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重又将她的香囊、玉佩之类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佩戴好,跨出门外到了廊间,便见银冠墨袍的元光帝负手立在阑干旁。

    她是悄无声息出来的,哪知道,才走一步,乌茫茫的夜色里骤然扑飞过来一只鸟儿,速度极快,她吓得一懵,那鸟儿速度骤降,软绵绵地跌在她怀里。

    稚陵险险抱住了它,跟它黑葡萄似的双眼,大眼瞪小眼。

    “……”

    它的嘴里还衔着那支玫瑰金簪子,甚至……可劲儿地往她手里塞。

    ——

    “阿陵,你是说……你站在那里没动,那只雉鸟自个儿投怀送抱,扑到你怀里去了?”

    魏浓不可置信,低声重复了一遍。

    稚陵讪讪一笑,握着一支金簪,在手心里转来转去,说:“是啊。”她有些忧愁:只是这簪子,她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然而昨天夜里,玫瑰金簪还给即墨浔后,那只鸟又衔回来给她,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即墨浔便说:“……你拿着吧。那个宫女也不用去浣衣局了。”

    魏浓摩挲着下巴:“不仅青年才俊们趋之若鹜,现在,连雄鸟也为你痴迷了。它铁定是想求偶。”

    稚陵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她:“胡说什么呀。”

    她生怕魏浓还要继续追问昨晚的细节,连忙打岔说:“哎,顾太傅布置的课业,你完成了么?我昨晚回得晚了,都还没写完。你写完了的话,借我抄一下。”

    这一向是对付魏浓的好方法,是她的软肋,每每提及课业,都叫她生无可恋。

    偏偏今日魏浓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举起手边一本蓝皮簿子:“呐呐,我都写完了。”

    “哟,这可稀奇,”稚陵接来一看,正夸她勤快,夸了两句,抬眼笑问她,“怎么这不像你写的呀。”

    魏浓轻咳了两声:“你这什么意思嘛,不能是我写的了?”

    稚陵道:“这般有条理,有理有据的,引经论典,上下呼应,水平很高嘛。”

    她点评完,又点点头,魏浓下巴扬得更高了点,说:“还行吧。”

    她突然看到稚陵身后不远处的太子殿下,缓缓向她们走过来。他神情微微疑惑,稚陵听到声音,也住了声,回头一看,见太子殿下立在那儿,纤长眼睫低垂,遮着漆黑双眸,低声问:“……薛姑娘,你要抄笔记么?魏姑娘也是抄我的。”

    他抱着几大本厚厚的笔记,叫稚陵望而却步,连忙摆手:“我抄浓浓的应付一下就行了。”

    太子殿下似乎有点受伤,抬起眼睫:“……”半晌,沉默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开始认真读书。

    但第二日魏浓寻他借笔记时,太子殿下竟意外的好说话,没有像她昨日费了老大力气死缠烂打才借到,这真是奇怪。

    魏浓自从上回连续被老太傅提问一个月,现在倒想明白了,致力于跟太子殿下的诸位太傅搞好关系,从而得到太傅们的认可,继而迂回得到太子殿下的认可。

    最近一段时间,除了勤学好问认真听讲以及不时给太傅们说好听话小献殷勤之外,还在想方设法打听各位太傅的喜好。

    凭借用心二字,稚陵听魏浓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的成果,说是她已听到好几位太傅对她爹说她好话了。

    稚陵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消磨精力的好方法。

    魏浓掏出一个小本本来,上有太子殿下的三十位太傅的喜好,她勾勾画画一大堆,稚陵反正没有看明白,但看到一个较为陌生的名字:钟宴。

    她指着这名字问:“这位钟太傅,是不是从没给咱们上过课呀?”

    魏浓说:“你忘啦,是武宁侯呀,他在西南呢。”

    淅淅沥沥的雨好不容易停了一日,天气格外炎热。

    稚陵这些时候在不上课的时间里,几乎都在跟人相看,看得头晕眼花。

    然而,陆承望还是没有回来。

    大约是陆家也晓得这件事没什么希望了,稚陵听娘亲说,陆夫人近日病得益发厉害,不知能不能捱过去——她打算带稚陵一起去探望对方。

    雨后初晴,薛家车马低调停在陆家门前。

    第072章

    第

    72

    章

    地面上尚有高低不平的积水,

    在雨后清澈的日光里反射刺眼的光。稚陵穿的绣鞋最怕沾了水,因此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提着裙子避开积水,

    不免慢了下来。

    待进到陆夫人屋里去,屋中药味浓重,

    叫稚陵颇有宾至如归之感,几重紫纱帐里,

    卧病在床的陆夫人艰难直了直身,叫丫鬟撩开帐子,

    稚陵才瞧见,陆夫人病容惨淡,

    的确比之前憔悴得多了。

    这一回来探病,

    稚陵在旁,

    听着娘亲寒暄问了陆夫人病情怎样,

    吃什么药,看的哪位大夫,

    近日又有无好转些。

    陆夫人咳嗽了两声,无奈笑了笑:“病来如山倒,……大夫都说,

    心病还须心药医。”

    娘亲她也不无叹息,与陆夫人聊起她们这几十年,一忽儿说到了小时候一起出门放纸鸢踢毽子翻花绳,稍微长大些,

    互相穿戴漂亮首饰,聊书画典籍古今轶事,

    摘花看景写诗作赋;一忽儿说到了,后来钟盈定亲了,

    她也成了婚,有了孩子,琐事缠身,忙着打理家中俗务,从前的风花雪月的时光便好像一去不返。

    说起她们儿时的事情,陆夫人长长叹息。

    娘亲忽然对她道:“阿陵,四姑娘一直念着你呢,去玩儿吧。”

    稚陵心道娘亲怕是有什么话要跟陆夫人单独说,便点点头起身出了屋子,陆家侍女引她到后院里,迎面扑来一只小奶团子,才她膝盖高,黏黏糊糊说:“阿、阿陵姐姐……”

    稚陵拉着四姑娘小手,陪她玩了好一会儿秋千,四姑娘被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忽然又不要玩儿秋千了,眨巴眨巴水灵灵的黑眼睛,悄悄在稚陵耳边说:“阿陵姐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

    稚陵打小看的话本子里,往往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引着主角去的地方,要么经常藏有天材地宝、武功秘籍之类,要么经常有明刀暗箭、机关陷阱。

    她亦步亦趋跟着四姑娘穿过府中花木,到了一间院落里,没仔细看,匆忙被四姑娘小手牵紧,进了院子,只见一丛翠竹掩映,四姑娘飞快跑到了中庭,又回头来向她招手:“阿陵姐姐,快来!”

    四姑娘人虽然小,可力气却大,猛地推开了这屋门,钻进了阴影里,稚陵呆了呆,只好跟进去,却看这里布置简洁大方,一扇蓝田玉的竖屏风堪堪立在眼前,四姑娘从旁边不知哪里又冒出来,手里擎着一只薄薄的木鸢来,笑盈盈道:“阿陵姐姐,这是我哥哥的屋子哦。”

    稚陵吃了一惊,就要退出这屋子,却被四姑娘又拉住往里走,只见这屋中角落里整整齐齐一整面的多宝架上,置放着各式各样的机关小物。

    稚陵瞧见多宝架有一层摆满了小木鸟,模样大同小异。这教她顷刻间想到,她自己也有一只小木鸟——是陆承望送给她的。

    那么这里是!?是陆承望的院子么?

    四姑娘踮起脚想够也够不着,稚陵便取了头一只,弯腰递给她,四姑娘白团团的脸笑开了花,奶声奶气说:“这是我哥哥的屋子。他这里藏着好多宝贝呢。”

    叫稚陵一下子恍然。

    大抵是听到了屋子的动静,一个婆子从偏房过来,叫道:“哎哟四姑娘!不能动,不能动!公子都说不能动!”

    待看到了四姑娘旁边的稚陵时,那婆子又愣了愣。

    稚陵一听她的话,连忙哄着四姑娘把小木鸟放回架子上,面前这婆子却只是叹气。

    稚陵听她说起,这面多宝架上的东西,都是为了薛姑娘准备的,自从与薛姑娘定了亲,公子他只要一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好玩的东西,便记下来,要跟薛姑娘分享;听说了什么好风景好去处,也要记下来,准备着和薛姑娘同去;听说薛姑娘身子不好,鲜少和旁的姑娘玩过一样的东西,便筹划着以后带薛姑娘全都补回来。

    她缓缓走过来,拿起四姑娘手里那只薄薄的木鸢,复又叹息,说这木鸢,公子是打算过了年回来继续做完,只是……

    稚陵晓得她未说完的话:只是他已没法回来了。

    她恍然记起来去年在法相寺避雨时,和陆承望同撑一伞,行过雨中,这时候,心头忽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酸楚来。

    她黯然垂眼,将那木鸢上落的灰尘擦拭干净,后来恍恍惚惚着出了这院门。

    娘亲已准备告辞,稚陵失神地走过来,听娘亲低声说着退婚的事情,若她点个头,过两日便能安排妥当了,稚陵却闷闷地摇了摇头说:“娘,要不……过两日去法相寺求个签罢。”

    娘亲晓得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轻轻叹气,倒想着,若她能轻易看开了,也不像她的性子了。毕竟,往日里,哪怕一只时常翻墙进家里偷吃的野猫病死了,她也要伤心许久,何况如今是个与她有了些感情的大活人。

    稚陵与娘亲登上马车,马车辘辘驶离。

    夕阳西下,赤色霞光照着青砖地上小片小片如镜的水面,十分刺眼。

    急促的马蹄踏碎这些小镜子,水花四溅,急行而至,风尘仆仆的,停在了府门前。

    白马上,白袍男子翻身下马。

    一只乌地锦靴毫不留情踏碎一片水镜,水声轻响,水溅上了他银白衣摆上,锦绣螭纹威武盘桓而上,双目圆瞪,不怒自威。

    靴子却猛然顿了顿。

    ——那个登马车的姑娘侧影……怎么有些眼熟。

    “侯爷快请,夫人盼您盼了多时了!”

    闻言,他收回目光,一面将缰绳丢给了小厮,大步向府里走去,一面淡淡问了小厮一句:“刚刚那是谁来做客?”

    嗓音清冷,毫无波澜。

    小厮如实回答:“是薛家夫人和薛姑娘来探望夫人。”

    他点点头,没有放在心上。

    几转回廊,风尘仆仆,他撩开了门帘,唤道:“姐姐。”

    ——

    稚陵第二日上弘德馆时,魏浓忽然凑了过来,胳膊肘捣了捣她,说:“阿陵,我发现了宫里有几颗梅子树,这几天挂了果,待会儿去不去采?”

    稚陵一听她说这个,便想到上次惹下的祸事,颇费功夫,因此轻咳一声,先问了她:“梅子树在哪里?”

    省得又是去不该去的地方,惹新的祸。

    魏浓连忙保证说:“不远不远,就在弘德馆后面小花园。”

    那……倒确实不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稚陵点点头,但走出两步,便想起来,魏浓今日打扮得如此浓丽,只怕别有目的,难道……

    果然,等走到了墙边的梅子树下时,魏浓便说:“你先摘,我看看他有没有来。”

    稚陵一愣:“他?谁啊?”

    魏浓甚至准备了一只小篮子给稚陵,满脸带笑递给她,偏不说究竟的缘故。

    然而稚陵已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缘故,终于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我的姑奶奶,我就知道你心思不单纯。”

    说着,挎上小竹篮,专心致志地摘起果子来了。

    魏浓跑去一大丛绿芭蕉旁探头看了看,只绰约见得两人并行而来,左边的少年郎玄衣玉冠,眉眼如画,容色冷峻,正微微侧头和旁边那人说着什么。

    魏浓倒奇怪,这个男人——她好像没有见过呢。看样子,太子殿下对他十分恭敬有礼,况且出入弘德馆的,多半也是太子殿下的老师。

    可太子殿下的老师们,她这段时日已全都认熟了,怎么会漏了谁呢?他是谁?

    她打量他,大约三十多岁,穿的是武官的紫色官服,官服上绣着威武的瑞兽麒麟,束冠齐整,眉眼清冷,神情淡淡,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但年纪摆在那儿,美貌反而成了气势的陪衬。那人身上,一看就有常年征战的煞气。

    他负着手,缓步前行,偶有两句话漏进了魏浓的耳朵里,大多是问太子殿下近些年的近况如何。

    太子殿下一一回应,魏浓方从他俩的对话里听出来,——这位竟是武宁侯,钟宴钟侯爷?

    他何时从西南回来的?他怎么回京了?难道是为陛下贺寿么?可是他分明已经很多年没有进京。

    不及多想,魏浓反应过来已快被他们发现,连忙后退了好几步,直退到了梅子树后。

    稚陵刚搬了块石头垫着,正踩着石头摘高枝上的梅子,见魏浓过来,着急垂眼跟她说:“浓浓,快帮我压一下枝条,我要摘那个大的。”

    魏浓依言照做,竭力抬手却怎么也够不着稚陵说的那一枝,清澈的日光透过梅子树参差的树叶洒了下来,随她们两人摘梅子的动作,枝叶动摇,影子乱颤,如梦如幻。

    稚陵抬眼看着近在眼前又触手不可及的梅子,努力踮脚也够不着,不由焦灼,却在这时,枝条缓缓压了下来,稚陵一下子够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颗青梅,顿时喜道:“浓浓,你看——”

    可不曾想抬眼一瞧,却恰好见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几乎满眼不可置信,垂着目光,怔怔注视她。

    他扶着梅枝的手似乎在颤抖。

    叫投下来的影子一并颤抖着。

    那双眼睛似乎久经风霜,因此看谁都是波澜不惊的清淡疏离,然而此时,竟又转瞬像是寂寥后的欢喜,他张了张嘴,半晌却如鲠在喉,未语一字。

    他的手逐渐攥紧了手中梅枝,几乎要攥得它分崩离析,唇动了动,没有什么声息。

    倒不如说,是哽咽得没法发出什么声息来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这个姑娘她抬起手摘青梅的动作,……与他无数个午夜梦回里,一模一样。

    第073章

    第

    73

    章

    钟宴几乎以为他在做梦,

    怔愣着没有动静,却让稚陵一下子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可她在哪里见过他这样清隽美貌的男人?

    但听得魏浓在旁边甜甜地唤了一声“钟侯爷”,

    稚陵迟缓晓得了他的身份,手里那颗个大饱满的青梅果啪的掉下去,

    魏浓手忙脚乱接住了,埋怨地说:“阿陵,

    你小心点。”

    说着,将梅子丢进稚陵挎着的小竹篮里。

    这将稚陵从愣怔里惊回过神来。

    稚陵干笑了一声。如果说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是,

    看艳色野史被人发现了,那么更尴尬的事是,

    见到野史里的主角就在眼前,

    却第一时间想起了他的艳色野史……

    稚陵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

    那时候在咸阳的碧痕书舍里翻到的那本《闲云野注》上,

    仔细描摹了一番当今皇帝、过世皇后和武宁侯三人之间,纠缠不歇、恨海情天的爱恋故事。

    她晃了晃脑袋,

    试图将书上内容甩开,这时便有些不好直视钟宴来,目光十分刻意地左右乱飘,

    轻声地叫道:“钟……”她改口,“小舅舅。……您是承望的舅舅,我、我也跟着承望唤您一声舅舅,行吗?”

    钟宴目光一顿,

    嗓音哑了哑:“你是……薛姑娘?”

    稚陵点点头,轻垂着眼睛,

    神情静谧美好,对方却又长长地沉默起来了。

    他目光分毫不舍移开,

    注视她的眉眼,静静笑了笑说:“承望毕竟尚未与薛姑娘行礼。不过,令堂薛夫人与我长姐情同姊妹,这一声舅舅,不算是于礼不合。”

    他缓缓松开手中枝条,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极轻地唤她:“阿陵。”

    “……阿陵。”

    那一声仿佛穿越过了十六年光阴,叫他嘴角重新上扬,缓缓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回来了。

    她的头发染上了晴日里阳光的暖意,暖洋洋的,在手心绽开,暖意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蔓延到了心脏,似乎冰冻在十六年前那个初冬的心跳,终于再次开始跳动了。

    他这次回京,本是因为姐姐钟盈千里传了一封家书,信中提及陆承望意外失踪在去益州上任的路上,她因此日益病重,每况愈下,不知能否熬过今年。长姐待他一向很好,如今她病重,他不能不管,因此先斩后奏,星夜兼程出西南赴上京。

    昨日探望过长姐病情,又劝慰了她一些,只是外甥陆承望一事悬而未决,她的心病也一时无法痊愈。

    而他私自回京当夜,便被元光帝知道了。是以今日一早宣他入觐……问罪。

    当年一桩旧画案子,他去了西南,阔别上京十数年,倒没有什么不甘愿的。他本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才决心离开宜陵建功立业,跟着父亲四处征战;后来,他是想要守护她,才继续留在上京城。

    她过世了,他再无留下的理由,到西南边境,一去三千里。

    可今天他见到她——哪怕她已将前尘往事都忘却了——他依然知道是她,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与从前……别无二致。

    钟宴那温柔含笑的视线注视了稚陵半天,又看了看她挎着的小竹篮子,稚陵想了想,难道他想要她摘的梅子么?……毕竟她的眼光这么精准毒辣,瞄准的莫不都是成熟了的饱满的梅子,望着赏心悦目。

    稚陵立即大方道:“小舅舅,你要不要尝一个?”

    钟宴伸手拿了一只,咬了一口,酸涩的,并不甜,微微凝眉,但还是说:“好吃。”闻言,稚陵立即又伸手给他塞了两三个。

    魏浓见状,心里嘀咕着,难道钟太傅很喜欢吃青梅么?于是也立即摘下两三个,殷勤献给他,却被钟太傅婉拒了,魏浓疑惑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看着稚陵,恰与她目光一碰。

    这时,久久在一旁沉默着的少年郎终于有了动静,他也伸过手,要从稚陵的小篮子里拿一颗青梅,哪知稚陵一避,对他说:“浓浓手上正好有。”

    太子殿下微微抬眼,眉眼顷刻笼罩下一层薄薄阴翳似的,迅速别开目光,还是接了魏浓的青梅,跟他的老师一样一口咬下去,却酸得神色一变,诧异着说:“好酸……”

    “酸、酸吗?”稚陵自己没有尝,但钟宴说是甜的,太子殿下说是酸的,……哦,她眉眼弯弯,肯定是魏浓摘果子的眼光不如她。

    太子殿下还在小声嗫嚅着:“薛姑娘,让我尝尝你摘的好么……”

    但话音没有落,才发现稚陵缓缓下了垫脚的石头,拍了拍手——而这一整只小篮子都落入了魏浓手里了。他很不得已,踱到魏浓的跟前,拣了一只,吃到了,发现仍然是酸的。

    魏浓很惊喜他竟然这样喜欢吃,一连尝了三四个,虽说神情怪异,但若不是喜欢的话,何以吃这么多呢?她连忙还要给他摘几个,被太子殿下慌忙摆手拒绝,并提走了她的小竹篮,说要带给他爹爹也尝尝。

    魏浓目送太子殿下离开,谁知转头发现稚陵也不见了人影。她绕过那丛芭蕉叶,见稚陵正坐在假山石上,眉眼盈盈地跟钟太傅说着什么。

    钟太傅身姿笔直,琼枝玉树一般,负着手,似乎在认真倾听,唇角洋溢着的笑容,叫人想起冰面消融、春暖花开般,初入夏的夏风吹过他的紫袍,叫繁复精致的刺绣折射出明灭的光来。

    这风也吹了稚陵几句话到了魏浓耳边:“没想到,小舅舅看起来这么年轻。我之前都以为,小舅舅是个粗犷健壮的北方汉子。”

    他轻笑,漆黑眼中清澈见底,却被四下芬芳鲜妍的花木映得缤纷绚丽,正中映着她的身影。他说:“准确地说,算是江东子弟。”

    他顿了顿,问道:“阿陵,你……去过江东一带么?”

    稚陵睁大了乌浓的眸子,流露出歆羡的眸光,摇摇头:“没去过,但很想去。只是我爹娘都不放心我出门。”

    “……为什么?”

    稚陵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气,垂头揪起绢帕来,“因为总是生病。”

    ——

    武宁侯回京一事,一日之内传得尽人皆知。

    十几年前,他和今上两人打了胜仗班师回京,跨马过玄武大街时,街头巷尾的年轻姑娘们争一个看大将军的好位置,三更天便占了位。

    那时候,思慕武宁侯世子的人,能从武宁侯府排到上京东门。

    但那时候坊间便有了些缥缈的传言,说他心有所属,可却与意中人被迫离分。

    到先皇后过世、武宁侯府查出一幅画像来,那些传言中武宁侯世子的意中人,终于有了个确切的身份:已逝的敬元皇后。

    如今过了十几年了,思慕他的姑娘们逐渐别有思慕之人,他仍旧孑然一身,始终未娶。听说他在西南,收养了许多当地异族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旁人只道:恐怕他今生要为他那个意中人终身不娶。

    他现如今回来了,且不论他目的何在,但是众多仰慕英雄之人,都盼能与他见上一面。

    武宁侯府连着数日门庭若市,只是苦了看门的护卫管家,要一一跟来客解释,侯爷他不见客,谁也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只得说,此举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旁人不见他,并不知晓,其实他也并不在府中。

    回来第三日,钟宴便马不停蹄前往法相寺,一个人也没有带。

    府中小厮也只知,侯爷说去法相寺替长姐和外甥祈福,修行一段时日。贴身伺候的护卫倒是晓得另一重原因——便是去法相寺给先皇后祭祀上香。

    侯爷从前还没去西南的几年里,若是得闲,几乎都住在法相寺里。

    也无人知道他那一个个不合眼的长夜里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现在去了法相寺,倒是很合侯爷他的一贯作风了。

    护卫甚至怀疑侯爷他会一直住到陛下寿辰那日才下山。是了,他入京时恰好时近陛下的寿辰,这回宫宴也是躲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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