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没有成王,没有刘太妃,也没有公主的身份,她只好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沈玉容。她隔着栅栏推沈玉容:“沈郎,你倒是说话啊!”

    沈玉容转过头,淡淡的看着她,不知为何,他那死灰一般的,毫无波澜的眼睛,突然让永宁公主感到害怕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松开攥着沈玉容袖子的手。

    “没有办法。”沈玉容道:“我没有办法。”

    永宁公主愣了一会儿,像是才反应过来沈玉容在说什么,她尖声道:“怎么会没与办法呢?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怎么能说你没有办法呢?你是在骗我对不对,对不对?你还有办法,我们不会死的,对不对沈郎?!”

    她急切又哀求,恐惧又疯狂的表情落在沈玉容眼里,不知为何,沈玉容心里,竟闪过一丝快意。

    像是要故意击垮她似的,沈玉容又道:“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没有办法,认命吧,永宁,这就是报应。”

    ……

    永宁公主和沈玉容被关进刑部天牢了,死囚犯是不可以有人去探望的。

    芳菲苑,姜梨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出神。

    天上下起了小雨,二月到了尽头,三月初,燕京城的雨水开始多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窗沿,一些细密的雨珠碰到了人身上,冰凉又柔软。干枯了一个冬季的土地也湿润起来,已经生出新绿。

    宫里没再传出别的消息,想来刘太妃和成王二人,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永宁公主和沈玉容不可能逃过这一劫,她最初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已经做到了。洗清自己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找出杀害薛昭的真凶,把凶手做过的恶行昭告天下,替薛家一门报仇。这些事情,她都统统做到了,甚至还挽救了父亲的性命。但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她却没有如释重负,如愿以偿的轻松之感。反而觉得悲凉。

    她的命不知道还能存在几时,和父亲相望不相识。过去发生的一切不可能挽回了,世上也的确没有了薛芳菲这个人。她这一辈子,也不愿意再嫁人生子,年少时候的梦想,走遍名山大川,现在身为首辅千金更不可能完成。活着,并不是按自己意愿中的活着,好像怪没有意思的。

    “姑娘,”桐儿走过来关窗,道:“您想好去国公府送什么东西了吗?”

    之前姜梨去国公府见姬蘅的时候,请求姬蘅在永宁公主的私牢里,将姜幼瑶救出来。这件事虽然最后做的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到底也是做到了。姜梨想来想去,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送给姬蘅作为报答的。金银财宝那人不缺,绝色美人姜梨这里也找不到。

    这一路走来,她原本对姬蘅敌对、提防、怀疑之心,不知从什么时候,早已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信任,甚至或许还有一点依赖。

    “再想想吧。”姜梨道:“我先去瑶光筑,有话要对父亲说。”

    姜元柏自从刑部三司会审结束后,就没有再上朝,整日在府里陪着姜幼瑶。他的心里也是内疚至极,总觉得若是自己当初对姜幼瑶不那么冷淡,姜幼瑶也不会赌气跑出府去,遇到这等祸事。如今人已经疯了,姜元柏便经常陪着她,像是在补偿什么似的。

    到了瑶光筑,果然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的姜元柏。

    姜元柏坐在院子边上,看着姜幼瑶出神,姜幼瑶在丫鬟簇拥下,坐在软凳上,呆呆的看着天空,她被挖掉眼珠子的那只眼睛,缠上了厚厚的白布,只剩下另一只眼睛,眼神也是呆滞混沌的,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认识所有的人。

    姜梨的脚步在院子边上停了一停,道:“父亲。”

    姜元柏循声看过来,看见是姜梨以后,道:“阿梨,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三妹,也来看看父亲。”姜梨说着,走上前来。姜幼瑶对姜梨的出现毫无察觉,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打扰不了她,再无当初骄纵任性的模样。

    姜元柏长长叹了口气,姜家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可也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变得七零八落。季淑然死了,剩下的两个女儿,姜梨变得陌生而客气,姜幼瑶直接疯了。他倏而也感到一阵无力,就连仕途,现在看起来也是前途迷茫。

    姜梨轻声道:“有一件事,我想请父亲帮忙。”

    “何事?”姜元柏问。

    “刑部天牢里,死囚是不能让人探望的。”姜梨道:“我想见一见永宁公主,希望父亲能与刑部的人说一说,破例而为。”

    闻言,姜元柏拧起眉,问:“你去天牢看永宁公主做什么?”

    “有些问题的答案,还需永宁公主为我揭开,就算是为了薛县丞而问的吧。”姜梨道:“我不用进去,隔着栅栏看看她就好了。父亲能不能答应我?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

    她语气温和,然而说的是“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而不是“若是不能就算了”。

    姜元柏盯着姜梨,这个女儿内心的执拗,是他也觉得诧异和罕见的,且她极有主张,而且对他这个父亲,并不完全坦诚。

    她守着自己的秘密,但并不会告诉他这个父亲。姜元柏觉得很是无力,但他不能要求姜梨去做什么,在姜梨年幼的时候,因为他的错怪,使得这个女儿受苦,与他生疏,因他的疏忽,姜梨的生母也被人害死。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他这个父亲恢复从前的亲密,是他一手把姜梨推出自己的生活,如今就要独自吞下这枚早已酿好的苦果。

    所以,他只好道:“好,我去说,你只管去就行了。”

    以姜元柏的身份,与刑部的人打声招呼,让自己的女儿去看一个死囚,并不是大难题。尤其是世人都知道永宁公主害死了姜家三小姐,姜梨也不会趁机做什么事。

    姜梨笑了笑:“多谢父亲。”又看了看姜幼瑶,“父亲要照顾三妹,那我就不打扰了。”转身离去。

    姜元柏看着姜梨离去的背影,苦笑一声,哪里是什么特意来看他特意来看姜幼瑶,分明就是要与他说这件事而已。这个女儿啊……还真像是叶家人,交易归交易,恩怨分明。

    但聪敏一些也好,不至于被人欺骗,姜元柏叹息一声。

    ……

    这天傍晚,等姜元柏的人过来说,已经与刑部的人打好招呼,姜梨可以随时去刑部“探监”的时候,姜梨就决心出门了。

    白雪看了看外面:“姑娘,外面还在下雨,要不算了?”

    “明日就要问斩了,”姜梨道:“今日不去,明日就没得机会。”

    她说的如此笃定,两个丫鬟便也不再劝阻。只是心中皆是纳闷,为何偏偏要去天牢看沈玉容和永宁公主呢?虽然永宁公主是害了姜幼瑶,可姜梨和姜幼瑶关系并不亲密,犯不着为姜幼瑶出头。而薛芳菲和薛昭,姜梨更是认都不认识,又没有因为他们的事去找永宁公主。

    但主子的话自然有主子自己的道理,桐儿想着,突然看见姜梨在自己梳头,愣了一下,道:“姑娘怎么自己梳头?奴婢来吧。”

    “不用了。”姜梨已经插上最后一根簪子,道:“我已经梳好了。”

    她站起身来,桐儿和白雪不由得都是一愣。

    姜梨自来喜欢穿青碧色,衣裳也是从简,素淡为主,妆容更是脂粉不施。然而今夜的姜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描了螺黛,轻扫了一层脂粉,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口脂也是淡淡的红色。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如水,却又多了些看不明白的东西。她穿着月白绣花小袄,妃色长锦裙,随云髻,玛瑙簪,耳垂两滴米粒小的红宝石耳坠,显得她明艳又陌生。

    分明还是熟悉的眉眼,却像是一夕之间有了少女完美的情态,得了些佳人才有的风华绝代,站在此处,连夜雨都成了青烟陪衬,让人看得转不开眼。

    桐儿喃喃道:“奴婢都快认不出姑娘来了。”

    虽然姜梨一直以来,总是表现出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但时间久了,桐儿也都习以为常。但今日的桐儿,这种感觉却尤为强烈,只觉得面前的这人不是姜二小姐,而是别的什么女子,是姜家不曾有过的佳色。

    “走吧。”姜梨笑了笑:“别等得太晚了。”她推门走了出去。

    雨水未停,姜梨走的很慢,省的溅起的泥水脏污了裙角。从前做薛芳菲的时候,她喜欢这么打扮,女为悦己者容,她愿意把自己装点得格外美丽,看沈玉容眼中的赞叹欣赏。然而今夜,她再次做熟悉的打扮,却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只是为了提醒他们。

    薛芳菲可以好好活着,以另一种方式,并不像是他们想的那般。永宁公主令人勒死她的前一刻,还在劝道她下辈子托生千金之家,今夜她就告诉永宁公主,得偿所愿,却不知现在的永宁公主,会露出何等神情?

    上辈子的恩怨,总该做一个了结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将死

    刑部的天牢里,此刻灯火晦暗,有老鼠奔跑过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什么动物啃噬食物的动静。怪叫和哭泣声不时传来,角落里,永宁公主抱膝坐着,她紧紧挨着沈玉容那面的栅栏,仿佛这样会得了些生气。

    这三日,她哀求过,威胁过,把自己腕间的镯子褪下给狱卒,希望他们能向成王或是刘太妃传个话。狱卒收了她的镯子,转头就走了,再无音讯,永宁公主气的破口大骂。骂了半日,嗓子也哑了,累得没了力气。

    死囚临走之前的断头饭,总是分外丰盛。之前永宁公主一直谩骂这里的饭食糟糕,等真到了最后一日,满地的佳肴摆在面前,永宁公主却像是被刺激了似的,说什么也不肯吃一口,仿佛吃了这些,立刻就会死去。而拖延一刻,就不必面对绝望的结局。

    与她相反的是沈玉容,这几日,沈玉容什么话都没说,永宁公主的责骂他听着,既不安慰永宁公主,也不想对策。今夜的断头饭送来时,沈玉容还有心情慢慢的享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压根儿瞧不见永宁公主的恐惧。

    永宁公主心如死灰,成王和刘太妃有心想要救她,不会一直不让人传信给她。一连三天都杳无音讯,只能说明,他们放弃了永宁公主。

    明日就要处刑了,永宁公主忍不住把自己报的更紧了些。

    外面突然传来人的脚步声,还有狱卒的说话声。永宁公主并没有在意,每日都会有新的人进来,也会有死囚犯出去。刑部的牢狱从来不缺人呆。过了一会儿,狱卒的声音消失了,那人的脚步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的,在牢狱里,格外清晰明显,传到永宁公主的耳中。

    永宁公主忍不住注意听起来。

    那脚步声在往她和沈玉容的牢房前走来,永宁公主心中一个激灵,陡然间浮起新的希望来。若是这人是刘太妃和成王派来的……一定是的!他肯定是来告诉自己,成王和刘太妃已经做好了准备,很快就会把她救出去,教她不要担心!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永宁公主已经迫不及待的扑到铁栅栏面前,想要看清楚来的是什么人。

    她看到了一边干净的裙角。

    女人?永宁公主疑惑的抬起头,藏在牢房深处,黑暗中靠墙的沈玉容也抬起眼来,往这边看了一眼。

    灯火逐渐映亮了那人的脸,雪肤花貌,秀眉杏眼,干净而明艳,年轻女子含笑俯视着她,永宁公主愣了一刻,差点要叫出声来,薛芳菲!

    这身装束打扮,真是像极了当年的薛芳菲!那时候她第一次见沈玉容,对沈玉容芳心暗许,得知沈玉容早已有了妻室,心中不屑,找了个由头,在宴会上见着了薛芳菲。

    虽然早就知道了薛芳菲的盛名,但永宁公主以为,不过是一介妇人,又是从山野乡村出来的女子,父亲只是个小吏,外头传说再盛,不过是以讹传讹,实则不然。然而等她真的看见了那明艳动人的女子,心中便疯狂的涌起了不甘。

    永宁公主执拗的想要得到沈玉容,除了她真的很喜欢沈玉容外,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一点是因为,沈玉容是薛芳菲的丈夫,所以永宁公主更想要得到他。

    她到底是妒忌薛芳菲的。

    她心中一振恍惚,见面前的女子缓缓蹲了下来,隔着铁栅栏与自己相望,道:“公主殿下。”

    永宁公主突然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不是薛芳菲,她是姜家的二小姐姜梨。

    “姜梨?!”永宁公主怒道:“你怎么会来?”成王和刘太妃是不可能让姜梨来传话的,姜梨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来救她的。

    “我特意过来,只是为了想和公主说几句话而已。”姜梨偏头看她,这个动作由她做出来,格外清灵娇俏,她好像面对的也不是已经濒临崩溃的公主,而像是面对一个许久没见的朋友似的,含着微笑,温温柔柔的道:“公主如今住在这里,其实还是我的功劳呢。”

    永宁公主一怔:“你说什么?”

    “公主殿下和沈大人的一段情,之所以公之于众,是因为和李大公子撕破脸。公主对李大公子不依不饶,无非是因为李大公子害死了你的孩子。”姜梨轻轻道:“可这件事,公主真是冤枉李大公子了,你根本没有怀孕,一切不过是因为我用了一颗假孕药,让你以为自己有了身子,为了遮掩迫不及待的嫁到了李家,才会弄到如今地步。所以说,”她笑的明媚,“你说,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关?”

    “你……”永宁公主的神情从吃惊转为震惊,又从震惊转为愤怒,突然扑上前来,伸手要来抓姜梨的脸,姜梨后退一步,永宁公主隔着铁栅栏,没办法再抓到她,她只能徒劳的尖叫道:“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沈玉容侧头看着这边,他听不太清姜梨究竟对永宁公主说了什么,使得永宁公主这般愤怒,他只是盯着姜梨,死死的盯着。

    “虽然孩子是假的。但你当年对薛家所做的事情却是真的。”姜梨平静的道:“所以即便你告诉别人,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明日一早,你还是会被押付刑场,付出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永宁公主喘着粗气,就像是一头野兽那样。她盯着姜梨的目光,就像是要把姜梨撕碎,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永宁公主,”姜梨盯着她的燕京,“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让我这么做的。”

    “我?”

    “你说……”姜梨的声音温软又轻柔,在黑暗里,却渐渐渲染出可怖的色彩,她道:“我是小吏的女儿,你踩死我,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下辈子投胎,记得托生在千金之家。”

    永宁公主先是疑惑,随即如遭雷击。

    那一日早就模糊的话语,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本宫和沈郎情投意合,可惜偏有个你,本宫当然不能容你。若你是高门大户女儿,本宫或许还要费一番周折。可惜你爹只是个小小的县丞,燕京多少州县,你薛家一门,不过草芥。下辈子,投胎之前记得掂量掂量,托生在千金之家。”

    “记住了,便是你容颜绝色,才学无双,终究只是个小吏的女儿,本宫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你、你……”永宁公主忍不住后退一步:“你是人是鬼?你是薛芳菲?!”

    “薛芳菲”三个字,终于触动了藏在暗处的沈玉容,他慢慢的爬过来,隔着铁栅栏看向姜梨。

    姜梨没有看他,只是看向永宁公主,突然勾唇,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这般狂妄的、坦然地、勇敢的承认了。

    “不可能,不可能……”永宁公主拼命摇头,往后退去。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在做梦,或许只是她的幻觉。是她害怕薛芳菲来复仇所以想到的这一出,或者根本就是姜梨在吓唬她,为的是给姜幼瑶报仇。

    但怎么可能?永宁公主心知肚明,当时薛芳菲死前,只有她和两个婆子在场。那两个婆子早已被灭口,世上除了她一人意外,再无人知道临死前她与薛芳菲的对话。姜梨说的却是一字不差,她若是吓唬自己,这些又从何而知?

    这根本不可能!永宁公主跑到牢房深处,像是惧怕到了极点,拒绝与姜梨对视。

    姜梨看了永宁公主一眼,这个毁了她前生的女人,现在如此狼狈,战战兢兢,一句话就能令她如惊弓之鸟,这样的永宁公主,突然让她觉得索然无味,连报复都意兴阑珊了。

    姜梨站起身,往外走,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

    沈玉容仰头看着她,他轻声问:“是芳菲么?”

    熟悉的眉眼,他的目光里,带了些震惊,带了些希翼,又害怕又惶恐,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仿佛只要姜梨说一个“是”,他就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对姜梨说似的,倘若姜梨说一个“不是”,他就有比天还要大的失望和委屈。

    但姜梨只是低头,用力一扯,裙角从沈玉容手里挣脱开来,她看也不看沈玉容,往外走去。

    夫妻恩情,早在当年还是薛芳菲的时候,就已经斩断了。如今了却命债,就再无关系,不屑于看,也不屑于听,更不屑于回答。他的忏悔也好,执迷不悟也罢,道歉或是磕头流泪,她都没有半分兴趣。

    是不是薛芳菲又如何?总之和沈玉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姜梨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雨还未停,狱卒讨好的冲她笑,桐儿和白雪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出来了。三人往马车走去。

    待走到马车面前时,姜梨一愣。

    车夫已经换了人,露出的脸是赵轲。赵轲道:“大人请二小姐去国公府。”

    白雪和桐儿面面相觑,姜梨已经轻车熟路的上了马车,道:“走吧。”

    她做完了这件事,永宁公主和沈玉容已经了了,按照之前和姬蘅的约定,他应该来取自己的命了。姜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好处,报仇这回事,没有姬蘅,由她一人做来,想来不会像如今这样顺利。复出代价也是应该的。

    她无话可说。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名

    国公府的门口,灯笼也被打湿了。赵轲把马车停好,桐儿撑开油纸伞,扶姜梨下了马车,一同往国公府里走去。

    姹紫嫣红的国公府,花圃里的花得了绵绵细雨,越发娇艳欲滴起来。似乎冬日里的那层白霜也被淋了赶紧,显出了原本艳丽的模样来。走在其中,仿佛不在人间。

    门口的鸟笼里,小红正站在枝头,眯着眼睛,头藏在羽毛中,睡得正香,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一看到姜梨就咋咋呼呼的乱叫起来。

    文纪守在姬蘅书房的外面,看见赵轲带姜梨来了,对姜梨道:“大人在书房里。”

    姜梨点了点头,白雪和桐儿留在外面,姜梨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关上了窗,点亮了灯,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是摇曳的灯火。姜梨将门掩上,于是那最后一丝凉风,也就从屋里消失殆尽了。

    姬蘅坐在桌前,他坐的懒散,红色的衣袍及地,露出绣着繁复花纹的一角,灯火下像是流动的珠宝,而他的眼睛,比宝石还要动人,长眸微眯,就是潋滟的多情。

    姜梨走进屋后,他的目光朝姜梨瞥过来,微微一怔。

    今日的姜梨,穿着打扮与往日很不一样,她往日便是素净的清灵少女,如今看着,却多了明丽娇艳的色彩,陌生的装束,陌生的妆容,也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就像不是三月里初开的雪白梨花,带点淡淡的甜,而像是四月深山里藏起来的桃色,一片旖旎的风情。

    但那双眼睛里的清澈和执拗,似乎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他站起身,挑眉道:“你今日穿的很不一样。”

    姜梨笑了笑:“是么?”

    她是特意这么穿的。她去见永宁公主,了却这一段恩怨,不能用姜二小姐的身份,她得变成薛芳菲。当年犯的错是薛芳菲办的,来弥补这个错误,自然也是该由薛芳菲来结束。她用薛芳菲的灵魂和永宁公主对话,至于永宁公主在她走后的震惊、恐惧、噩梦一般的纠结,就和姜梨无关了。

    “国公爷叫赵轲让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姜梨询问道。

    姬蘅这么晚让她前去,也许是为了履行那个约定,但姜梨又隐隐觉得,姬蘅不是这么着急的人。至少要等永宁公主和沈玉容二人处刑以后,才会主动提出这件事情。

    姬蘅走近她面前,他个子很高,身影投下的阴影覆在姜梨身上,从窗户映上的影子来看,仿佛两个人亲密的姿态。

    他问:“你刚刚从刑部天牢出来,去看了永宁公主?”

    姜梨道:“是。”赵轲既然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特意来等她的,因此姬蘅知道此事,姜梨并不意外。

    姬蘅点了点头。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洁白,把玩着手中折扇,低头看向姜梨,眸光潋滟动人,唇角带着惑人的轻笑,声音却十足清明。

    他问:“她为什么叫你‘薛芳菲’?”

    姜梨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都听到了!

    姬蘅的人,难道潜在天牢里,听到了永宁公主和她的对话么?

    女孩子的眼睛微睁,她的眼睛太过清澈,以至于里面一瞬间的慌乱和无措都无所遁形,年轻男子貌美如戏文里的精魅,连举止都带着蛊惑人心的优雅,他拿扇子轻轻抵住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昂起头来,直视着那双可以洞察人心的琥珀色双眸。

    他看着姜梨,微笑着,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语气醉人的令人毛骨悚然。

    姬蘅道:“你果然不是姜梨。”

    你果然不是姜梨。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他步步紧逼,姜梨慢慢后退,直到背后触到身后的书桌,避无可避。她身子不自觉的后仰,又被姬蘅伸过来的手扶住腰部,免得她向后跌倒。

    他还是知道了,就算这段时间他对她放纵、帮助甚至称得上是对朋友一般的关心体贴,但他心里对她的怀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旁人以为他入戏,或许他的确入了那么一刻,但他又能随时抽身脱离,冷静犀利又精明。

    也许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相信过任何人,也不曾给予过别人信任。

    就如同他此刻暧昧又亲密的姿态,唇角含笑又温柔,但他的眼神,是如此凉薄。

    姜梨闭上了眼,她听见自己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在屋子里:“国公爷曾经与我做过一个约定,现在那件事情完成了,你可以来履行约定,这条命,是时候还给国公爷了。”

    她没有回答姬蘅的问题,反而在让姬蘅履行约定,于是在这个时候听上去,就像是挑衅,还是毫不掩饰的哪一种。

    姬蘅的眸光一暗,他嘴角的笑容越发惑人,手上的扇柄从姜梨的下巴,轻轻移到了姜梨的喉咙之上。

    她生的纤细柔弱,连喉咙也是细细的,像是被扼住脖颈的白鹤,一瞬间有种凄美的脆弱。但她又是无惧的,她的神情平和,一点儿慌乱的痕迹也找不到,她一心赴死。

    姬蘅并不是一个喜欢问“为什么”的人,许多事情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弄清楚了答案,他不喜欢脱离掌控之外的意外发生。如果这件事情到最后还没有弄清楚,他也不会执着,而是撅弃这件事情。

    所谓的如果事情找不到解决的答案,就解决这件事情。

    所以握着扇柄的手,那张洁白的、修长的,像是应该拿起棋子和茶盅,风花雪月的手,慢慢的收紧了。

    姜梨感觉到了脖颈的冰凉,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气息大约和姬蘅身上的味道一般,带着一种凉意的清香,涩涩的。

    姬蘅的目光,落在了扇柄之下,那只垂下来的扇坠上。

    扇坠嫣红如血,蝴蝶展翅欲飞,红色的蝴蝶和白皙的皮肤,有种莫名的契合。姬蘅看着看着,眸色微微一动。

    紧接着,姜梨感觉到,冰冰凉凉的扇柄仍然抵在自己的喉咙,她的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你的命,我不要了。”

    耳边传来微痒的触感,呼吸近在耳闻,姜梨诧异之间匆忙睁眼,看见的就是他微微侧过的脸。

    这男人的侧脸,亦是挑不出一点瑕疵,每次看的时候,都觉得美的惊心动魄。他说完话后,并没有拉开和姜梨的距离,而是仍旧含笑着,居高临下的侧头看她,只需要一点点,大概只要一毫厘,姜梨的嘴巴,就能碰上他的脸,或许是他的嘴唇。

    她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然而这幅模样,却像是深山里,被猎人惊到的小鹿,吃惊的站在原地,茫然而紧张,过去的机敏全都不见了。

    “作为交换,”他饶有兴致的道,“说出真相,不要说谎,怎么样,嗯?”

    他紧紧盯着姜梨,姜梨几乎要招架不住,在这样的眼神下,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动心。明明知道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却还是要为他片刻的温柔所惑,仿佛扑火飞蛾,奋不顾身的一头撞进灰烬之中。

    “我……”

    “我就当你答应了。”他微笑着收回扇柄,顺便伸手,将姜梨垂在眼前的一缕发丝别在而后。

    姜梨浑身不自在极了,脸颊发烫。她只好专注的盯着姬蘅衣袍上的那一粒金扣子,扣子的边缘都是刻着繁复的花纹,华美的、冰凉的。

    “我可以告诉国公爷想知道的一切,但恐怕国公爷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反而以为我在说谎。”姜梨抬眼看他。

    他又用一种认真的几乎天真,温柔的,仿佛她说的一切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那样的深情眼光,慢慢道:“不会。你说的一切,我相信你。”

    姜梨微微一怔。

    他的眼神如此认真,距离如此之近,她看的见对方长长的睫毛,还有眼角的红色小痣,她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摸上一摸。然而她很快按捺住了,她不知道这一刻的心动是因为姬蘅生的太美,表现的太温柔而令她有片刻迷乱,但她明白,出了这间屋子,她心里的那只小鹿就会停止扑腾,重新变得理智而冷静起来。

    “倘若你相信,我就告诉你。”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分别。

    姬蘅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的松开手,姜梨得以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姬蘅以扇子一指书桌,上面有一壶茶,两只茶盅,他道:“坐。”

    又恢复到之前那般漫不经心的从容里了。

    他总是抽身的极快。

    姜梨定了定神,埋头走到了那桌前,坐了下来。大约是有些紧张的原因,这次不等姬蘅动手,她自己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

    雨夜里,热茶迅速安抚了她放才自进了屋以后来的慌张、难受、激动和犹豫的心情,让她重新平静起来。

    姬蘅笑着看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姜梨盯着他大红色的衣袍,眼睛几乎都要被上头金色的丝线看花。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梨:“薛芳菲。”

    ☆、第一百八十四章

    怜惜

    “薛芳菲。”

    他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姜梨。姜梨平静的回应过去,她回答的如此爽快,是因为她也没有别的借口可以敷衍。要不如何解释在天牢中,永宁公主对她叫的“薛芳菲”?

    姜梨想,其实姬蘅自己心里,也是有答案的。她对薛家的过于关注,对于襄阳桐乡的熟悉。还有一切发生在姜二小姐身上不合理的事情,但如果她是薛芳菲,一切都变得合理了。姬蘅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欺骗姬蘅也是不理智的行为,因为他很清醒,不会被任何人所欺骗。

    所以她也就不白费功夫了。

    姬蘅继续倒茶,清亮的茶水盛在雪白的茶盅里,呈现出一种春日的色彩。他问:“姜二小姐在什么地方?”

    姜梨道:“我就是姜二小姐。”

    这一回,姬蘅笑了,他说:“何意?”

    “我是薛芳菲,也是姜二小姐。我在沈家被永宁公主的仆人勒死后,醒来后的第一眼,已经在青城山。身边的人告诉我,我是姜二小姐,于是我才知道,我是燕京首辅的女儿,因为杀母弑弟被送到了青城山思过。”

    姬蘅挑眉:“这么说,你没有改变你的容貌?”

    姜梨微微一笑:“这大约很难。如果不信的话,国公爷可以让人来检查,九月姑娘可以证明。”

    她的脸庞在灯火下洁白可爱,皮肤吹弹可破,看样子倒不像是假装的。倘若是这么一张脸,让人的手捏来捏去,只怕也会让人觉得不忍和可惜。

    “你想说,这是怪力乱神的故事?”

    姜梨低下头,轻声道:“我早就提醒过国公爷,如果我说了,国公爷很可能并不相信,认为我在说谎。”

    沉默了一会儿,姬蘅的声音响起,他不置可否道:“我不认为你在说谎。”

    姜梨抬起头,他仍旧笑盈盈的,姜梨忍不住道:“国公爷难过不觉得,我说的话很是荒谬么?”

    她重获新生这件事,即便是姜梨自己,当初在青城山的时候,也总是扪心自问,这会不会是一场幻觉。所谓的薛芳菲的一生,只是她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要不是后来她回到了燕京城,确定燕京城的确有沈玉容和薛芳菲这二人,恐怕会时常陷入怀疑自己的错乱之中。谁能相信,一个死人有朝一日会醒来,变成另一个人呢?

    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就算她告诉了薛怀远自己就是薛芳菲,薛怀远会不会相信自己,还是认为她在说胡话。

    “荒谬归荒谬,不过世上很多真相,本来就是荒谬的。”姬蘅说的随意。

    他不为此事惊诧,也没有用异样的目光看姜梨。他对姜梨的态度,和从前几乎没什么两样。

    “所以你成了姜梨以后,就直指沈玉容和永宁公主,报仇雪恨,不死不休?”

    姜梨苦笑一声:“我还能做什么呢?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总不能让薛家的人白白受苦。既然上天垂帘,再给了我一条生路,我自然要报仇。”

    姬蘅点了点头:“有理。”

    “那么国公爷呢?”姜梨忍不住问,“知道了此事以后,不会认为我是不祥之人,很可怕么?”

    “不祥之人?”姬蘅挑眉,像是觉得她说的话很有趣,他道:“你死过一次,还能活过来,这叫有福之人,真正的不祥之人,是连新生的机会都没有的。”

    姜梨闻言一愣,总觉得姬蘅说的这话中,似乎还在说别的什么人。她沉默了一下,道:“国公爷已经知道真相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因为我是薛芳菲。我必须要做这件事。国公爷倘若认为我说的是真话,是否就可以不再追究,我与您的那个约定了?”

    姬蘅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想过河拆桥,知恩不报?”

    姜梨赧然,这件事情,她的确做的不够地道。姬蘅帮过了她太多次,而她只说了一个真相,就要桥归桥路归路,仿佛是忘恩负义之人。

    “倘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定然会倾尽全力相报。”姜梨认真道。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很多次,”姬蘅摆了摆手,“但没什么用处。”

    “也不一定吧。”姜梨笑了笑,“倘若夏郡王回京的话,或许姜家也能为国公爷的筹谋出一份力。”

    姬蘅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转头看向姜梨,“小家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成王很快会举事,燕京二将如今镇守边疆,且兵线不接,昭德将军一定会回京救困的。”姜梨道:“国公爷,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她想来想去,总觉得姬蘅做这一切,包括之前的稳固局势,后来又主动打破,逼成王提前举事,无非就是为了引出这个夏郡王。但姬老将军对夏郡王的讳莫如深,更让姜梨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姬蘅低声笑了,他看着姜梨:“听说薛芳菲锦心绣肠,冰雪聪明,原本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他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姜梨一笑,“我知道的,国公爷从前还认为我是木头美人。”

    “薛芳菲当然不是木头美人,不过是沈玉容让她变成了木头美人而已。”姬蘅淡笑道:“所以沈玉容的本事,就止于此,是他没有眼光。”

    “我倒不这么认为,他只是眼光过于长远了一点,以至于栽了跟头。”姜梨现在说起沈玉容时,已经没有一丝半点的纠结和不甘了。很奇怪的,不知不觉中,她和沈玉容的感情,就在她成为姜梨后,在复仇的这条道路上,慢慢的消磨干净了。沈玉容对她来说,也就是生命中一个多余的过客,走了就走了,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你不恨他了?”姬蘅问。

    “恨如何?爱又如何?他欠我的,最多也只能还到这里,赔上一条性命,再多的,也没有了。”姜梨道。

    姬蘅道:“有理。”他手持茶盅,“喝一杯?”

    姜梨笑了,她也举起茶盅,以茶代酒,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春雨如酒,情愫如酒,两只茶盅在空中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像是要饮尽所有属于薛芳菲的苦涩。姬蘅则是慢慢饮下,姿态优雅,仿佛真装的是琼浆玉露一般。

    “之前的约定作废了,”姬蘅的声音懒懒淡淡,如夜里沉醉的春风,传到了姜梨的耳朵,他说:“从此以后,姜二小姐,你自由了。”

    姜梨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薛家的案子已经了了,从此以后,薛芳菲的过去,是真的彻底结束了。她将成为真正的姜二小姐,继续在这个世间生活下去。而这出戏也彻底落幕,作为一个看戏人,曲终人散,姬蘅自然不会留在原地。他们二人之前的交往,可能就到此为止,结束了。

    姜梨的心里,闪过了一丝极轻极轻的失落。虽然一开始她对姬蘅提防怀疑,小心翼翼的相处或是交易,但事实上,她对于姬蘅,又付诸了一定的信任。从某些方面来说,在她来到燕京城后,对于姜家各人的信任,似乎都比不上对姬蘅的相信。这是基于她对姬蘅实力的认可,也是对他人品的认可。

    人在强大到一定实力的时候,是不屑于用计谋的。姬蘅之于她,就不必用这些。

    好像是一个朋友,一起乘舟度过惊涛骇浪的部分,等中途分别的时候,总有些莫名感伤。

    姜梨看向他:“这段日子,国公爷对我照顾有加,多谢了。”

    姬蘅笑了笑:“不必客气,你的戏不错。”

    姜梨也笑了。

    等她离开姬蘅书房的时候,姬蘅没有起身送她。姜梨走到门前,雨还未停,白雪将伞撑好,姜梨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姬蘅坐在书桌前,他的背影在灯火之下,显出一种惊艳的寂寥来。

    她转过头,走进了雨水之中。

    赵轲送她们几人离开,临走时,姜梨看见了司徒九月匆匆从院子里走过的身影,她大约是很忙,都没看到姜梨几人。姜梨问赵轲:“九月姑娘是在做什么?”

    “近来府里来了个病人,”赵轲道:“司徒小姐在给他治伤。”

    能让司徒九月医治的病人,定然不是普通的病人,国公府的秘密许多,姜梨也不便多问。于是她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了。

    司徒九月匆匆回到了屋里,叫阿昭的少年躺在床上,他现在还不能下床,每日都要由司徒九月来施针。他每日能见到的,除了来给他送饭和照料他的小厮,就只有司徒九月了。

    长此以往,他与司徒九月,也算是认识了,司徒九月倒也愿意和这少年说几句话。这少年的声音渐渐褪去了沙哑,显出本来的音色来,也是如他模样一般的阳光明朗。

    “司徒大夫,”阿昭问:“刚刚我听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什么人?”

    “有吗?”司徒九月皱起眉,道:“我没有注意,可能是姬蘅的客人吧。你先别动,我给你施针。”

    另一头,文纪走进了书房。姬蘅仍旧坐着看向窗外,窗户已经被打开了,风把灯火吹得摇摇欲坠,影子也被拉的跌跌撞撞。细密的雨丝飘到了桌上,一些溅进了茶盅,荡起细细的涟漪,如一朵花开。

    “大人,姜二小姐已经走了。”文纪道。

    姬蘅“嗯”了一声,才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向对面,对面的凳子上,早已没有了温软的女孩子,唯有她剩下的茶盅,提醒着这里曾经有过人。

    从薛芳菲到姜二小姐,不可思议的经历,但似乎又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所有的一切。难得的是曾经死过一次,还有那般清澈的眼神,还能近乎天真的、赤诚的去相信一个人。

    该说是愚蠢,还是珍贵?

    而他在扇柄抵住她的咽喉,刹那间的心软里,竟然滋长出了一丝不舍和怜惜。这令他悚然,令他不由得审视自己,令他必须不得不和女孩子划清界限,再不往来。

    看戏之人是不可以入戏的,一旦入戏,会失了分寸,失了清醒,陷入戏里的悲欢离合,那才是最可怕。

    他不能有任何软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休妻

    时间过得很快,永宁公主和沈玉容处刑的日子,姜梨早早的用过饭,就要出门。姜元柏得知她也要去观刑,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很可怕,你不要去看。”

    “无事,我不看处刑,只站在外面看看就是了。”姜梨笑了笑,“也替三妹出口气。”

    姜元柏心中更愧疚了,他不打算去看处刑,不知是不是因为永宁公主这桩事,洪孝帝对他感到愧疚,这几日频频召见他。君臣相谈,竟也有些过去坦诚相待的影子。

    不过这究竟是帝王心术,还是真心以待,姜元柏自己也说不清楚。伴君如伴虎,他也不敢有半点马虎,还得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因为洪孝帝的突然亲近而放松警惕,放任自己犯错。

    不过姜幼瑶疯了,始作俑者今日处刑,自己不去看,却让原本老是被姜幼瑶为难的姜梨去看,姜元柏也说不出心里的复杂感受。

    好在姜梨并没有与他多在这件事上磋磨,与姜元柏道过别以后,就出了门。姜梨晓得,今日叶明煜他们也会带着薛怀远前去观刑,但姜梨没有告诉他们自己也会去看。

    她暂时还没能想好怎么面对薛怀远,下一次看见薛怀远的时候,姜梨打算说出真相,告诉薛怀远自己就是薛芳菲。她知道这件事要薛怀远突然接受定然很难,所以要想一番温和的说辞,但在没想好之前,还不能见到薛怀远。她也怕自己激动之下直接说了出来,又怕吓着薛怀远,又怕薛怀远压根儿不信,倒是把自己纠结的这几日都在想着这事。

    白雪和桐儿扶着姜梨上了马车。

    燕京城的街道上,今日行走的人也少了许多。原是很多人都跑到了刑场去瞧热闹,一个是曾经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年少有为的中书舍郎,一个是成王的妹妹,正经的金枝玉叶,当今公主,却联手犯下了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百姓们总是喜爱看热闹的,都想要看这二人付出代价。

    姜梨的马车行驶到刑场外的时候,就已经进不去了,百姓们以及看热闹的马车都把路给堵死了。白雪和桐儿不得不拿银子开道,百姓们拿了银子,自然好说话,纷纷让道,才让马车又往里稍稍停靠了一点,至少能看得见刑台上的两人。

    永宁公主和沈玉容穿着脏兮兮的囚服,头发蓬乱,再无从前的讲究精致,和其他的死囚犯没什么两样。更甚者,他们比其他的死囚犯还要不如。因为义愤填膺的百姓们早已自发的提着菜篮子,不断地往他们头上身上砸鸡蛋扔菜叶,十分狼狈。

    大约沈玉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姜梨以为永宁公主即便到了这份上,应该还会维持她飞扬跋扈的本性,破口大骂。但她今日竟然一个字也没有,耷拉着脑袋,连表情也看不见。而沈玉容却还是温和的,或者说是麻木的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

    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姜梨还是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白雪身后。她忽然又觉得好笑起来,当年薛芳菲被永宁公主害死的时候,沈玉容就在门外,亲眼目睹,却袖手旁观,眼睁睁的看着她命赴黄泉。如今沈玉容要死了,她成了旁观者,送上沈玉容最后一程。

    人世间的事,倒真是一件奇怪的轮回。

    忽然间,有妇人的嚎啕大哭声传来,间或夹杂着谩骂的声音,姜梨顺着声音看去,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沈母。

    沈母哭倒在刑台面前,一面大呼着“我儿”,一面又谩骂着永宁公主。姜梨将她的骂声听得清清楚楚,沈母骂的是沈玉容原本有大好前途,却被永宁公主这个淫妇给连累了。甚至连薛芳菲沈母都拿出来说,只说自己原先那个媳妇薛芳菲如何的善良贤惠,能干体贴,却被永宁公主以恶毒的手段害死,还栽赃在沈玉容身上。

    沈母的痛苦不是假的,因她只有沈玉容这一个儿子,含辛茹苦的把沈玉容拉扯大,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沈玉容身上。而沈玉容也不负众望,果真做到了高官,只是没料到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栽了跟头罢了。沈母惯于把一切责任都推卸在别人身上,永宁公主既然没有用了,她自然要把这一切都怪罪于永宁公主身上的。

    姜梨心中哂笑,沈母这会儿是不管不顾的撒泼,碍于各种原因,成王和刘太妃没能救得了永宁公主,但不代表就真的不关心永宁公主。永宁公主落到如今田地,对刘太妃和成王而言,也正是因为沈玉容才会如此。如果没有沈玉容,根本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沈母迁怒永宁公主,刘太妃也会迁怒沈家。沈玉容是死了,沈母的胡乱谩骂,自然也会惹恼刘太妃。

    只怕处刑过后,沈母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刘太妃本就恼怒沈玉容,又怎么能允许一个普通妇人侮辱自己唯一的女儿。

    若是沈玉容心中还有自己的母亲,就应该这时候开口,提醒沈母一两句。别人的话沈母或许听不进去,但沈玉容的话,沈母却多多少少一定要听的。

    但沈玉容没有,他只是茫然的,无望的,执着的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的搜寻着。他的目光是如此明显,以至于许多人都感受到了,面面相觑,还以为他是寻了劫法场的人,在等着救兵前来。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救兵,沈玉容所期待的人也没有出现。

    直到了时间到来的那一刻。

    刽子手立在沈玉容身后,手起刀落,银光一闪,滴溜溜,一线鲜血喷在地上,圆圆的脑袋滚了下来,沾满泥泞,什么都分辨不清。

    在沈玉容身边的永宁公主尖叫一声,像是终于明白了恐惧,尖叫了一声“不要”,可还没等她叫完,死亡的刀光接踵而至。

    人群蓦地发出一阵欢呼,像是得了巨大的成就。

    姜梨垂眸,面无表情的转身走开,一切都结束了。

    ……

    不管“状元杀妻”案是多么的令人惊骇,随着永宁公主和沈玉容被处刑,一切好像都结束了。

    街道上茶坊酒楼里仍旧还会有人议论起这件事,唏嘘薛芳菲姐弟的无辜和可怜,但谈论的人在慢慢变少。

    好人得到了伸冤的机会,坏人伏法,这似乎就是圆满的大结局了。春日一切又开始繁忙起来,农人忙着播种,孩子们开始上学堂,认识新的字,一切欣欣向荣。

    姜梨的日子,也在一日一日的平静中度过了。这件事情解决以后,她有时候会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如寻常小姐那般,在家绣绣花写写字,安宁又满足的活着,等到有朝一日迎来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便披上嫁衣嫁了,为夫君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似乎就是她下半生的结局。

    但姜梨并不愿意那么做,成为薛芳菲的时候,这些事情她已经做过一次,耗尽了全部精力和生命,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来一遍。况且对于嫁人这件事,姜梨也是抵触的。身为首辅家的小姐,极有可能被姜元柏嫁给一个未见过几面,光是听表面上还不错的青年才俊。她当年认识沈玉容,自以为十分了解沈玉容,最后才发现自己从来不曾明白过他,更别说不曾接近过几次的人。

    但她又不能拒绝这个宿命,她现在是姜家的小姐,首辅的千金,就算再怎么任性,在婚姻一事上,只怕也不能挣得开命运。

    姜梨仍然经常去叶家,薛怀远还寄住在叶家,虽然他说过几次想要回襄阳桐乡。但叶世杰极力挽留他,一面是从薛怀远这里,叶世杰能得到许多做官的提议,对他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二来是成王只怕仍然也会薛怀远怀恨于心,单让薛怀远一人出门,大约会有危险。

    叶明煜许诺薛怀远,等到了年底他回襄阳的时候,一定把薛怀远一起带上,至于今年,就先让薛怀远住在燕京城的叶家。薛怀远认为叶家对薛家平反有莫大恩情,因此也不好推辞,应承了下来。

    这让姜梨松了口气。

    她经常去叶家,表面上是去看叶明煜,实则是想与薛怀远多相处一阵子。薛怀远在这件案子后,变得平静和温和起来,他不再像从前那个时而严厉时而慈爱的父亲,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没有一蹶不振,平日里在叶家看看书写写字,过的很是闲适,似乎也没有因薛家的悲惨而痛不欲生。

    但姜梨心知肚明,真正的难过,是不会说在嘴上的。她和薛怀远闲谈,好几次,“我就是薛芳菲”这句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她也有恐惧的地方,也有不安的时候。倘若她说出来薛怀远不肯信怎么办?她实在不能承受被父亲否认的场景。

    那一刻,她竟然出离的怀念起姬蘅来。倘若薛怀远能像姬蘅一样,对怪力乱神的事也深信不疑,或者说,对她说的话也深信不疑,那就最好了。

    姬蘅……姜梨垂眸,成王举事迫在眉睫,这些日子,姬蘅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忙吧。但是自从那一日他知道她的身份过后,他们便再无交往。别说是她和姬蘅,就连赵轲,也从姜家消失了。姜梨不好询问一个花匠,免得引起别人注意,但赵轲的确是没有再出现。

    这也许是姬蘅想要和她划清界限的证据,姜梨心想,不由得又失笑,这人果真是十分无情了,帮忙的时候像是至交好友,交易结束以后,就各走各道,像是连一点点联系也要斩断的干干净净一般。

    不过这样也好。

    正想着,桐儿从外面走进来,道:“姑娘,奴婢刚从府外回来,听到了一件事。”

    “何事?”姜梨问。

    “宁远侯世子休妻了!”

    “周彦邦休妻?沈如云?”姜梨怔了怔,“为什么?”

    “定然是因为沈家出事了呗。”桐儿大大咧咧道:“宁远侯世子当年娶沈家小姐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沈家小姐的哥哥是中书舍郎,要给沈家一个交代么。现在沈玉容都被砍了脑袋,沈家什么都不是,沈家小姐当然就没什么用处了。要是还坐着世子夫人的位置,宁远侯府必然要遭人耻笑的。宁远侯府的人那么自私,当然会赶紧休妻了。”

    桐儿对当年宁远侯府悔婚,害的姜梨差点一命呜呼的事耿耿于怀,说起宁远侯府来,也是极尽挖苦之能事。姜梨笑笑:“你说得对。”

    宁远侯府的人只怕还做着周彦邦能恢复仕途的美梦,如此一来,恰好一脚踢开沈如云,再寻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儿。姜梨心想,周彦邦会这么快休息,要说姜玉娥没在里面掺和,她是不信的。姜玉娥一定趁这个机会不断煽风点火,才会让沈如云倒台的这么快。

    “之后呢?”姜梨问,“沈如云怎么样了?”

    桐儿摇了摇头:“状元府已经没有了。听说沈如云找到了沈母,她们两个女子,前去向当初交好的富贵人家请求帮助……不过姑娘你知道的,沈家恶贯满盈,谁还敢帮助他么,都避之不及,她们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呢!”

    姜梨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沈如云和沈母,到底还是被自己的贪婪毁掉了。要说当年若是见好就收,或者根本就让沈玉容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虽然慢了点,但到底还拥有许多。不像现在,一夕之间穷困潦倒,比从前还不如,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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