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养母不慈,父皇不喜,

    他是一众皇子中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辗转多年,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从妃嫔亦或者手足的算计谋害中侥幸死里逃生,在他眼中这世间最不可信任的便是感情,

    最能依靠的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人到中年,

    身子每况愈下,

    这个在他心中维持了多年的信念似乎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开始怀念,从前有皇后王氏这个贤妻,许昱晴这个他爱慕多年的妃子和一众皇子公主陪伴在侧的日子。

    提起皇子,近来他总是会想起他的长子萧琅。

    思及萧琅,

    光承帝心中百感交集。

    平心而论,

    萧琅德才兼备,

    孝顺明理,

    无论是为人子还是为一国之储君都做的极好。

    可唯独缺少身为太子该有的果断与冷情,

    许多事处理的优柔寡断,空有仁爱之心没有属于帝王的狠辣手腕。

    光承帝并非如外人所说的那般厌恶他的这个长子,

    只是他觉得,

    萧琅的一生实在是过得太顺遂了。

    有着嫡长子的身份,使萧琅一出生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又因着从小身体不好,

    被皇后溺爱,养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性子。

    他们萧家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每一任帝王都是练就十八般武艺踏着血路走来的。

    储君生了一副这样的性子,连朝中官员都无法压制何谈继承大统。

    他放任户部的刘玄江同太子争斗,一来是想维持朝中势力制衡的局面,二来也是让萧琅受些磨难从这次的教训中明白些道理。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得不从权。

    可光承帝没想到,祸事临头萧琅依旧墨守成规,一步一步落入刘玄江的圈套,险些在天下人面前声名尽毁。

    尚未等到光承帝派人将太子叫来问话,听宫人传报萧琅正跪在殿前请命。

    消息传进御书房,光承帝气得掀翻了桌案。

    萧琅已经到了行冠礼的年纪,且又是储君,一举一动都要时刻受人关注,平时妇人之仁优柔寡断也就罢了,在此事上依旧抓不准方向。不知其中利害,钻牛角尖,奋力力争着无用的东西。

    光承帝一时恼怒,任由萧琅在暴雨中跪着。

    本意是小施惩罚,未曾想就是这一跪酿成祸事。

    太子萧琅离世后的许多个日子,光承帝都刻意回避这两个字。

    身为人父,他心中有愧。

    但身为君主,放任储君养成一副仁孝友善的性子而不加以磨砺,乃是极大的过失。

    几个皇子中,和他最为相像的是七皇子萧珩。

    无论是经历还是脾气秉性,这个孩子让他萌生了想要栽培的心思。

    萧珩从前跟在程贵人住在幽宫,鲜少有机会在他面前露面。

    光承帝记得,那年年关的一场宫宴,满宫的皇嗣皆到场赴宴,他接过宫人倒的酒时神游天外之时,在最角落的位置上看见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地盯向他的方向,光承帝微微动身,发觉那道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龙椅上。

    都是从最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人,光承帝太懂那双毫不遮掩的眼神中蕴含的深意。

    那是野心,

    即使那还只是一个少年人的野心。

    自那以后,光承帝开始留意起他这个行七的儿子萧珩来。

    看着萧珩拙劣地掩盖自己弓马娴熟的真相,看着萧珩忍受着宫人和手足欺辱。

    身上破旧的箭被折断踩在脚下,待到人走后将断掉的箭捡起来,一语不发的回宫。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能得常人不可得。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有的风度。

    他想着手培养这个孩子,替萧珩谋划了更好的靠山和出路,只可惜萧珩并不理解他这个作为父亲作为君主的良苦用心。

    许是自登基为帝后,国事繁忙他很少有时间顾及儿女情长,此番休养在床倒是不断的追忆起往事来。

    他出身低微背后没有可依靠的家世人脉,若是没有意外发生,这个皇位本轮不到他来做。

    前半生谨小慎微苦心维持着朝堂后宫之间的制衡,生怕哪个势力庞大威胁到皇位。

    他不惜利用起枕边人,利用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儿子,利用身边一切能够为他提供助力的人,甚至对曾经力挺他上位有着过命交情的许昱朗加以算计。

    到最后妻离子散,为天下人所不解。

    有个念头这段时间不断在光承帝心里疯长,他不禁开始质疑起自己,他做的这一切当真是值得的吗?

    思索之时,殿门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光承帝一怔,随即听见脚步逐渐朝他逼近。

    来人在床榻前站定,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父皇,您睡着了吗?”

    听清是萧瑜的声音后,光承帝缓缓睁开眼。

    萧瑜没想到皇帝能这会儿想过来,面上闪过一抹诧异,紧接着佯装欢喜道,“父皇您醒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儿臣去唤太医。”

    光承帝瞥了他一眼,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萧瑜眨了眨眼,神色有些不自然。

    “儿臣担心父皇夜里睡不踏实,这些天儿臣一直都过来点燃安神香侍疾。”

    萧瑜自小养在刘贵妃身边,生了一副顽劣任性嚣张跋扈的性子,常以皇子自居目中无人。

    且他同他那个外祖父刘玄江一起结交京城权贵,闹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朝中弹劾的奏折更是一年多过一年。

    光承帝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但萧瑜毕竟是他的儿子,且他的子嗣并不多,可没想到时至今日一众皇子中却只有萧瑜前来尽孝。

    仔细想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总是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

    不合时宜的严苛,不合时宜的包庇,去为自己的孩子料理麻烦。

    这也正是户部事发后,四皇子萧瑜安然无恙未受到半分牵连的原因。

    那是因为三法司得到了皇帝的口谕,所有同刘玄江相关的案子都绕开了四皇子萧瑜,一应罪过皆由刘玄江一人承担。

    萧瑜紧盯着床榻上的人,想透过光承帝的面容打量出病情如何。

    这些天光承帝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萧瑜时不时的前来查看一番,就是想赶在光承帝清醒之前有所行动。

    今夜万事俱备,禁卫军和安插进宫的私兵已然整装待发,他本是担心出现变故过来看看,没成想光承帝却在此时醒了。

    “你外祖父的事希望对你来说是个教训,身为皇子一言一行都鉴于朝臣眼中,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朕早年重用你外祖父不是因为不知晓他行贪污之举,朕在位多年治理黄河水患,加固长城开放互市,桩桩件件都需仰仗钱财才能做成,没有你外祖父这个户部尚书替朕打理,哪来的银子?”

    光承帝剧烈地咳了几声,待呼吸平缓后又徐徐说道,“刘玄江做事仔细认真,凡是都替朕着想,朕极为满意。所以这些年朕对他贪污受贿一事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立储之事中来,行结党营私之举。”

    光承帝强撑着心神语重心长地讲解着,原本因病显得有些无精气神的面容在此刻神采奕奕,丝毫未注意到一侧站着的萧瑜脸色愈发阴冷。

    “你切记着,天家无私事,今后要端正自身.....以...”

    萧瑜收敛了神色忙上前替光承帝顺气,“父皇,儿臣记下了,您早些休息不要再劳心费神了。”

    光承帝见他神情殷切,以为萧瑜经此一事终究是成长了不少,不似以往那般顽劣无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下移时,看见身边的萧瑜今日穿着一身窄袖骑装。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萧瑜没穿常服也没有穿平日彰显身份的锦绣金丝蟒袍,却穿了一身骑装。

    光承帝皱了皱眉,开口道:“深更半夜,你怎么穿成这样?”

    萧瑜面上有一瞬间的慌乱,

    按照先前的计划,此时的他应当已经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诛杀萧珩,逼皇帝写下遗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光承帝说话,听皇帝说些有用没用的废话。

    他指尖蜷缩了一下,随即道:“午后和人约着去练习骑射,天暗方归,心里记挂的父皇的病情没来得及换。”

    光承帝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萧瑜脸色发白,讲话也吞吞吐吐了起来。

    萧瑜自幼顽劣,平日里除了不喜翰林院的大学士教习课业外,最厌恶的便是练习骑射,因为这个从小没少受到光承帝责罚。

    光承帝一贯敏感多疑,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萧瑜,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深起来,缓缓开口道:“阿瑜,朕再问你一句,你此时过来当真是前来侍疾的吗?”

    萧瑜面上闪过诧异之色,随即道:“自然是如此!”

    “安神香呢,怎么没点燃?”

    萧瑜一拍头,佯装懊悔,“回父皇的话,儿臣来的匆忙忘了带!”

    话音刚落,光承帝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你既忘了带,朕叫人帮你拿过来便是。”

    光承帝看向殿门,朗声道:“来人!”

    四周一片寂静,分明透过烛火映照的窗门还能看见外面人影晃动,却无人应声。

    光承帝心一惊,身前的萧瑜面容冷峻,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皇帝吃力的抬起手指向萧瑜,“你胆敢弑父谋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有何不敢!”萧瑜面目狰狞,“父皇利用我利用我母妃和外祖父替你对付太子,对付萧珩维系朝堂之时,怎么不顾及亲情?”

    “朕已经和你说了,你外祖父插手立储一事结党营私,他是罪有应得!”

    萧瑜朝光承帝逼近,双目猩红一字一句道:“我外祖父涉足其中,难道不是父皇你逼的吗?”

    “都到了这会儿了,父皇你还装出一副仁君严父,有苦衷在身的样子,试问满宫里这些皇子公主哪个是你没利用过的?”

    萧瑜伸出一双手在光承帝面前,细数道:“皇长兄萧琅仁孝友善,乃一众皇子之典范,若是他还在世想必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五弟萧玠自幼是多活泼开朗的孩子,可你呢,为了一己私欲将五弟送往敌国,使他过了整整一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以至于他心中沉疴难愈永不再踏入京城

    。”

    “还有萧珩那个孽障...”萧瑜俯身靠近光承帝,“萧珩生母当真是病逝吗?他同昭华宫的宸贵妃之间究竟又掩盖着什么恩怨纠葛,这些父皇你说的清吗?”

    光承帝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早就做了准备,今日过来就是想要朕的命。”

    萧瑜勾起唇角,朝他笑了笑,“不然呢,儿臣若是不先下手为强,下一个被禁足宫中和送去和亲的就是儿臣的母妃和妹妹了。”

    在光承帝惊恐的目光中,萧瑜步步走近,轻声道:“父皇,该上路了。”

    ......

    夜里又下起了雪,

    许明舒静坐在火炉旁勾了勾里面的炭火,听见房檐上的积雪松动,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动声。

    她站起身推开殿门,别苑灯火映照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显得分外明亮。

    沈凛捧着茶盏从屏风后走出来,一夜无眠倒是不觉得困乏,她们早已做好了迎接之后战乱的准备。

    别苑的大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瘦弱较小的身影快步穿过庭院朝许明舒所在的方向行来。

    芷萝提着一盏灯笼在门前站定,行礼道:“沈夫人,许姑娘,奴婢和小合子出去打探了一番,今夜轮值的禁卫军比以往

    多了三倍不止,但禁军大院依旧灯火通明。”

    许明舒侧首看向沈凛,轻声细语道:“想来,四皇子的私兵已经入城了。”

    萧瑜到底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只是比起前世来他倒还是聪慧一些,知道提前放出风声败坏靖安侯府的声誉。

    届时,他一朝事成把控整个皇城,控制萧珩,便将全部的罪过推在萧珩和靖安侯府头上,他好以诛杀逆党为由顺理成章地继位储只是可惜,今晚事情不能如他预想的那般顺遂了。

    沈凛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将茶盏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沉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禁军尽数出没,分布在皇城每一个出口之处,只等时辰一到朝宫内逼近。

    打更声响至第三声,禁卫军中最为年长的老谭举着火把从队伍中走出来,朝宫道上看了看,随即挥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前行。

    太极门前,老谭带着一对禁卫军同其他几个队伍集合,正欲向宫门内逼近同禁军统领霍铭集合时,见太极门前不远处站着两道倩影。

    老谭当即站定脚步,朝前方喊道:“不知是宫中哪位娘娘,夜深了外面不安全,娘娘请回吧。”

    来人并不做声,

    老谭举着手中的火把试探着朝前方走了几步,借着火光一张冷艳的面容映入眼帘。

    老谭当即一惊,行礼道:“沈将军!这么晚了沈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沈凛瞥了他一眼,冷冷开口道:“在等你们啊。”

    老谭面色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笑道:“将军说笑了,卑职今日轮值巡视皇宫,沈将军若是无事卑职先行告退了。”

    “慢着。”

    沈凛负手看向他,“巡视需要用这么多人吗,你要去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谭枫你也是曾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将士,当知今日之事一旦做了同谋逆无异。”

    老谭转过身,皮笑肉不笑了下。

    “沈将军,您多心了,我们当真只是寻常巡视罢了。”

    闻言,许明舒缓步上前开口道:“谭将军,沈姑姑这是在给您机会,您可要想清楚了。若不是看在禁军诸位兄弟都是沈家军出身,不愿你们跟着奸人涉险毁了自己后半生,今夜沈姑姑何必进宫亲自阻拦你们这一趟呢。”

    她话讲得轻声细语,却句句踩在谭枫心口,使得他那本就不坚定的心弦松动了几分。

    许明舒见他沉默不语,继续道:“谭将军当知国公府与靖安侯府亲如一家,沈夫人既然能一早得知你们的动向,便可告知朝廷带兵镇压,何苦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劝说于你们。”

    “今夜你们要做的事成了,江山易主想夺权的人得到了权力地位,谭将军你们却依旧还是禁卫军。若是没成,一众禁卫军将士便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甚至祸及家人牵连九族。谭将军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做亏本的买卖,想来您知晓其中利害定当明哲保身,不再涉足其中。”

    闻言,谭枫叹息了一声。

    “现如今我们毕竟归属于禁卫军,听命于霍统领,我们的家人在他手里...沈将军我们也是没办法。”

    许明舒上前两步,宽慰道:“谭将军何必担心,沈姑姑既然来了就是来救你们摆脱此困境,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沈姑姑吗?”

    谭枫缓缓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一众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又看向沈凛,眼神中带着悲愤。

    “沈将军,不瞒您说兄弟们在禁军中待够了!都是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士,凭什么将我们发配来了禁军,我们也想像玄甲军一样和侯爷一起上阵杀敌,而不是困在这京城里给人当狗使唤!”

    沈凛闭了闭眼,心中一片苦涩。

    当年她父亲和兄长双双以身殉国后,前线的沈家军也随着阵亡。

    皇帝寻了个借口,美其名曰说沈家后继无人没有再能领兵作战的将领,便趁机收回了兵符,余下的沈家军被四分五裂打发至京城四处。

    沈凛气愤过,不满过,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没办法在朝堂之上为沈家军奋力力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百年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

    她长叹了一口气,看向谭枫目光灼灼道:“你若肯回头,我与侯爷会去向朝廷求情,保你们平安无事离开禁卫军进入玄甲军。”

    ......

    临近子时,皇城被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

    萧瑜手搭在剑柄上,缓慢踏过满地猩红,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身旁的禁卫军燃起火把,逐渐将周围映照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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