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不再作怪之后,虽还被他抓着,到底好受许多,身?体依旧疲惫,姜从珚尽量让自己忽略手背上多出来的那团温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醒来时,姜从珚下意识朝旁边看去。

    没人。

    她心?里松了口气。

    昨晚拓跋骁的表现有些奇怪,她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跟平时不太一样。

    他似乎第一次对她表现出除身?体欲望外?的东西,可要说心?疼和怜爱,却也不尽是?,更像是?某种复杂的情绪。

    或许就如她对他的复杂一样吧。姜从珚想。

    没纠结多久,若澜便端着药碗进来了,看到她醒过来,向来稳重的她也绷不住情绪了,又想笑又忍不住想哭。

    “姑姑。”姜从珚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支着手想要起身?。

    “女郎,您还疼吗?”若澜赶紧将手里的药碗往旁边小几上一放去扶她起来。

    姜从珚在她的搀扶下才勉强坐直了上半身?,起身?时牵扯到腰腹处被撞伤的肌肉,疼得她直冒冷汗,面上却丝毫不显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眉目比平时凝了几分。

    可她这点忍耐又如何能瞒得过伺候她十?几年的若澜,她掏出一张雪白的绢丝手帕轻轻擦拭掉女郎额间的细汗,忍不住劝,“女郎,您要是?疼的话,不用非得压抑自己,张老?神医也说了,适当的宣泄也有助于身?心?康益。”

    “不妨事。”姜从珚淡淡摇头。

    这点疼痛,她还忍得住。

    若澜很早就发现女郎对于疼痛的忍耐力远超寻常姑娘,这不意味着她感觉不到疼,更像是?……习惯了疼痛所?以能隐忍着不变脸。

    这个认知叫若澜更加心?疼起女郎来。

    女郎因为早产本就体弱,又在七岁那年冬日落水命悬一线,这些年一直要靠汤药温养。

    那些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能把舌头都苦麻了,叫人忍不住把胆汁都呕出来,女郎却从未在喝药上面娇气,寻常人再如何忍耐也有厌烦的一天,可女郎每到吃药时总是?一脸平静地咽下去,仿佛喝了一杯白水。

    那些苦涩的滋味,于她而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苦难。

    若澜可以用尽所?有心?力去照顾女郎,对于这切身?的疼痛却无有办法,她时常在想,若佛陀真有神通,能不能将女郎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愿代女郎承受。

    可惜,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佛陀,也没有这样的神通。

    “女郎,您渴不渴,要不先喝点水,让这药再凉一凉。”

    姜从珚轻轻点头。

    她确实很渴,从昨日白天就没怎么?饮水,一直到现在。

    若澜便从旁边案几上的水壶中倒出半杯温水,举到她唇边喂她。

    姜从珚确实没力气,也不矫情,就着她的手缓缓地喝了几口,吞咽动作也极为缓慢,以此来减轻胸腔的起伏。

    喝完水,姜从珚又吃了半碗野菜瘦肉粥,然?后将凉得刚好的药喝了,若澜扶她坐直,给她解开?衣裳,重新换了药,又按张复教的手法轻轻按揉帮助淤青消散。

    最后才给她轻轻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药,重新涂抹新的。

    “女郎放心?,张先生说了,您脸上的伤口很浅,不出一月就能恢复如初,不会影响到婚礼的。”若澜说。

    姜从珚伸出手,下意识想摸一摸,可想到刚涂了药,她便收回手指。

    相比起腰腹和后背,脸上的这点t?疼痛几乎能忽略不计,至于美貌,她现在确实还需要一张看得过去的脸。

    她轻轻点头,“好,这我便放心?了。”

    然?后忍着疼清理收拾好自己,让若澜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换上一件适合见客的外?衫,再罩了件天青色绣卷草纹的细绸披风,最后戴上一顶薄纱帷帽挡住受伤的脸。

    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见人,处理前两日的事情。

    “女郎,您伤得这么?厉害,该好好休息才是?,为何非得这么?着急。”若澜虽照做了,嘴里还是?忍不住劝上两句。

    姜从珚只朝她浅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若澜无法,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好在帐外?置上一张胡凳,铺上软垫,将她小心?翼翼扶着坐到上面。

    短短十?几步路,姜从珚却走得格外?艰难。

    终于坐定?,等身?上的疼痛缓过去,她叫若澜将帐前的绢帷撤走。

    然?后,她便看到了双双跪在面前的张铮和谢绍,他们身?后,还有许多凉州亲卫整齐跪在地上。

    两人的情况都很不好,尤其是?张铮,身?上的血凝了一片又一片,混杂着汗泥,下巴一圈胡茬,憔悴萎靡,如果不是?胸前浅浅的起伏,他这模样完全便是?战场上最后一个不肯倒下却最终阵亡的战士。

    姜从珚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看向一旁的谢绍。

    “姑姑,帮我请谢将军过来。”

    她声音很细,谢绍还是?听到了,他抬起眼?,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那里。

    他昨日并没有看到她具体的模样,却看到她被乌达鞮侯重重甩下马的场景,离地如此之高,以公主?柔弱的身?躯,跌下来时肯定?伤得不轻,更不要说被乌达鞮侯挟着逃跑时吃的苦头,再看她用薄纱帷帽挡着脸,可以想见伤势之重。

    可她却一醒来便要见自己。

    谢绍垂眸沉思了瞬,便跟若澜一起来到她面前。

    跪得太久,他起身?时踉跄了下,拖着凝滞的步子?走过来,然?后再次跪地。

    “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好公主?,致使公主?遭逢此难,末将该死,请公主?责罚。”

    姜从珚看着他,面纱下的唇轻轻笑了下,问,“将军想让我怎么?罚你?”

    “……”

    “贬职?我并没有这个权力;罚体?鞭你、杖你?或是?要你以命相偿?”

    “你应当知道我的性情,我对这些无意义的事并不感兴趣。”

    “而且,此事是?我的疏忽,与?你们无关。”最后一句,她语气加重不少。

    谢绍的脸色更加挫败起来,垂下头,说不出话。

    即便公主?说是?她的疏忽,可他身?为将领,难道连这点警惕都没有吗?究竟他是?将军还是?公主?是?将军?公主?未上过战场不懂,自己也不懂?战斗还没完全结束就散开?了阵型,以至于在匈奴骑兵冲过来时根本抵挡不住。

    不,就算同样没有准备,如果换做鲜卑骑兵,以他们的战力,也绝不会让乌达鞮侯掳走公主?。

    谢绍原以为自己空有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现在才发现他是?多么?自大且狂妄,他还想在胡人铁蹄下坚守住这大梁江山?恐怕是?笑话吧!

    如果这是?一场关乎梁国生死存亡的战争,以他的表现,只会耻辱地出现在败兵之将的名单里遗臭万年。

    一连说了好几句话,即便控制着幅度,还是?会牵扯到受伤的肌肉引起阵阵疼痛,姜从珚不得缓一缓。

    腰腹果然?不愧叫核心?,无论什么?动作都会带动到那里。

    她看到谢绍越来越压抑的情绪,但此时着实没有太多精力去开?解他。

    她歇了歇,继续道:“我请将军过来,是?想问将军,你可有想过,回到长安之后,你该如何交代?”

    谢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叫自己是?为了这件事。

    公主?带着薄纱帷帽,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窥见素纱后面一个纤柔的轮廓,可他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她此刻的神情。

    她那双剔透而明亮的黑眸,应当一如既往地沉静,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却又莫名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谢绍怔了一瞬,如果不是?公主?提起,他确实还没想过回到长安之后的事。

    昨日下面的人清点过人手后跟他汇报过战损,出城时带的一千旅贲卫,如今完好的不到一半,伤者数百,战亡高达两百多人,这还是?他们充当辅助角色、并不是?与?胡人对战主?力的情况下造成?的伤亡。

    旅贲卫是?长安精锐,其中不乏士族出身?的子?弟,尽管是?旁支,对于普通的庶族寒门来说依旧是?仰望的存在。

    他本就出身?低微,在朝中既没有声望也没有后台,现在在他手上折损了这么?多人,那些士族岂会罢休?

    谢绍沉默许久,才斟酌着道:“末将只能如实禀告,实是?末将无能。”

    他几乎能预见,回到长安之后,自己这刚挂上来的旅贲营副统领的印绶恐怕马上就会被摘走。

    姜从珚轻叹了声。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老?实呢?

    “你要是?这么?向朝廷禀告,你这个统领的职位马上就要还回去了。”

    谢绍垂眼?:“末将知道。”

    “如是?这样,你应我的事又如何能成??”

    谢绍猛地抬头,一时迟疑起来。

    姜从珚眼?神望向远处,他们现还在前日的营地里,三面都是?小山坡,只有一个出口,是?典型的挂形地势,易进难退,“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所?以乌达鞮侯偷袭不成?被围之后才会在兵力多于拓跋骁的情况下仍然?被击败。

    前夜厮杀惨烈,到现在周围还有许多血迹,那些匈奴人的尸体正?在被搬运到一处凹坑准备填埋。

    姜从珚远远看着那处凹坑,“将军何不将你们斩杀的匈奴人头颅带回去?”

    谢绍疑惑。

    姜从珚继续说:“羯人和匈奴皆欲坏我两国邦交,于中途举兵来犯,幸得将军率领旅贲卫战士悍不畏死奋战到底,方才击退胡敌保住了送嫁队伍,维系住两国盟约,往大了说,此战保住了大梁江山的安稳,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这……”谢绍张了张嘴。

    “这些匈奴人头便是?证据!”姜从珚直接定?音。

    “届时,朝廷上下不仅不会治将军的罪,还会大肆提拔将军,将军之仕途,未来可期呀!”

    谢绍已经呆滞了。

    她这么?说,如果他不是?亲身?经历的人,似乎也看不出破绽。

    羯人和匈奴人确实半路杀出来,他也确实带着旅贲卫抵抗胡人了,沿边守将派人去查的话还能找到蛛丝马迹成?为佐证他的证据,可中间的过程……

    “或比能和乌达鞮侯来犯是?真的,匈奴人头是?真的,将军和战士们血战也是?真的,都是?真的,那这份战功,自然?也是?真的。”

    “将军难道不想要?”

    谢绍说不出话。

    以他原本的性格是?绝不愿贪领不属于自己的功劳的,可这话从公主?口中说出来,他一时便难以拒绝。

    她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他自己都有点恍惚,他好像真的立了功。

    他立功了吗?

    姜从珚又道:“即便将军自己品行高洁,可你总得为底下的将士想想不是?吗?他们辛苦护送一路,还冒着生命危险随你上战场杀敌,若回去之后什么?都没得到,岂不是?叫人寒心??”

    “你一人无功事小,可那些阵亡的战士家?人又如何能得到抚恤?”

    谢绍动摇了。

    确实,他一人事小,所?有战士事大,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战亡的。

    与?胡敌交过手,现在的旅贲卫已经不再是?中原娇花,他们正?在强大敌人的逼压下快速成?长。

    好不容易磨炼出血气的军队,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

    谢绍终于下定?决心?,再次朝她一拜,表情严肃,“多谢公主?赐教,绍明白了。”

    帷帽之下,姜从珚笑了笑。

    谢绍抬头,虽看不清,他却莫名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明白公主?为什么?会选中自己,他本想问她,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他怕得到一个并不想要的答案。

    不管如何,公主?既选了自己,那便说明自己对公主?是?有用的。

    谈完此事,姜从珚让谢绍下去休息准备。

    他们该回长安了。

    等人离开?,帐篷面前便只剩张铮和十?数凉州亲卫。

    他们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姜从珚看了一眼?,让若澜搀扶自己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去。

    直到面前洒下小片阴影,张铮才恍惚抬起头,看到是?女郎,他凝固的瞳仁终于动了动,终于点起些许光亮,从雕塑般的状态活了t?过来。

    可他依旧没说话。

    主?臣两人对视许久,最终还是?姜从珚先开?了口。

    “张铮。”她叹息地叫了他一声,“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怪你,又为何非要如此。”

    第43章

    四十三章

    拓跋骁浑身一僵

    张铮张了张嘴,

    干涸的嘴唇一层死皮粘在一起,随着他的动作扯出裂出几缕血丝。

    “我知女?郎不?怪我,只是我自己怪罪我自己没保护好女?郎。”他嘶哑着说,眸中水光闪动。

    姜从?珚苦笑,

    “你?要这么说的话,

    最该怪的人是我才对。”

    “是我命令你?们去?救治伤员的,

    自该由?我来承担一切后果,

    你?只不?过是听令行事,

    何罪之有?”

    “起来吧。”

    张铮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看到女?郎被乌达鞮侯掳走的那一瞬间,

    他肝胆俱裂,巨大的悔恨涌上心头。

    他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在女?郎身边守着,女?郎要是出个什?么意外,他就是赔上性命也难抵万分之一的罪。

    姜从?珚看着他自责的脸,凉州那么多兵将,

    能被外祖父挑来给自己当护卫,

    领兵打?战或许不?是最强的,却绝对是最忠勇的。

    张铮忠心耿耿,这原是好事,可?他太过刚直的性格此刻反倒叫她头疼起来。

    姜从?珚深吸一口气,声音凝肃起来,“张铮,

    你?可?否把我当作你?的主自然是。”张铮忙答。

    “那我现在命令你?,

    起来,带着战士们去?处理伤口,

    好好休息。”

    张铮表情卡住。

    “怎么,你?不?是把我当主君吗?这就不?听令了?”

    “或者,你?要继续跪,

    那我就陪你?站着。”

    女?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怎么能一直站在这里,可?他也知道女?郎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坚定的心。

    张铮无奈,只好依令行事。

    他拖起沉重?的双腿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以他习武之人的强健体魄依旧僵硬到打?颤。

    他强忍着膝盖处的肿痛,重?新朝姜从?珚行了一礼,“属下遵令!”

    姜从?珚笑着点?了点?头。

    等他离开,姜从?珚一转身,却见拓跋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他今天的面容打?理干净了,衣服也都换过,只是身上一直萦着股挥之不?去?的阴沉气势,使得他俊美的五官都峭刻起来,不?敢叫人直视。

    “王?”她低低唤了一声。

    拓跋骁这才大步走过来,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要将她抱回?帐篷,却又在即将碰到她时收了回?去?。

    他以前也嫌她太娇气,可?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她有多脆弱。

    她身上都是伤,让他都不?敢碰她。

    “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他问,声音阴冷。

    “嗯?”姜从?珚疑惑了下。

    “他们没保护好你?,该杀!”

    他这句话不?像是玩笑,尤其最后两个字,更带着有如实质的杀意。

    姜从?珚怔了下,缓缓垂下眼。

    她没想到拓跋骁对谢绍和张铮的杀意这么强烈,沉默了瞬,只好答:“他们已尽力了,而且确实是我不?够谨慎。”

    拓跋骁却不?以为然,什?么不?够谨慎,只是他们不?够强而已,整整数百骑兵,他都不?指望他们能打?败乌达鞮侯,只需拖延片刻他就能赶到,结果却叫乌达鞮侯在眼皮子底下掳走她,实在没用!

    要不?是顾及这是她的人,想等她醒来自己处理,拓跋骁早砍了他们的脑袋以泄心头之恨。

    姜从?珚见他脸色依旧冷厉,显然不?满意自己的做法,可?她不?愿他为难张铮他们,只好伸出胳膊,主动抓住他带着粗粝质感的手掌,轻轻晃了晃,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这是我手下的人,便让我自己处理吧,您不?许插手。”

    明?明?是请求的话,被她用半是威胁半是撒娇的语气说出来,一下子戳到拓跋骁心里,叫他再也冷硬不?起来。

    尤其是——

    他视线下移,落在她雪白的细腕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自己的手。

    她手背上也有几道被野草划伤的小伤口,红红的细痕落在琼玉般的肌肤上,却不?觉丑陋,反而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凌虐的凄美。

    拓跋骁按下不?合时宜的心绪,撩起她的帷帽看了看她,对上这双水盈盈的软眸,终于说不?出话来。

    姜从?珚回?到营帐,坐回?床上跟拓跋骁说了会儿话,问他后续的情况,当听到他命人把所有匈奴俘虏全部?屠杀时,她怔了一下。

    匈奴人确实该死,无论对梁国还是鲜卑,他们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不?应该手软,可?,不?知道为什?么,姜从?珚却有点?怅然。

    她浅浅的目光望向拓跋骁,看到他碧眸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杀戮,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拓跋骁决定南下,也会这么对待汉人吗?

    两国说是结盟,可?姜从?珚很清楚,这只是因为暂时的利益而维持的表面和平,拓跋骁想要梁国丰饶的物资来扩充他的军队,梁国需要他强悍的铁骑在北方牵制匈奴。

    他野心勃勃,又是一个完全不输乌达鞮侯的枭雄,虽说身上有一半汉人血脉,但从?他的思维和认知来看,他并不把自己当半个汉人。

    他是鲜卑王。

    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跟梁国成?为了敌人,他绝不?会手软的。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在这个天灾日益严峻的时代,不?管是汉人、胡人,所有人都想好好活下去?。

    史书上的一句“民族大融合”,是多少血与泪铺就。

    拓跋骁见她神色不?对,水润的眸光满是哀伤,想起她连对一个流民都心软,以为她在可?怜匈奴人,不?赞同自己的做法,有些不?高兴,宽大的手掌搭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捏了捏,沉声道:

    “他们是敌人,对敌人决不?能手下留情,否则他们只会反咬你?一口。”

    这是他这么多年在草原生活中学?来的经验。

    两人都坐在床边,紧挨着,他高大结实的体型即便是坐下来也不?可?忽视,甚至因为靠得更近之后,这份气势更加逼人,此时被他掐着肩,姜从?珚纤瘦的身躯在他面前不?堪一折,更显渺小。

    姜从?珚抬起眸跟他对视,浅浅勾起唇算是回?应他,“我知道,王。”

    只是,我们以后会变成?敌人吗?

    她可?以接受拓跋骁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但她不?能接受他用对待异族的手段对待汉人子民。

    拓跋骁见她明?明?同意了自己,也对自己笑了,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总觉得她嘴上认可?了,心里却不?是这个想法。

    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那些匈奴人曾经也侵略他们的王庭,杀死他们的族人,抢走了他们的牛羊,匈奴人的刀锋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所以他们也必须报之以更加残酷的手段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和财产。

    一个成?年人的思维想法是绝不?容易改变的,尤其对意志坚定的上位者来说,他们认准的事,几乎没有人能更改。

    两人现在的关系才刚有进展,实在不?是讨论这些敏感话题的时候,姜从?珚不?想惹拓跋骁不?快,果断结束这个话题。

    她再次朝他扬起一抹笑,睁着明?亮的眸子看着他,“王,谢谢你?昨天救了我。”

    算上夜宴上那次,他已经救了自己两回?了,她此前十几年的人生都没这两个月来得惊险刺激。

    果然,踏进权力的漩涡,就不?会再有任何宁静了。

    她当时也想过,如果拓跋骁不?愿为了自己妥协非要拿下乌达鞮侯的性命该怎么办?

    好像也还挺划算?姜从?珚想,消灭一个将来会踏碎汉室山河的枭雄,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拓跋骁才生出来的一点?郁气,听到这句话后便如轻烟一样消散了。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拓跋骁理所应当地说。

    他并没有觉得救了她有多了不?起,他把她当做自己的女?人,自然会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下。

    但想到她昨日的决绝,拓跋骁目光一凝,严肃地看着她,“以后,你?不?许再这么冒险了。”带着命令的语气。

    尽管他现在也理不?清心里复杂的情绪,但他知道,他不?愿失去?她,不?允许她再受到伤害。

    姜从?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唇边扬起一个极浅极浅的梨涡,“属下谨遵王令!”

    拓跋骁浑身一僵,五指微收,眼神瞬间变了。

    可?她现在实在惨兮兮的,浑身是伤,根本无处下手,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什?么都做不?了。

    拓跋骁喷出一股滚烫的鼻息,双瞳已经燃起了火。

    “……”只是一句小小的玩笑,t?至于吗?

    她现在都有点?庆幸自己还受着伤了,不?然以男人的性子岂会放过自己?

    看来以后不?能随便撩拨男人了,不?然只怕他会疯得更厉害。

    拓跋骁没待太久就离开了,主要是能看不?能吃,连碰一下都不?能,他怕自己继续待下去?真?的会变成?禽兽。

    他一离开,姜从?珚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也没谈恋爱的经验,只是摸索着、带着试探地经营两人的关系,她处于弱势,自然要主动些才能让男人对自己上心,毕竟以后在王庭的日子还得看男人的态度,可?现在看,他上得有点?过头了,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姜从?珚整理了会儿思绪,然后让若澜扶着自己去?见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她得去?谢一谢对方。

    她刚刚没跟拓跋骁说自己要去?见叱干拔列,怕叫他不?快。

    叱干拔列虽然在关键时刻帮她挡了一箭,可?还是没能阻止她被乌达鞮侯掳走。

    理智上知道叱干拔列受了伤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可?拓跋骁还是有些迁怒。

    可?以说,所有没能挡住乌达鞮侯害她被劫走的人,在他心里都差点?被判了死刑。

    …

    叱干拔列很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只能躺着,什?么都干不?了,他很想提着刀跟王他们一起杀敌,可?他醒来时已经晚了,再后面,苏里他们来了这么多人,就更不?会叫他这个伤员上场了。

    他觉得自己这点?伤根本不?碍事,又要不?了命,可?那汉人医士一直在他耳边念叨,自己又听不?懂他的汉语,烦死了,他把那小白脸赶走,结果他又抓了个小崽子过来翻译,就是那天他差点?杀掉的流浪儿,那小崽子看到自己吓得腿都在抖,说句话也说不?利索,结结巴巴许久才说出来一句,听得他更不?耐烦,狠狠瞪了一眼过去?,对方果然被他吓得连连后退摔倒在地。

    叱干拔列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哈”了一声赶他们走。

    “叱干将军,你?身上的药需要换一换。”张复又说了一遍。

    阿茅帮他翻译。

    可?叱干拔列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她真?的很不?想面对这个男人,他跟寨子里的首领们一样凶狠,不?,比寨子里的首领们更凶狠,阿茅实在很怕,可?张先生又说需要自己。

    阿茅想极尽所能地帮助女?郎,张先生是女?郎的人,帮他就是帮女?郎,她拒绝不?了。

    姜从?珚过来时便看到他们几人在对峙,氛围虽算不?上友好,却也没有此前的杀气腾腾。

    叱干拔列再凶也只是吓吓他们。

    看到姜从?珚,叱干拔列下意识敛住神色。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上这个汉人公主,他总不?能像之前那样坦荡了。

    他很别扭。

    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汉人公主,要他像尊敬王那样尊敬她,绝不?可?能,可?是……要说讨厌她的汉人血脉,叱干拔列脑海里又回?想起那句话。

    “‘拓跋’最开始的意思是鲜卑父匈奴母的混血部?族。”

    “所以,你?以为的纯粹血统,早在许多年前便不?存在了!”

    如果他引以为傲的纯血鲜卑血统中有匈奴血脉,那他这算什?么?叱干拔列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认知矛盾。

    姜从?珚继续走近,叱干拔列坐在一片杂草地上,愣愣地抬头看着她。

    她走得很慢,因为受了伤,还需要人搀扶着,柔弱的身躯仿佛风一吹就散,这本该是他最看不?起的汉人模样,但此刻他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那双黑沉且锋芒毕露的眼睛。

    因为这双眼睛,谁也不?能说她是个软弱的人。

    叱干拔列绷着脸,抬头看着她不?说话,他倒要看看这个汉人公主来找自己又要干什?么。

    他伸了伸胳膊,又动了动腿,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听说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很忙。

    姜从?珚面纱下的唇轻轻勾了下,然后缓缓在他身前站定。

    “叱干将军,我是来谢你?的。”

    姜从?珚轻轻说,然后微微躬身朝他拱手浅行了个谢礼。

    仅这一个动作,便又让她扯出一股难耐的疼痛,姜从?珚暗暗咬着牙。

    叱干拔列怔怔地看着她。

    这个汉人公主竟然来谢自己?

    以他们先前水火不?容的架势,她竟然会来谢自己?

    苏里说得对,汉人公主心机深沉。

    “我不?要你?的谢。”叱干拔列扭过头说。

    “但是将军救了我,我应该谢将军。”姜从?珚说。

    “我才不?想救你?,我只是怕王怪罪我。”叱干拔列横着脖子。

    她当时不?在半山腰,在更高点?的位置,因为自己说要见她才下来一段路,他不?敢确定她当时没下来的话还会不?会被乌达鞮侯掳走。

    昨天王把他们审问了一遍,问汉人公主是怎么被乌达鞮侯掳走的,他不?敢隐瞒,把自己见她的事说了,当时王落在自己头顶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叱干拔列心头一跳,险些以为王会立刻拔刀砍了自己。

    他敢肯定,他当时没救这个汉人公主让她被射中的话,王一定会杀了自己。

    所以,他说的理由?是真?的。

    但是,这都是事情发?生后他分析出来的,当那支箭飞来的瞬间,他其实来不?及想这么多,但叱干拔列不?想承认。

    姜从?珚看穿他强硬态度下的别扭,于是道:“叱干将军,我们中原有句话,一事归一事,一码归一码。”

    “你?先前冒犯我,又欲无故射杀大梁子民,我确实很生气,但你?已经被王罚过,这便算了结了。”

    “后面,你?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受了伤,我只把你?当一个普通将士看待,你?是为保护众人而负伤,所以我让张复给你?治伤。”

    “昨日,你?替我挡了一箭,于我有相救之情,我今日来谢你?也是理所应当。”

    “我待将军,只以理,不?以汉胡之分,我希望将军亦如此。”

    叱干拔列心头一震。

    他以为这个汉人公主会记恨自己,就算派人给自己治了伤他心里依旧觉得她只是装模作样,可?她现在竟然说不?计较过去?的事了?

    他们鲜卑勇士向来豪爽直接,不?管有什?么恩怨,只要提出比武,双方打?过一架后就不?能再追究了,但汉人却不?一样,他们阴险狡诈,总会在记恨在心里,躲在暗处报复回?来,他们一点?也不?光明?正大,所以,除了讨厌汉人的软弱外,叱干拔列更讨厌他们这种阴险。

    现在,这个汉人公主竟然说一件事归一件事。

    叱干拔列看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可?她的脸被面纱挡着,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虽然看不?见脸,叱干拔列却莫名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真?诚,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

    叱干拔列脑子有点?乱,他觉得自己不?该给这个汉人公主好脸色,可?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那两句刺破他二十多年认知的话,“……纯粹的血脉,早便不?存在了……”

    “叱干将军,让张复给你?换药吧。”

    “这不?是我的施舍与讨好,是你?身为一名战士应得的待遇,你?并不?用觉得这有什?么不?可?接受。”

    叱干拔列坐在原地没有动作,张复趁机上前解开他的绷带,果然他没再反抗。

    ……

    汉人,胡人,南边的种子,撒在北方草原生根发?芽,开出来就是属于草原的花,同样,北方的草籽落到南方的土地上,生长?起来便是南方的风景。

    姜从?珚从?后世而来,那时的国家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所以她并不?会带入这个时代的视角去?仇视所有胡人,可?是,如果对方肆意屠戮百姓,践踏山河,那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便都是敌人。

    她之所以那么想要乌达鞮侯的性命,就是因为他的残虐,他任由?底下的匈奴骑兵烧杀抢掠,将南方的沃土变成?一片废墟,甚至还以屠城为乐,以此来远扬他的威名震慑四方。

    这样一个人,注定是她的敌人。

    -

    固原的黄河下游。

    正值春汛,河水急流,一个黑影在其中沉沉浮浮,终于在一处拐角被水流冲上了岸。

    低空中,一只鹰隼张翅盘旋,跟着那道黑影飞过去?。

    逼近之后才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坠河的乌达鞮侯。

    他果然没死。

    身上中了几箭,又在河中挣扎许久,以乌达鞮侯的体力也已精疲力竭。

    他躺在河滩上,周遭只有滔滔水声和河边刮来的风声。

    忽然,随着几声由?远及近的翅膀扇动声,刚刚那只盘旋的雄鹰落到了他身旁。

    乌达鞮侯侧着脸看了眼,眼神不?善。

    这是他养了数年的鹰,是从?几十只里面挑选训练出来的最聪明?的一只,t?颇通人性,能听懂指令,以往作战的时候还能帮他观察敌形,可?是这一次,它居然没发?现拓跋骁藏起来的五千精兵!

    此刻乌达鞮侯脑海里想不?到那五千兵马藏得很远不?容易被发?现,他只有恼怒。

    他再一次被拓跋骁算计了。

    他倏地坐起身,一手掐到了黑鹰的脖子上,铁钳一样的五指渐渐收拢。

    喉咙被扼住,求生的本能让黑鹰扑腾起翅膀来。

    它体型颇大,翅膀也很有力,乌达鞮侯刚刚死里逃生还没完全恢复力气,竟被它的翅膀掀开了。

    乌达鞮侯的眼神更加阴沉起来,却在此时,黑鹰忽然又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盘旋了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朝乌达鞮侯叫了两声。

    乌达鞮侯赶紧藏到了草丛里。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句悠悠的唱腔,“哎~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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