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濯说:“好,幸好你没露面,不然月明师伯又要叫你改投到他的门下。不过这里这么多人,你怎么知道这只三脚鸡就是我放的?”

    天南星看那三脚鸡一蹦一跳地在脚边绕圈,语气复杂:“我知道……因为大伙儿都是折鸟的。”

    江濯拎起三脚鸡:“其实它也是只鸟,会飞的,你看。”

    他松了手,三脚鸡翅膀乱扑,歪歪斜斜地飞起来,然后一头撞在棵树上,变作一团皱巴巴的符纸,彻底废了。

    天南星无言以对,害怕他继续这个话题,便一扭头,指着身后的花轿说:“这个妹妹很好,我们得把她安葬了。”

    江濯正有此意:“等溟公消散结束,天命司必然会选个‘继神’出来,到时候我们往相反的方向走。”

    这是个怪现象,从前没有天命司的时候,各地神祇一旦消散,继神便会自发出现,不用人来插手。可天命司出现以后,各地神祇都被挂上了名牌,继神也不再自然出现了。

    师父常说,神祇是被土地选中的生灵,因为受土地恩泽,所以庇佑土地,祂们间自有一套法则。天命司倒行逆施,篡改天道,迟早要遭报应。

    他二人各自数落了一番天命司,没有再回渡口,而是往溟公岭更深处去了。半夜疾风横雨,天上的异象持续到第二日,结束时,江濯和天南星已经到了劳心河畔。这里重峦叠嶂,草木葱郁,因为人迹罕至,所以有许多山灵在此嬉闹玩耍。

    江濯捏了十几只泥人,各有不同,贴上符箓以后模样更是奇绝。好在鬼魂们不嫌弃,依次钻入泥人中,变成一群能跑能跳的小山灵。江濯朝祂们双手合十,拜了拜:“各位姐妹,此地灵能充沛,还算是个好地方。我受溟公所托,把你们送到这里,也该告别了。”

    小山灵相互打量,推推搡搡地挤到江濯跟前,也朝他拜了拜。这一拜就算作告别,随后祂们跑入花草间,也不怕生,与其他山灵嘀嘀咕咕起来。

    天南星说:“此间事了,我还没有问,河底下有引路灯的灯芯吗?”

    江濯听她提起这事,把引路灯掏了出来,递给她看:“没有灯芯,只有个壶鬼长老的墓穴。这灯不知让人做了什么手脚,里面装着的恶灵凶残异常,连我的话也不听。”

    天南星把灯接过去,端详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说:“原以为溟公岭会有什么线索,现在看来,还得去别处找找。”

    他们说话间,四处的山灵都围了上来。这些山灵久不见人,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祂们爬上天南星的剑鞘,又揪着江濯的袖子,把两人瞧来瞧去。江濯的袖子给祂们揪得乱晃,低头一看,里面的鳞片、符纸都掉了出来,连小纸人也坐在地上,又在发呆。

    江濯趁机介绍:“我捡了个兄弟,你看……”

    他刚说到这里,小纸人便被几个山灵争抢起来。祂们互不相让,弄得小纸人站也站不稳,摇头晃脑的。山灵抢到急处,只听“刺啦”一声,小纸人居然裂开了!

    江濯心道:完啦!

    他连忙把小纸人拾起来,可是小纸人已经裂成两半小纸片,浑身瘫软状地横在他掌心,一动不动。他把小纸片捧到面前,连续叫了几声兄弟,对方都无反应。

    山灵们知道自己犯了错,顿时作鸟兽散,跑得无影无踪。

    江濯念了道缝补咒,全无作用,两张小纸片软趴趴的,任由他搓弄。

    天南星说:“四哥,你兄弟必是恼了,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她路上听江濯提了些小纸人的事,知道这纸人是附身物,坏了便不能用了。对方本事很大,多半是不想和他们同行,借此脱身罢了。

    江濯道:“他走了也没什么,只盼着他是个好人,不要四处作恶。”

    他顾虑花轿上的“大凶”,本想出来以后,先把小纸人稳在身边,待弄清身份,再做安排。谁想天不遂人愿,小纸人竟然这样坏了。江濯沉思少顷,掌间的小纸片倏地自燃起来。

    天南星扶住剑柄:“四哥小心!”

    那小纸片蹿出一道火焰,圈住江濯的中指,微微烫了他一下。等他再看,小纸片已变成灰烬,他中指上多了圈印记,像是被人系了条红绳。

    天南星见没有危险,探过头来:“这是什么?”

    江濯说:“我也没见过,似是个咒法秘术。”

    他抬起手,打量那道“红绳”,试着催动它,它却再无反应。他思忖一会儿,因瞧不出名堂,便把此事暂放一边:“师父有回信吗?”

    天南星摇头,江濯就把大阿像下的骨匣掏出来,交给她。她道:“这又是什么?”

    江濯说:“是装有太清恶气的泥土,不知道吃了以后会不会有奇效。”

    天南星把骨匣包好,郑重道:“我明白了,这是四哥孝敬师父的,有什么服用要求需要我转告师父吗?”

    江濯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让师父瞧瞧,不是想让师父吃。”

    他俩相对无言,江濯又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刚刚掉落的鳞片和符纸,并嘱咐天南星:“这是溟公的鳞片,你也交给师父,别说是吃的……嗯?”

    昨日在河底,环境昏暗,他没看清这鳞片,此刻让日光一照,鳞片上竟出现了一种他见过的标记。那标记呈鹿形,又印着些许火焰的纹路。

    天南星也看见了,“咦”一声,道出那标记的来历:“饲火族!”

    她醉心剑道,其实对其他宗族门派了解不深,可是这个标记,她绝不会认错。因为天下有“三火”,分别是北鹭山的婆娑业火、恶神太清的朔月离火,还有饲火族的炎阳真火。前两个都是焚罪烧杀之火,唯独最后这一个,是祝祷祈神之火。

    传说,六州乱战的时候,有一族为避兵祸,逃到了南方沼泽中,在那里遇见了一只衔火的鹿。鹿为他们送去光亮和温暖,被他们奉为沼泽神,叫作“煦烈”。煦烈将炎阳真火赠给他们,他们就此改名为“饲火”,世代以奉火为业。

    天南星说:“饲火族避世已久,又远在千里之外,他们的标记,怎么会出现在溟公身上?”

    江濯也有此困惑,把鳞片在日光下翻看几遍,忽然想到,壶鬼长老曾说过,他为了召出太清,把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个壶鬼遗民全部献祭了。按照常理,他已经死了,而死人是施不了咒的!既然如此,那挖掉溟公眼珠,并对溟公施以令咒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换号了但完全没赶上出场的太清

    轻轻拍拍灰,跪下来的谢谢观阅。

    第11章

    弥城夜

    天南星看江濯久久不语,便问:“四哥,你在想什么?”

    江濯道:“我在想,那书生胸无点墨、狗屁不通,光凭他自己,是进不了壶鬼墓的,而饲火族中,确有不少令咒高手,他们若是真的来过这里,倒可以借‘押’字使溟公听话。”

    他做此推测,并不是无凭无据。因为只有被炎阳真火烧过的地方,才会留下饲火族的标记。

    天南星说:“可我想不明白,饲火族一向与人为善,从不做姑息养奸的事情。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对待溟公?”

    这便是江濯的另一个困惑了,饲火族人大都温柔敦厚,平日里别说杀人放火,就是让他们畅叫扬疾,他们也不肯的。若非这饲火标记做不了假,江濯也绝不会怀疑他们。

    天南星看向前方,那里是劳心河。她抱起手臂,又道:“不过,若是从这里走山路,可以绕过天命司的把守,在三月湾附近找到一个黑渡口。从黑渡口登船,能直接南下弥城,等过了弥城,就是望州的地界。”

    江濯虽然认不清路,但也知道六州的位置分布。望州是南方沼泽的邻州,从望州再走几天旱路,便能达到饲火族的驻地。

    天南星说:“若是饲火族人真的来过溟公岭,走这条路是最稳妥的,因为这条路既不经过天命司的御道,也不受天命司的盘查。”

    饲火族的祝祷仪式繁琐,每次召请炎阳真火,都需要二十四个“火侍”与大祭司相互配合。因此,他们只要出行,必定会成群结队,而天命司把守各地御道,每见宗族门派结队出行,一定会派鬼师跟随监视,所以饲火族若是想隐匿行踪,只有这条路最合适。

    江濯把鳞片一收,夸道:“好聪明的小师妹,有师父的真传!事不宜迟,咱们就沿着这条路,去饲火族的驻地一探究竟。”

    他答应得太快,倒像是早有腹稿,就等着天南星说出来似的。等他二人找到黑渡口,都登了船,船行到半夜,天南星才一骨碌坐起身,后知后觉——四哥答应这么痛快,恐怕是因为他久不下山,要借她的口,到南边玩去呢!

    小半个月后,船到弥城,事实证明天南星所料不假,两个人一下船,江濯就“活”过来了,先在码头的分茶店里吃过饭,又到附近的巷子里看人斗蛐蛐。

    因这码头接承“黑船”,所以停靠往来的多是左道,还有一些偷运倒卖符纸的“走盐人”。自天命司设置御道,规范各州身份文书以来,各个家族门派,凡是没有投诚归服的,出行办事都极受限制,于是曾经在六州乱战时期最不受待见的走盐人,反倒摇身一变,成个大家眼里的香饽饽。他们熟悉三山六州的所有水路旱道,只要价格够高,什么东西他们都敢帮你运。

    天南星这两次选的船,都是走盐人的船。他们想去望州,还得搭走盐人的运货马车,可是运货马车也不是一直都有的,此刻时近黄昏,最早的马车也要等到明天。于是看完蛐蛐,两个人便在城里乱逛。

    远远地,见城里有两排灯山亮起来了,像是有什么节日。江濯便问:“今日是什么节吗?”

    天南星哪知道,她正抱着剑,怕让人给偷了——因为这街上万头攒动,人多得看不到头。她被挤得左右摇晃,话都快说不完整了:“反正不是……咱们知道的……节日!”

    江濯说:“你盯紧钱袋子,当心剑没事,钱全没了。”

    天南星哪还顾得上,况且钱哪有她的剑重要?两个人不知走到了哪里,边上又汇进来一群人,叽叽喳喳的。

    “今晚‘刘急快’对‘陈索命’,俱是天命司的!”

    “南皇台上什么车马、奇玩都摆出来了,陶公要押陈索命,我也押陈索命。”

    “这我很为难呀!”

    江濯听着,也加入其中,问:“诸位,什么是刘急快,什么又是陈索命?”

    他态度自然,好像是跟他们一起的。这群糊涂鬼一回头,看他气质佻达,很是好奇,只是眉眼带笑,居然比这一城的火树银花还刺目,纷纷张大了嘴。

    江濯等了一会儿,见他们都对着自己把眼睛瞪得浑圆,一个比一个呆,倒也好笑。他没耐心,等不了一会儿就提步走了。等他走了,才听见后边人喊:“哎哟!请留步……”

    他到边上打酒,顺便把刚刚的问题问了店家。原来弥城是近南二州里唯一的不夜城,又号“奢丽场”,城内分四市三十六街,酒肆茶楼、荤素食铺、金池关扑应有尽有,白天晚上都热闹非凡。它还有个闻名于世的“南皇台”,每隔七日就会有争元表演,选各州各城膂力最强者,在台上裸臂角斗。因此每逢这一日,街上都摩肩接踵,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江濯对争元并无兴趣,他喝了酒,忽然想起天南星,可这人山人海的,天南星早被挤没影了。

    那头高高的南皇台点了炮,周围更是一片欢呼雷动。江濯喊了两声“天南星”,压根儿没人听见。他掏袖子,折三脚鸡的符纸早被他一路上霍霍完了。他走一步,又走回来,小声咕哝:“罪过罪过,把小师妹忘了个精光!”

    可这里不是溟公岭,人千人万的,光在原地等也等不着。江濯思忖这热闹得天亮才散,不如到时候另想办法。他把刚打的三两酒喝光,走到下一家,又打了三两。

    江濯爱喝酒,是传自他师父。时意君成日在山上喝得烂醉,所以徒弟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想他大师姐,那更是了不得,第一次下山就把师父给的钱喝干净了,然后一路打架打到中州,在那里让人给拿了,拎回北鹭山挨了好久的骂。

    轮到江濯,刚下山到中州,就被人一路撵——这是托大师姐的福,走哪儿都能碰见仇人。他只好往东边去,但他也不是什么好料,在东边和天命司遇了个正着。那会儿天命司还没有这么威风,当然,即使天命司有那么威风,江濯也不怕他们。只是他有件心事,在山上想,到山下也想。

    南皇台上地动山摇的,动静很大。江濯喝着酒,想到二十年前,又想到他的剑,可他的剑早折了,也不能再“拔锋”了。

    婆娑业火剑有五式,从“拔锋”开始,到“无归”结束。大伙儿总笑这些剑式,哪有人出鞘后就不归鞘的?可师父也说,每一代的婆娑门徒都不归鞘——人死了,剑也死了,北鹭山下就是断剑冢。

    楼上不知谁在弹琵琶,江濯上了楼,见是个盲女。他寻了个空桌,听这女孩儿弹《北边行》。曲子弹一半,底下吵吵囔囔的,一伙人簇拥着个极瘦的少年上来。吃酒饮茶的人见了,纷纷喊起“小陶公”。

    这个小陶公派头很大,也不拿正眼瞧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了。掌柜的亲自上来赔礼,原来今日的包厢给人了,只能委屈这少年坐窗边。

    小陶公边上的人说:“你是猴胆大,小陶公的包厢也敢让给别人!”

    掌柜的期期艾艾:“平时哪敢扫咱们小陶公的兴?今日实在是……里边坐着的都是天命司的爷!”

    他抬出天命司,在坐的谁还敢置喙?弥城不比溟公岭那样的荒山野岭,这里到处都是爷。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声。等掌柜的退下去,刚才讲话的又说:“若不是……从前谁比得过咱们陶公的威风!”

    小陶公一直在喝酒,似是心情极差。他长得其实还算清秀,就是太瘦了,有些脱相,又因为不高兴,显出几分刻薄。

    江濯了解这种人,他们最容不得面子上受损,一旦受了委屈,总要从别人那里找回来。果然没过片刻,就听小陶公问:“这什么曲子?”

    旁边的人说:“是《北边行》。”

    小陶公将手里的酒一泼:“破调子,吵得人烦!弹弹弹,你这个丑瞎子真是讨厌!”

    那盲女无故被骂,慌慌张站起身。旁边陪着的老人忙道歉:“实在对不住公子,咱们换首曲子。”

    小陶公说:“《南皇声》会么?”

    此言一出,谁都知道他是来找茬出气的。因《南皇声》是个弥城大曲,琵琶独奏成不了。

    老人苦道:“公子,这曲子怕是……”

    小陶公猛地一摔杯子,骂道:“哪里来的臭要饭的!我问你会不会,你只管答会不会!”

    那老人和盲女吓得缩成一团,不住向他求饶。可他铁了心的要拿他们发作——包厢就在跟前,这顿威风是向抢了他风头的人耍的!只见他指着老人和盲女:“好大的威风,连我的面子也驳!连曲子都不会弹,你还要手指做什么?来人,给她折了!”

    左右两侧立刻有人站起身,江濯正饮完最后一口酒,把手里的钱袋轻轻抛到老人跟前。四下的人都看过来,他眼尾的红印灼灼,将身体一靠,眼里要笑不笑的:“姑娘,老丈,我还要听一遍《北边行》。”

    这伙儿没见过江濯——他这人,任谁见过,都不会忘记。

    小陶公脸上青白不定,突然转过身,对着后边站着的人狠狠甩了一巴掌,怒道:“你还发什么呆?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再剥了他这副皮!”

    后边的中年人挨了巴掌,终于回过神:“束魂!”

    这是鬼师的咒法,能定住人身。可江濯不怕,他将折扇斜斜地插在腰间,拿起一根筷子。

    中年人猛跨出两步,身如鬼魅,这满堂人都没瞧清他是怎么过去的,他朝江濯连击三下!谁知击击落空,手掌要往回收的时候,胸口陡然一沉——只见江濯就用那根筷子,使了招“拔锋”!

    堂内一众鬼师轰然翻倒,屏风被那无形的剑气扫断了。听得满座鬼喊辣叫,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现在都抱头鼠窜。那小盲女也很胆大,竟真给江濯弹起了《北边行》。铮铮怒音催在心上,居然还有几分豪迈。

    江濯踹翻一个混账,再踹翻一个混账。这群狗东西在桌子底下爬躲,小陶公死要面子,到此时都没忘威胁人:“你做什么?!你敢碰我——”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丢出了窗,从二楼摔在地上,大骂不止。江濯拿了他桌上没开封的酒,喝一半,往下倒一半。他被浇得满头满脸都是酒,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里边的包厢忽然开了,走出个穿白衣的——天命司的稷官是白衣。那人说:“这位朋友,出过气了,便算了吧。凡事留一线,来日好相见。你知道他爹是谁?若是闹得太不成体统……”

    江濯最烦天命司的人,筷子一丢:“少教少爷规矩,滚!”

    那人停顿一下,又说:“你有气,我明白。我请你喝酒,好吗?”

    江濯哈哈一笑:“我的酒,从不跟天命司的人喝!”

    音落,将酒坛照脚边砸了个粉碎,真的半点面子不给。那人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脸上终究没挂住,道了声:“得罪了!”

    只见堂内“嗖嗖”飞来数道冰棱,若不是江濯闪得快,便都钉在他身上了!他只算薄醉,还知道轻重,光他一个人下山闹事不打紧,可若连累了天南星,那真是不值当!于是把折扇一抽,点了声:“喧罪!”

    “喧罪”是音哨咒,一股极为刺耳的声响会如同针尖,直钻人耳。白衣稷官猛抽一气,被扎得连退三步,心道好厉害的威能!等他再抬头,江濯早就没影了!

    楼上的动静引起街上人看,江濯还在喝酒。他一边喝,一边朝另一头走,经过的众人纷纷侧目,那琵琶声如影随形。他转过街角,酒壶已经空空。

    “好酒,”江濯转过身,举起酒壶,摇了摇,“好酒!”

    他偏爱替人出头,婆娑门徒都有这个毛病,师父从不怪他们在外头惹事,因为她自己也这样。只是江濯偶尔想起自己的剑,还有几分留恋。

    “剑没了可以用扇,”他用折扇轻轻挽了个“无归”,又对折扇笑,“还好你不嫌弃我……”

    他边说边往后退,突然碰个门槛,没留神倒了进去,“扑通”一下,正掉进个怀抱里。江濯一愣,仰头往后看。

    这是个僻静的酒馆,门口正站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要出去。这人个头极高,江濯眨了几下眼,都没瞧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头发。他——他墨发高挑,这没什么,可他头发有些卷,铺下来的时候,让江濯想到某种疏懒休憩的猛兽。

    江濯说:“这位朋友……”

    这人单手撩起横在彼此之间的帘子,露出脸来,江濯中指上的“红绳”也是在这一刻,忽然发了威。那股刺刺的灼烫,从指间一路刺进心窝里,好像要江濯牢牢记住他似的。他比外头的所有人都俊朗,只是眉间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直到他垂了眸,盯着江濯。

    ——再也没比这个眼神更专注、更露骨、更危险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争元:古代相扑,“须择诸道州郡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相关资料参见吴自牧的《梦粱录》。

    迟到但很长的谢谢观阅(甩头

    第12章

    交新友

    江濯酒喝得半酣,正是最倜傥不羁的时候。他不着急起身,反而把空酒壶丢开,举起那只系有“红绳”的手,既给自己看,也给对方看:“奇怪,奇怪,怎么它一见你,就像是要烫死我。”

    对方听了,还真俯下身:“是吗?给我瞧瞧。”

    他语气慵懒,把帘子抬得更高,以免它挡着自己的眼睛。因他个高肩宽,所以俯身过来的时候,将江濯能看见的光全挡住了。

    江濯说:“如何,你见过吗?”

    对方的目光在他指间转了一圈,淡淡道:“没见过。”

    江濯听完就笑,逗起他来:“没见过很好,证明你不是个大凶邪。”

    对方也笑,好像这话很有意思:“你见过很多‘大凶邪’吗?”

    看没有别人进出,江濯索性一撑手,就坐在了地上:“算大的没几个,小的倒见过不少。怎么,兄弟,你也是通神者?”

    通神者便是修行者,因为他们都学注神语,又能从神祇那里借来灵能,所以也叫这个名字。

    对方说:“我是文笔匠。”

    江濯这下真来了兴趣,又将他打量一遍,好奇道:“是东照山的文笔匠吗?”

    从前这世上有四座承天柱,分别镇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可惜旧旦时期塌了两座,如今只剩下北鹭和西奎。据说,东边的那座叫作“东照”,曾是苦乌族的驻地,苦乌族既不耍刀也不使剑,他们用的是笔。东照山崩塌以后,他们逃散各地,行走江湖也不再用“苦乌”这个名字,而是改叫文笔匠。

    每个文笔匠的技艺都是独门绝学,他们有的擅长鸟兽,有的擅长山水,但不管细节如何不同,都必须用沾过特制符水的笔作画。这些画一般不画在纸上,而是画在人的身上,能帮人施展出自己原本不会的咒诀神威。

    对方说:“算是,反正是从东边过来的。”

    那店家极有眼色,看俩人在门口相谈盛欢,忙差使伙计,在跟前支了个小案几,一边擦拭一边道:“二位公子真会挑,坐咱们这里,一会儿把帘子挑起来,就能看到南皇台的灯,是个一等一的好位置呢!”

    江濯笑骂:“你倒殷勤,少爷可还没说要在你家喝酒。”

    “进门即是客,公子们不喝酒便罢了,这杯茶请一定要尝尝。”店家手脚勤快,倒好茶,依次奉给他俩,“我观两位公子品貌非凡,气质脱俗,也想沾沾两位的‘仙气’,所以这杯茶,算是我斗胆请两位喝的。”

    他笑容满面,又会讲话,比刚才楼上吃酒的那群人讨喜多了。两个伙计把门口收拾一番,布置得像个专座,和着外面的夜色,倒有些意趣。

    江濯对那人说:“我刚撞到你,实在对不起,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对方自然道“好”,待他坐下来,江濯才看到,他身后放了个木箱,足有半人高。他见江濯好奇,便说:“这是我作画的家当。”

    一个伙计想提,可那木箱极沉,不仅纹丝不动,还把地上铺的草席都压凹了。他们几人合力,谁知这箱子居然还是纹丝不动!对方这才想起来,又起身,单手把箱子提到一边,看得大伙儿啧啧称奇。

    店家夸道:“公子膂力过人,我看那刘急快、陈索命几个人也不过如此!您先坐,我这就去喊人备些下酒菜。”

    店家伙计都退回堂内,剩下他二人。那案几很小,对方想坐下,就只能屈着一条腿。

    江濯问:“兄弟,怎么称呼?”

    对方道:“我姓洛,单名一个胥。”

    江濯为他倒酒:“好,洛胥兄弟,我叫江濯,草字知隐。”

    洛胥接过酒,先没喝,而是问:“那我是叫你江濯,还是叫你知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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