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稚陵点了点头,臧夏帮着她换上这身水绿色妆花锦裙,说:“娘娘,方才,朝霞又递帖子来了。”

    从上回程夫人进宫来探望程绣以后,程绣隔个一月半月的便要去内务府递牌子请程夫人进宫来。

    进宫也就罢了,每每还都要递帖子邀娘娘一起。

    臧夏每回都要以为她们打什么如意算盘,紧绷着不敢离开稚陵半步,但每一回她们又什么都没做,无外乎是给稚陵带了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宝方记的酥糖,稻花村的酱鸭舌,知味馆的饺子……,程夫人说娘娘许没有吃过,尝尝。

    巧匠手作的九连环,七巧板,华容道,鲁班锁,程夫人买了来,说等小殿下降生,便能拿来玩了。

    程夫人自己绣的小孩子肚兜、鞋袜,说给小殿下准备的;近来上京城里有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鲜事儿,程夫人也絮絮叨叨能说一箩筐,……

    臧夏觉得程夫人真是好,把娘娘也当自家女儿般对待,娘娘她举目无亲的,程夫人这般,真真让人难把持住。

    娘娘她也确实把持不住,后来次数多了,程夫人也和程昭仪两人上承明殿里坐坐,一道聊些家常。

    臧夏说完,见稚陵的眸光微微亮起,唇角弯了弯说:“知道了。”她想了想,添补道:“不如请她们来我这坐坐。”

    今夜月明千里,出东山而照宫城,天上星子寥寥,愈显得月光皎洁。

    即墨浔过来探望稚陵,却见得程夫人与程绣也在,步子在门庭外微微一顿。

    他晚上来承明殿,有时要到夜里,便不想扰了稚陵的睡眠,不让人唱驾通传。

    自然,近些时日,他又有些喜欢看到,他突然到来,稚陵脸上微微惊喜的神情。

    所以时常只带个把仆从,悄悄过来。

    只是这时,程夫人与程绣同在,他倒不好这么直接踏进门中,吓她们一跳,因此踌躇。

    吴有禄在旁悄声说:“老奴要不通传一声?”

    即墨浔道:“罢了,朕过会再来。”

    说着,自己跟吴有禄主仆二人另去承明殿里别处走了走。

    月光如水,□□中花树影参差横斜,他背着手在花树旁踱了两步,见这院落里养的一树石榴花开得极好,榴红欲燃,伸手拨弄一番,却在想着:她爱吃石榴么?他倒是爱吃。

    又踱了两步,踱去了后廊上,为了节俭,后廊上的灯一般不点,他抬手撩起一扇垂遮的竹帘,刚要迈步,却不想这里竟正对稚陵她们所在的寝殿里那扇花窗。

    乌金履定在原地,他却听她们不知说说笑笑什么,依稀的声音隔窗传来。

    这角度,只能望见坐在跟前的稚陵的侧脸,烛光袅袅中眉眼温和清丽,穿的是水绿色的锦裙,似是程夫人讲了个八卦,她也在笑,不过笑得没有很张扬,只把唇角稍微弯了弯。

    烛光映进她双眸,显得那双乌浓的眸格外明亮。

    怎知眼望着月上中天,素辉千里,她们竟还在叙话。

    花窗里照出来的光柔和洒在他身上。

    吴有禄见即墨浔兀自在后廊踱步,寻思着,陛下就算进殿去了,难不成,程夫人她还能为难到陛下么?

    但他想,陛下许有他自己的考量。

    直到即墨浔因为身量太高,不小心碰得廊上护花铃叮铃铃地响,才叫稚陵下意识往花窗外望去。

    这一望,就望见了颀长身影立在廊下,扶住花铃的手骨节分明,略显慌乱地伸手停住垂悬的护花铃。墨色缎袍上绣的九尾金龙,在月光底下熠熠地泛着微光。

    花窗里透出的烛光远远儿照上去,显得他棱角分明的脸,一半在暖黄的光晕里,一半在冷寒的月光中。

    她吃了一惊,却下意识直了直身子,冷不丁和即墨浔的视线相撞。

    他漆黑的眼睛闪了闪,薄薄的红唇向着她弯了个正好的弧度。

    他也不语,只远远瞧着她,不自觉中朝她笑了笑,叫她心跳漏跳一拍似的,转而急促,血液微沸。

    那边儿程夫人问她:“外头怎么了?”

    稚陵一慌乱,匆忙收回视线,向程夫人笑了笑:“没什么,是夜里栖在檐上的鸟儿。”

    这话倒被即墨浔给听得一清二楚。

    程夫人瞧着时辰,笑说:“哎哟,时辰也不早了,一说起话就说不完。娘娘也该歇息了。”

    等送了程绣母女两人离去,稚陵忙要转去后廊,在廊边月光晶莹处,恰撞上了转角过来的男人。

    他不等她反应,已伸手揽住她,叫她一步微晃,就稳稳跌在他怀里,可把稚陵吓得心跳加快,她却听他低笑,嗓音在头顶响起:“嗯,朕都成了栖在檐上的鸟了。”

    稚陵脸色微赧,被他呼出的热息洒在耳边,弄得耳根红透。她低声说:“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

    话未毕,他伸手来抬起她的下巴,俯身便吻了又吻,才说:“朕见你们正说得高兴。”

    稚陵暗自想,原来他也晓得他自己没趣,不由悄悄地又弯了弯嘴角。

    月光皎皎,从廊间垂挂的竹帘里丝丝缝缝照在身上,朦胧清冷,他身上龙涎香气逐渐笼罩住她。

    他随口问她:“你觉得,程绣怎么样?”

    稚陵心道,她是吃人嘴软,这会儿自要说程绣的好,便一条条一列列搜索枯肠把能想到的好全说了。只是说完,见即墨浔的神色微顿,若有所思,半晌才点了点头,但未说什么。

    初夏夜里,说冷不冷,但躺在床上就又觉得热了,饶是已换上了竹席,稚陵仍能感觉到,即墨浔好像有点太热了,辗转反侧。

    去年夏天,原定是要去北河行宫避暑,但因连日大雨,便没有去。今年看样子,若是去行宫,她自己怀着孕,是去不了的了……她正想着,即墨浔又翻过身,恰在盈盈月光里和她面面相觑。

    即墨浔说他身上出了汗,黏腻得很,起身去了净室沐浴。稚陵等他半晌,迷迷糊糊睡下了,后半夜即墨浔沐浴回来,虽轻手轻脚的,还是叫她惊醒。哪知不经意碰到,身上水珠冰凉——他难道是用冷水沐浴的么?

    但他回来后,便没有再辗转了,总算睡下。

    过了几日,稚陵在明光殿里陪着即墨浔看折子时,瞄见这封折子上,又提起了即墨浔的婚事,说他今年行冠礼,便该大婚。

    她心头一紧,等着即墨浔这回的批复,他略有迟疑,好半晌才落笔写了个“知道了”。这桩事无论如何总要面对——她想,他心里或许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才这般迟疑犹豫。

    今年以来,她益发觉得他对她还不错,勉强算得上顺风顺水:协理六宫,兼怀身孕,他也时常到承明殿来看她。

    只是不知,自己在他心目中可有足够做皇后的分量……。若是足够,她应该毛遂自荐一番。

    她这厢思绪万端,拿手里丝绢团扇掩着半张脸发呆,即墨浔见了,抬手从她手里抽走团扇,笑说:“想什么,这样出神?”

    稚陵一惊,才蓦地回过神来,眼前人双眼含笑,正瞧着她,她说:“臣妾在想,暑热难捱,陛下今年要去行宫避暑么?”

    即墨浔一笑,漆黑的长眼睛微垂,视线落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探出手,极小心地抚了抚,嗓音温柔:“舟车劳顿,伤了朕的孩子怎么办?”

    稚陵却没想到他因要陪着她便不打算去了,一面心里欢喜,一面更觉得,说不准他心中也属意她做皇后呢。

    她怀揣这么个想法,愈发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臧夏说,娘娘可是做了什么美梦,怎地这些日子天天在笑。

    泓绿跟她一唱一和的,“娘娘铁定是梦见了什么金龙入怀啊,燕姞梦兰而生郑穆公,娘娘铁定能生小太子。”

    稚陵垂着眼睛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梦到,只是太医说了,心情好对孩子好。”

    她倒是想梦见个什么,但近些时日——她夜夜好睡,无梦到天明。

    她坐在绣架前,绣了几针,室内静谧,她一面绣一面想,到了晚膳时间了,这几日即墨浔一直是到承明殿来用晚膳,因此早已吩咐人备好了他一贯爱吃的菜肴。

    只是今日眼见天色暗下来,却没有动静。

    过了戌时,臧夏才瘪着嘴过来说:“娘娘,陛下下午议完事,就去昭鸾殿用晚膳了。”

    稚陵手里捏着的细长银针刺错了地方,她低落垂了眼:“那咱们用膳吧。”

    她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变得勉强起来,缓缓从绣架前起身,吃饭时也心不在焉。泓绿说:“娘娘,再用小半碗吧。陛下说了,娘娘身子弱,得补一补。”

    稚陵淡淡地说:“陛下又不在跟前。”

    说罢,她却又陷入深思里,逗起了鸟儿来,又不由得想,恐怕是这段时日,他予她独一无二的宠爱,叫她心里受不得跌下来的滋味,所以这般难受。

    可虽宽慰了自己一番,却毫无作用,等到晚间,他仍没有来,只是听说从昭鸾殿回了涵元殿就歇下了,她徒自烦恼,可他丝毫不知,这般烦恼又像是自寻烦恼了。

    到第二日,她才晓得,西边戎族犯境,程绣的父亲在西边御敌,千里迢迢上的折子,只为问问女儿近况,还说陛下的寿辰,去岁说要进京贺寿,现在恐怕是无法进京了。

    稚陵知道了他去看望程绣的缘故,可心里依然难受。

    她明知道,将来,就算她做了皇后,也依然要面对这些。

    他不曾是她一个人的丈夫,他从第一次见面就明明白白告诉她了,他未来会有很多很多女人,他那时让她自己选,她别无可选。

    第041章

    第

    41

    章

    稚陵这几日里神思恍惚。

    程绣过来坐坐,

    还给她捎了她父亲从西关加急送来的新鲜葡萄。

    程绣走后,臧夏洗了葡萄来,冰镇好了端来,

    稚陵吃了两三个,丝丝酸甜入口,

    叫她蓦然想起,这个时节,

    宜陵的梅子也该熟了。

    她这厢想着,却不知即墨浔缘何得知了她的想法,

    过了约莫六七日时间,那日入晚时分,

    却见吴有禄亲自带了人来,

    抬着一筐东西。

    吴有禄笑吟吟说:“宜陵太守的折子加急送了过来,

    顺便还送了一筐新摘的青梅,

    陛下知道娘娘思乡情切,这一筐梅子,

    全数送来给娘娘了。”

    稚陵望着满满一筐的青梅,忽然间怔怔,青梅个大饱满,

    她下意识弯腰拣起一枚咬了一口,酸甜滋味,顷刻在口腔里蔓延开。

    臧夏急说:“娘娘,一路风尘,

    还没洗呢!”

    她微微垂眸笑着摇了摇头,嗓音轻却欢喜:“见故乡之物,

    如见故乡亲切风景,哪里能等得及啊。”

    她心里乌云好似又破开个口子,

    照进了万丈金光。她拿半筐子青梅分给了旁人,剩下半筐子,吃一半,还有一罐左右留做青梅酒。

    哪知道刚让臧夏去洗梅子,稚陵自个儿一面摆弄着琉璃器具,一面回想着娘亲是怎么做青梅酒的,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直到那人忽然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嗓音磁沉。

    稚陵被他突然出声吓得手劲稍松,手里的琉璃酒壶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她低呼一声,才侧过脸来,看到即墨浔微微俯身凑近的俊朗面庞,他修长的颈间弥漫出了浓烈的龙涎香味,这会儿,她心跳忽快,不经意碰到他的脸颊。

    她说:“臣妾打算把青梅酿成青梅酒。”

    即墨浔眸光闪了闪,瞧向地上一滩碎片,已有宫人在收拾着,他重复说:“青梅酒……?”微微歉意说,“这琉璃酒器碎了,——”

    稚陵说:“臣妾再让人拿一套白瓷的。”

    他两手揽住她双肩,含笑说:“朕赔你一套玻璃的酒器,不落俗,也不易碎。”

    吩咐完,吴有禄极快就将那套玻璃酒器拿了来,这是西域小国进贡的,稚陵只见它要比琉璃还要透明干净,触碰之则有泠泠清脆声响。她拿着这玻璃酒盏,十分新鲜,比在眼前,透过这杯盏,蓦然和即墨浔四目相对。他黑眸里有明晃晃的笑意。

    她一时慌忙别开眼睛。

    他又问她青梅酒要怎么做,稚陵仔细将做法说了,毫未藏私,见他听得很认真,扑哧一笑说:“陛下听得这样认真,难道准备自己做么?”

    他说:“朕听你娓娓道来的样子,好似有宁心静气的效用。”

    一斤青梅果洗干净,摘了果蒂,再备上一斤酒,五两冰糖。按照铺一层梅子,铺一层糖的顺序铺在玻璃器里,沿着玻璃壁注进酒后,封存即可。

    即墨浔时不时亲自帮她忙,稚陵心里更觉得满满当当。他离她太近,又适逢这暑热天,哪怕只是若有若无的贴靠,也叫她汗涔涔的,背后浸得湿透。

    等她封好了酒罐,他兴致盎然的,问她:“那,几时才能喝上?”

    稚陵说:“三月过后便可以喝。半年之后,风味最好。”

    她便听他点了点头说:“若是这样,等孩子降生后就能喝了。”他的手臂缓缓下移,轻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忽然喜道:“孩子好像动了。”

    她见他格外欣喜,也跟着欣喜起来,落日熔金,斜阳晚照,稚陵瞧见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在了一起。

    元光三年六月,即墨浔的生辰兼他的冠礼,自然无比隆重,乃是本朝一桩大事,连长公主一家都特意进了京。

    稚陵协理六宫,也忙得晕头转向,臧夏虽劝了她好几回说不宜劳累,她却一句未听,臧夏暗自跟泓绿说了,泓绿想了想,认为,权力是不能轻易移交给旁人的,娘娘一定也并不想因为怀孕便把协理六宫的大权交给旁人,哪怕亲密如程昭仪。

    宫宴结束又已是深夜。

    即墨浔从上回的寿宴那日,便说过饮酒绝不过三,绝不多饮,平日里他始终恪守此条,偏到今夜,稚陵眼瞧着他喝了许多杯,像是很高兴,又像是不怎么高兴而喝的闷酒……。

    不知是西关的捷报传到上京,还是江东的敌情又有所进展,……她兀自想着,忽然回忆起在元光元年,他生辰那天夜里,酩酊大醉之后,他唤着娘亲——或许今夜,他在生辰日又想起他母亲萧贵妃了罢。

    因此他多喝几杯,长公主没有劝他,吴有禄劝了两句便没再敢劝,她想到这层缘故,心中叹息,自也没劝。

    宫宴散去,长公主同稚陵两人一并要送即墨浔回涵元殿,还没有走出两步,稚陵见长公主的侍女抱着个小男孩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稚陵晓得那便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孩子韩衡,小男孩玉雪可爱,才一岁多,这会儿不知什么缘故又哭闹起来。长公主又只好忙着哄他去,同稚陵无奈笑道:“衡儿离不得娘亲,稚陵,你且去送阿浔回寝宫罢。”

    即墨浔喝得虽多了几杯,还不似前年的烂醉,被吴有禄搀扶着,听见了后,点点头。

    长公主她们抱着哭闹的孩子走后,这一行果真清净许多,饶是臧夏也觉得那孩子哭声过于洪亮。

    静夜无尘,月色如银,倾泻而下。稚陵自己在宫宴上也吃了不少,便没有乘辇车,只同即墨浔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等好容易回了涵元殿,她见他似醉非醉,月光下影子微暗,蓦然间回过头来看她,漆黑的长眼睛里蕴着天上月的银光,看她的那一眼,目光却幽深莫测,不知所想。

    龙涎香气混着酒气和夜里草木的清新气,一股脑地扑来。她立在玉阶下,夏风灼热,一忽儿吹过她来,吹得她的淡青色织金薄罗衫子飘摇,宽大衣袂翩然翻飞,发髻上簪金簪银,全没有斜插的那支白玉钗引人注目,云鬓玉钗,螓首蛾眉,好似仙子下凡。

    稚陵照旧陪他进了寝殿,他斜靠在床榻上,她一如每一回那般,亲手煮了醒酒汤来,又亲手喂他喝下。

    其实他醉得没有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只是眼望着她端来醒酒汤,他就不怎么想自己喝了。

    接着拿了毛巾,浸了热水后拧干,替他稍微擦了擦脸。原还要擦一擦胸膛,只是他醒着望她,叫她不怎么好意思像上回般剥了他的衣裳。

    她接着还坐他身后,替他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垂眸便能瞧见,明灭柔和的烛光中,他舒服得微微阖眼,嘴角还挂着星星笑痕,恐怕极享受。

    她的殷勤当然不是白献的——她轻声说:“陛下如今行了冠礼,日后许多事,便能不受旁人拘管了。”

    即墨浔笑意微敛,容色却变了一变,说:“若真能随心所欲,也不至于发愁了。……罢了,今日……,那些事情不理也罢。”

    这却让稚陵接下来那句话没法问出口了,如鲠在喉,她哽了哽,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默了一阵。

    时辰已不早,医官叮嘱了她,万万不要熬得太晚,这个时辰便该安歇了。

    她便又想起涵元殿不许后妃留宿这条规矩,元光元年那回她私自留下来,吃了好大一个苦头,还没法儿跟人诉苦去。

    今日她还是先回去睡觉罢——如是一想,见即墨浔舒服得好似睡着了,阖着眼睛,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这会子都显得柔和起来。她轻轻松手,轻轻起身。

    谁知不小心碰到什么,一样东西应声坠地,稚陵一瞧,竟是一把小弹弓。她未及多想,只把小弹弓轻轻放回了梅花高几上。

    再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了寝殿门外,跟吴有禄仔细交代了几句,这才出了涵元殿。

    刚下了两级台阶,吴有禄匆匆忙忙来叫她:“娘娘!娘娘且慢——”

    稚陵回过身来,不解道:“吴公公,怎么了?”

    吴有禄腆着一张老脸,堆着笑,恭敬说:“陛下吩咐老奴,唤娘娘回去。”

    稚陵一愣,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她随即重又进了涵元殿,回到寝殿前,只刚到寝殿的门边,猝不及防就被人给拦腰抱起,她听见他低声地问:“怎么走了?”

    她被他突然一抱,心跳骤停,回过神时,已被他抱在床榻上坐下,他从她身后环着她,孔武有力的臂膀结实得像两条炽热的铁索,紧紧地固她在怀,凌乱衣袖落下,露出他的手臂来,条条青筋虬结鼓起。

    殿内烛光因这突如其来一遭,使劲晃了晃,叫他们两人的影子跟着乱晃。

    稚陵这才低声开口回答他:“到安歇的时辰了,太医说宜早睡,便、便告退回宫了。”

    他似乎低笑了声,不置可否,只说:“留下来。”

    稚陵听后,惊了惊,侧过脸来,迟疑说:“陛下,后妃不该留宿涵元殿……”

    谁知侧过脸时恰被他低头吻了吻脸颊,灼热的吻痕仿佛在脸颊上留了个烙印,霎时她余下的话都哑在喉口,只听他说:“朕知道,朕也清醒着,——稚陵,朕让你留下。”

    他揽得更紧,下巴抵住她的肩膀,高挺鼻梁若即若离蹭过耳垂,惹得她通身一颤,战栗不已,酥酥麻麻的,心里一时有些欢愉,又担心他是否是喝醉了才叫她留下,若真留下,等第二日他清醒了,该又要生气。

    她这么想,便认定他是醉了糊涂着,和元光元年那回一样。她可不能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好不容易才升的妃位。

    因此,她便佯作应了,和衣躺在即墨浔身侧。他大约太累了,熄了烛灯后没过多久,即听得他呼吸均匀,睡得沉沉。她试着唤了两声:“陛下,陛下?”

    没有反应,她想他该是真的睡着了。

    这才缓缓地起身,蹑手蹑脚离去。月上中天,皎洁非常,稚陵想着,明日他醒来许就忘了这些,——她可不能重蹈覆辙,再跟两年前似的天真了。

    臧夏打着瞌睡,小声问她:“娘娘,怎么半夜却要走啊?”

    稚陵笑了笑,仰头看向皎皎月光,说:“两年前的事,你不是整日挂在嘴上,这会儿倒忘了么?”

    臧夏小声地“哦”了一声,又说:“娘娘说得对。”她当然全记起来了,两年前陛下生辰第二日,陛下那翻脸无情的样子,她可历历在目。

    月色极好,虽不是满月,却格外明朗,稚陵出了涵元殿后,便放缓了脚步,仰头欣赏着天穹上挂的月亮。

    谁知还没有走多远,在宫道上,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踏出转角,拦住去路。

    那男人披着一件薄薄的玄色外袍,乌发如瀑,微显凌乱,仓促之下追赶来似的,逆着月光,不辨神情。

    稚陵一行几人全愣怔住。即墨浔怎么醒了,还追过来了。她想,倘若他清醒了,便晓得刚刚让她留下是极不妥的做法,他的个性不会为她坏了规矩,所以她就算半夜悄悄走了,他也不会太过生气。

    未等稚陵开口,即墨浔两三步踏过来,却是再次拦腰抱起她,一路却走得极缓,月光如银练,洋洋洒洒泻落,他轻声说:“两年前是两年前,今时不同往日,……”

    稚陵怔在他的怀抱中,这怀抱温暖结实,仰面正是皎皎的月亮。

    “今时往日,……”她敛下眸子,声音很轻,她心中想,还有什么不同的么?

    夜里蛩声此起彼伏,吱哇吱哇吵个不停。薄薄的酒气,浓烈的龙涎香味,纠缠得不分彼此,铺天盖地。他的嗓音缓缓响起:“今时今日,我好像……不能没有你。”

    第042章

    第

    42

    章

    仲夏夜里,

    月色如银,步伐缓缓,偶有几只绿萤火虫,

    忽明忽灭的,闪过眼前来。

    即墨浔低眸注视着怀中人,

    醉意上头,他不由得想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

    日久蒙尘的秘密,……他愈发觉得世界上不能没有稚陵了。或许不能叫整个世界——但至少他的世界,

    已全然与她有关。

    这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相遇相逢,然而都飞花落叶一样过去,

    ……但她只是一叶浮萍,

    依傍他而生,

    不会离去。

    不会离去。

    他大约是真的喝多了,

    连素来收敛的笑意,挂在嘴角,

    弧度却愈扬愈高,到最后竟低笑出声。

    稚陵哪晓得他想到什么,只觉原本缓缓的步伐骤然加快,

    待跨过涵元殿高高的门槛,一路三步并两步地进到他寝殿里,他紧抱住她,双双倒在了沉香木龙榻上。

    倒下去时,

    他还拿胳膊挡在她身下,给她撑了个劲儿。

    下意识的,

    他便伏低在她领口间密密地吻起她的颈项,吻到后来,

    绫罗衫子铺陈凌乱了满地,稚陵低低嘤.咛,又叫他含着唇吻了好一阵,唇珠被吻得殷红水润,像是那经了露水的湿的石榴花。

    云鬓半松,头发间簪着的金钗银钗翡翠簪碧玉梳……一件一件被他亲手给抽下来叮铃咣当丢开,只那一支她心头好的白玉钗子,叫他轻轻拆了,塞进了金丝枕下。她的乌黑长发一扭便散了满枕,他吻将过来,揽她雪白肩臂,顷刻便动不得了。

    烛光忽动,金丝绡薄薄掩着一双人影,不知几时她倒成了上头那个,两只手同他交叉紧握,她觉自己是坐在一座地震的巨山上,此山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似的,每每要逃,却似固在山上,脱不得身。

    吴有禄等人在外间等着伺候,听着床板晃动,他心中想着,便是先帝那般荒.淫,都不曾在寝殿里召后妃侍寝,先帝挚爱的皇后,亦要去明光殿以东的栖凤阁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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