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叶限笑了笑:“陈阁老找下官何事?天正热着,实在不方便说话。”

    陈彦允不动声色道:“既然世子觉得天热,我请世子喝盏茶可好。九春坊有一家茶舍,里头香片茶味道极好。”

    叶限不动声色地看着陈彦允,但凡老谋深算之辈,总有地方会露出端倪。请自己喝茶?陈彦允可没这么清闲。他这样的人。要是没有想要的,不可能来找自己。

    他最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了,看和他同起的官员倒了多少。袁仲儒死得这么惨,他还屹立高处。

    ……何况。他娶了顾锦朝。

    叶限脸上露出微笑:“难得陈大人要请客,我岂有不从的道理。”

    九春坊茶舍里,上了壶茉莉香片。

    茶舍很清净,支开的窗扇外就能看到一河之隔的司苑局和番经厂,叶限往窗扇外看了一眼。

    陈彦允慢悠悠地给他倒了茶,手一伸示意请他喝,解释说:“别担心,没有人跟着。我来找世子。是为了福州府府台私吞库银一案,已经提前找大理寺卿郑大人说过了。”

    叶限把茶杯挪过来,淡淡地道:“阁老误会,我对阁老还是很信任的。”

    陈彦允摇头笑笑:“信不信任倒无所谓。我和你阵营对立,不信任才是对的。”

    叶限表情冷下来,这样一个人……顾锦朝嫁给他了,还能玩的过他?

    他继续说:“阁老言重,您的喜酒我还是去吃了的。要是论起辈分来,阁老还要喊我一声舅舅呢。”

    陈彦允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微笑:“那倒是有缘了。”

    叶限也不会真的让陈阁老叫自己一声舅舅。换了个姿势坐着,继续道:“福州府府台私吞库银一案,已经移交都察院了。我只是经手了大概。对案情并不清楚,阁老可要失望了……”

    陈三爷说:“世子此言差矣,当初你只看了一眼河盗案卷宗,就能过目不忘,还凭借此扳倒了张陵。库银案就算只是略看了一眼……也应该记得才是。”

    他端起茶杯喝茶。

    叶限想了一会儿,却笑起来:“陈阁老不是为了库银案来的吧?”

    叶限如此聪明的人,自然不需要他点明了说。

    陈三爷往后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闲话不多说了,世子爷也明白。天下间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我愿意以此和世子爷交个朋友。”他手一伸。江严奉上一封信。

    叶限最喜欢和绕弯子的人说话了,但他喜欢自己把别人绕得头疼。而不是别人把他当猴耍。

    秀致的眉皱了皱。“这是什么东西?”

    陈彦允说:“世子看了再决定吧。”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袖,“我还要回内阁去,就不打扰世子了。”

    叶限却淡淡说:“阁老留步。”

    陈彦允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叶限问:“我那侄女没有给阁老添麻烦吧?”

    陈彦允脸上笑容收敛了。

    “没有就好,”叶限笑了笑,“阁老有公事就先走吧,下官在这儿喝一会儿茶。”

    顾锦朝到顾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了。

    冯氏带着顾家女眷在影壁等她,看到她下来了,便走过来扶住她的手,笑眯眯地说:“……祖母日日都在想着。我已经让人备下你喜欢吃的清蒸四鳃鲈、烩羊肉,可饿了吧?”

    顾锦朝觉得冯氏太热情了。

    她先给冯氏屈身行礼,再次第给徐静宜、五夫人行礼。不仅是女眷在等她,就连一向在国子监不会来的顾锦潇、顾锦贤都在。顾锦贤对她笑笑,顾锦潇一向不喜欢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冯氏才看到有一辆马车进来,里头下来个穿程子衣的高大护卫。又有几个护卫上前,从马车里搬东西下来,顾锦朝就说:“娘让我带了许多东西回来,除了常见的干果糕点,还有祖母喜欢的带骨鲍螺……”

    护卫训练有素,三两下搬完了东西,陈义过来向顾锦朝拱手道:“夫人,都放好了。”

    冯氏随意点点头:“你们是陈家的护院?那可是辛苦了。”叫了一个婆子过来,“快带他们去后罩房歇息吧,再摆了酒菜,别亏待了。”虽是这么说,但不过是几个护院,冯氏的语气还是很轻慢。

    护院那就是最低一等的下人,怎么没派几个婆子跟着顾锦朝回来……

    难道,陈家老夫人并不怎么重视顾锦朝?

    锦朝还是要表明几人身份的,就含笑说:“陈护卫是三爷的贴身护卫,借我用几天而已。还要托祖母好好招待着。免得回去有了闪失,三爷那里我说不过去。”

    陈义有些不好意思:“夫人折煞我!咱们都是粗人,给口干粮就吃。屋檐边也能睡,哪里能讲究了!”

    冯氏听到顾锦朝说是‘贴身护卫’。心中便是一惊。这种大臣家养的护卫,和和护院不太一样……他们的身份不下于幕僚。陈三爷怎么会让贴身护卫跟着顾锦朝回来……她忙笑笑:“差点得罪了。”叫了管事过来,“带陈护卫去厢房住下,再从库房拿几坛子秋露白过来。”

    陈义连忙推拒:“老夫人好心!不过我们是不能喝酒的,上熟水就行了。”

    冯氏知道这些大臣的护卫规矩严,并不勉强:“……招待不周,那就请各位随意了。”

    一众人簇拥着她和冯氏往东跨院走去,锦朝把各房的礼都给了。和冯氏说了会儿话。冯氏想到那些跟着她回来的护卫,就十分体谅顾锦朝:“……你回来就是一路舟车劳顿,先去睡会儿吧。妍绣堂里你的东西都还留着,祖母每日都叫人打扫。”

    顾锦朝确实也累了……昨晚没有睡好。

    妍绣堂果然还留着她的东西,打整得干干净净的。西次间的炕桌上还放着一个青白釉鱼戏莲花瓠,里面插着新开的栀子花。采芙笑着跟她说:“栀子花难得……奴婢记得祖家的花房只培育了几株。”

    锦朝看到院子里还有棵自己种的香樟树,已经长到一人高了。幔帐上还挂着她亲手绣的香囊。

    她淡淡地笑了笑:“不骄不躁就好,别的就由他们去吧。”

    原先在顾家,二小姐害她,大少爷不信任她。锦朝也是这样的表情。

    采芙莫名觉得十分安心。

    顾锦朝先睡了一觉,却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总觉得缺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想了会儿。才想起陈三爷不在身边。和陈三爷一起睡的时候,她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陈三爷总会把她搂进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竟然就能睡得很好。等他醒了,自己还没醒,他要亲一亲她的额头才走。或者在她耳边说什么,她听不清,但是他的语气很温柔。

    顾锦朝本来睡眠不好。容易做噩梦。和陈三爷成亲后,睡眠反倒好了。

    她不由把脸埋进锦被里。才离开他半天,怎么就开始想他了……

    陈三爷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容易喜欢上了。如果没有前世的经历……她应该已经深陷泥潭了。

    顾锦朝叫了青蒲进来,打了水替她洗脸。

    绣渠走进来通禀:“……四夫人过来了。”

    锦朝点头:“快请进来。”又让青蒲去沏一杯蜜饯橙子泡茶过来。

    徐静宜穿着一件蜜合色八吉纹褙子,梳了光洁的圆髻,很是清爽干净。锦朝请她坐下,青蒲很快端了蜜饯橙子泡茶上来。徐静宜喝了茶笑着说:“怪得很……每次到你这儿来吃茶,你都是给我上的甜茶,不是蜜饯橙子,就是胡桃松子,或者是酸梅汤、山楂水……都不给我正经上一盏贵的茶。现在当阁老夫人了,也这么小气。”

    顾锦朝微微一笑:“我以为您喜欢甜茶呢。”

    后世她每次去罗家,徐静宜都给她上甜茶,她问为什么,徐静宜就告诉她:“人生都过得这么苦了,总要自己甜一甜自己,再喝苦茶有什么意思。”

    徐静宜本来就是打趣她的,继续说:“我喜欢贵茶,越贵越好。万春银叶、大红袍最好……”她笑笑,“好了,不说笑你了。我要和你说顾澜的事……你再也猜不到她做了什么事。”

    ☆、第二百三十八章:知晓

    徐静宜脸上带着微笑,轻轻地说:“……真是聪明。”

    锦朝问:“您不是说,她患了时疫,被祖母拘在院子里了吗?她的身体可还好?”

    徐静宜点点头:“你嫁了之后娘就说澜姐儿身体不好,把她挪出怡香院,拾掇了东跨院的后罩房给她住下,娘还要顾澜每日跟着伺候她。”她顿了顿,“也不过是暗地里收拾她,大夏天的屋子不准开,要盖厚棉褥,说是她身子畏寒,吹不得风。澜姐儿捂了一声痱子……”

    “那时候娘还不知道澜姐儿有身孕的事。澜姐儿每日的吃食都是娘那里小厨房特地做的,澜姐儿估计是发现里头加了什么东西,吃了一次就再也不吃了。从私房拿了十两雪花纹银给房里的小丫头,和小丫头换着吃饭。有好菜吃又有钱拿,那小丫头自然没吭声……直到有天,澜姐儿突然干呕不止,娘请了大夫过来看,发现不对……她才把澜姐儿房里的丫头都找出来问,才知道换食而食的事。”

    徐静宜说的这段话实在大有深意。

    冯氏发现顾澜有孕……怎么就想起检查顾澜的吃食了?

    徐静宜淡笑道:“你祖母不是一般人啊!估计早在顾澜的吃食里动手脚了,没像她预期的那样出事,她自然要怀疑了。等大夫走了,你祖母跟我们说澜姐儿是患了时疫……谁患时疫的是她那个样子!我当时就知道她有孕了。你祖母却把人扔进院子,找了几个婆子看守着。也不准我们去看她……”

    “……谁也不知道顾澜被关在院子里几天发生了什么。前天晚上她竟然跑出来了,朝外院跑,估计是想去找四老爷,她也知道只有四老爷可能救她了。结果还没到垂花门就被人拦下,又捉了回去。你祖母气得不得了。这样一闹……整个顾家都知道澜姐儿其实没病,只是被关起来了而已。”

    顾锦朝想了会儿,问徐静宜:“……既然是有婆子守着。顾澜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徐静宜就说:“给她守夜的就一个婆子,抱了铺盖在庑廊下等着。澜姐儿把自己用的云纹绸枕拿在手里。不等婆子说话就捂住她鼻嘴,婆子拼命挣扎,指甲把顾澜的脖子都划伤了。顾澜却一点没松开……把那婆子给活活捂死了。这才能跑出来……别说其他人了,就是你二伯、父亲看到婆子的尸体,都被吓到了。”

    果然是把她逼到极致了,都能下手杀人了。

    “这事父亲也知道了?”

    徐静宜点点头:“毕竟是死了个人,又闹得这么大。顾澜闯垂花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有盗贼进来了。都打着火把做贼呢。顾澜先被娘捉回去关在后罩房里,你父亲和二伯过去问,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怜姐儿和姚文秀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两家人总不能撕破脸面说话……”

    徐静宜说到顾怜,顾锦朝才想起她今日都没有看到顾怜。

    “闹得这么大,怜姐儿也该知道了吧,我今日似乎都没有看到她。”

    徐静宜却笑了:“说起怜姐儿,才是最好听的地方。你祖母为了让她安心嫁,顾澜的事半分都没跟她说,她听说了顾澜被关起来的事。还要去找你祖母,说要把澜姐儿放出来……”

    其实顾怜当时说的原话是:“您是不是看到顾锦朝嫁去陈家了,有身份了。就要对付澜姐儿讨她欢心啊!或者是顾锦朝说让你好好收拾澜姐儿。以解她心头只恨,您就真的照做了。她是不是还说了,要您以后也对付我?”

    冯氏听得又气又怒,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

    顾怜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当即就愣在原地,然后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知道了顾澜和姚文秀的事,还不信呢。说要去找顾澜问问,你祖母才跟她说:是不是要等孩子生下来了。滴血认亲了你才相信?……怜姐儿受这么大的打击,这两日都闭门不出了。整日的哭。”

    顾锦朝叹了口气,顾怜就是那种外强中干的女子。没经过什么风浪。肯定受不了这样的事。

    她握了握徐静宜的手:“您操持四房也够辛苦了,出这么多事。”

    徐静宜笑笑:“倒不算什么,毕竟澜姐儿现在已经不算四房的事了……”

    她肚子里有那么个东西在,那就是二房的事。反正顾锦朝不会管,她也不想管,只能留给二房去解决了。顾澜为了保住孩子,竟然干出这么大的事,可惜了。无论怎么说,就是为了两家的脸面,这孩子都不可能活下来。不是让冯氏暗中去了,也是要让姚家劝着打了。顾澜还是想不明白啊。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冯氏派了丫头过来,请顾锦朝去东跨院。

    徐静宜笑着说:“你看,这下成了阁老夫人,你祖母都要请你过去了。”

    顾锦朝也笑笑,携着她一并往东跨院去。

    冯氏正坐在堆漆螺母罗汉床上,二夫人、五夫人坐在旁边的杌子上。冯氏特地招了锦朝过去和她同坐。一会儿丫头捧了茶上来,闲话不久,外头有小丫头通禀,说是四小姐过来了。

    顾怜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淡紫菱纹的褙子,梳分心垂髫髻,戴珍珠头面。脸上还抹了脂粉,却也掩盖不眼下的乌青。她的目光落在顾锦朝身上,不由握紧了手。顾锦朝穿了件烟霞锦缎褙子,绣鹤望兰白色湘群,头上只戴了一只凤衔珠步摇,凤尾嵌着许多米粒大的红宝石,十分精致。

    也十分华贵……她在陈家过得很好吧?

    冯氏看到顾怜,却并没有说话。

    顾怜却笑起来,走过来一一给众人行礼了,坐到冯氏身边来。恭顺地说:“这两日身子都不舒服,没来给祖母请安,祖母可要见谅!”

    冯氏叹了口气。毕竟是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她要格外宽容一些。

    “来请安了就好。你二姐难得回来一次,还是为了你的亲事回来的。你可要好好和你二姐说话。”

    顾怜笑得有些不自然:“那是应该的……”她停顿片刻。跟冯氏说,“祖母。我想见见顾澜。就是和她说几句话,我有些事想问她……”

    冯氏说:“不用见她,已经都这样了,你再问能问出什么。”

    顾怜看着冯氏,眼泪却在眶里打转。

    二夫人就站起来,笑着和锦朝说:“你十一妹现在已经会坐了,养得粉嫩嫩的,可讨人喜欢了。咱们不如去你五婶娘那里看看孩子。”

    ……应该是想留冯氏和顾怜说话。顾锦朝从善如流地应了。五夫人就笑笑:“她比她哥哥小时候还调皮。说起来倒是像她舅舅。看着什么都想尝一尝……她最喜欢看见人多了,你们去看她准高兴。”

    徐静宜也站起来,几人就向冯氏告退,出了西次间。

    茯苓关上了次间的槅扇,顾怜才哭起来:“祖母,我该怎么办才好……姚文秀……他说过他喜欢我的……我都要嫁给他了,他和顾澜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冯氏把她搂到怀里,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哭了两天还不够吗?你哭给祖母看有什么用,你要哭给姚文秀看才是啊。”

    顾怜茫然地看着冯氏:“我……我不知道。”

    冯氏就问:“那你还想嫁给姚文秀吗?”

    顾怜喃喃地说:“我以为嫁给他会过得好,至少比顾锦朝好。”她抬头看冯氏。“祖母,你说,这样的男子会待我好吗……他要了顾澜。以后会不会还有别人的通房姨娘……”

    冯氏就摇摇头笑:“你还是不懂事啊。你看看你父亲,也是两个通房几个姨娘。你别看顾锦朝现在过得风光,好像也挺得陈阁老宠爱的,但陈阁老可是有三个姨娘的,他那样的朝廷大员,人家巴结的赶着往他那儿送人,通房姨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对于男子来说,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冯氏不等顾怜说话,就接着说:“顾澜这样的人虽然可恶。但你想想。不是顾澜以后也有别人。总不可能让他守着你过……你要是把顾澜的事利用好了,反倒能把姚文秀捏得紧紧的。”

    顾怜咬咬牙。低声道:“等她落到我手上,我非要折磨她不可……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留下!”

    这个孙女实在不够聪明,冯氏突然真的意识到这点。

    她以前只是觉得顾怜单纯而已。

    她握着顾怜的手,慢慢说:“顾澜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不能留的,就是我不动手,姚家也不会让这个孩子存在……你以后嫁过去,还要加倍的对顾澜好,特别是在姚文秀面前,要让自己显得宽容些。他和顾澜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对你肯定是愧疚的……你再贤良淑德,他会更敬重你的。”

    顾怜一时没有说话。虽然她心里还是喜欢姚文秀,想嫁给他的。但是出了顾澜的事,她心里茫然了……祖母的意思,还是劝自己嫁过去?那顾澜的事怎么办?

    顾怜看着冯氏,小声道:“祖母,顾澜会和我一起嫁过去?”

    冯氏又笑:“傻孩子,你嫁过去是正妻,顾澜还要向你执妾礼,怎么拿捏她还不是你说了算。顾澜在四房半点地位都没有,你是顾家正经嫡女,根本不必把她放在眼里。”

    顾怜沉默地想了好久。

    ☆、第二百三十九章:威胁

    顾德昭下了衙门特地过来看她。

    锦朝给了他几封包好的茶叶:“……是三爷给您准备的。”

    看到长女回来,顾德昭还是很高兴的。拿了茶叶左看右看:“这是什么茶?”

    锦朝跟他说:“我也不认识这个……三爷说是峨眉雪芽。他让人从四川嘉州弄来的。佛门茶僧每年清明采山顶茶树的叶尖所制,茶树与柏杉、杜仲这些树种在一起,也有了药性,很是养生。”

    顾德昭把茶递给旁边的丫头,问她:“陈大人待你可好?”

    锦朝点头说自然。顾德昭就叹了声:“对你好就是了,也算父亲没识错了人。我如今在户部做个郎中,每日倒是清闲起来了,连户部两个侍郎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上次述职的时候,陈大人还留我多说了几句话,指点了我管理仓庾的事。难得他用心了……对了,父亲有一事想和你商量。”

    难道要说顾澜的事?顾锦朝看着顾德昭。

    顾德昭却苦笑说:“恐怕你也知道顾澜的事了……她,唉!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怎么做了这样的事……现在要给姚三公子当妾不说,肚子里的孩子还不好办。”

    顾锦朝说:“您和母亲商量过没有?”

    顾德昭一愣,才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顾锦朝就跟他说:“您知道,有些事您处理起来不太好……”她这说法算是隐晦的,父亲是怎样的人顾锦朝最清楚了,优柔寡断,摇摆不定,又容易被别人影响。内宅之中的事他更是了解甚少。这样的事,父亲就应该习惯和徐静宜商量。至少徐静宜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

    她继续说:“您可以和母亲商量,多一个人想办法总是好的。”

    顾德昭有些出神:“徐氏的确不错……”顾汐前些日子生病,还是她衣不解带伺候的。他现在也不去罗姨娘那里了。要不是在徐静宜那里,就是自己住前院。她为四房做了这么多。这也算是他的尊敬了。

    顾德昭又说起顾澜:“……明日姚家的人要过来,我先带你去看看她吧,和她说几句话。她听说你要回来,几日前就求着说要见你了,我看她现在也可怜。”

    顾锦朝笑了笑,再怎么说顾澜也是在父亲跟前长大的。身前长大的孩子,哪怕做得再过分了,也还有一些情面在。父亲心里应该很复杂……只是她对顾澜已经没有同情心了。

    “那就去看看她吧。”顾锦朝站起身。“刚好我也给她带了些补品回来。”

    让青蒲去取了人参、虫草一类的东西过来。

    顾德昭带着锦朝去了东跨院。

    他们从耳房旁边的侧门进去。天刚擦黑,后罩房已经点了烛火。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正坐在台阶上剥荞麦,两个穿粗布短衣的婆子在晾衣服。后罩房有点荒芜,花圃里敷衍般种了两株杜松。

    从侧屋里出来一个穿比甲戴银手镯的婆子,看到两人过来,忙屈身行礼。笑着说:“四老爷、二小姐,可是过来看三小姐的?”

    四老爷常过来,婆子却是第一次看到顾锦朝。听说就是嫁给陈阁老做续弦的那个小姐……她抬头看了看,果然是人比花娇,穿戴有身份又华贵。和屋子里那个比起来可是天壤之别……

    顾德昭点点头。她便伸手请两人往堂屋走:“……这边请。”

    堂屋很潮湿,供奉了一座烧瓷的观音像,从堂屋开着的槅扇进去到了次间。锦朝才看到躺在床上的顾澜。

    她一瞬间竟然有点恍惚。

    顾澜脸色苍白,了无生趣。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好像一点都没听到有人进来了。

    ……她前世的最后,也是这样的场景。

    过了片刻,顾澜才转过头来。她看到顾锦朝过来了,却笑起来:“长姐过来啦,快,来坐吧。”

    一直守在架子床边的小丫头立刻去搬了杌子进来。

    顾澜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又对顾德昭说:“父亲。您能先回避一下吗?女儿想和长姐说话。”

    顾德昭动了动嘴唇,脸上露出一种十分疲倦的表情。跨出门槛去了院子里。

    顾锦朝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她坐到了顾澜身边。沉默地看着她。

    顾澜穿着一件很素净的褙子,手腕十分纤细。还套着只翡翠的玉镯。那样的颜色衬得她的手雪白无比,她的脸瘦得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显得更是柔弱可怜,很病态的美。顾澜也垂下眼看她,眸光慢慢向上,笑着说:“长姐,你看看我……我落魄成这样了。你高不高兴?母亲死的时候……你说,以后我肯定不会好过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了……”

    顾锦朝等她说完了,过了好久才问她:“你后悔吗?”

    顾澜有些茫然:“后悔?你想说什么事。”她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不能嫁给姚文秀,我就要嫁给赵举人的儿子。他儿子要是考上举人了还好说,但没考上呢?他们家里就靠三百亩田产收租过日子,两个三进的宅邸还是赵夫人的陪嫁……赵举人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要跟着他过什么日子?整天伺候他,相夫教子,等着他哪日中举了我能跟着沾光不成?”

    “长姐,你也知道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连钱都没有,还有什么好日子呢……”

    顾锦朝没有说话。三百亩田产,两个三进的宅子,虽然不算富庶,但肯定还是有盈余的。顾澜是从小娇养的,打赏下人一出手都是好几两。怎么知道一枚铜钱扳成两半用的心酸呢。

    顾澜说着说着却哭了起来,嘴唇都发抖了:“我只是想不到会有孩子而已……”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察觉到自己有孕的时候,先是惊喜,再是恐惧。

    她当时想隐瞒的,瞒到嫁到姚家去。不是就一切都好了。但这种事怎么瞒得住呢,冯氏本来都给她下药想弄死她了,她再有了孩子。更是活不了了。冯氏把她关在小院的时候,派了婆子灌她红花。她拼死咬紧牙关,却还是呛进去了……

    冯氏就让人一日三餐的灌她,再这么喝下去,孩子肯定活不成了。

    顾澜舍不得,这是她的孩子!不能就这么死了。

    是人要杀她,她不反抗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当晚她就想好了对策,捂死了婆子,从侧门逃出去。杀人的时候她也怕。手脚冰凉,死死按住婆子不敢放松,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她拉住锦朝的手,泪眼朦胧:“长姐,你没当过母亲,你不知道这种感觉……我只是想保他而已。这顾家里的人,都恨不得这孩子死啊……”

    顾锦朝看着她,叹了口气:“那你现在能保住孩子吗?”

    顾澜茫然地抬起头看她,“明天……姚家的人就要过来了……”

    姚家的人过来又能如何呢?姚家的人说不定比顾家的人更急迫地想要打掉这个孩子,他们才不会容忍这个孩子存活在世上。

    顾锦朝淡淡地问她:“你想他们帮你保住孩子吗?还是你想姚文秀帮你保住孩子?”

    顾澜咬咬牙:“这……这也是他的孩子!姚家的骨肉。”

    她削瘦的手握紧了锦被。手背上青筋都要蹦出来。

    顾锦朝却站起身来:“我带了些补品过来,你叫下人炖了汤给你喝,好好补身子吧。嫁到姚家。你自己且受着妾室的苦吧,再多的银钱也没用了……”

    顾澜在她背后喊道:“顾锦朝,你就不担心吗?”

    顾锦朝回过头看她,顾澜脸上带着眼泪,梨花带雨。声音却压得很低,渗出一股寒意,“你嫁去陈家……你和陈玄青的事怎么办……你难道你就不喜欢陈玄青了?你以后可要看着他娶妻生子啊……别人都觉得你现在过得好,但是我知道不是,你心里不知道多苦呢……”

    顾锦朝笑了笑:“嗯。你知道我过得不好就行了。”

    其实,顾澜刚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就让人告诉了冯氏,再乖乖地把孩子打掉。这才是最好的法子。

    至少冯氏对她的敌意会小许多。

    第二天姚家就派了人过来,来的是姚夫人和姚大公子。顾锦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姚家大公子,长得和姚文秀有几分相似,却更硬朗阴沉些。他和姚夫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姚夫人特意问了顾锦朝:“这是回来省亲的二小姐吧……如今是陈夫人了,果然气度不凡啊!”

    二夫人扯了扯嘴角,姚夫人还从来没夸过顾怜一句。

    姚大公子先上前给冯氏行了礼,声音低沉:“老夫人安好,烦请偏厅说话吧。”

    冯氏点了点头,“正好,老身也有些姐儿婚事上的事要和你商量。”

    和姚大公子一起去了偏厅。

    顾锦朝看了看姚大公子的背影,她没见过,却也听说过这个人。是个很厉害的人,姚家这一代里最出挑的,前世也坐到了太常寺卿的位置上。和他相比,姚家别的晚辈都逊色多了。

    这次过来,应该是要说顾澜的事吧。

    顾怜就站在二夫人身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二夫人笑了笑,招手让婆子送了几盘瓜果点心上来,又让怜姐儿坐下来,跟姚夫人说:“……怜姐儿前几日感了风寒,人一直不太精神。”

    姚夫人立刻接了顾怜的手过去,很是关切:“你现在可好些了?……马上就要成亲了,文秀可整体盼着要娶你呢,这时候伤了身子可不好。等我回去了,就让人给你送些补品过来。”

    顾怜才勉强扬起笑容:“劳烦您记挂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徐静宜见状,悄悄拉了拉锦朝的衣袖,两人交换看了一眼。

    看来顾怜已经被说服了。

    ☆、第二百四十章:亲迎

    姚大公子和冯氏商量之后就回去了,姚夫人却多住了几日。

    锦朝回来之后,冯氏特意说过,不用她晨昏定省,只需要每日去东跨院看看自己就好了。锦朝自然就不往东跨院凑了,而是在徐静宜那里告诉顾漪写字看账本。

    等到了九月份,顾漪就要办及笄礼了。及笄之后就要嫁去杜家了。她如今出落得俏生生的,身姿秀雅如兰如菊,又很是进退有礼。跟着锦朝学得很认真。

    顾漪是庶女,以前是没有跟着学管家的。不过杜家做生意买卖的多,顾漪嫁过去难免要管这些,锦朝现在教教她,免得嫁过去什么都不知道,被别人给糊弄了。顾汐在旁和徐静宜的小丫头玩翻绳。

    徐静宜让厨房备下了井水凉镇的糖浇梨,等她们休息一会儿时就拿过来吃。几人在她那儿呆到了晚上,徐静宜凑过来看锦朝手里的账本,笑着说:“我还学过打算盘的‘六六口诀’,要不要也教教你?”

    正说到这里,顾德昭过来了,徐静宜让婆子在次间摆了晚膳。

    吃过了饭后大家都一一回去了,顾德昭才问她:“你也会看账本吗?”

    徐静宜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顾德昭就解释说:“刚才进来,听到你说会背‘六六口诀’,你要是会看账本的话,就帮我管一管账。我在外面有好些田庄铺子,有些东西管事的不好看……”

    徐静宜很是意外:“妾身会看一点,就是管得不好。不如朝姐儿熟练……”

    顾德昭打断她:“这没关系,朝姐儿是跟着她外祖母长大的,耳濡目染的,你不用和她比。等一下我就让人把账面抱给你看。”

    徐静宜笑着点点头。“我看怜姐儿就要出嫁了。我出一对嵌红宝石的金簪给她添箱,您觉得怎么样?”

    顾德昭想了想:“朝姐儿出嫁的时候,二夫人给的是一对金手钏做的添箱。你送这个挺好的。要是置办的银子不够,尽管找李管事支就好了。李管事管着我的私房钱。”

    语气很是平和。

    徐静宜正想说不用,她每月四十两的月例还是够的。外头却有小丫头隔着帘子通禀,说东跨院那边来人请她过去。

    徐静宜换了件衣服去东跨院。

    不久后东跨院又派了人过来,去妍绣堂请了顾锦朝。

    顾澜的孩子没了。婆子说是从床上摔下来,磕到了肚子……

    锦朝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昏迷着,手却紧紧抓着绫被不肯松开。

    后罩房悄悄地忙开,端着热水的婆子进进出出。冯氏站在堂屋里看着次间的情形。叹了口气:“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样的孽事。唉,还是等她挺过来了再说吧……”

    五夫人看着躺在床上汗都浸湿鬓发的顾澜,不忍地别过眼。她是不想看着这群人睁眼说瞎话的演戏了,她出了堂屋看着天上的上弦月叹了口气,伺候她的嬷嬷小声说:“夫人要是身子不爽,就先回去歇着吧。刚好咱们十一小姐也该吃奶了……”

    五夫人点点头,“你去和娘说一声吧。看着她身下的血,我还真是不忍心,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

    冯氏听了婆子的话,点头应允:“回去吧。这里也没多的事。”

    她打了个哈欠,跟徐静宜说:“我也是困了,你先料理一下吧。明日再来跟我说。”

    徐静宜屈身应诺,冯氏就由二夫人扶着回东跨院去了。

    锦朝就和徐静宜说:“……我陪着您等吧。”

    正是这个时候,有个小丫头抱着一个枕头跑进来,被守在门口的婆子拦住:“秋水,你做什么?”

    小丫头说:“三小姐前些天睡落枕了,我给她做了个荞麦皮的枕头……”她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看,好奇地问:“许嬷嬷,三小姐病得厉害吗?我把枕头放进去就出来,不耽搁时候……”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随即就是嚎啕大哭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着屋子里的人。

    徐静宜带着婆子进侧间里去了。

    锦朝闭了闭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宋姨娘孩子没了的那个夜晚。

    小丫头站在堂屋外。小声叫她:“二小姐……”

    顾锦朝才问她:“你要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说,“奴婢做好了枕头,要放进三小姐的屋子里吗?是荞麦皮的,三小姐前几天让奴婢做的。”

    顾锦朝接过那个枕头看了看:“你先下去,我来吧。”

    她走进次间里,顾澜却已经不哭了,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脸上却还是泪痕交纵。

    徐静宜默默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人啊,该服软的时候就要服软。既然你觉得嫁给赵举人的儿子不好,以后给姚文秀做了小妾,可不要后悔……”

    顾锦朝把枕头放在她身边,顾澜伸手摸到了枕头,睁开眼睛看着顾锦朝:“长姐,你记不记得,你害死我姨娘孩子的东西,就是一个枕头……”

    徐静宜看了看顾锦朝,锦朝则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顾澜说:“姨娘疯了之后我去找过她的东西,被褥什么的可以烧,枕头却是不必的……后来我再想想,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你也是煞费苦心啊……”

    徐静宜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跟锦朝说:“我去外面看看婆子的热水烧好没有,你在这儿陪澜姐儿说话吧。”径直走出去,还合上了房门。

    顾锦朝才淡淡地说:“你说话可要有根据,不能含血喷人啊。”她明白过来又有什么用,还敢来反咬她一口不成?早就是死无对证的事,顾澜也不过是猜测。

    顾澜紧紧地抱着枕头,低声跟她说:“……我想姨娘了,我想见见她。但是见到也不过是个疯子,有什么用呢。她帮不了我了,谁都帮不了我了。我只能自己帮自己了。”她用脸颊蹭那个枕头,笑着说。“长姐,等我嫁去姚家了,就什么都好了。现在没有孩子也无所谓,我还会再有的……”

    顾锦朝倒是笑了:“这倒也是,总会有的。”看到那个枕头,她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顾澜闭上眼,“唉……我是找不到人说话,才想说给你听。你走吧。我累了……”

    顾锦朝看她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依言站起身往外走去。

    七月二十五,顾家就开始张灯结彩,搭棚试灶要招待宾朋了。

    姚家的聘礼抬过来了,礼品单子递到冯氏手里看了,她很是满意。虽然远远比不上陈家给顾锦朝下的聘礼,却比预料的要多很多。等八月初一的催妆盒子送过来,堆满了顾家门口,整猪整羊,鹅酒糕饼。还有销金盖头,胭脂盒子,一整套赤金珍珠头面。看上去很体面。

    顾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亲迎那日锦朝早早被徐静宜叫醒,两人携着去了西跨院,顾怜穿戴着凤冠霞帔,妆画得十分娇艳。锦朝和徐静宜都给了添箱的礼,二夫人就招待两人坐下来喝冰糖银耳汤。

    请来给顾怜梳头的全福人是二夫人的表姐,从灵璧赶过来的。顾怜亲热地叫了她“表姨”。全福人十分随和,穿戴也很体面,笑着和二夫人寒暄。

    这时候,采芙从外面进来。屈身行礼后和锦朝说:“……陈三老爷过来了。”

    陈三爷过来了?他说过要来接她,锦朝还以为他亲事的时候不会过来。

    二夫人也很惊讶:“陈三爷过来了?”

    有陈三爷在参加怜姐儿的亲事。这面子上可不一般。等姚家亲迎的人过来了,看到陈三爷岂不是更要看重怜姐儿。她笑着拉了锦朝的手。打趣她:“……肯定是舍不得你,你还不快过去看看!”

    锦朝也小半个月没见到他了,心里还挺期盼见到他的。只是陈三爷过来一次,肯定还要给祖母、父亲请安,等到喜宴开始的时候她再过去也不迟。而且陈三爷这么一来……可是给顾家增加脸面了。

    锦朝说:“恐怕一会儿也见不着,我还是在这儿多说会儿话吧。”

    二夫人暗中戳了顾怜的手臂,她才反应过来。笑着和锦朝说:“我也想多陪二姐说会儿话,以后嫁了就更不容易看到了。来……你试试这盘豌豆黄,可甜了。”态度前所未有的好。

    等到了中午,一阵鞭炮声响过,姚文秀才带着几个年轻人走进顾家。在前院正房跪拜了顾二爷、二夫人,又到东跨院给冯氏上了茶,被人围拥着去了西跨院。锦朝还远远看了姚文秀一眼,他脸上带着笑容,看上去还很是高兴的。她随即和徐静宜一起去了西跨院。

    锦朝问了伺候的嬷嬷,说是陈三爷已经过来了,不过顾二爷请他去了宴息处。锦朝便也不急着去见他,先去花厅吃了饭再说。

    女眷都在花厅里进膳,锦朝还没进花厅,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就是过来看看我外甥女,正好表侄也要出嫁,凑个热闹罢了,你不用刻意招待我。”

    说话懒懒的,声音清亮……好像是叶限。

    顾锦朝回头看去,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穿玉白皂边斓衫的昳丽青年由一众护卫围拥着走过来,陪在他身边的是五夫人,好像正要往宴息处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定亲

    叶限仿佛是闲庭散步,走得很慢。

    顾锦朝只看了他一眼,就和徐静宜一起进了花厅。上次见到他还是刚和陈三爷定亲的时候,两人再见面未免不合时宜,她还是避开比较好。

    徐夫人也过来喝喜酒了,徐静宜带她拜见了徐夫人,共坐了同一席位。

    吃过了席面后,又次第端上了甜点、西瓜和梨子水。徐夫人被叫去和别的女眷打马吊了,徐静宜就和顾锦朝说起话来:“……上次和五弟妹说话,就听到她说起自己这个弟弟。”

    徐静宜向宴息处的方向示意:“……就是刚才那位长兴候世子,你倒是看了他一眼,也认得他吧?”

    锦朝点头:“世子爷以前常过来看五婶娘,说过几句话。”

    徐静宜就笑笑说:“听说是要娶武定候家的嫡女了,长兴候夫人已经去武定候家商量好了,交换了庚帖。你祖母听说之后就找了五弟妹过去问,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她一声……五弟妹都不好说什么,回去之后还特意找了一对白玉的玉佩送去你祖母那里。”

    顾锦朝道:“祖母便是这个性子的。”冯氏想和长兴候家攀关系,可不是一两日了。

    叶限都要成亲了……也难怪,他比自己大一些,那应该快要十八了。前世叶限好像是没有成亲的,长兴侯府衰败之后,他在这上面也没有心思了。后来做了兵部尚书,别人送的姬妾倒是挺多……顾锦朝曾偶然听说过,说叶限荒唐的时候,在宫里和宫女白日宣淫,还被皇上给撞见了。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皇上竟然没有生气处罚他。反倒赏了他一些床笫之私上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或许也是有心之人捏造,只为了让人更觉得他荒唐罢了。

    但是锦朝只记得一件事。叶限到了三十多都没有孩子。

    因为她清楚听到陈玄青曾经说过叶限“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也该他绝后”的话。

    他能娶武定候之女。也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像前世一样偏执了吧。

    徐静宜又问锦朝会不会打叶子牌,两人去看别人玩儿了几盘。这时候,花厅来了茯苓传话,说冯氏请顾锦朝过去。顾锦朝就向众女眷说了一声,跟着茯苓去了宴息处。

    宴息处里已经人走茶凉,只有冯氏在陪着一个衣着贵气的老妇人说话,这老妇人戴着翡翠眉勒。戴着金灯笼耳坠,穿着一身紫色暗团花纹褙子。冯氏招了锦朝过去,笑着向老妇人介绍:“……是咱们府的二姑娘,您看看算不算乖巧?”

    老妇人懒懒抬眼看了顾锦朝一眼,衣着素雅清秀,人漂亮得娇艳无比,倒是手腕上那嵌碧玺石的金手镯很值些钱。不过梳着妇人发髻,应该是已经出嫁回门的。在江氏看来,顾怜能嫁给姚文秀肯定是高攀的。和冯氏说话也一直很随意,她就笑了笑。应付道:“长得十分好看。”

    冯氏跟锦朝说这就是姚文秀的祖母江氏,是昌平人。

    昌平江家,那可是北直隶有名的父子四进士的江家。顾锦朝行了礼问安。客气说:“早闻江家盛名,难得见江老夫人一面。”

    冯氏拉了锦朝坐下,又慢慢说:“我这二姑娘刚嫁给陈阁老不久,这还是第一次回门呢。”

    江氏才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是刚才那位陈阁老?”她刚才只看到陈阁老一眼,还以为只是和顾四爷交好。赏脸过来吃个饭,给顾家嫁女儿的一个面子而已。

    江氏还没听姚夫人说起过,这顾家竟然有个女儿给陈阁老做了续弦。难怪姚文秀要娶顾怜……她才向顾锦朝笑笑:“差点怠慢了!快过来坐下……你祖母上的茶可是君山银针……”

    顾锦朝不太喜欢冯氏这样行径。就说:“我刚才梨子水喝多了,可喝不下茶了。”又向冯氏说。“祖母,我听说陈三爷过来了。不知道现在在何处?”

    冯氏向亭榭的地方点了点头,说:“你二伯父请了去下棋。你父亲、五叔也在那里。”

    顾锦朝就向冯氏告退,径直出了宴息处。冯氏脸色一僵,“朝姐儿,你不陪江老夫人多说几句?”

    锦朝低头笑了笑,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在顾家自然是不必受冯氏挟制了。她也没必要客气,就回头说:“我想去亭榭走走而已,也免得打扰了您和江老夫人说话。”

    江老夫人连忙笑着说:“陈三夫人去就是,不必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冯氏心中很不高兴,她还想让顾锦朝多给顾怜说几句好话呢。既然她嫁给了陈彦允,怎么的也得给顾家一点贡献才是,又没向她求官求钱的,说几句话也不行了?但是这话她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面上还要笑着应了顾锦朝的话。她现在就连想说句重话,都要想半天斟酌能不能说出来。哪里还管得了顾锦朝什么了。

    人多不便,锦朝也没真的想去找陈彦允,带着青蒲沿着回廊往回走。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住她:“陈三夫人,怎么走得这么急。”声音她很熟悉。

    是叶限……顾锦朝回过身,屈身行礼喊表舅,也没有抬头。

    叶限却仔细看了她好久,才向她走过来。风吹动皂边斓衫,四周隐隐浮动着他身上一种药香。叶限才淡淡地说:“看样子他待你还挺好的,你气色倒是好……我刚才和他说过话了。”

    这个他……指的是陈三爷吗?

    锦朝才抬起头:“您和他说什么了?”

    叶限瞥了她一眼,手背在身后握紧,声音依旧平淡道:“你紧张啦?别担心,刚才我只是和他下棋而已。”他顿了顿继续说,“前几日陈阁老过来找我,我提了你一句,他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陈阁老果然还是风度好,今日见到我竟然半点别的情绪都没有。不过你见到他,恐怕少不了要说明了。”

    顾锦朝觉得莫名其妙,叶限提她做什么……她平平稳稳地说:“那谢表舅关怀了。”

    叶限一时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她梳着妇人的圆髻,显得脖颈纤细修长。其实他本来不应该过来的,顾怜成亲关他什么事,他才懒得给顾怜什么面子。只是想到顾锦朝会回门省亲……

    顾锦朝见他不再说话,就说:“要是没有别的事,妾身就先退下去了……”

    叶限紧抿嘴唇,她如今已经要自称‘妾身’了。

    “顾锦朝……我要娶亲了。”他在她身后轻轻地说,“是母亲替我决定的亲事,武定候家的嫡女。年前应该就会成亲了……”

    顾锦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叶限继续说:“有的时候我也不想理会这些,长兴候府关我什么事,叶家前程又与我何干……”

    声音中有淡淡的疲倦。

    顾锦朝回头看他,突然想起长兴候重伤,他亲手杀了他师父那晚,他连夜从京城到大兴来看她。一张精致的脸很是苍白,人也十分虚弱,好像很可怜的样子。他现在也是这样的表情。有种人就是这样,看上去满身都是刺,实际上最脆弱不过,伤害别人的同时心里其实也很后悔。

    她轻轻地说:“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说出来。”

    叶限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向她说:“……算了,你先走吧。”

    顾锦朝也没有说什么,带着青蒲先去了西跨院。等到了黄昏时分,该是要上花轿的时候了,顾怜才被顾锦潇背出来,和姚文秀一齐拜了顾二爷和二夫人,由全福人扶着上了花轿。

    而也是这个时候,一顶暗红色的轿子从顾家侧门抬出去了。轿子后面只有一个背着包袱的小丫头跟着,她步子不够大,想跟上轿子只能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

    顾澜坐在轿子里,身上换了件水红色的褙子,她也没有穿正红色的资格。头发梳了光滑的凤尾髻,戴了两朵红绉纱绢花,耳边玉坠儿一晃一晃的,她也听到了顾家响起的鞭炮声,唢呐声,小孩子接撒钱的笑闹声,虽然这些声音都不是属于她的。她抬起头看着顾家的方向,忍不住眼眶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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