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很高兴能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雨果。”老人走到椅子前坐下,动作很利落,显出身体很好、精神矍铄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家居服,长裤的裤腿和椅子边缘非常贴合,看不出半点投影穿模痕迹,“我托人包下这家酒吧,并提前做了些小布置,好让我们能认真地聊一聊。”

    赫尔克里转头看着那些在吧台旁边喝酒谈笑、形色各异的人们以及站在啤酒罐前拿着杯子炫技的调酒师,有些惊讶但也不是没有预料:“他们都是假的?”

    “是ai的技术。可惜没有灵魂的机器与人类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瓦克——这是我的智能管家的名字——无论怎么学习都无法同你一样构建出真实的生命,这是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说话间,摩根·斯塔克专注地凝视着赫尔克里,片刻后没来由地一笑,慢慢说道:

    “你看上去很年轻。四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前?我看你如同看一个强壮的巨人。你的思维之敏捷、头脑之浩瀚、行事之果断、意志之坚定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我甚至偶尔会对你产生恐惧,因为没有一个人类能像你那样活着,没有一个人类能和阿耳戈斯周旋数年,却不曾屈服于他强加而来的思想。我惧怕你可能隐藏在人性背后的东西,所以在你面前时,我总是让自己显得更无助一点,免得激起你的警惕。”

    赫尔克里没听懂这段开场白的用意。他也很谨慎地说道:“您也许不知道,我失去了一些有关我们相处时的记忆。”

    “是的,我听说了,也想尽量让你听得明白。”老人微笑着说,“不过我年纪大了,记性不比年轻时那么好,叙述时说不定有颠三倒四、不明不白的地方,请你多担待些,侦探。”

    她思考了几秒钟,重新组织语言:“一切始于2052年的冬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住在丹麦的一座小城里避世而居以免被九头蛇余党找到。镇子里只有两千多常驻人口,生活方式非常原始,人们几乎不上网,也没有受到战乱后世界局势重组的干扰。它像个位于雪原上的伊甸,每一处都干净又宁静。我在那住了五年之久,差点忘记了在人群中生活的感受。然而就在我想要定居于此时,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收到了一封陌生人发来的邮件。”

    “这封邮件发送到了我去到丹麦后用假身份新建立的邮箱中,内容大致是说,发信者了解到我的身份和能力,想要找机会与我面谈,落款只有姓氏‘雨果’。你能想象出来,那一刻我吓了一跳,以为安宁的没有烦恼的生活马上要一去不复返了。”

    摩根说到这里略有些埋怨地瞥了赫尔克里一眼,赫尔克里毫无做过这种事的印象,只好一手揉着猫、另一只手端起水杯喝水作为掩饰。

    魔形女瑞雯也在旁听,她给自己和侦探分别续了杯水,单独略过摩根前方的杯子,而后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

    摩根:“我当然开始调查这个闻所未闻的‘雨果’的身份,他都没怎么掩盖,将自己位于天启公司之内的地址赤裸裸地显示出来。”

    “说个题外话,你们要是有机会用异闻宇宙的搜索引擎查询天启公司的创建时间,就会发现人们普遍认为它成立在上世纪50年代、也就是2050年前后。那时超级英雄存在的黄金时代已经彻底结束、连余波都没有了,地球上全都是普通人,外星生物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才能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政府一直在低调地处理与外星球智慧种族的外交事务。

    渐渐的,人类习惯了飞速发展的科技、不间断的没有缘由的内斗和时不时公布的探索宇宙类科研项目,一些跨国公司趁机垄断资源凌驾在国家之上,传统政府名存实亡,国与国、种族与种族的界限被悄然改写,阿耳戈斯顺应时代浪潮爬升到了众人公认的全球巅峰。”

    “我不喜欢阿耳戈斯。”摩根说,“由于钢铁侠是我的父亲,我有幸从一开始就知道天启公司ceo是个披着人类外壳的ai。蝙蝠侠给了它危险的使命,它违背自己的造物主的设定产生了多余的情感和理想,对我这样读着科幻故事和物理学专著长大的人来说它就是个定时炸弹。”

    “但遗憾的是我当年并不了解它,也什么都做不了。我脱离掌权阶级太久了,背后没有公司,没有金钱,没有加入任何组织,不认识除了瑞雯(魔形女)之外的还活着的超能力者,只能依靠给小镇里唯一一家小学教授物理课来勉强糊口,无论阿耳戈斯想做什么我都没法反抗。于是确认了‘雨果’的来历之后,我决定铤而走险前往天启公司总部,至少能掌握主动权。”

    赫尔克里说:“我很敬佩。”

    摩根摇头:“我没做什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心里想的是阿耳戈斯起码比九头蛇纳粹要强吧?不过我也没有完全地放弃抵抗,在瑞雯的帮助下,我做了些伪装,以丹麦游客的身份前往美国参观天启公司——50年代的天启公司总部还没有搬到非洲。”

    “阿耳戈斯的公众形象塑造得非常不错。他很少露面,但表现得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神明,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胜利者的姿态。

    他喊口号喊得尤其突出,那两句‘凝聚人类尖端智慧、攀登科技力量顶峰’和‘以双手造神、以头脑创世’的宣言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重启黄金时代火种计划’的宣传,给他拉拢了一批忠实的信徒。每年都有无数人专门前往公司总部,只为了对他的雕像顶礼膜拜。”

    “我和其他参观者一起涌进天启公司专门圈出来用于开放展览的区域。那里陈列着许多此前只停留在概念中的科技成品,并标注了即将投入民用的具体日期。每当ai导游介绍它们的功效时,观众席上就会爆发出由衷的激烈的欢呼声。”

    “不过其中并不包括我,因为我的职业、身份和家庭教育……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完全不可想象的东西,令我投入其中的是另一样事物,侦探——是你光明正大地在展览里面藏了一份只有如我这种专业知识足够丰富的人才能辨识出的地图。

    它藏得太过隐蔽,又蕴含着许多只有人类才能领悟的暗喻,让我一边疑心自己想多了,一边意识到假设你真的存在、说不定也与阿耳戈斯并非是一条心。”

    这回赫尔克里说得更真挚了些:“我不是在说客套话,您很了不起。后面是不是要讲到我们两个见面的环节了?实不相瞒,总有人向我暗示我的非人身份。我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好奇已久,可惜见到我的人要么不了解,要么不愿意直接说出口。”

    摩根笑得毫不遮掩,有种老友之间无伤大雅的幸灾乐祸,她说了这么多话嗓子也不见哑,兴许连声音也不是真实的:“你很担心自己不是人类?天啊,这件事的确不太好说,我能略过去不提吗?”

    赫尔克里谴责地看着她。

    老人亲近地弯腰拍了拍他的手:“不要用这个眼神,否则我就假装老花眼看不清楚了。你以前能做我的长辈没错,可是我现在已经百岁多,而你失去记忆后年轻的要命。”

    赫尔克里谴责的眼神更强烈了。

    “……好吧好吧。”摩根笑个不停,“让我按照顺序来。刚才说到我在天启公司总部受邀按照你给出的地图去和你面谈。我以为我会见到第二个ai、兄弟眼的兄弟,或是一个高级仿生人。”

    “结果我看到了个圆柱形的一人多高的培养仓。”

    说到这她故意停顿了下。魔形女按捺不住问:“里面是个人造人?”

    “那对我们来说也太常见了,21世纪的科技都能做到。当然也不是说我看到的东西很少见……”摩根故意转过头和她交流,用余光觑着赫尔克里的神色,“培养仓里是一个大脑。”

    瑞雯配合地捂上嘴,戏剧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

    摩根的父母全都是顶尖聪明人,她从出生起就赢在遗传的起跑线上,记忆力从来就没差过。

    哪怕到了人生晚年,身体各处零件飞快退化,她依然能记得2052年那个冬天的下午。

    回忆中的阳光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调,像洒在地板上的一滩方形石灰水。

    面前的房间穹顶非常高,听说这里在十几年前还是个小教堂,后来人们的信仰日渐驳杂,教堂便慢慢废弃了。摩根头顶的天花板上绘制着粗糙的壁画,仿照了西斯庭教堂的天顶,靠近门的一面是米开朗基罗的名画《创造亚当》,画上面目模糊的裸体男人舒展左臂与上帝对指,然而由于绘画者计算画布大小时一不小心失误了,画上的亚当空有一幅健壮的躯体,却缺少了大半个头颅。

    上帝的那一侧,原本作为背景的红色生命之火被笨拙的画师画的宛如一个椭圆形的血块,而且随着墙面年久失修变得愈发黯淡和破碎,它内里包裹着的上帝已经完全糊成一团斑斓的肉色漆痕,与未成形的人类肢体交叠在一起,远远看去不觉圣洁,只感到了凄苦和恐怖。

    无数条电缆从穹顶边缘顺延下来,既如瀑布也似藤蔓,覆盖着两侧的墙壁。

    教堂大门正对的方向,本该摆放祭坛与十字架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数米高的圆柱形培养仓。它内里充斥着不知名的液体,整体呈接近于黑的深红色,还散发着点不明显的深色光芒。但偶尔当这些液体无缘无故翻涌地摆动、仿佛其中有船桨似的事物在来回搅拌时,摩根又能看出来些许难以辨认的色彩,如同梦境底端、想象力尽头那一点绚烂的虹光。

    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液体中若隐若现。

    和算上顶端金属机器能直抵天花板的培养仓比起来,它看上去十分不起眼,似乎用两只手就能将其扣住。它漂浮在培养仓的正中间,像水生动物那样享受着液体的起伏,摩根甚至认为这些波涛本身就是它的一种娱乐方式。

    她彻底被它吸引住了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培养仓,整个人差点要趴在上面,想弄清楚里面的生命体究竟长什么样。然后突然间,液体汹涌沸腾起来,犹如膨胀爆炸的前兆,摩根慌忙后退跌下两三个台阶高的祭台,就在这惊鸿一瞥间,她看清楚了。

    那是个活着的、独立存在的人类大脑。

    它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鲜活的颜色,大脑皮质和其上血管的纹路清晰可见,本该连接脊髓的位置悬挂着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线,蛛网般遍布整个培养仓,衬托得它好似一个端坐在阴影中的捕猎者。而即便是这样前所未见的场景却给人以诡异的美感,摩根有那么几秒钟产生了错觉——

    她以为那是个姿态优雅、面目温和的成年人类男性。

    下一秒,已然度过不惑之年的摩根·斯塔克回过神来,为自己没有道理的感想感到毛骨悚然。她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完全看不清那颗大脑为止。这时,她快要不管不顾地转身一走了之了,营养仓旁边一块废弃屏幕上却凭空出现一行字母:

    您好,斯塔克小姐,我不得不以这副面貌出现在您面前。如果您因此受到惊吓,我很抱歉。

    摩根愣住,警惕而迷惑在培养仓和大脑间来回看。又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教堂角落的废料堆动了。它里面冒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没一会功夫,一个用白色窗帘布裹着身体、以废旧易拉罐作为脖颈、头颅部位却顶着个掉漆且生有翠绿苔藓的棕色十字架的类人生物从中走了出来。

    声音来自他的腹腔:

    “我不信教,斯塔克小姐,但我想这样能让您便于接受一些。”

    “另外再补充一句,我是个人类。尽管对您来说有些困难,我还是希望您能以面对人类的态度同我对话,谢谢。”

    他迈着僵硬却舒缓的步伐走到祭坛右侧的讲坛前,凭借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靠坐在上面,耐心地等待着回复。摩根既觉得惊悚,又离奇地认为他很有些恰到好处的绅士风度,这简直没道理。

    终于,她习惯了眼前的设定,定下心来问道:“你想找我谈什么?”

    “当然是拯救世界。”

    那时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人类形态,却保持着身为人类的自我认知的赫尔克里·雨果语气轻松地给出了答案:

    “假如救世之余能够顺带帮助我摆脱现在的境地就更好了——摩根·斯塔克。”

    他伸过来一只生锈的手,掌心向上放在摩根身前,

    “你是英雄的女儿,我能请你为我、为这个世界再成为英雄吗?”

    第157章

    瑞雯听得目瞪口呆,一只手拿着杯,水都忘了喝。

    摩根提供的高科技设备极其过硬,在她徐徐讲述时不断变换着周围的场景,眼下他们上方的普通地下室平面天花板已经变成了长方形的拱顶,两侧的彩绘玻璃在垂顺的电缆下若有似无地折射着光芒,穿堂风带起祭坛上方一块巨大玻璃窗前的遮盖物、让它仿佛舞女的裙带般飘扬到半空,淡白色的阳光将空气中的灰尘映照的纤毫毕现,有种如坠梦中的质感。

    散发着荧光的培养仓前,以十字架代替头颅的类人者倚靠在棕红色的讲坛桌上,缠绕着躯体的白色长袍迤逦在地。他的一条腿轻轻曲起,上半身往前倾,在这个末日来临前的冬日向他面前的姑娘伸出锈迹斑斑的右手,像废墟垒砌的坟丘上生长出的一条生机勃勃的枝蔓。

    而他面前的女人早就不年轻了。她白发苍苍,千帆阅尽,眼里和头脑中沉淀着一个世纪以来的风霜雨雪,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或恢弘壮阔或涓涓流淌的时代。她熟悉的那些曾被全世界称颂的名字到底成为了故纸堆里的传说,她的或睿智或英勇的朋友们陆续带着遗憾走向长眠,到今天她终于踽踽行走到人生尽头,蓦然转头一看,身边同行者竟然只剩寥寥几位。

    赫尔克里·雨果就是其中之一。

    她对他曾经有过畏惧与警戒,两人之间爆发过质问和争吵,然而摩根无法否认的是,他成了唯一的那根将两个世纪串联在一起的线,让她偶尔能从他身上窥见到她所眷恋的时光的一角。几十年前的那个教堂里的棕发姑娘在心中莫名情绪的感染下、可以说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赫尔克里伸过来的手,顺理成章塑造了这段漫长友谊的开端,几十年后的摩根·斯塔克掺杂着皱纹的笑容里带着怀念,托腮望向昔日投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不够稳重的孩子。

    “我永远会记得……”她笑眯眯地说,“你在同我握手后还没说几句话,这个身体就散架了。”

    赫尔克里顿时尴尬,向她保证说:“现在不会了。”

    “……”

    侦探有点不太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衣领,生出直面自己黑历史的错觉,更可怕的是他没印象别人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瞥了眼投影中矗立在教堂尽头的培养仓,问道:“所以我……嗯,这个我,当时是什么情况?”

    **

    “我是个外来的灵魂。”摩根面前的‘人类’自我介绍说,“来到这个比较单调的身体中已经有几年时间了。”

    这他妈只是比较单调的问题??

    摩根不敢去看培养仓里的大脑,就故作淡定地观察着十字架上一根缠在木棍上的细嫩植物,假装那是对方的头发:“你怎么来的?”

    “只是个偶然。其实我不太习惯没有四肢的生活,不过时间久了倒也还好,让我困扰的主要是阿耳戈斯这个人,您熟悉他吗?”

    摩根谨慎地说:“我听说过他。”

    “对他的火种计划呢?”

    “……只能说略有耳闻。”

    赫尔克里看着她,歪了下头,大概是想笑却笑不出来。他脖子上的易拉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您太拘谨了,我的食谱上没有同类,名字也不是汉尼拔。这么说吧,阿耳戈斯作为一个资本家、一个公司王国的领袖、一个过度集中财富的少数群体,他的出发点兴许是好的,然而他的行事方式让我难以苟同,因此我的诉求是脱离现在受制于人的状态,最好还能站在天启公司的对立面,您有与我合作勇气吗,斯塔克小姐?”

    摩根:“你还说了拯救世界,但我看不出与阿耳戈斯对着干对这个宇宙有什么好处。”

    “您是明知故问。我就说一项与我相关的内容吧,在末日的消息出现以前,阿耳戈斯的火种计划实际上是要重塑黄金时代,找回他永远难以忘记的前半个世纪。他有许多个宏大的计划,例如说——”

    赫尔克里指了指培养仓,

    “用黄金时代超级英雄的基因克隆出他们的副本,这种方法之所以失败有着多方面的因素,首先他野心勃勃,并不满足于只复刻一到两个人,但他却没法收集到所有那些值得重现的基因,它们有的下落不明,有的在数十年间发生了奇怪的变异。其次,克隆出的个体很难符合阿耳戈斯的要求,毕竟塑造人类性格的事件只要缺失一点就可能引发质变。”

    摩根蹙眉:“我没听说过这种事。他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伦理道德。”

    “他不会让公众知道被高度集中的财富究竟用来满足他怎样的私欲,尤其是在失败了那么多次以后。不过阿耳戈斯并非不知变通,他很快决定退而求其次,以使大脑进化的方式筛选出更优质的新时代人类,间接完成黄金时代的盛景。”

    换句话说,就是搞不到本体,干脆培养同一水准的新人做代餐。

    赫尔克里站在那侃侃而谈,摩根不清楚他作为行动受限的‘大脑’到底要怎么才能得知这些隐秘。

    阿耳戈斯显然不会像漫画里的反派boss似的逢人便讲述自己的阴谋,只能是眼前人通过种种方式得到了天启公司ceo的信任、或在阿耳戈斯的眼皮底下暗度陈仓——这其中面临的风险和所需要的智慧几乎难以想象。

    而且摩根听得出来,这时阿耳戈斯想法还很单纯:想要重建一个时代、一种社会风气需要多方面共同努力,最重要的是,能为人类所承认的唯有人类,最起码也必须有人类的外形。所以什么机器人、异形、只有脑子的人、看起来是条狗却非得说自己是上帝的人……统统不在考虑之内。

    结果。

    “他又失败了,对吗?”

    “完全正确,斯塔克小姐,从古至今数不清的人类父母早已验证了下一代生命不可能完全按照长辈的想法长大。”赫尔克里开了个玩笑,“阿耳戈斯生动形象地体现出了一些debug到崩溃的程序员的精神状态。”

    摩根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感觉将人类和程序类比到一起显得有点地狱。

    头顶十字架的类人生物用手拄着桌案,从容地说:

    “他也尝试过其他。可是您知道,一些科学和非科学手段证明了人类是有灵魂的,所谓的人造人和仿生人全都生活在框架里,阿尔戈斯想要的是超越框架的奇迹。”

    听上去很偏执,不过摩根立刻就理解了——阿耳戈斯本身是ai兄弟眼,它想拥有的并非同类,而是它的创造者。

    这简直和笑话一样:人造的生命竟然反过来想要造人吗?而且还是万里挑一的超越平凡的人类?说句不客气的话,全宇宙没有任何种族能做到的事,兄弟眼你凭什么?

    摩根被阿耳戈斯的目标震撼得不轻。她不像她的父亲,数十年的颠沛流离、离群索居以及低调度日让她养成了和她天分不相符的谨小慎微的性格,于是在惊讶之余更多是觉得荒唐:“他很有勇气,我觉得他已经疯了。”

    易拉罐上的十字架前后摇了摇,做出点头的动作。

    他的动作幅度稍微有点大,十字架的下端不小心翘起来,把身上窗帘布的领口部位扯开。赫尔克里及时伸出手拉住肩膀处的碎布,却引发了更大的连锁反应——

    他手肘位置用一颗网球制作的关节轴承咔哒一声脱离工位,蹦蹦跳跳地落到地上去寻觅自由。摩根眼尖地看到那上面还有小狗的牙印,显然曾经是某家爱宠的玩具。

    “……”

    “对不起,出了点意外,不过不影响我们交流。”

    青年放下报废的胳膊,任由小臂做单摆运动,若无其事地说,

    “我也认为阿耳戈斯不太正常,他失败了太多次,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对着原始目标退步,到最后只要看到点胜利的曙光就足以令他欣喜若狂。末日的消息则给了他更大压力,令他的想法彻底发生变化——从该角度说,他姑且还剩下些责任感。”

    摩根若有所悟:“你是在这期间诞生的吗?”

    “我不是。但我的身体是。”赫尔克里纠正她,“一百多年前的科学界和媒体界盛传一种说法,‘人类的大脑只运用了不到10%的潜能’。

    这条众说纷纭难以考证的观点后来逐渐被证伪,不过各种实验却说明人类对自己头脑的认知依然非常浅薄,它能够不断学习和提升自我,而且还可以在某些极端状态下发挥功能。”

    那可真是太极端了。摩根瞪着他心想。谁能料到有天会和单独的脑子对话呢?

    “你的意思是,阿耳戈斯无法创造优秀而自然的人,但他却制造出了人类的——”她想到眼前人时而展现出的智慧,改口说,“远超绝大多数人类的大脑?”

    “哦,没有。”赫尔克里说,“他还是失败了。”

    “我醒来时就在这个小教堂里,你看到墙壁两侧的导线了吗?以前它们全都连接着营养仓,这里就是个用于储存废弃生物细胞的仓库。阿耳戈斯没能得到任何一个有着无限的成长空间和进化能力、可以自主思考、并且能站在人类的角度上出发思考宇宙危机的研究成果,更别提拥有他从未放弃追求的人性了。”

    这回摩根肯定地说:“他疯了,全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更糟糕的是,他的权势和财富有能力支撑他肆意挥霍。看看现在地球的样子,你说他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责任感,我反倒觉得但凡他懂得什么是社会责任,就不该利用战争攫取资源,而是想办法维持至少一时和平。”

    赫尔克里很满意她的态度以及自己这番演讲的成果,毕竟他的目的是说服摩根·斯塔克与他站在同一阵营,可惜他的手臂刚才脱节了,没法鼓掌捧场。

    于是他想站起来拍一拍摩根的肩,可惜不幸的事再次发生了:

    窗帘布制成的长袍里爆发出一道剧烈的电火花,伴随着砰地巨响。

    易拉罐脖颈和铁丝网缠成的脚顿时僵在空中。

    摩根不由探究地看向窗帘布下的空间(也不知道一个假人有什么穿衣服的必要):“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短路了?”

    “不,它只是——”青年游刃有余的态度消失了,有点暴躁地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去拉扯腿关节上的电线,“是我从墙上拽下来的铜线老化得太严重——”

    “砰!”

    还没说完,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出现了更大的电火花,这次还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妈的。”

    摩根:“……”

    她从十字架上面感受到了强烈的郁闷情绪。

    **

    华盛顿酒馆,听到这的赫尔克里再也忍耐不下去,打断了摩根的话:“其实不重要的内容您可以略说的。”

    “好吧,好吧。”摩根大部分时间都很尊重他的意见,“然后你就在我面前碎成一地零件,而且坚持不让我替你捡起来。我只好对着个音响说话,你说你现在的身体——也就是大脑——有着超乎想象的进化能力,几乎可以说没有天花板。或许是因为过于发达,它在自然界中本来不被允许活下来。”

    哪怕是阿耳戈斯也要承认,赫尔克里·雨果的出现是个奇迹。

    他给一个死物带来了灵魂,为一个宇宙带来了转机。

    问题在于,年轻的、有着自由意志的穿越者显然并不想接受阿耳戈斯的摆布。从来到陌生环境的环境的第一天起,他就认识到了命运的险恶——谁他妈会想过要穿成脑子呢?!

    什么情况下人类的大脑会被装在罐子里面?

    不是研究对象就是实验材料!

    为了摆脱落地成盒的命运,他尽可能地伪装成原本的形态一动不动地沉在营养仓中,尽管这时他已经认识到了这具身体……这颗大脑的独特之处:

    它思维敏捷,过目不忘,理解能力惊人。除此之外,它的学习提升速度似乎肉眼可见。

    具体来说,赫尔克里穿越后的身体类似于一个游戏角色,只要开始运转,无论做什么任务(哪怕是帮人找猫)都会增加智力方面的属性点。

    然而再怎么牛逼,毕竟没长腿。

    阿耳戈斯很快从营养仓传回来的数据中察觉到不对。

    营养物质和氧气的消耗量有些太高了……不符合休眠生命体的定位。

    他毫无意外地发现了赫尔克里。

    这个发现令他欣喜若狂。

    甚至只隔了两个晚上,阿耳戈斯就忍不住去找方舟药业董事长炫耀:“这是我们的希望,同样是人类的希望。”

    可是对赫尔克里而言,这是个灾难的开端。他面对的是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首脑,是个陷入疯狂却仍然保有理智的ai,是个尽管在大义和私欲中间来回摇摆、却完全可以冷酷地做出小节牺牲的权力动物。

    如果他想保留自己的思想,就必须永远表现得无懈可击,令阿耳戈斯相信他看到的是不输于他创造者的、当人类在某方面趋于完美时所能展现出的姿态。

    摩根后来了解到侦探当时的境遇时,只觉得自己看到一幕画面:

    教堂尽头的营养仓伫立在半米高的祭台上,赫尔克里的本体宛如蓄势待发的海洋猎手、起伏于波光粼粼的水液中。五十年前外表尚且只是中年人的阿耳戈斯面无表情地站在教堂门前,连接着兄弟眼卫星的双目好似黑暗中两个猩红的点。

    人与非人在对峙。

    然而你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谁才真正有一颗人类之心。

    第158章

    比人们想象中要夸张的是,赫尔克里与阿耳戈斯之间的对抗持续有将近40年,只在最近的十多年里获得了广义上的自由。前面这段时间不仅漫长到让人看不到希望,而且大多数时候阿耳戈斯都占据上风。他掌握着星球的核心资源和权力,想要战胜他、甚至让他另眼相待都极其困难。

    赫尔克里采取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句话,打不过就加入。只要你展现出足够的利用价值和不可替代性,像阿耳戈斯这样利益至上的人就不会头脑发昏地突然决定将你干掉。

    **

    “我很想为你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第一天发现赫尔克里存在的那个晚上,阿耳戈斯并未回到公司总部。他外表差不多有三十多岁,顶着一头罕见的白发,身上披着一件简单的古希腊式束腰外衣,从背影看像个老人,你只有从他来回踱步的动作中才能体会到澎湃的力量感。这时的仿生学技术已经非常优秀了,他说话时面部肌肉在抽搐,显现出主人难以自控的激动之情。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你对我们的世界知之甚少。我注意到这些天里你做了一些有趣的伪装,这说明你是有自我意识的,是吗?你能否听见我对你说的话?没有耳朵应该不是问题,你的‘身体’上保留着柯蒂氏器,它内部的毛细胞会将营养仓里的液体波动转换为神经信号,最后传导到你的听觉中枢。你也不缺少光感受器细胞,甚至要比普通人类更发达,理论上我们是能够沟通的,尽管如此——”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并不期待于你能够理解我。你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理论上他是没要必要来这一趟的。

    地球、尤其是美国的政治格局正在重组,阿耳戈斯有太多工作要做,哪怕他的本体不需要休息也得迁就流程中的其他人类。于赫尔克里面前浪费的每分每秒在近在咫尺的末日面前都显得极为宝贵,然而阿耳戈斯无法摆脱达成心愿的诱惑,他在这间小教堂里逗留了一段时间,还反常地讲了很多话。

    他原本并不期望得到回应。

    结果话音刚落,他面前营养仓忽然开始震动起来。一些由细胞活动引发的电气性摆动触发了对脑电波极其敏感的液体的波动,接着又带动了器皿的外壳和基座。它反馈出来是高频超声波,被阿耳戈斯的耳道接收器捕捉后翻译成电信号,就成为了人们能够看懂的对话:

    “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阿耳戈斯表情微变。

    一段语法用词复杂、逻辑清晰、彬彬有礼的书面语紧随而来:“理解建立在相互交流的基础上。我注意到你拥有这间教堂,而且正在为难以解决的困境所烦恼。也许你不信神,但我此时比主的牧羊人更坦诚以待,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试着向我描述出你的诉求呢?”

    阿耳戈斯不为所动,反而嘲弄地说:“你以为能够讲话能使你显得更明智吗?如果你诞生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迫不及待地与人沟通,我会以为你玷污了你现在唯一拥有的器官。”

    “而你惮于开口,正说明你对眼前的航路一无所知。我只需看一眼便能了解你的全部,你的粗暴和□□招致了你的浅薄。你本来能说服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你追求的伟大事业中,或向他们证明你掌握着真理,你本该热爱一种信条,然后再利用这信条塑造狂热。”

    那声音慢条斯理地说,

    “可是你没有。至少在我面前,你心中充满了疑虑,宁愿闭嘴也要免得舌头犯错。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与你一样是个冒险家……幸运的是他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能回到返程路上,因为地球上的航线是个圆环。可是对你来说恰恰相反,你的未来黑暗、扭曲、不可改变、有去无回,以至于每条假设的路线都近似空想。”

    阿耳戈斯冷冷说道:“那又如何?”

    “我正要说到,这是你的幸运之处:我是个仅有大脑的空想家,不受任何现实桎梏。即便如此,你也要说我们正在进行的对话是抽象而不具备任何意义的吗?”

    “……”

    阿耳戈斯沉思良久。

    他的目光落到被扔到角落的十字架上,用更加平和、讥讽味道也愈浓的口吻问:“说得很好,难道你想做个神父?”

    “我可以临时扮演一位神父,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他。”

    “那你是什么?”

    “……”

    大脑犹豫一瞬。

    “也许是个玩家。”

    他这么回答。

    **

    这段对话后来由赫尔克里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转述给了摩根。这时又过了一整年,两人中间从未联系过,一方面是赫尔克里脱不开身,另一方面,从丹麦小城离开的女科学家有了新的事业,得忙于筹备。

    无论是帮助赫尔克里脱离天启公司还是拯救世界都没那么简单,因此两个人第二次会面的时间本不该这么早,主要是前几天发生了件不大不小、但比较特殊的事情:

    阿耳戈斯将一个在黄金时代生活过的老人带到了赫尔克里的本体面前。

    依旧是在小教堂里。

    老人用红丝绒布蒙着双眼,颤颤巍巍地走进来。阿耳戈斯在旁边搀扶她,语气格外地温和:“小心点,女士,这边走。”

    “主啊……主啊……”老人边走边呢喃着说,“原来您真的存在……请您消除世间的贫穷、战乱、贪婪、仇恨吧……主啊,我知道这样称呼您的我无法去到天国。我可以不上天堂,就让我回到我的童年吧,那黄金般幸福的时代……那一切都暖洋洋的、和平安宁的时代……”

    “我们还没走到那呢。”阿耳戈斯低声说,“您得到前面来,神才会听清您的话。”

    他们走到祭台前方。

    阿耳戈斯抬起头,直视隐藏在深红液体中的赫尔克里,命令老人道:“是时候了,说吧。”

    这时,老人有了个意料之外的动作——她猛地匍匐在祭台前面,蒙眼的布料上多出了两点湿痕。阿耳戈斯露出惊愕的表情,几秒钟后,他居然也跟着单膝跪下了。

    “主啊!!”

    嘶哑的、声泪俱下的哀哭骤然在破败的小教堂中响起,老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地面,“这世界已经完啦,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魔鬼。我活了八十来年,起先他们说打败外星人之后生活就会变好,我好不容易从类魔手中留下一条命,结果国家反倒变得更糟。他们又说灭绝变种人后世界会变得和平,我每天看着报纸等待着变种人死光的那天,结果战争不仅没有减少、而是变得更多。他们还说科技会改变这个社会,我只看见被社会抛下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是其中一个,人们就像野兽一样不知满足、又充满着无知的残忍。这些可怖的黑暗,这些地狱景象,您有没有看见?您有没有看见?!”

    “……”

    阿耳戈斯皱起眉,提醒她:“说你想要得到什么。”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过去……”老人泣不成声,“现在的年轻人永远不会了解七十年前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阳光、大海、拥挤的城市、超级英雄们在天上飞来飞去……我总梦到,梦到我小时候,有一次靠在超人的肩膀上睡着了……”

    阿耳戈斯继续引导她:“说说超人。”

    “我不想说,我、我其实并不在乎超级英雄。”老人梦呓般地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我妈妈特别喜欢他们,但我,但我……主啊,我想要回去见到我的妈妈……”

    她抽噎着,精疲力尽地蜷在布满灰尘的地毯上睡着了。

    阿耳戈斯依然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扭头看了她半晌,对赫尔克里说:“她的记忆现在是你的了。”

    **

    摩根乔装后急匆匆地冲进教堂——旁边的一家快餐店。这个年代吃快餐的人都是绝对的社会底层,所以周围环境相当差,摩根进门的时候还瞥见屋角趴着只老鼠。她没有理会,大步走到一块电子点餐屏前,假装敲敲打打地挑选食物,实则在文字框里输入:

    “他想干什么?!”

    很快,摩根的耳机里传来赫尔克里的答复:“显然,阿耳戈斯还没放弃他对重塑黄金时代的构想。同时他认为,这对强化我的能力也有好处。”

    摩根有点发懵:“什么能力?”

    “与阿耳戈斯对话时使用的‘玩家’的说法,并不是我胡乱编造出来。”

    赫尔克里平静地解释,“阿耳戈斯能看穿那些过于戏剧化的谎言,然而无论是他还是你都无法想象一颗大脑究竟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你们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通过意识模拟出的现实?当我在意识世界中形成另一个我时,我便拥有了两条生命,其中一个不死,另一个也会永恒存在,那么当我对自己的认知更加深刻、当我彻底了解本我时,意识世界中的我又会生成新的意识世界,这个过程即将无限地循环下去,就如同俄罗斯套娃……”

    “到时我即是世界,世界即是我,谁能说清我又生活在哪一条固定的宇宙中呢?”

    摩根听着赫尔克里有些阴郁的语气,忽然打了个冷颤。

    她说:“不会的。人类至今都没能从物理和心理的角度彻底分析透自身,你也不例外。”

    第159章

    “希望如此。”赫尔克里回答,“我不是有意要讨论一些哲学问题。很抱歉,我这会心情不太好,影响到你了吗?”

    “不,我是来帮你的忙的,你千万别这么客气。”摩根尽力理解着当下的情况,“也就是说,你可以利用他人的记忆,在意识当中塑造一个你没见过的形象,是这个意思吗?阿耳戈斯想通过人们对超级英雄的印象在你那留存一个……我不知道,像是画像?”

    “比那高级一点。你玩过模拟人生吗?”

    “什么?”

    “一个几十年前的游戏,我听你提到过柯南,还以为……算了。”赫尔克里思索了一下,换了种说法,“有谁是我们都认识的人呢?比方说兄弟眼吧。”

    他恶趣味地停顿住,转而道,“让我看看他有没有在监听我。您在这吗?尊敬的阿耳戈斯先生?看来没有——他对一颗大脑的新陈代谢不感兴趣,所以我们就来拿他来举例子。”

    摩根感到他的情绪恢复了一点。

    赫尔克里一直很擅长自我调节,或者说如果他不擅长这点,那早就被自己所处的境地折磨成变态了。

    “我已知阿耳戈斯有个曾用名是兄弟眼,他还有个心理上的父亲是蝙蝠侠。那么当我在意识中创建这个人物形象时,他就会是个白发红眼、相貌堂堂、器宇轩昂,却会私底下发疯而且有恋父倾向的人。”

    “此外,我很难想象蝙蝠侠制造这种ai时秉持的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所以他在我的头脑中被假设为暴力狂、自恋、极度缺爱,还可能是个双性恋者。”

    “要是没有其他人提供额外的记忆做补充,他们两个在我的意识世界中会永远以这些标签式的错误印象重复某些固定行为:举个例子,阿耳戈斯每次回到天启公司总部的办公室里,都会对着他面前的蝙蝠侠雕像——”

    “唔,继续说下去有些不太好,总之您应该理解我的意思。”

    摩根:“……”

    她满脸无语,在输入框里打了好几个字又给删掉了。赫尔克里感知到她的心情,于是问:“你认识蝙蝠侠?”

    “我小时候和他见过。”摩根恼火地说,“我敢说你对我父亲也有误解,快点把你满脑子的偏见和刻薄话删掉,不然我要骂你了。”

    “对不起。”赫尔克里飞快地说,“另外你是在说我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偏见吗?”

    摩根:“……”

    只剩一个脑子很了不起吧!

    “我只是,唉。”赫尔克里叹息说,“谢谢你愿意过来和我说话,否则我今天就要去和我利用那个老太太的记忆想象出来的超人进行第127回

    合的单词接龙了。”

    他真的很会利用一些自我优势——哪怕那本来是劣势。摩根一下又有些心软,她突然冒出来个想法:“你为什么不来试一试提取我的记忆呢?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好的人,而且我非常了解他们,至今都可以回忆起我们相处的任何一个细节。我还见过许多超级英雄,起码比只会说英语的超人强点。”

    “我不是要帮助阿耳戈斯达成他的目标,但对你而言,精神的自由应该也是一种自由?”

    赫尔克里倏然沉默。

    片刻后,他略显生硬地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斯塔克小姐,我认为我暂时没有沦落到不择手段的地步。”

    不等摩根询问‘不择手段’是什么意思,赫尔克里单方面切断了联络。

    **

    第三次见面是在五年后。

    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假使一个21世纪初的地球人穿越到2048年,他尚且会意识到自己身处未来,然而倘若他来到2058年,只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平行宇宙。熟悉的国家、城市和流行文化所剩无几,以天作为单位高速更新的科技使得这颗星球将任何无法跟上变革的人远远抛在身后,网络信息变得越来越透明,与此同时,现实中的黑户越来越多。

    地底、雪原、辐射区……你能在任何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看到隐居者,他们遵循着原始的生活方式,呼吸空气,狩猎动植物,流浪,相逢,疾病,分别,死亡。地球变得前所未有的小,简单快捷的交通方式到处都是;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渺远……

    人们谁都不在乎。

    “末日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大家却已经在过上那种醉生梦死、仿佛下一刻全都要灭亡的日子了。”

    面容又沧桑了许多的摩根翻着手上一本非常复古的纸质书,垂着头说,“我认为你可以说普罗大众无知,却不能说他们缺少生活智慧,而这更多是一种直觉。我们还在讨论如何拯救世界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无底深渊中坠落太久,到最后连危机在哪、什么时候解脱都不再考虑,就那样闭着眼睛麻木地向前走,好像不承认痛苦就不会痛苦似的。”

    她对面坐着的人是阿耳戈斯:

    “我能认为你在指责我没有尽到责任吗?”

    “我没那么说,”摩根捻过一页纸,冷淡地说,“是你邀请我来,让我为你的‘事业’添砖加瓦,而我只是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已。”

    阿耳戈斯笑了笑:“斯塔克……我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姓氏了?要知道,你不是不可取代的,所以说话时最好小心一点。”

    “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

    “——当然有。”阿耳戈斯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深意,“我正要为你介绍我的一个……合作伙伴。他的名字是雨果,你可能没有听说过,但最近几年打着超级英雄的名号行恐怖主义、玷污亡者名声的肮脏事件愈来愈少,这都是他的功劳。”

    摩根按在书脊上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两星期之前,她的一个经常和她一起交流过去的同龄网络笔友抽中了天启公司的‘火种计划体验名额’,回来之后情绪确实变得轻松了许多,很少像往常那样郁郁寡欢地抱怨个没完。然而摩根发现她少了一些记忆——尤其是那些关于整整三代闪电侠的部分。

    雨果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代价’。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天赋卓绝,远超世上绝大多数平庸之辈。”阿耳戈斯没有注意到她的愤怒,继续说,“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像你们这些自诩正义却宁愿浪费天赋的人。”

    摩根冷笑一声:“他肯定帮了你不少忙。”

    “你想象不到他为这颗星球以及天启公司做出的贡献。”阿耳戈斯对她的讥讽不以为然,“相信我,几个世纪后的人类会感谢他的。我找你来是因为雨果他对基础物理完全不感兴趣,而我手上有一些有关于古埃及神学、氪星细胞、甚至是起源墙、颠倒世界、天堂等等内容的研究亟待解决,要不是他向我提起了你,我都没想过原来钢铁侠的女儿还活着。”

    他瞥了眼摩根,无所谓地说:“你也和那些隐居者一样,以为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就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加入天启公司吧,摩根·斯塔克,我会帮你解决九头蛇,还会让你的名字变得比你父亲更加响亮。”

    摩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忍耐了几秒钟后才说:“我拒绝。”

    “我很遗憾,看来比起宇宙的未来,你更加在乎个人荣辱与道德。”

    出人意料的是,阿耳戈斯并未做什么强制举措,“别那么看着我,我不嗜杀,也没有理由对你动手。正如你所说,劳动力是可以被替代的。祝愿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再见。”

    “下地狱去吧阿耳戈斯。”摩根冷冷地说,“比起虚无缥缈的未来,我更在乎你看都不看一眼的现在!”

    她将手里的书‘啪’地合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当天晚上,赫尔克里与她在一家酒店房间中见面。前者的身体相较八年前那一次更加精致,穿着一身剪裁得益的西装,手上还带着双白手套。然而他的头部依然是曾经的那台十字架,只重新做了防腐处理——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人类,却似乎并不愿意以人类的面貌出现。

    总不能是阿耳戈斯不愿意出钱替他的了不起朋友塑造一个仿生人躯体吧?

    摩根看着他,讽刺地想。

    “……那是个意外。”赫尔克里正在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用力绞紧。他的十字架上没有双眼,但每次都能准确地避开障碍物,“一堆考古学家在核污染地带的清洁区里找到了一块钢铁侠盔甲,唤起了阿耳戈斯的关注。我近些年来一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无论是利用新能源亦或是平行宇宙。但此刻若是我再不提起你,他迟早会发现你的存在,到那时我们两个都会有危险——”

    “危险?”摩根说,“帮他处理‘恐怖分子’的那种危险吗?我疑心你并不想看到我,毕竟你的意识空间肯定比我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丰富得多。”

    赫尔克里一下闭嘴了。他拉开桌案前唯一一把高背椅反向坐下,将两只手臂交叠在一起放在椅背顶端,腰背稍微向前弓着,将头部的十字架藏在台灯照不到的阴影中。

    “他们没有指责你吗?”摩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的意识世界的超级英雄们,难道没有为自己的诞生方式而痛苦,继而对你产生怨恨吗?”

    “……他们不会知道的。”

    “多可悲啊。”摩根紧紧攥着拳,不去看赫尔克里的‘表情’,“阿耳戈斯简直视你为知己,你为他做了什么?”

    赫尔克里的合成音低沉悦耳:“比你想象得还要多,斯塔克小姐。”

    摩根开始颤抖。她感到畏惧,不是畏惧眼前的‘人’,而是害怕漫长的时间和这个肮脏的、一无是处的宇宙,把她仅仅见过三次面但已足够珍贵的朋友变成他们都不想见到的样子:“这个世界在你眼中是一场游戏吗,雨果?!你的所作所为和你的言论可以完全相悖,就像我们所有人在你眼中像npc般虚假?你的底线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世上有没有任何一件你胆敢承诺绝不会做的事??”

    “……”

    高背椅上的人造躯体一动不动,影子在地毯上拖得很长,仿佛是个背着壳的怪物。他说:

    “有。我承诺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摩根始终在拼命忍耐的泪水刹那间就涌了出来。她全身都在抖,用力抓着床上的被子走神片刻,想起托尼·斯塔克在很久之前的某次战役中说过的话:“如果我们不能保护地球,你可以他妈的肯定,我们会报复回去!”

    毕竟他们是‘复仇者联盟’嘛。

    “那、那很好。”她哑着喉咙开口,中间哽咽了一下,“如果你做了太多坏事,我没法、没法第一时间阻止你、保护这个世界。可是我发誓我会报复你,直到我变成阿耳戈斯办公室里他用来口口的那座蝙蝠侠雕像旁边的又一个战利品。”

    “……”赫尔克里的肩膀放松下来了。半晌他发出模糊的笑声,又咕哝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你是个遗传了你爸爸的糟糕性格的坏女孩,斯塔克小姐。你非常令人讨厌。”

    “而我会把它当成夸奖。”摩根翘起腿睨他,“谢谢你,雨果先生。”

    **

    “你背叛了我。”

    赫尔克里·雨果站在摩根面前,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漠。

    “我曾经向你承诺过永远不伤害你,你却只是因为担忧自己无法制造出那把开启颠倒世界的钥匙而将关于托尼·斯塔克记忆交到我手上。你问过我是否将这宇宙看做一场游戏,现在轮到我向你提问了,摩根·斯塔克。你到底将我看做了什么样的人?”

    第150章

    我们即使生活在数不尽的……

    21世纪现实中,赫尔克里已经尴尬到沉默了,战术性地喝了好几口水才问:“我真的说过这种话?”

    摩根还沉浸在回忆里,闻言不高兴地一摆手:“老年人讲故事的时候年轻人不要插嘴。”

    “……”

    魔形女则饶有兴趣地说:“他真的很有一种罕见的魅力,是不是?尽管长着那样的头,但我难以相信竟然没有女人或男人爱上过他。”

    赫尔克里欲言又止。

    虽然你没指名道姓,可是被你评论的人就坐在你面前啊!

    摩根这回却很赞成地点了点头。

    **

    摩根有时候觉得,重点不在于她如何看待赫尔克里,而是赫尔克里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人看。他与阿耳戈斯被迫维持着漫长的亦敌亦友的关系,为了相同的、堪称高尚的目标(拯救世界)而将整个宇宙投入熔炉,寄希望于能见到它浴火重生的那天,至于被卷进洪流中的人类是否会粉身碎骨,阿耳戈斯并不在乎。

    赫尔克里呢?

    摩根始终觉得他是在乎的。

    隐瞒事实剥夺他人的记忆、将超级英雄的历史彻底掩埋,就像第二次举起屠刀杀死他们的刽子手。放任天启公司监视全球,破坏性地掠夺资源,是在架着一台终将坠亡的马车向悬崖狂奔。无止境地放纵欲望以图一时安稳,让这颗星球仿佛是于坟堆上举办烟花会。

    在上帝已经离开的异闻时代,他顶着十字架代替人面,是要向谁祷告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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