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稚陵想了想,

    问魏浓:“那你可想好了什么周全的计划没有?”

    魏浓笑了笑,眸光闪过一丝得意来,昂了昂下巴:“周全周全!放心好了。”

    稚陵道:“说来听听?”

    说着,

    将手里另一颗小石子儿也丢进水中,不偏不倚的,

    再次砸出个冰窟窿。

    魏浓不甘示弱地拾起一颗,投出去,

    却还是只有浅浅白色的坑,不由叹气,

    道:“谁说薛小姐手无缚鸡之力的?”

    她顿了顿,续道:“这计划么,

    咳咳,

    很简单,

    只是要你配合配合我。”

    魏浓附耳一通,

    听得稚陵挑起了眉,怀疑道:“……啊?这么简陋么?”

    魏浓嘻嘻笑说:“俗话说得好,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所以步骤越少越好呀。”

    难怪魏浓求她去陪她,原来是因为,

    这个“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旁人来演,都实在太假了。

    稚陵实在很怀疑她这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看魏浓如此自信,

    她还是将信将疑。

    魏浓笑盈盈说:“阿陵,若我成功了,

    我一定请你上霓裳阁,挑一百件好看衣服。”

    报酬丰厚,

    加上她的确没有见过上京城的风景,何况这回去的,还是新落成的、据说仿照江南园林之风筑造的名园沛雪园——稚陵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那说好了,二月初七,我等你一起。”

    等回了家,稚陵跟娘亲说了魏浓邀她去沛雪园赴小宴之事,娘亲果不其然不同意此事,搂着她在怀里,叹息着说:“阿陵,这事,娘亲不同意。”

    “娘亲,只是同辈一道游园赏花的小宴嘛,没有什么危险的。”稚陵像模像样编了些人名出来,说都是届时会一起去的人,周怀淑听得半信半疑:“你说王姑娘她们都会去?”

    稚陵狠狠点头,忽然又想起长公主还有一个儿子,便是她在洛阳认识的韩衡,韩衡交游广阔之名广为人知,她见娘亲不信,又搬了韩衡出来举例,才见娘亲又信了她几分。

    只是娘亲仍然眉头深锁。

    长公主的沛雪园,若是宴邀公子贵女们,周怀淑自然不会怀疑长公主要害她家姑娘。

    但是……

    这才出了陆承望的事情,也不知稚陵身上的因果有没有解、去上京城会不会出事,她怎么也放不下心。

    任凭稚陵怎么撒娇,她也没有松口。

    稚陵向来信守承诺,答应了的事情,绝不会食言,眼看将近初七,稚陵在家里团团转,最后想出了一个险招——翻墙偷偷去。

    这对她来说的确有一些难度,便得借夜色遮掩一二。如寻常一样,娘亲过来看她有没有睡下,她装做睡着了,等娘亲走后,熄去灯烛,再轻手轻脚换下寝衣,换上一套轻便外衫。

    衫子轻薄,她在这二月冷天里打了个喷嚏,挎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沿着长廊,猫着腰悄悄地到了墙边。

    她早先就让阳春搬了梯子架在院墙边,树影珊珊里,稚陵刚登了一级梯子,便被娘亲逮了个正着。

    并因此从离地一尺高的地方跌下来,不幸崴了脚。

    周怀淑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就算被冻得流涕咳嗽打喷嚏,又崴了脚,还一瘸一拐地坚持说,一定要去。

    她拿稚陵没有办法,见她这般坚定,生怕她此时不答应,这几日她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可不止崴了脚这么简单,干脆一咬牙答应了她。

    不单安排好了舒适的车马,带上一贯伺候的丫鬟婆子,以及让六名家里护卫一路保护着,初七一早,与魏家的车马一道去了上京城。

    连瀛洲离上京城有百十里路,若是快马,也得骑上一夜,马车要慢些,得走上两日。

    幸得这两日,虽是薄阴天,但没有下大雪,路还算好走。

    稚陵从没到过上京城——这十六年光景中,分明离它极近,可却不曾踏足。

    她一路将马车车帘别起,病未大好,仍强打精神,兴致盎然地瞧着窗外风景。

    待见到雪雾里巍峨耸立的连绵山峦,或者一棵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几片叶子的枯树,甚至是一座不知哪个朝代修筑的破庙,也要惊喜地指给魏浓看。

    魏浓她爹爹乃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官,魏浓打小便跟她爹学骑马射箭,这会儿耐不住自个儿在马车上的寂寞,骑着马与稚陵的车马并行,听着稚陵每每遇到个她没有来过的地方,都要喜滋滋地指给她看。

    可魏浓自己看来,那些风景不知看过多少回,全没有新鲜感。

    她只说:“哎,这些算什么,等你去了上京城里,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子脚下,千古繁华’。”

    说得稚陵心神向往。

    到上京城的东门时,稚陵怔怔仰着目光,望向东门巍峨的城楼与那铁钩银画的字迹,顺着这门往里看,尚看不出什么别样的景象——只是她忽然一阵心悸。

    心悸来得十分蹊跷没道理。

    是时,东门外一棵老梧桐树飘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小宴在初十那日举办,及进京中,尚要回家里歇一夜,和魏浓暂时分开后,稚陵头一回被娘亲带到她爹爹的丞相府。

    她既新鲜好奇,着实耐不住性子四处走走看看。

    倒是让周怀淑一路提心吊胆的,生怕稚陵一进上京城,就会突发什么状况。好在稚陵并未发生她设想中最坏的情形,没有立即病得下不来床,——但也称不上好,只能说和寻常时候别无二致,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偶尔咳嗽得很厉害,走上几步,就要歇一歇。

    加上现在还崴了脚。

    稚陵却满心都是明日去沛雪园。

    已是入夜,爹爹还没有回来,听府中属官说,爹爹他被宣召入宫了,大抵有什么重要的政事。

    夜里忽然下起雪来。

    薛俨满心焦灼,本打算白日亲自去城门口接夫人和女儿,哪知突然岭南来了急奏,陛下宣他入宫商议政事,这一商议,天就黑了。他着急回家看女儿,唯恐稚陵出什么事,谁知临退前,陛下忽然又叫住他。

    薛俨不明所以,恰见眼前帝王从圈椅上起了身,神情仍然淡淡,与平日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他私心里以为,别人都说陛下是喜怒不形于色,他觉得,不如说是哀莫大于心死。

    薛俨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叫住他,是要让他明日值守在文华殿,替他处理一日的政务。

    等薛俨等人退下后,吴有禄连忙关紧了殿门,防止夜里寒气窜进来。饶是如此,陛下他还是重重咳嗽起来。

    吴有禄拿来厚重鹤氅给他披上。陛下神色无异,只是目光定在窗外,纷纷大雪,映在漆黑的眼中,这双幽深眼睛里仿佛也下起了雪。

    他望着窗外,未发一言,吴有禄斟酌着道:“陛下明日可要去沛雪园?”

    吴有禄想着,刚刚让薛相爷明日值守,应是此意。

    陛下仍未看他,默了半晌,说:“去准备吧。多安排人手保证太子的安全。”

    他转身出了明光殿。

    今夜……为什么忽然心悸?就在刚刚,那感觉,似枯死的树木抽出新枝,疼痛与希望共存着,让他一瞬恍惚。

    吴有禄捉摸不透陛下的心思,太子看来是要去的,陛下自己呢?陛下没有说。

    前几日,长公主进宫来探望陛下,说起沛雪园新落成,正好今春开了各色各样的花,邀陛下和殿下一起去逛园子。

    只是陛下这十来年深居简出,非必要不出宫,这回一样,没有答应。长公主颇费了些口舌,陛下也只说再考虑考虑。

    吴有禄晓得,愈是繁花似锦的地方,陛下愈是不想去。但难保陛下明日不会改了主意,因此,他还是吩咐下去,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夜雪风呼啸。

    本已开春,偏偏又下了雪,只怕此夜过后,开了花的、将要开花的,都得冻煞。

    望着被雪风摧折的花枝,长公主披着斗篷,立在廊下轻声叹息。只怕她那个弟弟,还是不会出宫。

    她那日从宫中回来,韩衡迫不及待便问她:“母亲,舅舅答应来么?”

    她答应她小姑子一家,替外甥女魏浓和她那太子侄儿牵红线,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桩事——便是她这十几年没对姑娘动过春心的儿子,竟害了相思病。

    从去年春天起,时常拿出一方碧绿的绢帕发呆,叫她这个做娘的想不注意到也难。

    仔细盘问下来,才知道,韩衡这孩子在洛阳,她那会儿去寺里住了一段日子,他倒好,认识了行经洛阳的薛姑娘,也就是朝廷里那位薛相爷的独生爱女。

    以她们家的地位权势,和薛家自然算门当户对,哪知道,她发现韩衡的秘密之际,人家薛姑娘已经跟陆太尉之子陆承望定了亲。

    她如何能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劝了这孩子好几次,一向豁达的儿子这会儿反倒看不开了——令长公主疑心,外甥多像舅,这性子真是和她的皇帝弟弟颇有相似之处。

    不过转机在于今年年初。

    韩衡朋友众多,不知从哪个朋友那儿听了个消息,说是薛姑娘的未婚夫陆承望死在益州了。

    韩衡当即觉得机会来了,陆承望既死,薛家岂能继续留着这婚约?只是他们尚未开口解除婚约,怕是担心风言风语,——但,倘若是他的皇帝舅舅,金口玉言亲口赐婚呢?旁人又怎么敢非议。

    长公主拗不过他,为了儿子与外甥女的婚事,进宫走了一趟,颇费口舌。

    她自未明说这两件事。

    说起薛姑娘,她与魏浓倒是相熟,魏浓说她一定会来——却也不知是否确定。

    长公主焦头烂额,甚觉无奈,头一次觉得宴邀宾客如此耗费心神,但愿这次小宴,能真促成两对鸳鸯,才不枉她费这力气。

    ——

    稚陵这夜在丞相府里睡得烂熟,连何时下起大雪、爹爹如何冒雪回府都一概不知。

    更不知道韩衡因为时隔快一年,能与她重逢,而睡不着,寻到好友处,硬拉着他夜游园子,两人逛到深夜三更天,才堪堪各自回屋睡下。

    魏浓当然也睡不着,一想到明日便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就心如擂鼓,幻想着自己那个周密的计划成功后的情景,想着想着,终于还是睡着了。

    即墨煌不知有人正害着相思病,但想到明日能去姑姑的园子游玩,不必见到他的诸位老师,很高兴,因此极快入睡。

    睡梦之中,似有谁悄悄到他床边,借着朦胧暗淡的天光,看看他有没有踢被子,顺便给他掖好被角。

    那身影继而出了寝殿,关好殿门,立在廊下,望着夜色之中浩荡飞雪,彻夜未眠。

    第061章

    第

    61

    章

    元光十九年二月初,

    谁也没想到,开春时节,是夜天降大雪。

    已抽枝生长的花草树木莫不冻个半死,

    重重花树一夜之间缀满白雪,望去如春风忽至,

    万树梨花。

    雪风浩大,雪中花树经风吹拂,

    簌簌落雪,纷纷扬扬。

    薄阴天气,

    飞雪如花,沛雪园的正门大开,

    韩衡在门口迎接贵客,

    却左等不来,

    右等不来。

    韩衡着急得让人去流翠堂回报母亲,

    怎知,小厮讪讪回来,

    低声告诉他:“公子,……陛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在流翠堂了。”

    韩衡微微不解:“什么?”

    他在正门这里守了这许久,未曾见到他们,

    何以就……

    小厮讪讪笑道:“实也怪不得公子。两位爷……就真是两个人来的,穿得十分寻常,……而且,走的是园子的角门。听说守角门的婆子,

    给吓得不轻呢……。”

    韩衡神情一阵复杂,末了摆摆手让阵势浩大的众人纷纷撤下。

    待他回流翠堂去拜见他这位皇帝舅舅时,

    刚步入堂中,便已觉察到了那人身周不同寻常的,

    极冷冽迫人的气势。

    如小厮所言,陛下父子二人,穿得实在很寻常。

    上首那个男人,银冠束发,一身石青锦袍,锦袍上寡淡至极,不曾绣有一点彰显他尊贵身份的图案,束着银白锦帛的腰带,腰间挂有双龙戏水的白玉佩,以及一把长剑。韩衡知道,别人的剑许是装饰用——但他舅舅这把剑,真的会杀人。

    元光帝修长的手端起黑瓷茶盏,眉眼淡漠,垂眼扫了眼韩衡,让他不必多礼。韩衡忽然眼尖瞧见,元光帝的拇指与无名指上,各戴了一枚嵌黑玉银戒——令人费解。

    他放下茶盏时,那只手有意无意地,便在摩挲手指上的黑玉戒指。

    韩衡又看向了元光帝旁边坐着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则一身低调的墨地绣银暗纹锦袍,玉冠玉带,气质冷峻,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不过,俊浓眉眼却要比他父亲柔和一些,据说先皇后家在扬江一带,是个地地道道的温柔美人,太子殿下眉眼大约有几分她的温柔。

    简单叙过,未到开宴时候,安排的是去园中逛一逛。

    仆从禀报说,请的姑娘公子都到了,正在流翠堂外候着,可要宣进来见礼。

    若依长公主自己,定要宣进来,挨个儿认一认、问一问、聊一聊;不过,此处话事人是她的弟弟,便未必了。

    如长公主所料,元光帝眼皮也不抬,淡淡道:“不必了。朕喜清静。”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长公主,那双漆黑眼睛波澜不惊,犹如死水寒潭,只颔首道:“皇姐同朕在园中走走吧。”

    说着,让即墨煌跟韩衡两人也出去,和其他年轻后辈们一起。

    长公主早已料到她这皇帝弟弟会这么做,所以此前已安排好,让旁的姑娘公子们走北边那条路游园,她陪同即墨浔走这南边一条路,并吩咐了侍从到那边儿跟众人说,不必来见礼,勿到这边来,扰了清静。

    她未明说皇帝今日在园中,不过,她想,魏浓心知肚明,在他们中间,应会跟他们通个气儿。

    因此,宽了心,只望她那外甥女把握好机会,——她等开宴时,再撮合撮合魏浓与太子。至于自己儿子和薛姑娘的事,却得寻一个恰当的时机,跟弟弟提一提。

    只是,她尚未见过薛姑娘,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她这儿子,为之失魂落魄。

    稚陵哪里晓得今日的好事还有她的份。

    魏浓的计划,说来十分简单。因魏浓不知从哪儿听说,太子殿下很喜欢梨花,于是筹划着在太子殿下必经之路的一颗梨花树下,假装因为摘花而摔倒了。

    等殿下他过来时,魏浓再情意绵绵诉一诉衷肠,最好能让他搀扶她。

    此计划,魏浓思来想去,得有个人配合,这个人必须弱柳扶风,弱到单凭自己的力气没法儿扶她走路;这个人也必须有一定的话语权,能帮忙引他过来,还能帮她说上两句话佐证她的真心;最后,这个人最好定了亲。

    魏浓于是将人选锁定在了她这好友薛稚陵的身上。

    稚陵本来这些时日病情有了点儿起色,应魏姑娘这要求,病情不得不又“加重”了,现在她陪着魏浓到了预计的地方,叫做绿衣亭,这亭子临着涵影池,隔水则是梨花坞,不过这个时节,梨花纵有,也只是花苞,何况还下了大雪。

    涵影池结了冰,冰面今可照影。这池上架起一道九曲十折的石桥,可达对面。只是那边儿是元光帝与长公主游园的路线,稚陵认为,不去为好。

    魏浓已去了绿衣亭前边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演戏,稚陵远远儿能瞧见魏浓的梨花青的裙摆,心里想,她穿那么少,不知冷不冷——她自己反正已经冷得直打寒颤。

    今日,她实在冷得莫名其妙,分明照着娘亲的意思,穿成了稻草堆,厚重泥金缎面袄子,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斗篷,面上绣着蝶穿百花图案,现在纷纷随她一起冷得发抖。

    白药和阳春她们和魏浓的丫鬟们都在前堂里呆着,毕竟魏浓这个计划里,不能有第四个人出现。

    ——

    元光帝与长公主一行走的这南边一条路,沿路楼台较北面更少,多是花林水岸,更为清幽。园中楼阁亭台、假山堆石之景皆环在涵影池四周,水流蜿蜒曲折,时逢大雪,临水处业已结冰。

    姐弟二人缓缓而行,众多仆从下人们则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

    绕过一丛雪中青竹,沿着窄石阶曲折攀爬,则到了筑造在小丘上的梨花坞,得名于此处四下皆栽种梨花,今年竣工,就要开第一树花了,偏偏昨夜下雪,这成片梨花花林,满眼雪白。

    此处恰在整座沛雪园的制高点,梨花坞前,可眺望满园风物。

    周围梨树覆雪,白成一片,即墨浔伫立着,静静听着身侧长公主闲聊起家长里短,偶尔应和两声,泰半时候,都在沉默。

    不知哪里忽然响起一两声琴音,即墨浔抬起眼,循声望去,未见到抚琴之人,可这段曲子,这段曲谱,他已倒背如流,他怎么也不会忘记。

    琴音幽幽响在花林中,压过了风雪声,如怨如诉,叫他……有些失神。

    长公主道:“景是死景,便安排了府上琴师弹琴。记得吗,就是十六年前,我说的在洛阳街头卖琴的琴师……”

    她尚未注意到即墨浔此时的沉默与其他时候不同,只自顾自地说起:“那琴师的妻子后来还是病故了,他辗转到我府上,今年恰好跟着来了上京。这曲子是他最拿手的曲子,那回不是没听成么,这回让他亲自演奏给你听。”

    可说罢,身旁即墨浔仍旧久久沉默不语。她试着唤他:“阿浔?”

    好半晌,才见他深沉目光稍抬,眺望着远处,是涵影池、梨花林、沛雪园中的亭台楼阁,还是园外上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纵横交错的街巷?抑或是再远处那巍峨幽寂的宫城?甚至是更远处,一夜白头的微夜山?缥缈得仿佛烟痕的山巅上,隐约是法相寺的高塔,风一过,乌云如缕,便遮去了。

    长公主这才迟缓发现,花林低空上,有一双雉鸟飞掠过纷纷扬扬的雪风之中。

    他望的正是它们。

    早已过了七十二候里雉始雊的时候,雉鸟成双成对,鸣声相和。

    他轻声道:“皇姐知道,这曲子的典故么?”

    长公主摇了摇头:“还有典故?”

    他目光追着那双雉鸟而去,嗓音低戚,和着琴声,无比萧瑟:“相传,春秋时,牧犊子行年垂老而无妻,因出薪于郊,见雄雉挟雌而飞,有感于己,因作此曲,名为《雉朝飞》。”

    长公主轻声叹息:“十六年了,阿浔,你一直未娶,难道还是放不下?”

    十六年,将近六千个日夜,从前那个有喜怒哀乐、心事烦恼的少年,逐渐成了无喜无悲、冷血无情的帝王。

    他在最好的年华得到她。

    他在最好的年华失去她。

    最后,他用他最好的年华,等着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她。

    他成了这曲子的典故中,那个他曾高高在上地看不起的人。

    他以为,那样的人,谁都可能是,绝不会是他——然而,今日在此孑然一身的是他,不是旁人。

    双雉鸟已飞得不知所踪,眼前是浩荡大雪,无休无止,和十六年前初冬的大雪来得一样突然,一样厚重。

    琴声渐息,复又只余簌簌风雪声。他沿山阶徐徐而下,忽然望见了隔水那岸的假山石上,有一道极为瞩目显眼的红衣身影。

    那身影……

    那身影!!!

    即墨浔顷刻间怔住——那是谁!!!

    理智告诉他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叫他的脚步钉在原地,然而,这已不是理智所能控制。即便隔着重重花树,隔着一池静水,隔着纷飞大雪,呼啸寒风;即使隔着十六年茫茫日月;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耳畔风声渺远,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九曲的石桥上,离那个身着大红斗篷的红衣小姑娘愈来愈近。她攀在假山石的高处,不知眺望什么。

    稚陵先前冷得四处踱步,不见太子殿下来——别说太子殿下,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她觉得,魏浓是演的,她这会儿再呆下去,恐怕要真的冻死。

    左右一看,四顾无人,于是攀着假山石眺望,试图寻找太子殿下一行的踪影。

    哪知没有看到太子殿下。

    她轻轻颦眉,满脸发愁,回头去看魏浓,魏浓向她招手询问,稚陵也向她摇头。

    等再回头来,便瞧见了雪色中一道玄衣身影并一道宝蓝身影向此处来。

    她欣喜万分,心道,总算等到他来了,再次回头跟魏浓示意。

    殊不知她此时所有动作神情,全数落在旁人眼里。

    此处,离她有百十来步,即墨浔蓦然间心口剧痛,痛得要撑住石桥的栏杆,这道十六年未曾愈合的伤口,这个时候,痛如锥心。

    饶是如此,他的目光依然寸步不离地凝望着那个小姑娘。哀痛且彷徨。

    长公主也追他到了桥上,等看到那个红斗篷的姑娘时,顷刻间倒吸一口凉气,睁大了双眼。

    她低声去问身后侍从,侍从附耳一通,叫她惊诧不已:那个红衣姑娘,便是……薛相爷家千娇万宠的独生女薛姑娘!?已和陆太尉公子定亲的薛姑娘?她儿子苦苦相思一年的薛姑娘?

    她竟和……长得一模一样……!

    那姑娘眉眼盈盈,笑意温柔,乌发堆云,一身极艳丽的大红斗篷,在雪天尤其醒目,只是……她眉心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

    长公主不可置信,僵硬着望向自己的弟弟,只见即墨浔惯如秋霜冻雪的神情随着她一颦一笑,渐若冰雪崩松,死死撑着汉白玉栏杆,嗓音哑浊,低声难辨:“稚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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