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即墨浔知道她怕苦,不疑有他,闻言直了身子,从吴有禄那儿端过碗,难得耐心哄她道:“朕喂你。”

    稚陵心里七上八下,见撒娇是不成的了,只好明说:“陛下还不曾告诉臣妾,是什么药……”

    他眉宇间仿佛转瞬闪过什么,将药碗置在了桌案上,轻笑着问她道:“你以为是什么药?”

    稚陵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讳说,她猜是避子汤,恐怕不太好。她轻垂眼睫:“臣妾不知。”

    即墨浔扫了眼吴有禄,吴有禄便识趣地领着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稚陵就见他单手支颐,磁沉声线静静响起:“稚陵,为什么不肯喝药?”

    她不期然和即墨浔淡漠的双眼对视。她想,他所余耐心无几。屏退了众人,便是叫她说真话的意思了。

    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鼓足了勇气,低声说:“陛下,臣妾想要孩子……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后,他未有动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的手,动作并不算重,却挟着抗拒不得的力道。

    这般,不得不抬头。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却似勾着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显,她无从猜测他的所想。

    指腹轻轻摩挲起她的下颔,目光晦明莫辨:“朕几时给你喝过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稚陵一愣,瞬间明白这药不是避子汤,眸光一亮:“那这药……”

    他道:“调养身子,补益气血的药。”

    他的指尖缓缓停顿,轻轻刮过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湿的。

    博山炉中的熏香弥漫着,近窗,窗外的朔风击铃直响着,但这里静谧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调养好了,才能替朕诞育子嗣。”

    稚陵的脸上却已被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息,扑得灼烫了。她的胸腔里,缓了一刻,两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动,如千军阵前擂鼓的急促鼓点,震得浑身血液沸腾。

    他顿了顿,续道:“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稚陵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即墨浔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即墨浔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稚陵闻声,笑了笑说:“没有。”

    臧夏嘟囔着:“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稚陵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娘娘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稚陵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即墨浔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即墨浔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陛下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稚陵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稚陵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裴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陛下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陛下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娘娘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即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即想起了正事:“裴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稚陵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绣说:“陛下也在。”

    她见稚陵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稚陵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陛下,她面对陛下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陛下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陛下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稚陵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娘娘,别想那些了,……”

    稚陵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娘娘,是陛下说了,娘娘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娘娘休养。”

    稚陵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即墨浔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稚陵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稚陵?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即墨浔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稚陵笑了笑道:“臣妾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便想不能总闷在承明殿……出来走动,活络筋骨。”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朕看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稚陵缓缓上前,到他身侧,熟稔替了那研墨太监的位置,研起墨来。偷偷抬眼,谁知瞥见他正提笔预备批复的那封折子上,赫然写的是——陛下宜早日大婚娶后。

    她心里一惊,目光盯紧了他手里朱笔,不知他要批复什么。

    第018章

    第

    18

    章

    却看朱笔触纸一顿,缓缓写下“朕知道了”四字,别无其他。

    稚陵心想,他也知道这个年纪该娶妻立后了,那他心中是否有了合适的人选?

    发愣时,冷不防被他视线扫过,才听即墨浔有些疲惫地合起了奏折,嗓音淡淡:“大将军上的折子,整日操心朕的婚事。”

    稚陵见他没有立即翻开下一本奏折,大抵也在思量此事,便主动绕他身后,伸手替他按揉太阳穴,温柔道:“大将军是长辈,操心此事,也是关心陛下……”

    即墨浔不语,好半晌,说道:“的确得想想了。空着也不是办法。”

    她的手一顿,莫名盼望起来。

    明光殿以西是翔鸾阁,为妃嫔侍寝之处;以东是栖凤阁,为皇后侍寝之处。

    吴有禄引着稚陵过去,笑吟吟的:“恭喜娘娘,娘娘是第一位进翔鸾阁侍寝的,是独一份的恩宠哪——”

    稚陵微微一笑,走到半途,却回过头去,看了眼东边的栖凤阁。

    不由悲凉想到,今日他在翔鸾阁中宠幸她,日后翔鸾阁里,不知他要宠幸多少人……。只要一想,心尖便泛起密密的刺痛感,痛得叫她不得不抬手轻轻捂住心口。

    何时能进栖凤阁,才算得上“独一份”。她轻轻攥着手指,也轻轻叹息。

    掌浴宫女侍奉她到净室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淡红绸的裙子,在翔鸾阁里,独自躺在床上。她不习惯穿这么浓艳的颜色,略有不适,总怕穿得艳了些,让即墨浔怀疑她犯了献媚取宠的规矩。

    胡思乱想中,她便望着粉帷纱帐上瓜瓞绵绵的图案,不远处小案上,一盏新换的红烛明灭着。

    博山炉里熏着合欢香,香气浓烈,她皱着鼻子,不怎么喜欢闻。

    没多久,她便听到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在门外。

    雕花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双眸隔着轻纱丝帐看向来人,他从门外乌压压的夜色里进殿来,他身高八尺,宽肩窄腰,穿着她今年冬天新做的那套月白色寝衣,乌发未束,披在身上,浓得像墨。

    即墨浔那双湛黑的狭长眼随意看向了她,她心头一刹慌乱。见他愈走愈近,近到他眼里一星半点的笑意都清晰可辨了。

    他探手撩开帷帐。

    俯下身。

    两只有力的手臂,都恰好撑在她的脑袋两侧。这姿势,仿佛她就是一只即将被捕的猎物。她亲眼看过从前在战场上,即墨浔这双手臂拉开过十石的硬弓,也砍下过无数人的头颅。

    若是合拢,大概轻而易举就能掐死她吧?

    她有点儿害怕。

    素日里他看起来容仪英秀,岩岩若孤松独立,旁人哪里会知道他脱了衣服后,有这般健硕的身材,和……本钱。

    从她的角度看,他如山巍峨,眉如墨描,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还残余着水珠。慢慢地沿着额角滚落。

    垂下来的黑发若有若无拂到脸上,惹得稚陵呼吸有些急促了,但他分明还没有切实碰到她。

    他一直在打量她。

    这直白的目光,叫她在他眼前几乎不着寸缕。

    她羞赧不已,低低唤道:“陛下……”

    即墨浔才像回了神似的,一把掀开锦被,叫她无处躲藏。

    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稚陵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即墨浔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稚陵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陛下,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娘娘就……”

    即墨浔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娘娘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陛下的不是来,心里替娘娘委屈着,屡屡看她,娘娘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娘娘是真不会生气么。

    陛下分明能破例让娘娘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娘娘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娘娘:“小心台阶,娘娘……”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稚陵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娘娘,疼吗?”

    稚陵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即墨浔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娘娘,陛下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娘娘。”

    稚陵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陛下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稚陵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陛下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娘娘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稚陵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臧夏忽然欢喜地捧来一件碧绿色布料,说:“娘娘,你瞧,这个,娘娘穿这个一定好看!”

    稚陵一看,也不由愣住,放下了笔,抬手轻轻抚摸这料子,锦缎质地,触手顺滑细腻,纹样勾勒精致华美,稍动则光彩泛泛,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不算厚重,做成衣服穿上一定挺括。

    她问那总管:“这料子,还有黑色的么?”

    总管叫人拿来,她见了,轻轻抚摸,思索着,笑了笑说:“这料子做一件袍子正好。”

    臧夏哪知道娘娘自己挑的东西,只挑了那副玄色锦缎,旁的都让她们草草选了些东西回来。

    娘娘对那副玄锦,简直爱不释手。她说是什么江州的锦缎,工艺如何如何复杂,原料如何如何难得,质地如何如何好……臧夏是听不明白的,只知道娘娘说,要给陛下做一件锦袍。

    臧夏看到娘娘在准备着绣架,便问:“娘娘,是准备除夕给陛下么?”

    娘娘针线活好,做衣服还不是两三天的事。谁知娘娘却说:“若从今日开始绣,得绣到明年入秋。陛下明年秋天,才能穿上呢。”

    臧夏讶异说:“娘娘,要绣那么久么?”

    她未抬起眼,只笑了笑,一面拿出了记着陛下身材尺寸的簿子,一面说:“慢工出细活。”

    臧夏倒觉得,绣一件衣袍要绣那么久的原因,一来是这料子珍贵,娘娘舍不得下针,而且要绣得好,便只能慢慢绣;二来么,是娘娘每日太忙了,总有许多琐事要处理。

    譬如除夕宫宴,近在眼前,娘娘忙得焦头烂额,便好几日没有碰这料子了。

    除夕这日之前,臧夏夜里悄悄到了稚陵的寝殿外,果然就见她还点着一盏灯,坐在灯下绣架前刺绣。

    那锦袍上要绣个什么图案,她也瞧不出来,大抵是什么复杂的纹样,尚不见雏形。

    她提着灯,远远见稚陵捏着细长的绣花针,针在烛光里闪着银亮的芒色,丝线若隐若现的。她三两步上了台阶,进到室内,低声说:“娘娘,怎么还不歇息呀……三更天了。”

    稚陵被她抓到不睡觉在这里绣衣袍,显然一愣,在臧夏连哄带推之下,才不舍地放下了针线,无奈说:“好,依你,我这就睡了。”

    臧夏说:“明日除夕,各宫娘娘们都花枝招展的,娘娘可不能顶着两个黑眼圈。”

    稚陵被她逗得一笑,等她走后,却不由叹息,若这般大的风雪声里能睡着,她何苦要寻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呢。

    ……原来已经在他身边,过第四个除夕了。

    第019章

    第

    19

    章

    除夕日至,盖取辞旧迎新之意,宫中上下洒扫除尘换洗,布置都焕然一新,各处宫殿,便是最僻远的宫苑里,也都换上崭新器物。

    宫中一早,皇帝率领宗亲在太庙祭祀天地祖先,再便是君臣同贺的大朝会。

    命妇们入宫拜谒,若依照旧礼,拜贺的应是当朝皇后——不过如今尚没有立皇后,总不能白来,稚陵便安排各位命妇前去寿宁宫拜谒萧太后的牌位。

    稚陵从早间睁了眼就在忙着,晚间的宫宴上的细节,又再亲自看了一遍,不会出纰漏,才放了心。

    宫宴设在九鹤台,可容纳数千人。

    今夜这九鹤台上,燃着九九八十一柱高而长的红烛,由铜人托灯,照得四下光明如昼。

    循照惯例,在除夕这夜,宫中要演傩舞,驱鬼逐疫,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是岁平安。

    即墨浔坐在高台最上座,稚陵稍稍侧过脸看他时,——不过被冕旒十二珠遮挡住了神色,只能绰约看到,他淡淡望着台下数千人表演的傩舞,没有什么表情。

    跳傩舞的汉子们穿着红衣黑裤,各个只戴着狰狞的面具,腰间挂一面小鼓,千人此刻同击鼓,鼓声如雷,滚滚而来,震动天地。

    便是这样的场面,他却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他身侧本该是皇后的位置,已空了两个年头。

    下首第一座,坐着的是长公主即墨真,银朱色礼服,盘着望仙高髻,鸾钗翡翠冠。殷红薄绿,似古画上走出来的仕女。仔细看时,眉目间和即墨浔有几分相似处,可性子却很不同。

    方才入席时,长公主一见她,就笑着说她又长高了,当年第一回见她时,还是小姑娘,今年一见,都和她一样高了。

    长公主还说,给她带了一样礼物。

    去年除夕,长公主赠了她一套十二支西域奇花,色泽艳丽,说是每支对应一个时辰,看哪支花开了,便晓得时间了。

    但花期却短,只活了一个日夜。

    说到时辰,稚陵瞧了瞧时候,又望了眼台上即墨浔,悄悄起身,缓步上台阶到他跟前,低声提醒:“陛下,该赐酒开宴了。”

    即墨浔才像回过神,直起身,半回过眼,隔着冕旒瞧向她:“朕险些忘了。”

    说着吩咐吴有禄传令赐酒开宴。

    开宴前,帝王以“金瓶赐酒”之礼,彰显皇恩浩荡,与众同乐。宫人们鱼贯而出,托着盛酒的金瓶,依次为各位宾客斟酒。

    稚陵提醒过后,正要下台阶回自己的位子,忽然想到,今日的宫宴,不知那位谢小姐有没有来。

    她的目光越过宗亲权贵们,灯火光明里,却辨不出哪一位是。

    直到她看到萧夫人所在——萧夫人的身侧,的确坐了一个身影模糊的姑娘,但离得远,看不清模样,穿一身嫣红的裙裾,雪白狐裘,正和不知哪位夫人言笑晏晏。

    稚陵回了位置坐下,望着面前金盏里潋滟的酒,没有动。她的酒量浅,稍喝一点便要醉了,怕失态,也怕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处理。

    众人都赐了酒,先起身敬了帝王,帝王答一盏,再就正式开宴了。

    珍馐美味上来,程绣在稚陵旁边喜滋滋咬着鹿肉喝着酒,凑近她问说:“裴姐姐,除了傩舞,还有什么节目?”

    稚陵轻声应她:“请了上京城里一班子杂耍;那畅月馆最有名的相扑手;舞狮子的,耍猴子的;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之类。”

    这些,程绣自然是见惯了的,仔细说来,的确没什么新意可言。

    即墨浔单手支颐,饮过一盏酒,还不至于薄醉,但目光已然有了些迷离。

    九重高阶下,花花绿绿的歌舞,丝毫不能提起他兴趣,听了她们对话,他淡淡道:“年年不过如此,寡淡。”

    轻飘飘一句话。

    稚陵微微一僵。

    想来他心里一定觉得,她虽办得妥帖,却只算得上“妥帖”了,没什么新意可言,自然寡淡无味。

    长公主瞧了一眼脸色泛白的稚陵,笑道:“除夕不就是图个阖家欢乐的,节目好不好看倒是次要。”

    即墨浔含笑说:“皇姐说得对。”

    长公主又瞥了眼稚陵,笑道:“更何况,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新奇东西,多是新瓶装旧酒,归根结底还不都是歌舞杂耍一类?”

    九鹤台外爆开了爆竹烟花声,噼里啪啦炸开,烟花的五色光芒忽明忽灭,照在即墨浔的脸上。

    稚陵别开目光,忽然见萧夫人身侧那个姑娘起身,遥遥同即墨浔笑说:“陛下若觉得无趣,疏云愿舞剑助兴——”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全看向了那个起身的姑娘,各自推杯换盏的声音都一瞬安静下来。

    程绣巴巴儿凑到稚陵跟前,小声说:“她就是谢疏云。”

    稚陵抬眼看过去,那姑娘身形纤长,眉眼含着笑意,明眸善睐,令她无端想到,古书中描绘的翩翩起舞遨游天地的五色神鸟。

    即便隔着这样远,她依然能感觉到,谢疏云和她是不同的。

    若说她是一支灼灼燃烧的红烛,旁人则只是衬显她的铜枝,千般衬托,只为衬她的光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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