文才两世的心结皆来自于祝英台“持身不正”。

    自己未来妻子曾在满是男人的学馆中和别人同吃同住两年有余,甚至私下里已经私定了终身,而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样的羞辱不是有这样遭遇的男人,根本无法理解。

    他自诩自己并不是一个刻版之人,譬如北魏名将花木兰,她替父从军和同袍吃住十二载是为国为家,算的上大义,所以对此人他倒是和时下大多数男人并不相同,心中挺是敬佩。

    而对于谢道韫这样有咏絮之才的女人,更是向往。

    所以当初听说祝英台才华横溢超过大部分男人时,他不但没有不悦,反倒为自己高兴,他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女人。

    可当他的未婚妻才华横溢却不知检点,那就不是那么简单能够看开的了。

    马文才甚至不由自主想起前世之时,祝英台是不是也如同这般将自己的“手迹”四处散发,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幸亏他没娶了她,否则他将她娶入门中后,却突然传出她和同窗有首尾之事……

    咦?

    他刚刚在想什么?

    马文才一个愣神间,刘有助有些虚弱却强忍着怒意的声音却乍然响起。

    “马公子,就算你是馆主门生,世家子弟,强抢别人的东西,总要有个理由吧!”

    他昨日就被祝英台拒绝一回,这幅字等于是失而复得,而且他确实需要一张可以临摹学习的字帖,此时就算对士族有天然的畏惧,可想要“上进”的心还是占了上风,让他有胆子对着马文才呛声。

    “何况还不是你的东西!”

    马文才看了看脸上同样写着不赞同的祝英台,再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梁山伯,表情一片木然。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抢了别人东西的举动十分无稽?

    可因为担心这张字帖流出去成为影响祝英台闺誉的把柄,像是这样的理由,又如何诉诸于众?

    可笑他在想尽办法维护她,她却觉得自己在开玩笑!

    “到底什么理由!”

    祝英台不认为马文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正是因为和他接触后了解到他虽然有洁癖又龟毛还傲娇,但本质上是个很体贴的人,祝英台才会如此厚着脸皮也要和他和好。

    投缘这种事,不是嘴巴能说清的。

    正是这样,祝英台才越发不希望别人误解这样的他,因为他实在是个高傲到不屑和别人去解释的人。

    但马文才给她的答案,却着实给她泼了一盆凉水。

    “没什么原因。”

    马文才按着胸口的纸张,表情倨傲。

    “他这样的人,不能拥有这样的东西。”

    第31章

    千秋万世

    马文才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

    除了气愤和不甘,更多人表现出的,倒像是一种不知所措。

    在梁山伯刚刚做了一番大开解,刚刚想要借由马文才和祝英台学习他们缺乏的东西时,却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的不知所措。

    说起来,抱着“他们也会来丙科学东西也许是心胸豁达之人”想法的他们,才是在异想天开吧?

    梁山伯到底要有多强悍的心志,才能和这样鄙夷他们的人,学习如何与士族相处?

    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差没被马文才直接说“你不配”的刘有助,当下脸色一白,诺大年纪的少年,竟像是孩子受了委屈般熬红了眼。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屈辱已经经受了太多次,无论是祝英台还是马文才,都可以将他随意揉捏,可他甚至连反击的可能都没有。

    去抢回来吗?

    去扭打吗?

    庶人冲撞士族,杖三十。

    他不是什么都无知的孩童,可即使知道,又能比孩童好到哪去?

    “马文才!”

    祝英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好友:“你的话太伤人了!皆是同窗,还是我所赠与,你有什么权利决定!”

    交情好是一回事,可因为这个阻拦她进行正常的人际交往就不对了!

    难道他幼稚到和小孩子一样,觉得“你只能跟我玩不能跟他们玩跟他们玩就是背叛了我”吗?

    原则问题怎可退让?

    “马兄,可是那纸卷上的内容有何不妥?”

    梁山伯虽和马文才相处不深,但也知道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走一步往往已经想了数十步,所以上前按住祝英台的肩膀,担心她上去和马文才争执。

    这样的话,让其他人都提起了好奇之心,期待马文才能给一个答案。

    “梁山伯,我知道你脾气好,可这事你别管!”

    祝英台也是真怒了。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她冷着脸背诵着。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请问马兄,我写的内容有哪里不妥?!”

    这两段取自《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的回答,如祝英台之前所说,是教导人保持气节的圣贤之言。

    这一下,连梁山伯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

    在这几乎人人怒而直视的氛围里,马文才并不关心别人如何去想,他的双眼只牢牢盯着祝英台一人。

    他对祝英台还抱有期望,寄希望于她突然自己清醒,这时代未婚女人手迹是不可以到处散布的。

    私人拥有某个贵女专门写给他的字帖,这足以成为日后向别人夸耀的“艳遇”。他不知道这刘有助心性如何,如果他心性不好,这字帖未来甚至可以成为讹诈祝英台或祝家一辈子的工具。

    然而他等到她冰冷以对,等到她寸步不让,也没等到她如同平时一般,拉着他的袖子软软地说“你别生气”。

    此时的祝英台仰着脸看他,表情冷静而眼神疏离。

    恍惚间,马文才似乎从她身上,瞥到了前世时祝英台看他的影子。

    也许,她本就不是个高贵冷艳之人,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无限度美化自己未婚妻时想象出来的样子?

    她那冷淡和疏离,不过是……

    讨厌他罢了?

    这一瞬间,马文才又一次感觉到老天对他的嘲讽和愚弄。

    他想要借由提早知道“祝英台是个女人”这点处处争取先机,想要借此靠近她、征服她,从而解除心中的梦魇……

    可到最后,却是这“先机”,让她一点点变成他前世看到的那个样子。

    那个厌弃他的样子。

    “呵呵。”

    马文才惨淡地一笑,看向刘有助去。

    “你不就是想要张字帖吗?”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书案之后,命令雷电伺候笔墨,提笔按照祝英台之前写的内容,认认真真地又书了一遍。

    字迹力透纸背,银钩铁画,可见马文才心情之激愤。

    可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每个人只是带着怀疑又戒备的眼神看着正在疾笔奋书的马文才。

    不待墨迹稍干,马文才吹了吹手中的纸,强硬地递给刘有助:“她那是卫体,时人多好钟、王之体,你拿我的去临摹,也是一样的。”

    马文才的书法一道也是上上,他苦练王体两世,和祝英台的飘扬洒落截然不同,字迹遒美健秀自不必多提,如果放在平日,刘有助凭白得了这张楷书,一定也是喜不自胜。

    可现在的他,已经受不得任何“羞辱”了。

    这位在西馆里人人皆知的老好人,看着面前像是施舍一样递过来的纸卷,一张面皮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颤抖的手伸出去一半,却猛然往下一挥!

    啪!

    马文才刚刚写完的纸卷立刻被他的掌风带动,悠悠向上飘起,飘飘荡荡在两人之间。

    “谁要你的字!”

    刘有助含着泪颤抖着身子。

    “谁要你们的字!”

    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可脸上感觉到热意又觉得羞耻,当下以手掩面,脚步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

    “刘有助!”

    他的同窗旧友心中担心,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梁山伯,漂亮话谁不会说。”

    伏安的声音尖锐地在课室中响起。“可这样的相处之道,还没学好,就已经把人活活逼死了。如果士族那么好相处,你阿爷又怎会壮年而卒?”

    伏安是老生,当年入学时,梁山伯风头正劲,山阴是大县,会稽学馆里从不缺山阴来的学生,自然对于梁山伯的家世也略有耳闻。

    所以他赤裸裸的将梁山伯的伤心事撕扯出来时,就连梁山伯这样的性格,也是脸色一变。

    伏安看了看祝英台,又看了看马文才,脸上满是嘲讽之意。

    “你当他们真是来读书的?祝家和马家谁家请不起先生?昔日五馆式微,寒门无法起家,好不容易天子记起了我们这些寒微之人,给了条通天路径,结果呢?”

    伏安心中的怨怼似已忍耐多时。

    “不管掩饰的多好,看起来多旷达,这些人……”

    他指着祝英台和马文才。

    “他们这些人,都是为了来夺走我们仅有的东西!”

    “伏安,少说几句!”

    “伏安不要胡言乱语给自己惹祸,谁快把伏安嘴给捂上!”

    有些人担心伏安和士族结怨,拉着伏安就想让他先离开,可伏安性子激烈,死活杵在原地,就是不动。

    “祝英台,你很好。”

    马文才看着面前紧抿着嘴唇的祝英台,再看看默默站在她身边,手掌一直扶持在她肩上支持的梁山伯,咬牙切齿道。

    祝英台抬起眼,不知道为何他会比自己还要生气。

    因为刚刚被伏安指桑骂槐了?

    可他对刘有助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别人生气吗?

    因为他的一番话,因为他的态度,梁山伯好不容易挽救的古怪氛围,一下子又恢复了冰点。

    不,这种刚刚改观就被戳破现世的局面,也许比之前更糟糕。

    然而出于朋友的立场,她却不能在这局面上再火上浇油。

    刚刚她被伏安指着鼻子时,是真有把他手指撇回去的冲动的,若不是梁山伯握住了她的肩膀,她一定已经动了。

    “我一点都不好。”

    祝英台的表情十分疲惫。

    “马文才,已经下课了,我们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先一起回去再说吧。”

    “不必了。”

    马文才俯身捡起地上自己的手迹,同样折起放入怀里。

    “你们这些西馆生居然还觉得我们抢了你们的通天之路,在担心这个之前……”

    马文才的眼神满是嘲意地看着面前的伏安。

    这人是有多高抬自己?

    他讥笑着。

    “你们倒是先混上甲科。”

    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雨雷电,我们走!”

    ***

    所有惹祸的人甩手就走,被留下的祝英台有多尴尬,可想而知。

    若不是还有梁山伯一直不离不弃始终陪伴着她,也许她真撑不下去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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