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别怕啊,干爹来陪你们了......”

    举刀向胸,再无留念。手起刀落间只觉得胸膛一片冰凉,并无太多鲜血流出。

    院中日光渐盛,高公公仰起脸,头顶的朗日将他的影子不断拉长,直到一点点倒了下去。

    ......

    城门已开,埋伏在禁卫军大院的私兵被玄甲军尽数伏诛。

    玄甲军将士正井然有序地押着参与谋反的人员,送往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萧珩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上了城楼。

    楼顶视线开阔,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不过这于现在的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还是立在栏杆边朝远处眺望着,听着周围的响动声,仿佛这样就能知晓下面发生的一切。

    光承帝已死,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或是庆祝,或是忙碌。

    而他却像是个游离在身边事之外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前世,在登基之后没有许明舒的每一个日子,他活在深深的自责与懊悔中,那时的他方才发现,皇位江山同他的小舒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生命中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许明舒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如同暖阳般滋润着他。

    他早已经习惯了借她取暖,有她相伴的日子。

    只要她在,他便不是碾入尘埃自甘堕落的废人。

    他的眼中也再也不是一片黑白,他能挽弓射箭,能纵马疾行,能拥有一切重头再来的勇气。

    而如今,心里的那份执念断了,许明舒不再需要他。

    两辈子,兜兜转转最终他还是坐上了被他厌恶的皇位,承受着无人之巅上的无边孤单。

    许明舒说得对,伤害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贵,犯下的罪孽亦不会因有心偿还而抹平。

    兴许是报应,亦或者是恕罪,需要两世偿还。

    萧珩深吸了一口气,正迈步上前时,踩到了残缺半边的石阶,脚下一个踉跄。

    身形晃动间,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他。

    萧珩站稳脚步,朝那双手的主人望过去,道了一声:“多谢。”

    面前人没有做声,扶着他的手臂也未曾收回。

    萧珩似是能感觉的到,眼前那道视线正笔直地落在他身上,来人兴许已经猜到他眼睛出现问题。

    良久后,他听见那人沉稳的嗓音开口道,

    “雪大路滑,七殿下当心脚下。”

    萧珩微微一怔,随即应道:“多谢侯爷。”

    靖安侯垂下眼睫,松开握住萧珩手臂的手,道:“臣送殿下回宫。”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城楼,靖安侯慢了一步跟在萧珩身后,萧珩能听见身侧有力的脚步声。

    待到宫道上的将士逐渐减少,靖安侯缓缓开口,“臣的女儿自幼骄纵任性,此番,给殿下添麻烦了……”

    萧珩苦笑了下,缓缓道:“侯爷应当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我拿小舒总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不是没有想过激进行事,大刀阔斧地将她抢过来,可几经犹豫还是怕吓到她重复上一世的悲惨结局。

    他小心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想让她看见自己忏悔,赎罪的真心。

    可那些,如今的许明舒都已经不在乎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侯爷。”

    听见萧珩调转话题突然开口,许侯爷一怔,随即道:“殿下请讲。”

    “若是再给侯爷一次机会,您还会从一众皇子中选择帮助陛下去夺嫡吗?”

    闻言,许侯爷沉默良久。

    就当萧珩以为他回闭口不答时,许侯爷沉声道,“臣会。”

    萧珩停下脚步,侧身朝靖安侯在的方向望过去。

    “为何?”

    靖安侯的目光越过层层宫阙朝北方望过去,似乎现在这也能看得清北境万里冰封的开阔平原。

    “殿下久居京城,想来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过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百姓饱受流离之苦。臣少时第一次上战场时,见交战地百姓易子而食,枯骨中齿痕遍布。那时臣就在想,这天下需要有一个真正明白民生之苦的人去做君主,造福苍生。”

    许侯爷追忆起过往,目光中闪过几分动容。

    “先帝的子嗣中,属陛下过得最为孤苦,身为皇子却常常要忍受缺衣少食之苦,凡事都要靠自己去打拼算计才能有所得。在一众皇子还在文华殿听讲学时,领着闲差安稳度日时,陛下需要起早贪黑的练功,去迎接北境一场接着一场的敌军进犯。”

    靖安侯同萧鉴晟年少于战场上相识,时至今日许侯爷仍记得第一次在营帐看见萧鉴晟时的场景。

    他毫无形象地同一众将士们坐在地上,喝着碗里没有半分肉沫的汤,对着面前的地形图讲解地格外认真。

    提起排兵布阵来,眉宇间神色飞扬。

    后来他们常常在北境的草原上谈天说地,提起苍生之苦时萧鉴晟言语中满是怒意与不忍。

    许侯爷还记得,他咬着嘴里半块硬馒头,目光满是坚定地道:“总有一日我要这四境安稳太平,江南水患杜绝,百姓从此安居乐业。”

    那时的许侯爷看着一腔热血,事事亲力亲为的萧鉴晟突然觉得一朝天子就该是这般以天下为己任,常怀赤子之心,为民谋福祉保国安民的人。

    所以在当年夺嫡之争中许侯爷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萧鉴晟身后,不是因为私交,也并非传言中的那般误打误撞,而是许侯爷几经思索后的有意为之。

    萧鉴晟初登基的那几年,加固长城防御外敌进犯,更是治理了困扰江南百姓半辈子的水患,一时间朝野民间满是赞誉之声。

    想是他一个人站在最高处孤立无援,背后没有仰仗,对权利的把控也看得十分重要

    ,总会担心朝中亦或者是京城中哪方势力太过庞大威胁皇权,涉足朝政。

    在位的这些年,京城中世家重洗过半,更是制定了官员满五年职位调动的制度。

    除却这些,许侯爷发现萧鉴晟在位的时间越长,他心中的惶恐多疑不仅半分没有消退,反倒愈演愈烈。

    时至今日就连枕边人,乃至骨肉至亲也全然在他算计利用之中。

    记忆里那个躺在草原上,枕着北境的土地,谈及理想抱负时满是朝气的少年人,在一日一日的猜忌和惶恐中变了模样。

    许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沉思良久后,开口道:“殿下,有句话本不该由臣讲,可时至今日臣还是想斗胆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向殿下直言。”

    萧珩抬首,望向许侯爷,“侯爷请说。”

    “朝中世家若是过于庞大,臣子威权过胜,的确可能动摇朝政危及君主,内阁同陛下有心制衡这也在情理之中……”

    “玄甲军是建兴年间先帝亲自组建而成,不是许家人的军队,而是君主是朝廷是天下百姓的军队。臣承蒙先帝厚爱,有幸接手玄甲军担任主将,保家卫国镇守边关。臣并非贪恋兵权,可臣扪心自问的确是留有私心。不愿看着玄甲军积攒百年的声誉毁在朝中一些不了解战场,不明真相的人手中。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是英雄,英雄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而非死于宵小手中。”

    萧珩心口泛起阵阵苦涩,许侯爷的这些话虽指向的是光承帝,可却也字字句句扎进他心中。

    前世的他又何尝不是同光承帝一样,担心靖安侯手执兵权,功高盖主。

    靖安侯去世虽非他之举,可动心起念皆是有罪,他这两辈子都同清白二字无缘了。

    “身为臣子,当为君主排忧解难,君主惶恐自然是身为臣子的过错。踏上九重宫阙的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臣希望殿下明白朝堂制衡固然重要,但最为关键的是作为君主在臣子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和力量。为君者需得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方可得天下人信服。”

    这些话原本是他作为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作为朝中的臣子应当规劝于萧鉴晟的话,可如今看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许侯爷郑重地朝萧珩行了一礼,“臣今日言语冒犯不和身份,还请殿下见谅,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臣不想殿下今后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行差踏错,臣希望殿下能成为一位盛世明萧珩隐隐听出许侯爷话中隐藏的深意,正欲开口劝阻时,一块质地冰凉的东西被放进掌心里。

    萧珩心口一凝下意识的攥拳,掌心中勾勒出玄甲军兵符的模样。

    “侯爷……”

    “臣年迈且伤病缠身,如今沿海北境战事皆被治理,四境安稳,臣也该卸甲归田去陪伴家人,过一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萧珩握着兵符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如同被人生剜一般地疼。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觉得讽刺,前世费尽心机想夺得的兵符,如今这般轻而易举的拿到了,还是靖安侯双手奉上。

    他一步错,步步错,直到最后满盘皆输,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他垂下眼睫,忍着胸腔中的气血翻滚道,“侯爷的肺腑之言,我铭记于心。”

    靖安侯神色缓和,朝他拱手行了一礼,道“七殿下保重,臣先行告退。”

    彼时天光已然大亮,许侯爷迈出宫门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爹爹!”他抬眼,看见许明舒和邓砚尘站在马车前朝正朝他招手,周围还有许久未见的长青,黎瑄,沈凛。

    紧绷地心神在这一刻松缓了下来,许侯爷嘴角染上一抹笑意,迈步上前张开双臂任由许明舒扑向他怀中。

    多日以来的委屈像是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地方,许明舒靠在父亲坚硬的盔甲上,喉咙间的一声爹爹变成了哽咽。

    许侯爷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好了,都是大姑娘了还要撒娇,小心砚尘看见了笑话你。”

    许明舒紫父亲怀中起身,擦了擦眼睛看向身旁的邓砚尘,瘪嘴道,“他才不敢笑话我呢。”

    许侯爷笑而不语,同面前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伸手拍了拍黎瑄的肩膀,“恢复的不错。”

    黎瑄眉目缓和,“在家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酥了。外头冷侯爷先行回府吧,嫂夫人还在家中等着你吃团圆饭。”

    提起妻子,许侯爷面上升起一抹柔情,同他点点头,跟随众人上了回靖安侯府的马车。

    宫门内,萧珩盯着靖安侯府马车远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马车车轮压雪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他方才转身离开。

    通往宫廷深处的道路上寂静无声,两辈子,几经辗转最后还是只留下了他一个人,想留的人留不住,想偿还的事还不清。

    两行血泪顺着萧珩的眼角缓缓滑落,眼前一阵忽明忽暗,周遭的一切有了光亮,却又模糊不清。

    在这条两世一个人走了无数次的宫道上,隆冬的寒意席卷全身,行的每一步都觉得愈发困难。

    总要扛过去的,他安慰自己。

    就像安慰曾经那个险些冻死在幽宫年幼的他一样。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萧珩立即驻足,在原地张望着。

    正当他误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时,那道轻柔的女声再次响起。

    “阿珩。”

    萧珩抬首,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这双眼发作的如此不合时宜,叫他想要看清楚面前人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人都不行。

    宸贵妃站在昭华宫门前,见萧珩愣在原地不动,又唤了一声,“阿珩……”

    “外面冷,进来喝盏茶暖暖身子吧。”

    眼眶中涌上一阵酸涩,萧珩唇角颤抖了许久,终是唤了出口,“母妃……”

    ……

    马车穿过未央巷,行至靖安侯府门前时,府中众人正在门前等候。

    徐夫人抱着怀里的幼子在看见许侯爷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刻红了眼眶。

    四房周氏搀扶着嫂嫂,悄悄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历经诸多磨难,尤其是许昱康经历牢狱之灾后,阖家团圆尘埃落定的喜悦叫她此时心口涌上一阵阵的酸涩,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与幸福。

    许昱淮和许昱康最先迎上前,行了一个平辈礼不约而同的唤了声,“兄长。”

    许侯爷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弟弟,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了一声,“这段时间我不在府中,辛苦二位弟弟了。”

    寒暄几句过后。许侯爷走到余老太太身边,柔声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一辈子镇定自若的余老太太闻言泣不成声,用帕子掩面,一只手在许侯爷身上摸索着,口中念念有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人的安慰声中,许侯爷的目光越过层层身影,落在徐夫人身上。

    他缓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的将爱人拥入怀中。

    此时,许明舒站在门前看着父母恩爱的模样面上满是笑容,她不由得感慨出口,“要是我们以后也能像阿爹阿娘一样就好了。”

    “我可不想。”

    许明舒愣了一下,猛地回头皱眉道:“你说什么!”

    邓砚尘侧首,眉目间满是柔情,“我可不想什么久别重逢,饱受分离之苦,我要的是和我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经历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之后的安稳。

    她想,她们今后的日子只会平安顺遂,再无外界干扰增添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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