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谢欲晚平淡重复了一遍姜玉郎对姜婳的评价:“三小姐平日是一个胆小的人吗?”

    姜玉郎点头,无奈道:“在我所有妹妹中,小婳最胆小了,怕鸡,怕鹦鹉,怕兔子,有时呀,甚至都不敢同人说话。”

    谢欲晚不置可否。

    似乎是他的这一句话打开了话匣子,姜玉郎话多了起来。此时门半开,黄昏的光顺着门缝倾洒入室,谢欲晚淡淡听姜玉郎讲他记忆中的姜三小姐。

    “三妹妹虽然胆小,但是乖巧。只是不爱读书,一连气跑了数任夫子......”

    谢欲晚望着姜玉郎,清淡听着,只觉得人性本偏颇。

    每每姜玉郎同他描述姜玉莹时,恨不得搬光了书中的赞美之词,日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玉莹秉性温良,极为聪慧,七岁能文,九岁作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同样是说给他听,到了描述姜三小姐时,就变成了“胆小但乖巧”。他不是没有见过姜玉莹,适才也见了姜三小姐。姜玉郎这一番对比,实在偏心。

    但也是常事,只是他想着适才少女轻柔望向姜玉郎时期待的眸光,手不由停了一下。

    谢欲晚不再说话。

    他本就寡言,姜玉郎也习惯了。世人眼中风光霁月、位高权重的公子,在他这,依旧是那个在书堂便展露野心的少年。

    那时,谢欲晚便寡言,这些年下来,话更少了些。昨日圣上见了他,都在抱怨:“玉郎,欲晚最近一月同孤说的话,不过十句。”

    姜玉郎是知道谢欲晚的,这人,一句话超过十字都难。

    圣上那么一说,那时在御书房中,姜玉郎差点就笑出来。主要是能让圣上露出那般哀怨的神情,这世上,也只有欲晚能做到了。

    谢欲晚不理会他,姜玉郎就开始细致翻阅姜婳抄写的古籍了。小婳抄写的速度虽然很快,但细节应该不太行。不过,这也怪不得小婳,能够一个下午抄完,已经很厉害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姜玉郎再次翻开了手稿,一字一句地认真核对着。

    谢欲晚一眼便知道姜玉郎在想什么,他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舒服。

    他看着姜玉郎,果真,姜玉郎面上的神情几番变化,先是惊讶,而后稍稍严肃起来,最后,多了分惋惜。

    姜玉郎蹙眉,一边核对着最后的几页,一边小声道:“我这庶妹竟还有如此天赋。即便换做我来抄写,要抄写得如此工整有序,毫不遗漏,也起码需要两日。只是可惜了,她素日不爱诗文。”

    谢欲晚没有打断姜玉郎的喃喃自语,他的眼眸落在少女清秀的字迹上,平淡道:“看来,三日还是长了些。”

    姜玉郎:......

    想了想,姜玉郎说道:“小婳今日未去学堂,我同她说了,她明日应该会去了。”浅淡说了这么一句,姜玉郎又满眼珍惜地看向手上即将交还给谢欲晚的孤本。

    适才被他翻过核对过的少女临摹了一下午的东西,就被他随意地放在一边。冬日的风从外面吹过来,那一沓宣纸眼见着就要被吹落在地上。

    姜玉郎丝毫未察觉,谢欲晚平静地看着,在纸张要落下之际,他走上前将一沓纸收好了。

    此时,姜玉郎看着手中的古籍,依依不舍地递还给他。谢欲晚清淡看着,手压在少女抄写过的雪白的宣纸上:“我记得姜兄生辰快到了。”

    姜玉郎哑然:“是,还有一两月。”

    青年垂着眸,眼神停留在少女纤细秀丽的字上,有形无骨。他淡声道:“那这古籍便当欲晚送给姜兄的生辰礼吧,只是姜兄需借欲晚三日,欲晚好临摹一份。”

    姜玉郎顿时喜笑颜开:“多谢谢兄,何须临摹。”说着,他将书桌上姜婳临摹的那一份递给谢欲晚:“谢兄用这份就好。”

    谢欲晚淡然接过:“好。”

    青年的手修长,印在雪白的宣纸上,微微弯曲,骨节分明。

    *

    隔日。

    谢欲晚依旧是授课一刻钟前去了学堂,最后面那个位置已经坐了人,少女一身素白的衣裙,头上简单地簪了根银钗。

    他只清淡看了一眼,就讲起了课。等到距离下课还有一刻钟时,他如昨日一般讲了一段古书中的诗文——是昨日‘很多牙齿’那一段。

    青年的嗓音清淡:“聱(ao)牙诘屈。”

    他望向最后一排,发现少女正垂着头,垂着眸地望着手下的书。

    谢欲晚:......

    他明明已经没有讲书中的东西了。

    *

    授课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他大多在处理商阳那边的事情,这也是他向天子告假的真正原因。

    商阳的事情关乎父亲当年的死,他虽然已经查清楚大半,但还是有一些没有查明白。又过去一月,发生了一件事情。

    谢欲晚看着求上门来的姜婳,听完了请求之后,望向了橘糖。橘糖忙去安排大夫,他看着满眸是泪的少女,手一怔,递过去一方帕子。

    他虽然暂时是她们的夫子,但是夫子也是外男,他不知她要何种情况下才能求到他这里来。

    姜婳接过他的帕子,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只是一声又一声道着:“谢谢。”

    已经是冬日,但是她身上衣裳看上去便很单薄。

    请了大夫回来的橘糖也看见了,忙从屋里面拿了一件衣裳披在姜婳身上:“小姐,天寒,如何穿得这么少?这是奴的衣裳,小姐不介意先披着吧。”

    面色苍白的少女哑声道了句谢,橘糖弯眸一笑:“小姐无需客气,大夫已经过去了,奴是回来唤小姐的。”说完,橘糖又转身望向谢欲晚:“公子,那奴就先送小姐了。”

    他静静地看着橘糖和姜婳走远的身影,最后停在少女素白的裙摆上。

    回到书房,他看着书桌上那一沓宣纸,手轻轻地敲了下桌子。姜家的事情他查到了一些,他曾以为被姜玉郎特意点出来的姜婳是姜家得宠的小姐,但是原来是同得宠毫不相干。

    他淡然地将那一沓宣纸收起来,放置到了一个木盒中。

    外面的夜色逐渐变深。

    橘糖再回来时,发现公子书房的灯还亮着,就敲了门进去了。她望向谢欲晚:“公子,季姨娘只是风寒,大夫开了药,煎了一副喝了下去,等到明日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

    橘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道:“三小姐住的地方真的不像一个小姐住的地方,奴仆......堂堂一个小姐,奴仆也只有一个。这就算了,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季姨娘已经住的是院子里面最好的房间,奴在里面都被寒风刮得厉害。公子,这姜家......怎么这么对待一个小姐啊。”

    谢欲晚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橘糖继续说着:“公子,奴今日做了错事,奴看三小姐衣裳穿的那么单薄还以为三小姐是心急出门所以忘了,但是......但是三小姐好像根本就是没有衣裳。奴适才在屋中直接将奴的衣裳盖到三小姐身上,三小姐心里应该会不舒服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想着,我不太好将公子的衣裳披给三小姐......”

    说着,橘糖有些内疚。

    谢欲晚平静道:“无事的。”他想起她永远垂下的头和那日望向姜玉郎的笑,不知为何有些沉默。

    他闭上书。那个木盒被放在书桌的暗处。若是此时木盒中的东西能够被烛火照亮,姜婳应该能认出里面那一句‘聱牙诘屈’。

    之后数日,谢欲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橘糖暗中出了几次手。他听橘糖说季姨娘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三小姐也变得开心了些。

    有一日橘糖回来,弯着眸对他说:“公子,三小姐定婚了。”

    他不知为何抬起了眼,唇中重复了一句:“定婚?”

    橘糖很开心的样子:“对,是江南的一家公子,姓......王还是什么,我也忘记了。但是三小姐很开心,姜府这个破地方,三小姐快些走吧。就是不知道季姨娘要怎么办,这些日看着三小姐照顾季姨娘,我觉得三小姐不会丢下季姨娘一个人在这姜府。季姨娘一个人在这姜府的话,可能会死吧......从前都不知道三小姐和季姨娘怎么过来的,厨房那边居然饭都不给三小姐的院子送。”

    本来橘糖还很开心,说着说着,橘糖不开心了。比起这府中的其他小姐,她最喜欢三小姐了。其他小姐因为她是公子身边的人,待她面上很恭敬,但是眼神里面还是不屑。

    她不觉得主子对奴仆不屑有什么,但是她们既不屑又要装着恭敬讨好她。橘糖最讨厌这样了,其中二小姐最甚。

    只有三小姐和五小姐不是这样,其中她又只和三小姐接触过,所以就最喜欢三小姐的。永远轻轻柔柔同人说话的小姐,不喜欢也很难吧。这府中的人也惯会逢高踩低,同从前书院那些人一模一样,橘糖脸上一时笑一时气,都没有分神再去看谢欲晚。

    谢欲晚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清淡地翻着书。

    ‘成婚’。

    不管那是江南哪家的公子,姜家为姜婳选的,同姜家都只会是一条船上的。姜婳就算能够带着季姨娘前去江南,日后日子也不一定会好过。

    他看着橘糖笑着的模样,也没有戳破。

    姜婳也很开心吗?

    他垂下眸,不想翻书了。过了一会,他又翻开了书。

    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

    又过了几日,他开始准备向姜玉郎辞别。

    当年的事情他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姜家的这条线他也接上了,他需要去商阳一趟。还未等他去寻姜玉郎,有人寻上了他。

    是他从未想过的人,一位看起来身体孱弱的夫人。她对着他缓缓行礼,在相似的眉目之中,他明白了这是姜婳的生母季夫人。

    他让橘糖将人放了进来,入了稍暖一些的屋子。

    家主的姨娘孤身前来外男院中,这在深宅中是何罪。他望着季夫人,明白她有要事。橘糖端上一杯热茶,谢欲晚看了橘糖一眼,橘糖先是将屋内炭火烧得足些,在出门去吩咐莫怀处理一路上看见的人。

    谢欲晚望着这位孱弱的夫人,有礼道:“夫人寻雪之是有何事吗?”

    门外的寒蝉怔了一瞬。

    季窈淳没有听出其中意思,犹豫片刻之后,上前恭敬行了一个大礼。谢欲晚起身却没有拦住,他躬身手指顿了一下,随后收回了手。

    季窈淳流着泪:“大人,大夫言妾身时日无多。在这府中,妾身实在无人可托付。上次妾身病重,大人非亲非故为妾身寻了大夫,大人是善人。妾身只求大人,日后如若小婳有何事,大人能否为妾身今日之求,稍护小婳一把。”

    他沉眸,想起那少女洗得泛白的衣衫,姜玉郎言语之间时刻透露的偏心,被族中小辈嬉笑的日常。他沉声片刻,望向此时恰回来站在一旁的橘糖

    橘糖忙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

    季窈淳依旧双眸含泪看着他,谢欲晚望着她。他其实不应该允下如此荒唐的请求,说到底他同她之间,非亲非故。但他还是应了。只是举手之劳,求到了他身前,他护住就是了。

    一旁的橘糖睁大眼,虽然她喜欢三小姐,但是她是她公子是公子,公子为何能应下这般要求。

    谢欲晚让橘糖将人送回去,等待橘糖回来之后,他听见橘糖小声问:“公子,平日这种事情,便是族中长老那边,你也未曾应过。上次也是,偌大一个姜府如何会没有大夫,公子去同姜府吩咐一声不就行了吗。何故要用我们的大夫惹人口舌。今日也是,若是季姨娘来寻您的事情传出去了......”

    其实上次她就想问了,但是因为被三小姐住的院子惊讶到了所以一时忘了。橘糖想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小声嘀咕一句:“难道公子同季姨娘从前相熟吗?”

    ......

    他淡淡回了一句:“不相熟。待到回去后,你去同寒蝉说,此后三月守在姜婳和季姨娘身边,待到玉溪从暗卫营出来了,再让他回来。”

    事情安排下去,谢欲晚想了想,没有同姜玉郎说自己要离开,只是说自己要出去两日,府中的公子小姐可以放两日假。

    君子一诺千金。

    他既然答应了季夫人就要做到,离开了姜府后面有些事情会不方便,比如姜婳身上那门婚约的事情。江南那位公子非良配,长安城中适配的公子有很多,他改日......

    谢欲晚淡淡想着,最后还是准备先去向姜玉郎辞行。那时他想,定下婚约到成婚也还有许多时日,他无需现在就将一切安排好。说到底,还是要问姜婳的意见。

    就这样,他离开了长安。

    他以为时间还够,他足够按照季夫人所言为姜婳寻一个良好的余生。

    但是原来,是不够的。

    离开长安城的第三日他才知晓,季窈淳死在了他离开姜府的第二日。他沉默少许,轻声道:“回长安。”

    此时寒蝉将他那日所见的事情以书信的形式传了回来。

    信中写着:“公子,那一日只有姜家二小姐进夫人的房间,但夫人是自缢。”

    寒蝉说是自缢,便是自缢。

    他看着船只调转方向,一封又一封信传来。

    “公子,夫人尸骨被二小姐烧毁。”

    谢欲晚垂眸看着信,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控感。季夫人的死同姜玉莹拖不了干系,但是季夫人是自缢。青年突然明白,故事的一切开始在季夫人去寻他之前。

    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回到了长安。他直接去寻了姜禹,将暗卫所看见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

    彼时姜禹和姜玉郎都在,一个人蹙眉:“玉莹去过?但是应该同玉莹无关,玉莹一个娇小姐如何能够做到杀人,丞相大人怕是误会了。下葬的事情玉莹做的确实不对,下官一定会好好管教的。”

    姜玉郎也道:“不会是玉莹做的,应该是巧合。玉莹虽然有些骄纵,但是不至于害人。谢兄......”

    他眼神漠然,姜禹和姜玉郎都停下了嘴。思虑片刻,姜禹说道:“季窈淳人已死,丞相大人再追究也没有意义,何况季窈淳的确是自缢而亡。如若丞相大人可以开恩,下官愿意把牢中那件事情解决,或者还有什么,大人吩咐便是......”

    谢欲晚平淡地看着,最后道:“姜婳。”

    姜禹和姜玉郎皆一惊,对视一眼之后,姜禹忙道:“是,下官这便做主将姜婳送给大人为妾。”

    谢欲晚眉宇间难得带了些厌恶:“无需你做主。”

    他要姜婳,不为妻,不为妾。

    他只是想她能如同季夫人所言平安喜乐一生。

    季夫人的确是自缢,即便他是丞相,他无法依着寒蝉一人的说辞去为人定罪。姜玉莹必然在其中做了手脚,但是季夫人已死,此刻比起帮姜婳手刃仇人,他更希望她先光明正大地脱离姜家这个苦海。就如同季夫人所言,自在活在这世间。

    他暗中又派了人去保护,每日都有人将她的事情报上来。姜家此时尚不能连根拔起,他派人去寻了长安城适婚的公子。橘糖将东西整理好给他,他一个人一个人挑选着。家世,相貌,人品,最后选了几个。

    是在那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姜婳那时因为婚约而产生的喜悦。这世间对于女子的规束太多,婚约已经是她能够接触到的最好逃离姜家的法子。她何尝会不知道江南亦是险境,只是再艰难的险境,在姜家面前,都算作解脱了。

    谢欲晚没有挑定是哪一家公子,他寻了合适的,像当初姜玉郎将府中的公子小姐做成册子一般,也为姜婳做了个册子。橘糖看着公子在上面细致写着每个公子的家世,人品,相貌,还有家中妯娌以及优缺点,她眨了眨眼,侧过头去。

    她没有见过公子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想起季夫人,她又轻轻叹了口气。

    千金难买早知道。

    作者有话说:

    狗子在一生中最放纵自己的一次,是对着季夫人自称‘雪之’。

    第128章

    谢欲晚视角(二)

    ◎窥见天光。◎

    千金难买早知道。

    在那杯酒递过来之时,

    谢欲晚平淡地望着面前一身素衣的少女。她言:“姜婳及兄弟姊妹以此酒,谢夫子这些日教导之恩。”

    他接过酒,清淡道了一句‘节哀’。他望着她,看着她周身要溢出来的绝望。他突然想起来了他书桌上面那被整齐罗列相貌、家世和品行的人,

    那是他为她挑选的合适的夫婿......可她出嫁入了夫家,

    会变好吗?

    他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向来冰冷的手微微泛红,一股微热的烫意从他心中涌起,他想了想,

    望向了那杯已经被饮尽琼液的酒盏。

    这是她给他的答案吗?

    他半垂下眸,顺着下人的指引到了那间房中。一路上寂静无声,他一边想着这个计谋过于拙劣处处漏洞,

    一边又明白如此手笔背后之人不会是姜婳。

    无他,

    无权无势的小姐做不到这一番调度。

    半个时辰后——

    谢欲晚徐徐望向开门的人,见到是姜婳,他眸不由冷了些。

    自然不是对姜婳。

    他只是淡淡地想,姜禹和姜玉郎没理由出尔反尔。他思绪间,她已经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裙。那件素白的衣裙,

    轻飘地坠在地上。

    他望着她,看见了她指尖的颤抖。

    她褪得只剩一件小衣,

    亲吻了他,随后指尖颤抖地褪去他的衣衫。他没有出声没有阻止,

    直到她的一滴泪滴到他的胸膛上。

    外面开始喧杂,

    像是戏台开嗓之前观众陆续入场。

    谢欲晚静静地看着身上的少女,

    她其实没有做什么,

    只是胡乱吻出了几个印记。他不是没有力气阻止,

    甚至他知道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她就会溃不成军。

    但他没有,

    他只是在想她要什么?

    这么拙劣的计策她在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不觉得她会愚笨到不明白今日这一遭最后受伤的只会是她。

    外面人声渐近,她只是无声地流泪。

    他心中轻叹一声,在门被踹开的那一刻将少女压到身下,用被褥盖住了她。那些人先是静了一瞬,随后声音此起彼伏,谢欲晚不太在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身下的人。

    他为她选择了很多路,整整齐齐摆放在他书房的桌子上。

    唯有推开这扇门,是她自己的选择的路。

    他不觉得这是一条好路。

    *

    后来,谢欲晚最后一次望向人间雪,走马灯一般想起这一场交错时,总是在想,在那一场慌乱里,他究竟纵容了谁?

    一位走投无路的孤女,还是从未窥见天光的自己。

    就如同他所言,那是一场拙劣愚笨的局。

    作者有话说:

    其实写了很多,但是都删了。狗子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局不会是女鹅做的(基础逻辑,女鹅推开那扇门在他眼中其实是做了一个很奇怪的选择。因为在那个世道,发生这种事情,男人只会被说一句风流(甚至因为狗子太位高权重这种事情看起来就只可能是轻飘的调趣,但是对于女鹅来说如果狗子不做什么等待她的就是毁灭。狗子没有调查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女鹅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她选了,他会满足。(原因一部分是季夫人,一部分是他心中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一些情绪。

    流放和书院的一切造就了男主的性格,他生在一个需要竞争一步一步向上爬的环境中,所以当女鹅做出选择之后(成为他的主母,他下意识是这样要求女鹅的。同样,女鹅也是他的选择。所以在成婚之后,他一直在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温和耐心细致教导女鹅锻炼女鹅让女鹅成为一个合格的主母。爱肯定是爱的,但是他哪里能明白那是爱......其实细致一些看,女鹅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是他纵容了自己一时的偏心且在今后的十年为自己的偏心负责。后面老夫人的事情其实要看视角,狗子知道,但是他不提醒不是为了把橘糖送过去(那是橘糖自己的想法,实际上就是女鹅在这里没有做到一个主母该做到的事情犯了错,但是狗子看见女鹅情绪之后心中沉默所以将橘糖送过去了(有他不曾察觉的心疼和他开始明白女鹅不是他,所以他有慢慢在改在意识到。

    书中不同人,他们的视角是不同的。就像主视角女鹅,她所感知到的展现给大家的情绪其实是加了一层她自己的滤镜的。她推开那扇门吻狗子,狗子看着她其实只是在想为什么她会这么做,但是她会因为自己的行为和心理觉得狗子的眼神满是厌恶(这只是一个例子,后面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包括橘糖的事情也是。

    第129章

    谢欲晚视角(三)

    ◎这是她死后的第十年。◎

    这的确不是一条好路。

    成婚之后,

    他原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季夫人的事情告诉她,但是婚后不久他就发现她似乎生了‘病’。

    她总是会被魇住,一次两次,最严重的一次昏睡了三日。那三日中,

    他静静地照顾着她。朝中事务繁忙,

    他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其实不太多。

    睡梦中的她眉心微蹙,

    手指颤抖,唇轻微地张合。他看着她的唇,读懂了那是‘姨娘’二字。他那日沉默了许久,

    他想,季夫人自杀她已经难受至此,如若知道真相,

    她还能从这魇中醒过来吗?

    他对自己沉默不语。

    他让橘糖将府中的事情一点一点全部交给她,

    也开始亲自教导她。他没有这么细致教导过一个人,故而下意识以己为例,她的身上开始布满他的影子。

    他看着那个总是垂头不语的少女一点一点变成一个合格的主母,她也没有再被魇住。皇权纷争之中,朝堂中的事情开始变得空前的忙。

    就这样消磨过了几年,

    他开始计划着要不要试着将季夫人的事情同她说。这可能是他此生犹豫过最久的事情,关于季夫人的事情,

    无论如何她有知晓的权利。

    在他漫长的思虑之中,她逐渐成为旁人无可挑指的丞相府的主母。

    除了子嗣。

    她也想要一个子嗣,

    但是因为年少落水的缘故她不能生育,

    故而如若要一个子嗣,

    除了过继就是为他纳妾。

    当初因为季夫人的事情,

    他寻人查清了那些年的事情,

    也早就知道了她不能生育的事情。故而当初一句定下婚约之时,

    他此生就没有想过子嗣。

    他不曾想过她会想要,可她想要。橘糖还为此来试探着问过他,甚至因为这件事情,她又魇住了。昏黄的烛光前,他望着她苍白的脸,第一次妥协了。后来,她情绪逐渐稳定了起来,也没有再被魇住。

    后来姜玉莹出现了。前些年姜家被抄家,姜禹和姜玉郎丧生于流放途中,姜玉莹因为出嫁逃过一劫。但在失去姜家这个靠山之后,姜玉莹在夫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原是打算先待姜玉莹走过姜婳的十五年,可还只过了八年,她已经受不住来用当年的事情来寻姜婳了。

    消息过了一日才到他耳中,听见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迟了。当姜婳已经从姜玉莹口中知晓当年的冰山一角,他便没有权利再去阻止她接近真相。她身边的人足够保护她,这是一场他不能插手的宣判。

    姜玉莹死了。

    寒蝉为他讲述了所有的经过,他没有怀疑,他没有看见寒蝉转身时沉默不语的脸。因为不想再刺激她,姜玉莹的事情结束之后,他并没有将当初同姜禹交易的事情告诉她。

    他应她去看江南的雪。

    他看见她笑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有一日,她轻声问他:“谢欲晚,你爱我吗?”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烛光下,眸色同样平静的姜婳。

    他不想对她说谎。

    他没有说谎,他说:“为何如此问?”

    他不明白什么叫做爱。他父亲母亲那一对怨偶,被族人称赞世人歌颂......那是爱吗。他不知道,但是在她平静的眸光中,他说不出‘不’。

    听见他的回答,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声将自己投入他怀中,攀上他脖颈环住他。他将人搂住,轻轻拍着她的背,随后,烛火昏暗之际,一个沉闷的吻由此诞生。

    又过了一月。

    安王的事情变得格外棘手,不知不觉,长安就下雪了。他望着长安的雪,想着答应她的去江南,便约了友人。算是相求,故而谈完正事友人说起表妹给他下药被侍卫喝了时,他一直平静应着。

    下药的事情在他们圈子里面并不少见,但正经小姐这般给表哥下药其实很少见,他应着友人道了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

    等到橘糖找过来时,他不曾以为出了事。这是在丞相府,一直有侍卫巡逻,即便没有侍卫,她身边一直有暗卫守着。

    他看着那一盅冷透的汤,眼神停留盛放的瓷器上。

    是江南的,雪顺着风向着长廊下滚,到一半时便被热气化了。他看着化作虚无的雪,想着她到了江南的模样。

    莫怀的声音传来:“公子,今日寒蝉,被商阳那边唤回去了。在府中,暗卫那边也就没暗卫旁的人。平时,橘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的。”

    他不由眼眸一暗:“自己下去领罚,现在让府中的人都去寻。”

    他看着莫怀应下,退了出去。想着适才橘糖和莫怀的说辞,他慢慢捏紧手中的玉扳指。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同他生气,暖汤都不给他,王意的表妹,同她有何关系。

    她今日还让人送来小册,上面是一位王家的小姐。他不由沉默,这般家世地位,她为他纳进来日后她是要如何。

    想到此,他心陡然一闷。门外突然很热闹,他站起了身,准备去见姜婳。适才的沉闷这一瞬这一瞬消散了些,明日他们就可以去江南了

    江南那边下雪要晚些,明日过去,乘船到江南时,应当刚好能看见雪。他在江南那边买了一处宅子,以后每年冬日,他们都能去江南那边看雪了。

    她不是在梦中都念着江南的雪。日后每一年冬日,他们都能一同看雪。他倒是没有觉得江南的雪,同这长安的雪有什么不同。但她喜欢,他们便去。

    想到要见到她,他轻轻笑了笑,待到他推开门,就看见奴仆全都跪了下来,乌泱泱一片。不远处橘糖哭得快要昏过去:“公子,娘子死了。”

    谢欲晚长眸半抬,怔了一瞬,不太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什么?

    死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会。

    她是人,她自然也会死,就像以后他也会死一样。昏暗的雪色之下,他站在台阶之上,越过漫天的风雪,看见了被一方白布盖住的人。

    是她。

    风雪刮着,虚虚将担架上的躯体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那一瞬,他突然想,她是不是太瘦了些。

    他的声音好像还是很平静,他问:“哪里寻到的夫人?”

    雪中,风徐徐刮着,他没有觉得太冷。白布占据他的视线,他一直看着那个被风勾勒出的纤细的轮廓。他一步一步走上去,最后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那一刻,一个上了年纪的侍卫被推了出来,侍卫害怕地说:“在湖中,未明居前面那个湖,雪天路滑,夫人......夫人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他将搭在了白布之上,没有掀开。

    掉下去了,所以死了吗?他教过她凫水,在湖水太冷了吗?

    他又轻问了一句:“那处鲜少有人去,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吗?这般短的时间,尸体当是浮不起来。”他就平常一般平静,在这风寒的雪地之中,他听见了自己清淡的声音,似乎又看见了六岁那年从院子中看见的场景。

    年老的侍卫颤抖地哭了起来,一下又一下砸着头:“大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错。当时天上下了大雪,小人在府中巡逻,路过那湖时,似乎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但是府中一直有那湖闹鬼的传闻,小人怕呀,小人怕,不敢看一眼,便走了。”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夫人啊。后来来了命令,说有没有谁看见夫人,就在那湖的附近。小人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小人路过时,那里面挣扎的,原来不是鬼魂,是落水的夫人。是小人的错,求公子饶小人一条命。”

    侍卫有错,她的死却不能全然算侍卫的错,现在也不是算错的时候。故而他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其间,他看见了橘糖的不满,轻声道:“天寒,先进门吧。”

    他倒是不冷,他只是觉得被冰寒的湖水泡了一个时辰的姜婳好像会冷。

    橘糖一双眼满是泪地拦在了他身前。他望向橘糖,听见她说:“娘子死了,公子,那是娘子,娘子死了。那侍卫,公子你就这么放走了?公子!”

    要不呢。

    他不知道是在问橘糖还是自己。

    他心中似乎也生了一面湖,凝着一层厚厚的冰,裹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想应该比她坠落的那一方湖的冰要厚上一些。

    他看向橘糖:“那你希望我如何,关进牢中,赐一顿饭,明日处死?”他一字一句,很是缓慢。

    橘糖咽了数口气,才惶然吐出一句:“可是......公子,娘子死了,就这般吗?”

    他像是对橘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闹鬼的传闻,侍卫所言并没有说谎。侍卫陡然遇见,心有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大可不用上报。等到尸首过几日浮起来,谁也不会知晓,他同这事之间,曾有过牵扯。”

    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望着那方裹着她身体的白布,突然不想同橘糖说话了。他似乎还是冷静的,就和这天一样冷。

    她比他要怕冷,她是不是更冷。

    他没有再同橘糖说什么,只是让人将她抬进了书房,书房里面有炭火,他想她会不冷一些。

    门缓缓关上,隔开一室的风雪。

    他沉默地望着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体,他拥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前姜婳常说像冬日寒涩着绿叶的青竹。她很喜欢他的手,有时会用她一双娇小的手,捂住他的手,说:“看,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的。”他不太在意这些,却也安静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

    等他反应过来时,白布已经被他掀开了。他看见了她,比平日还要苍白瘦削一些。凝视许久之后,他从一旁拿出帕子,也没有管顾什么礼仪,蹲坐在地上,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泥和水珠。

    不知什么时候,风吹开了书房的窗,谢欲晚向窗外望去,一眼竟是漫天的雪,屋檐都变白了。

    *

    这一夜缓长。

    他只有这一夜。

    *

    见过崔晚之后,橘糖开始问他下葬的事情。

    那时,风雪落在他睫间,冰凉的触感融进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清淡说道:“那便传出去,摆好灵堂,再按照时下规矩,守灵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安静地立在一方风雪之中。

    他只有那一夜。

    他浅淡压抑住心中那恍若云涌的涩意,甚至没有向她在的地方再望上一眼。那方染着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门,同他泾渭分明。

    侍卫将装着她的棺木抬出小室时,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望着,又想起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了一壶酒,当时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方棺木,缓缓消失在风雪之中。

    *

    他再没有见过她。

    在府中挂满如雪一般纷纷扬扬的白灯笼时,他按当下的礼制为她办了葬礼,最后将她葬在了青山,那是她为季夫人选的安眠地。

    她选的,她应该喜欢。

    他好像再也不能见到她。

    *

    府中的白灯笼挂着,从冬到了夏。

    这半年内他重新调查了当初的事情,随后唤回了寒蝉。

    他听寒蝉说了当年的事情,是一个很普通的有关背叛的故事。在她死后的半年,他收到了一份她半年前填下的答卷。

    他用他寡淡的血为她批改——

    她用一个‘橘糖’,轻易篡改了他从死人堆救出的寒蝉的忠诚。

    他第一次明白,她是怀揣着怎样的绝望沉溺于那片湖中。

    知晓真相之后,他依旧如往常一般活着。然后就想到了橘糖在青山对他说的那句:“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讶异,到了今日,依旧讶异。橘糖为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人世间,人诞生,人死去,是这世间固有的规律。谁都会死,意外,老死,本质上并无差异。他有一日,也会死去。又何来,‘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平静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看天子荒谬,看安王残党日渐壮大。他守着年少之时友人之托,漫长而独自地行走在人世间。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无人之际,怔然。他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绞地疼。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

    他一夜白了发。

    这是她死后的第七年。

    长安城哗然。

    *

    这七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莫怀为护他而死,晨莲刺杀天子于大殿被斩杀。天子死后,他辅佐从前假死于刑场的安王上了位,一步步将安王教导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待到安稳了社稷之后,他披着一头华发辞官隐退。

    七年间,他第一次去了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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