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此时正值牡丹花季,那盆白雪塔虽然年份不大,开得倒是好,翠绿的枝叶中已经开了五朵海碗碗口大的花朵,纤尘不染的雪白花瓣在阳光下随着清风颤颤巍巍的,娇嫩惹人怜爱。

    华阳朝陈敬宗使个眼色。

    陈敬宗便跳下马,走过去,对那大户道:“你这花养得好,公主收下了。”

    高姓大户喜出望外,那样子,倒好像捡了银子似的。

    他不敢往车窗里面看,恭恭敬敬地将手里的白釉粉彩花盆递给驸马爷。

    陈敬宗接过来,牡丹花轻轻摇曳,白白的两朵大牡丹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晃过。

    陈敬宗是个粗人,以前没觉得那些花花草草有何稀奇,这一刻倒是体会到了白牡丹的美,又香又白的,像她。

    车门前面,朝云挑着帘子,朝月小心翼翼地接过花盆,趁机塞了驸马爷一张银票。

    陈敬宗随意一看,竟是张百两面额,赏的也自然是高姓大户。

    他暗暗牙疼,得亏华阳自己就是公主,不然光靠他那点俸禄,还真养不起她。

    帘子放下的一瞬,华阳还在路边的人群里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正是上辈子此时早已被湘王害死的陵原县阳光明媚,陵原县君一袭素淡衣裙,面带温柔笑容站在那里。

    华阳遥遥地朝她点点头,心情比刚刚收到牡丹更轻盈了几分。

    .

    当年华阳他们南下陵州,路上就用了两个月,这次北上回京,依然也是差不多的速度,抵达距离京城最近的驿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

    那盆白牡丹的花早谢了,只剩绿生生的枝叶,尽管如此,每次停宿,朝云、朝月还是会将这盆花搬到公主的房间,该浇水浇水,该擦叶子擦叶子。

    车队入住驿站需要时间安顿,陈敬宗更是与周吉一起,将驿站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以免藏有身份不明之人。

    等陈敬宗巡视完毕回来,就见华阳已经沐浴过了,披散着一头尚未干透的乌黑长发坐在桌子旁,正认认真真地亲自擦拭着牡丹的叶片。白嫩嫩一张美人面掩映在绿叶之后,好似那枝叶里重新开出了一朵白牡丹。

    她原本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瞥见陈敬宗,才停了声,可她神色轻松、目光愉悦,显然心情正好。

    陈敬宗便吩咐正要出去的朝云:“准备莲花碗。”

    朝云脸一红,低头退下。

    一心收拾花草的华阳脸也红了几分,瞪他道:“还在外面,你少胡来。”

    陈敬宗在她旁边坐下,喝过茶水,才道:“前面两个月我都没张罗,今晚是在外面过的最后一夜,咱们又单独占了一个小院,你应我一次又如何?”

    华阳只看手里的叶子:“你也说了最后一夜,两个月都忍了,再忍一晚又何妨?”

    陈敬宗:“我是觉得,明天进了宫,你大概会在宫里住十天半个月才舍得出来。”

    华阳:……

    她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她跟着夫家在外面住了两年多,别说回宫住半个月,就是住半年,陈家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华阳就随陈敬宗准备去了,夜幕一降临,她先躺到床上睡觉。

    陈敬宗陪她睡,到了半夜,他自然而然地醒来,捞出东西就来抱华阳。

    驿站的床早已有了年头,吱嘎吱嘎地仿佛随时都可能会塌,华阳可不想与自己的驸马闹出这等可能会被记入野史的荒诞笑话,无奈之下,终于肯同意陈敬宗早已肖想多次的那个法子。

    窗边有张小桌,桌沿原本与墙壁隔了一掌左右的距离,被华阳一撑,没多久就挨上了墙。

    桌子是再也动不了了,桌上的牡丹花盆却沿着桌面朝墙那边一下一下地滑了过去,在夜晚呈现墨绿色的牡丹叶子微微地震动着,看得华阳以后可能再也无法面对这盆牡丹。

    当华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时候,陈敬宗拨开她耳边的散发,亲了一口。

    “早点出宫,别让我等太久。”

    .

    清晨天一亮,众人用过早饭就重新登车了。

    华阳很困,幸好她的马车足够宽敞,她懒懒地躺在榻上,补了一个多时辰的眠。

    当京城厚重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可望,陈敬宗在外面敲了敲窗:“再有两刻钟进城。”

    朝云、朝月忙把公主唤醒,一个打湿巾子帮公主净面,一个迅速准备好珠宝首饰。

    这边刚打扮好,陈敬宗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城门下有太子仪仗。”

    朝云笑道:“公主离开这么久,太子殿下一定想坏了。”

    华阳照照镜子,确定自己只有左脸压出一道浅浅的睡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便一心等着姐弟重逢。

    车队来到城门下,为首的公主车驾最先停车。

    马车未停稳,陈敬宗已经下了马,朝迫不及待往这边跑来的尊贵少年郎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脚步微顿。

    他自然见过陈敬宗,然而因为姐姐成亲没多久就跟着陈家众人去了陵州,导致太子也只见过这姐夫屈指可数的几次。

    两年多过去,太子都快把驸马爷的样子忘光了。

    而此时站在他对面的男人,穿着绛红色绣麒麟补子的驸马公服,面容英俊身形挺拔,纵使弯腰做臣服之姿,依然令人觉得他气宇轩昂。

    无论男女,长得好看都会占些便宜,纵使太子对自己的先生陈阁老心存不满,面对这样的姐夫,他暂且也生不出什么嫌恶情绪。

    “驸马免礼。”太子淡淡道,视线已经瞥向停下来的马车。

    朝云、朝月先跳了下来,摆好凳子再一起搀扶着公主下车。

    华阳一露面,太子脸上的冷淡就不见了,嘴角翘起来,眼睛也亮晶晶地望着姐姐。

    华阳的目光亦早早定在了弟弟脸上。

    今年的弟弟才十二岁,也算是个少年郎了,然个子仍矮了她半头,被不远处的陈敬宗一衬,更是孩子模样。

    华阳一下车,便走过去,将弟弟拉到了怀里。

    陈敬宗脸色微变,再看太子,露出来的两只耳朵都红了。

    “两年不见,弟弟怎么长高了这么多?”

    松开弟弟后,华阳扶着弟弟的肩膀,上下仔细端详道。

    太子不由地挺起胸膛,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姐姐。

    从太子开始记事起,他便知道姐姐是皇宫里最美的人,哪怕姐弟俩天天见面,太子也会经常被姐姐的美貌打动,只觉得父皇再宠爱姐姐都是应该的,等他将来做了皇帝,也会继续像父皇那样宠着姐姐,让姐姐衣食无忧,谁敢惹姐姐生气,他必然会替姐姐做主。

    然而两年多不见,太子发现姐姐变得更美了,梳着他还是不太习惯的新妇发髻,那脸庞却娇艳胜过牡丹,眼眸清澈明亮,宫里最亮的黑珍珠在姐姐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姐姐,姐姐好像瘦了。”

    太子有些笨拙地道。

    其实他是想夸姐姐更美了,但这种话略显轻浮,可又必须说点什么,太子只好胡诌了一句。

    华阳笑,上辈子她回京时的确是憔悴了不少,这辈子却绝对没有那个问题,尤其是她刚刚还照过镜子,那气色比涂了胭脂还好。

    “明明是胖了,就你嘴甜。”华阳趁机捏了捏弟弟的脸蛋,当然,她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了后面正快步赶来的公爹等人。

    太子脸更红了,从他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抗拒被人捏脸,只有姐姐可以捏一捏。

    华阳捏了一下便松开了手,往旁边让开一步。

    “臣陈廷鉴见过太子殿下。”

    陈廷鉴率领妻儿家小,郑重行礼道。

    太子抿唇,看眼姐姐,他换出笑容,走过去亲自扶起陈廷鉴:“先生免礼,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后特意派我来城外迎接先生。”

    陈廷鉴忙又朝宫里的方向拜谢帝后的恩典。

    太子不想陪陈家众人唠叨,虚礼过后马上道:“先生请登车吧,父皇已经在宫里等候多时。”

    陈廷鉴恭敬道:“请殿下、公主先。”

    太子点点头,拉着姐姐的手去了他的太子车驾。

    华阳随着弟弟往前走时,余光瞥见旁边的陈敬宗,这家伙穿着公服显得十分正经,也没有多看她什么,任谁也想不到昨夜他有多孟浪。

    太子的车中摆了冰鼎,还备了新鲜可口的瓜果。

    “姐姐累了吧?”

    少了外人,太子自在多了,见姐姐脸颊红润,当姐姐热了,主动拿起扇子帮忙扇风。

    华阳笑道:“还好,只是刚刚晒了会儿太阳,你呢,在这边等多久了?”

    太子:“半个时辰吧,母后怕我接空了,早早把我撵出来了,哼,要不是姐姐也在,我才不想出来挨晒。”庡?

    如果说华阳对公爹的敬重有一大半是因为重生前亲眼见证了公爹立下的功绩,那么母后对公爹的敬重与赏识,才是因为真正的识人之明,否则母后也不会撮合她与陈敬宗。

    母后一直要弟弟谨记公爹的教诲,要弟弟像普通弟子那般尊敬公爹,包括这次公爹回京,母后也派了弟弟出城迎接。

    华阳耳濡目染久了,竟觉得这是应该的,弟弟也不该抱怨什么。

    可是现在,再听到弟弟的抱怨,华阳忽然心生警惕。

    是不是正因为所有人都要弟弟敬着公爹,弟弟心里不愿意,又必须忍着,久而久之就忍成了怨?

    就像她上辈子嫁陈敬宗,她不喜欢那个粗俗的男人,每次私底下对母后抱怨,母后也只会劝她多去了解陈敬宗的好,她听了心烦,越烦就越不待见陈敬宗,甚至还减少了进宫去看母后的次数。

    那时候她是孩子心性,眼前的弟弟,更是真正的少年郎。

    甭管道理不道理的,是人总有喜好,逆着这份喜好来,心情能好?

    普通孩子也就罢了,弟弟以后可是要做皇帝的,他此时记恨谁,将来就有报复回去的能力。

    想通这点,华阳没有像母亲那般劝说弟弟要真心敬重公爹,而是又抱了弟弟一下,高兴道:“你这么想姐姐,就不枉我在陵州时也天天惦记着你。”

    一提陵州,太子来了精神:“姐姐,你给我讲讲湘王的事吧,那混账到底有没有欺负到你?”

    华阳笑了笑,开始给弟弟讲故事。

    第66章

    进城之后,

    陈家的车队分成了两路,孙氏、陈伯宗等人先回陈宅,陈廷鉴、陈敬宗父子俩还得去趟皇宫。

    陈廷鉴这般是因为他乃朝廷重臣、内阁阁老,

    陈敬宗则是因为他的驸马身份,得陪公主去拜见皇家的岳父岳母。

    华阳与太子同车,

    陈敬宗只好骑马跟在老头子的马车旁。

    车内,陈廷鉴悄悄挑开帘子,视线在外面的儿子身上过了好几遍,总算这儿子长了副好皮囊,带到帝后面前不算太寒碜。

    对于这门婚事,

    陈廷鉴觉得戚皇后太过谨慎了,

    他既是太子的先生,

    又是臣子,

    就算戚皇后不把公主嫁过来,他肯定也会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

    哪怕皇上要废太子,

    没有合适的理由,

    他们这些大臣也会拼命劝阻。

    奈何戚皇后非要与他结儿女亲家,陈廷鉴再推脱反而要惹戚皇后怀疑了,

    只好硬着头皮让老四去给公主相看。

    对公主,

    陈廷鉴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很清楚,那日公主只是被儿子的皮囊骗了,

    假若公主有机会提前与儿子熟悉几日,

    知晓了儿子的臭脾气,

    公主绝不会点头。戚皇后疼爱女儿,

    只要公主不同意,

    戚皇后便会打消这个念头。

    陈廷鉴也曾寄希望于儿子,他想着,儿子自己不愿意当驸马,那么只要儿子在帝后公主面前稍微展露本性,举止略有失仪,应该就能淡了戚皇后与公主的心思,哪又想到那日儿子竟一反常态,言行举止处处都挑不出错呢!

    这混球,嘴里嚷嚷着不愿意,知晓自己可以娶公主,心里可能早就乐开了花!

    陈敬宗忽然有所察觉,朝车窗看来。

    陈廷鉴低哼一声,放下帘子。

    两刻钟后,一行人来到了皇城外。

    这里就必须下车步行了,太子也不能例外。

    华阳下车后,朝公爹、陈敬宗点点头,便牵着弟弟走在前面。

    陈家父子俩保持一定距离跟着,陈廷鉴低声嘱咐儿子:“等会儿见到皇上、娘娘,问你话你便答,没问你就老老实实闭嘴,休要在家里那般口没遮拦。”

    陈敬宗淡淡道:“我都做了两年多的驸马了,还需要您教这个?”

    陈廷鉴脸色更沉了,这两年都是在陵州那边过的,地方官员处处都敬着儿子,所以他更担心儿子在外面无法无天,到了京城也不知道收敛。

    帝后都在乾清宫。

    同样是盼女心切,景顺帝比戚皇后还稳不住,一会儿在椅子上坐着,一会儿就负手在大殿门口转悠一圈。

    戚皇后笑他:“皇上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只有华阳这一个孩子呢,所以如此稀罕。”

    景顺帝望着外面道:“朕虽然有四个孩子,可华阳还是第一个离朕这么远的,一分开就是两年半。”

    戚皇后想到了林贵妃所生的豫王,豫王二十岁大婚,同年就藩洛阳,至今已经有四年没回京城了。

    当然,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提醒景顺帝就是。

    “禀皇上,公主他们已经到皇城外了!”

    “禀皇上,公主他们已经到了乾清宫外!”

    传话太监随时报着消息,终于,戚皇后也站了起来,来到景顺帝旁边,夫妻俩并肩守在门口。

    华阳熟门熟路地往乾清宫走,绕过游廊拐角,她一眼就看到了殿门外的父母。

    年过五旬的父皇,头戴金冠,穿一身赭红色的纹龙常服,烈阳之下,父皇正殷切地望着这边。

    华阳忽然就湿了眼眶。

    她松开弟弟的手,穿过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次的游廊,哭着扑进父皇的怀中。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陈家媳妇,她只是一个曾经失去父亲的女儿。

    景顺帝完全愣住了,除了本能地张开手臂抱住女儿,他脸上是一片茫然,甚至还难以置信地看向旁边的戚皇后。

    有多少年女儿都没有这么跟他亲昵过了?

    回过神后,景顺帝下意识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急着问道:“盘盘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想到这里,景顺帝幽幽地看了眼还在走廊里的陈家父子。

    华阳摇摇头,哽咽道:“女儿在外面一切都好,就是想您跟母后。”

    景顺帝松了口气,他料想陈家父子也没有这个胆子。

    “好了,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戚皇后笑着道。

    华阳闻言,有些不舍地松开父皇,再去靠到母后怀里。

    戚皇后也忍不住多抱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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