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华阳只来得及瞥见陈敬宗嘴角的血。

    大军已经凯旋,又有什么比陈敬宗更要紧的?

    华阳远远地朝凌汝成点点头,便带着吴润去追陈敬宗,周吉刚刚亲自去接宋太医了。

    另一抬木板架上,戚瑾面无表情地躺着。

    他左肩膀的断箭还在,虽然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早上听闻陈敬宗病了,他就猜到了陈敬宗的打算,也只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才会用这种后宅手段抢走她所有的注意力。

    戚瑾就不信了,陈敬宗能霸占华阳一刻两刻,当华阳发现陈敬宗根本没有大碍,又听说他肩膀中箭,华阳能不来看他。

    .

    陈敬宗的营帐内。

    两个负责抬木板架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驸马爷抬到床上,还没喘口气,就听长公主问:“驸马伤在何处?”

    长公主乃是仙女下凡的人物,二人不敢直视,跪在地上,一前一后地禀报道:“我们昨日在白河岭遇到叛军埋伏,驸马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脱离险境后,我等看到狼烟赶去围剿叛军主力,驸马英勇,亲自擒拿了叛军主帅郭继先,但驸马与其交手时也受伤不轻。”

    华阳只听到了“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她面白如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陈敬宗床边的。

    他身上穿着盔甲,盔甲上全是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血污,盔甲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防御的作用,却也不是真的刀枪不入,陈敬宗的这件盔甲便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本来今早驸马就病倒了,可他不肯叫我们抬着,不肯让将士们看轻,非要穿上铠甲昂首挺胸地自己走出来,结果透支了体力,出山前昏迷了过去。”

    华阳看着陈敬宗苍白又沾染了灰尘与汗水的脸,视线渐渐模糊。

    周吉将宋太医带来了,朝云、朝月、富贵也端了三大盆清水来。

    很快,周吉、富贵领着两个小兵退了出来。

    宋太医要先脱掉陈敬宗身上的衣袍,查看他身上的刀伤。

    吴润劝说华阳:“不如您先回避,等驸马包扎好了再来?”

    华阳怕泄露自己的情绪,只摇摇头,叫吴润提把椅子来,她就坐在床头的位置,看着宋太医为陈敬宗褪去衣裳。

    陈敬宗出征这么久,次次又冲在最前面,怎么可能没有受过一点伤?

    当衣袍褪去,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肩膀与胸腹,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是昨日新添的,最深的一处刀伤伤口的肉都翻卷着,华阳立即拿起吴润早就递过来的帕子,掩面侧过头去。

    这几个月,她与陈敬宗不说天天见面,每隔几日总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可每次她问陈敬宗有没有受伤,他都一副天王老子也伤不到的厉害样,华阳又不可能叫他脱了衣裳给她查验,就真的以为他只是晒黑了奔波瘦了,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

    华阳当然知道,这场平叛死了很多士兵,知道每个士兵身上大概都有这样的伤口,比陈敬宗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更有数不清的将士们当场毙命。

    可她只有机会看见了陈敬宗的伤。

    娇生惯养二十一年连被蚊子叮咬都要赶紧涂药的金枝玉叶,突然亲眼目睹自己的枕边人伤成这样,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尚且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朝云、朝月都开始哽咽了。

    宋太医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三主仆。

    他是少帝派来照顾长公主的没错,但宋太医这几个月可没有在军营里吃白饭,每次交战过后都会新添大量伤兵,宋太医帮着军医分担了一部分伤兵,跟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伤势比,驸马身上这些简直是毛毛雨。

    宋太医甚至都想不明白,之前驸马爷看起来铁塔一样,怎么就为这点伤病倒了。

    腹诽归腹诽,宋太医是万万不会表现出来的,只一边替驸马爷清理伤口,一边叫长公主不用担心。

    除了清理伤口,宋太医顺便替驸马爷把全身的血污汗污都擦拭了一遍,涂上药,再次向长公主保证驸马爷没有大碍,宋太医才退下。

    陈敬宗还昏迷着。

    华阳叫吴润、朝云、朝月都退下。

    三人识趣地告退。

    内帐只剩夫妻俩,大白天的也不用担心影子会投到帐上,华阳看着陈敬宗已经擦拭干净却难掩憔悴的脸,看着他因为不宜压到后背伤口而侧躺着的身体,华阳慢慢地挨着他躺下,眼睛看着他,手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手。

    陈敬宗睁开眼睛时,恰好看到她眼里蓄满泪的模样。

    华阳:……

    她本能地就要起来。

    才撑起肩膀,陈敬宗大手一揽,将她压回怀里。

    华阳:“你的伤!”

    陈敬宗将脸埋进她乌黑柔软的长发,深深地吸了口气:“没事,小伤,死不了。”

    华阳很想拧他一下,可两人贴得太紧,她真抬手乱动,可能会碰到他的那些伤口。

    她只能任由他抱着,责怪道:“不是说做好了准备,怎么还伤得这么严重?”

    陈敬宗:“毕竟是一万精兵,我准备再多,也得真刀真枪地去杀。”

    华阳还是后怕,那些刀伤,随便哪把刀再砍重一些,他可能就真的像她曾经梦见的那样,彻底倒在血泊中。

    陈敬宗摸她的脸:“你这眼泪跟观音菩萨的甘露一样,为我洒一滴便能止疼,多来几滴就是长命百岁。”

    华阳:……

    “你还能说这些不正经的,可见真的没有大碍,那我去见凌帅了。”

    陈敬宗马上抱紧她:“你在我才有力气不正经,你一走,我可能又要疼昏过去,甚至长睡不醒……”

    华阳一把捂住他的嘴。

    陈敬宗亲她的手掌心。

    华阳缩回手,陈敬宗捧起她的脸。

    华阳瞥见他黏着不知是血还是汗的发梢,皱眉问:“这两晚你可有漱口?”

    陈敬宗按低她的脑袋,才道:“还真是仙女下凡,什么时候都不忘讲究。”

    华阳:“仙女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了你这么不讲究的人。”

    陈敬宗:“你别冤枉我,我早改了那些臭毛病,在战场上没条件讲究而已。”

    华阳哼了哼,过了会儿问:“渴不渴,饿不饿?”

    陈敬宗:“渴了你喂我喝水,饿了你喂我吃饭?”

    华阳:“能坐起来就自己吃。”

    陈敬宗:“坐不起来,这辈子大概就今天能使唤你一回,你不帮忙我宁可饿死。”

    华阳:……

    她先坐起来,整理好衣裙,再叫守在外面的朝月去伙房做点好吃的。

    内帐就有水,她倒了一碗,坐到床边喂陈敬宗。

    人生病的时候总会得到一些优待,更何况是刚刚躲过死劫的驸马。

    帐外,吴润虽然没有刻意倾听里面的动静,但也能想象驸马与公主恩爱相处的情形。

    所以,尽管表公子伤得很重,在公主自己离开驸马身边之前,他也会暂且瞒下。

    表哥表哥,毕竟不是亲哥。

    在这军营,在此时此刻,没有谁能超过驸马在公主心里的份量。

    另一座营帐内,军医已经替戚瑾清理过伤口,随时都可以拔箭了。

    箭头在肉里多留一会儿,于戚瑾而言就多一分危险。

    视线再次扫过一圈的营帐,戚瑾垂眸,看着脚下道:“开始吧。”

    军医递过来一块儿干干净净的软木。

    戚瑾不用。

    军医不再勉强,一手扶着戚瑾的左臂,一手抓住那截随着戚瑾的呼吸而微微晃动的断箭。

    戚瑾咬紧牙关,自始至终,硬是一声没吭。

    军医才取出箭头,另一人及时拿干净的纱布捂住戚瑾的伤口,为他止血。

    血水迅速浸透层层纱布。

    戚瑾依然看着地面。

    他忽然明白,为何有些后宅女子不惜豁出去脸面也要用尽手段争宠了。

    因为只要赢了,不但可以得到一时宠爱,还可以在输的人心里,狠狠插上一刀。

    第121章

    华阳给陈敬宗喂了水,

    又给他喂了饭,她也是在他这边吃的。

    吃饱了,陈敬宗嚷嚷头发痒,

    叫华阳喊富贵帮他洗头。

    他知道自己头上沾了敌兵的血,就算华阳舍得屈就,

    陈敬宗也舍不得叫她难受。

    “那我先去见见凌帅。”华阳仍然记着正事,凌汝成打了胜仗,她这个随军的长公主怎么能不理不睬,包括被活捉的豫王,她也得再去见一面,

    该惋惜的惋惜,

    该唾弃的唾弃。

    陈敬宗看着她,

    忽然才想起来似的道:“忘了跟你说,

    戚瑾也受伤了。”

    华阳立即想起跟在凌汝成身后的另一抬木板架,急道:“伤势如何?”

    陈敬宗:“肩膀中了一箭,

    人瞧着精神还好,

    就是拔箭要吃些苦头。你先去见凌帅,

    等你回来,我也收拾好了,

    我陪你一起去探望他,

    见我能够下地走动,他也能放心一些,不然还要反过来担心我。”

    华阳也觉得夫妻俩同行更合适,

    军营里人多眼杂的,

    表哥表妹之间亦需要避嫌,

    华阳可不想叫人看见她单独进了表哥的营帐。

    她只是担心陈敬宗能不能撑得住,

    才昏迷过一回。

    陈敬宗笑:“吸了你身上的仙气,

    我现在跟没事人一样。”

    富贵端着水进来了。

    华阳只当没听见陈敬宗刚刚那句,道:“我先去见凌帅。”

    吴润、周吉都在外面,护送公主过去,路上,吴润终于向公主汇报了戚瑾的伤。

    华阳:“嗯,驸马已经跟我说过了。”

    吴润闻言,很是庆幸自己没有冒然打断公主与驸马的相处,听听,公主其实早就知道了,却依然选择多陪驸马一会儿,现在出来,也是先去做正事。可见多年前戚瑾不但没能收获公主半点芳心,连一年短短见个几次面攒出来的表兄妹情分,怕是都没多少。

    华阳在凌汝成的大帐内待了两刻钟,又分别去关押豫王、郭继先的营帐看了看。

    华阳上次见豫王,还是七月中旬,那时候豫王胖得上马都需要人搀扶,如今三个月不见,豫王居然瘦得只剩原来的一半!

    不得不说,瘦下来的豫王看起来终于像林贵妃的儿子了。

    “妹妹,我后悔了,我不该听信景王的挑拨,不该以为皇上是陈……”

    事实证明,豫王虽然瘦了,脑子里还是没有多少东西,他连陈廷鉴的名字都没能说全,就被凌汝成安排看守他的人塞了一嘴布。

    华阳很满意豫王的安静,她把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这便去看郭继先。

    郭继先手上脚上都挂着沉重的铁链,同样是阶下囚,郭继先身上依然可见大将军的傲骨。

    华阳鄙夷豫王,对郭继先,她眼中一片冰冷。

    她恨此人。

    刚刚在凌汝成那里,华阳已经彻底了解了白河岭一战的来龙去脉。

    原来郭继先是想活捉陈敬宗,好胁迫朝廷退兵。

    陈敬宗又岂是会投降乞命的软骨头?

    他最不愿意示弱以对的两个人,便是她与公爹,越是如此,他越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境地。

    凌汝成与公爹是故交,上辈子,公爹肯定知道真相,但公爹特意对她隐瞒了,只说叛军恰好埋伏了一万人在白河岭,是陈敬宗与大兴左卫命数如此,撞了上去。

    公爹不想她再因陈敬宗的死承受多余的悲痛,他却在那短暂的岁月里疼白了头发。

    当时华阳因为不知情,确实只为陈敬宗的英年早逝落了泪。

    如今,华阳知道了,她为此时正待在营帐里等她回去的陈敬宗庆幸,亦为上辈子那个倔强死去的陈敬宗心疼。

    “这次谋反,豫王主谋也好,景王主谋也罢,你都是他们手中最厉害的那把刀。”

    “这次平叛,死去的将士都是我朝子民,他们明明有机会去边关保家卫国,却因为你们的野心死在自家人刀下。”

    “郭继先,纵使你之前威名显赫,从今往后的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你都配不上‘将军’二字。”

    自从华阳进来便一直垂眸而立的郭继先,终于抬眸,看向那个他不曾放在眼中的长公主。

    华阳却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去。

    帐帘落下,里面忽然传来男人自嘲的笑声,笑着笑着,变成了哭。

    .

    在富贵的殷勤照顾下,陈敬宗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头,把牙也刷得干干净净。

    “驸马,您的伤真的那么严重啊?”富贵担忧地问。

    陈敬宗:“我砍你一刀试试?”

    虽然他的昏迷是装的,可那些刀伤枪伤都是真的,他要是不觉得疼,他就是活神仙。

    富贵很心疼。

    陈敬宗:“滚,别用那种恶心巴拉的眼神看我。”

    富贵:……

    他委委屈屈地退下。

    陈敬宗侧靠着椅背,目光渐渐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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